金建鋒
王培孫(1871—1953),初字培蓀,后字培孫,名植善,以字行,上海人。光緒二十六年(1900),興辦育材書塾,從事教育救國事業(yè)。光緒三十年(1904),育材書塾先后改名為育材學堂、南洋中學,自任堂長、校長,提倡新式教學。王培孫既是近代著名的教育家又是一位藏書家。王培孫收藏古籍四十余年,而王氏先人又藏書頗富,皆藏于南洋中學圖書館,后王培孫把所藏圖書捐獻給國家。
王培孫不僅收藏古籍,而且對一些喜愛的古籍進行校輯。蒼雪大師《南來堂詩集》就是王培孫傾力校輯之作。楊為星指出:“特別是王培孫在三個藍本的基礎(chǔ)上,……故應(yīng)是目前最好最全的一個版本。”[1]319王啟元說:“王先生所輯《南來堂集》,以其搜羅、考訂之精,為蒼雪詩集流傳諸本中之至善本,顧廷龍先生所編《續(xù)修四庫全書》及紀寶成氏主編《清代詩文集匯編》皆取此本影印,即可見其版本價值?!保?]由此可見王培孫對蒼雪大師《南來堂詩集》的校輯是得到學界肯定的。王培孫對《南來堂詩集》的校輯對研究蒼雪大師和《南來堂詩集》等具有重要的文獻價值,本文試就此展開論述。
釋讀徹(1588-1656),俗姓趙,初字見曉,號蒼雪、南來等,云南呈貢人,是明末清初著名的高僧和詩僧。蒼雪大師的生平事跡主要見于錢謙益《蒼雪和尚塔銘》、圓鼎和空《滇釋記·蒼雪傳》、西懷了惪《賢首宗乘·蒼雪傳》等,但是這些資料畢竟不成系統(tǒng),生平事跡脈絡(luò)不清。陳乃乾編次《蒼雪大師行年考略》(簡稱《考略》)有助于梳理蒼雪大師的生平事跡,陳乃乾云:“庚辰孟秋,王培孫先生以所注《南來堂詩》付印,俾予讎校,循誦數(shù)過于蒼雪大師之事跡,粗知梗概,爰依年編次寫為一卷,其同時法侶詩友之可考者附焉。寒家自兵燹以來,篋藏盡散,索居孤島,希借無門,今撰此編不勝疏略之憾云。海寧陳乃乾?!保?]4庚辰年即 1940 年,陳乃乾于戰(zhàn)爭期間,在孤島上海和文獻資料缺乏的情況下,猶能編出《考略》,實屬可貴。一般而言,編撰某人生平事跡是為了達到知人論世、知人論學,姚光《序》評價云:“海寧陳君乃乾助先生(先生即王培孫)搜錄校訂復(fù)輯《大師行年考略》一通以附之,于是而讀《南來堂集》者,不僅可想見大師之禪機氣概,且如讀明清之際詩史焉?!保?]1由此可見,陳乃乾的編次是王培孫校輯的組成部分。陳乃乾《考略》的編次,以“以事系年”、“言必有征”原則,對文獻資料加以梳理匯集,必要處進行考證,以按語說明。陳乃乾考證精審之處值得稱道,因為他能把蒼雪大師生平事跡資料、寺院志、交游詩文和蒼雪詩文等相結(jié)合,做到詩史互證,所引用的一些文獻資料即使現(xiàn)在也頗難尋獲,如《明河二愣大師無住跡》等。關(guān)于蒼雪大師生年,陳垣《明季滇黔佛教考》卷三《僧徒之外學第八》在引用袁枚《梅村家藏稿》卷五八“蒼雪師,云南人。與維揚汰如師生同年月日……”后,有言:“按蒼雪丙申閏五月卒,年七十,見《有學集》換三十六《蒼雪塔銘》,汰如崇禎十三年卒,年五十三,見《初學集》六十九《汰如塔銘》,同年月生之說有異詞?!保?]315陳乃乾《考略》云:“按師與汰如生年月皆同,集中贈汰公詩同年月日長,時丁丑還同拜五旬可證也。近年陳援庵先生《明季滇黔佛教考》獨謂師生萬歷十五年,不知何據(jù)?”[3]5陳乃乾的考證以《南來堂詩集》中詩人詩文為依據(jù)更有說服力。但筆者查閱陳垣《明季滇黔佛教考》卷一《蒼雪徹傳》,未言及蒼雪生年“師生萬歷十五年”,可能是陳乃乾誤記。蒼雪生年的錯誤來源于錢謙益《塔銘》所誤記“年七十”。后來陳垣糾正前說,《釋氏疑年錄》卷十一云:“蘇州中峰蒼雪讀徹,云南趙氏。清順治十三年卒,年六十九(一一五八——一六五六)錢謙益撰塔銘,《有學集》三六?!保?]392所以王培孫校輯《南來堂詩集》收錄陳乃乾《考略》等,有助于厘清蒼雪大師的生平事跡。
王培孫對蒼雪大師《南來堂詩集》的校輯內(nèi)容主要有:其一是卷首,王培孫請友人姚光、周鳳庠各序一篇、王培孫《校輯緣起》、友人陳乃乾《蒼雪大師行年考略》等。其二是《南來堂詩集》正編,有卷一至卷四,其中卷三分為上下卷。王培孫于正編后輯附遺文四篇,補編詩歌四卷。對于正編和輯附內(nèi)容,王培孫有校勘考證。其三是附錄,附錄卷一為“本集舊序凡例”,即收錄有關(guān)《南來堂詩集》藍本的序文、陸汾本凡例、錄詩評論等;卷二為“南來事跡記述”,即收錄有關(guān)蒼雪大師的一些傳記、塔銘、詩話等;卷三為 “中峰前后概況”,即收錄一些有關(guān)中峰寺的碑記、中峰大師的塔銘、游記等;卷四為“諸家酬唱匯錄”,即收錄蒼雪與諸師友酬唱之詩歌匯編。附錄中部分篇章王培孫有校勘考證。由此可見王培孫對《南來堂詩集》的校輯內(nèi)容十分豐富,可以說是極盡網(wǎng)羅,大凡經(jīng)眼過有關(guān)蒼雪大師和《南來堂詩集》的文獻資料皆予收錄,更難能可貴的是王培孫的校勘考證,可謂說是用力之勤。王培孫的校輯嘉惠了學術(shù)界研究蒼雪大師和《南來堂詩集》。其一,王培孫的校輯大大擴充了《南來堂詩集》的內(nèi)容。現(xiàn)存《南來堂詩集》有兩個刊本,一個是1914刊印,底本是云南圖書館藏本,共有正編四卷,收錄蒼雪詩376題,計623首;一個是1940年刊印,王培孫校輯本,此本是在云南圖書館藏本四卷基礎(chǔ)上形成,增加了補編四卷,就蒼雪詩而言,收錄669題,計1048首。兩相比較,王培孫輯錄的詩歌就增加了400多首,更不要說對詩歌的諸多考證。其二,王培孫的校輯大大豐富了蒼雪大師和《南來堂詩集》研究。雖然此書命名為《南來堂詩集》,但是王培孫還是收錄了四篇重要遺文,如《寄徒三和書》之后收錄對此文評價云:“知空和尚曰:‘蒼老人此書敘情則感慨悲壯,膾炙人口,論道則策進機宜,直切勤勉,世出世法,纖毫必備矣,可三讀之?!滴跞晌缇旁率粘吠韺W比丘圓鼎訪錄?!保?]79我們由此可窺知蒼雪大師的為文為學為人之風格一二。更有甚的是附錄四卷,對《南來堂詩集》的情況、蒼雪事跡、所住寺廟中峰寺的情況和與蒼雪大師酬唱之士人衲子的收錄,大大豐富了后人對蒼雪和《南來堂詩集》的全面研究。
王培孫對《南來堂詩集》中265個詩題做了考證和注說,這是王培孫對深化蒼雪大師和《南來堂詩集》研究的貢獻。姑舉一例,卷一《贈北禪寺熙達(達一作遠)掩關(guān)》,王培孫校輯:“百城煙北禪講寺在齊門內(nèi),崇禎間天童密老人憩時出天童養(yǎng)病于此,值誕日眾請上堂,有法語勒碣砌壁,十四年三峰漢禪僧結(jié)制,時文文肅公護持十七年,三昧律師說戒,刻有北禪同戒錄。按熙達無考,惟北禪寺為當時高僧弘法之地,則知熙達淵源有自耳?!保?]18此可見三點:一是對字的同異處理,比如有近似字等列出。二是對相關(guān)文獻的輯錄,此類居多,一般詩題中人物、地名、時間等考證,涉及到的典籍、塔銘、傳記、游記、方志等一一原文摘錄列出。三是王培孫的考證,有史事依據(jù)按依據(jù)言之,無則存疑等。事實上,王培孫校輯的詩題很多篇幅頗長,文獻來源清楚,考證精良,采用了傳統(tǒng)的校讎方法即對校法、他校法、本校法和理校法。
一般說來,對詩文集的整理研究,擇其善本而用之。王培孫校輯《南來堂詩集》可以說是如此。我們可以從《校輯緣起》看出王培孫的苦心孤詣。以《校輯緣起》來看,王培孫有三個校輯本,獲得先后順序為:其一是得云南刊本四卷,訛脫過多,不可卒讀,投置篋中者久矣。文中雖未言明具體時間,但從文意來看,應(yīng)是最早獲得。此本簡稱云南本。其二是癸酉(1933)清明,時以錢琴一先生約偕游虞山,參觀常熟圖書館,見鈔本《中峰蒼雪大師集四卷》,錄自常熟瞿氏者,得館長陳敬如先生許可假歸。此本簡稱常熟本。三是丙子(1936)季春某日,郵差送來吳門潘圣一先生贈書一冊,即《蒼雪大師南來堂詩鈔》殘本下冊。詩為吳江顧有孝茂倫選刊,分上下二卷、外篇一卷,外篇為關(guān)于佛事之作。今存下卷及外篇,已佚其所選之半。此本簡稱顧茂倫選刊本。
更難能可貴的是王培孫分析和??比齻€校輯本,因為梳理清楚它們的關(guān)系可謂是至關(guān)重要。王培孫的論述為:首先,常熟本和云南本互勘,常熟本詩多于云南本者幾十之四,且訛脫處二本不同而不妨于互勘。二本均冠以陸汾序文凡例及募刊小引,其序文康熙十七年作,距蒼雪示寂二十余年。詩集當時訛脫之多在陸汾時已然。其次,云南本據(jù)正脈后述得自洞庭東山,后述作于雍正元年,距陸汾考訂又四十年余年。再次,據(jù)陸汾凡例以乙酉至丙申示寂詩為第三階段,而云南本罕見乙酉后詩。最后,至顧茂倫選刊本則陸汾正脈等皆不述及,殆所未見可知流傳之少。惜佚首冊致刊書之序例及年月俱無可考,然在二本互勘后遇此殘冊裨益已匪殘。且此冊中為二本所無者又得多首,不特訛脫之賴以校正。
正是基于《南來堂詩集》源流的考辨,正式形成了王培孫校輯本的內(nèi)容和體例安排,即以云南本為底本,常熟本及各選本所有輯為補編四卷;云南本訛脫依鈔本及各選本改正,為了增加準確性,王培孫還去尋求常熟本的瞿氏所藏原鈔本進行校改,更有疑處只得存疑;等等。王培孫對于云南本和常熟本原陸汾凡例等附錄在卷一為“本集舊序凡例”,便于后人詳解原貌。上述諸多校輯工作,體現(xiàn)出王培孫的文獻功力之深,可以說王培孫不僅是一位藏書家,而且是一位文獻大家。
王培孫特別注重《南來堂詩集》中與蒼雪大師有交游人士生平事跡的輯錄,因為蒼雪大師是明清之際一位憂國憂民的詩僧,李舜臣云:“蒼雪的這些興亡詩雖不像吳梅村具有‘詩史’性質(zhì)的歌行體那樣描繪宏大廣闊的社會現(xiàn)實,但其中流露出來的深沉的亡國之思和悲天憫人的情懷亦能折射出當時僧人的心態(tài)。”[6]所以王培孫云:“南來適際明清易代,集中共酬唱者一時高僧古德名臣碩儒與夫特立奇行之士,表而出之,足增是集之價值,故就詩題之有可考證者箋注于下,作筆記觀可,作詩話觀亦可,惜參考書之供給不多,借閱匪易,尚有無從考證者,不無遺憾?!保?]3我們不僅可以看出王培孫校輯對古人的崇敬之心,而且可以看出他的學術(shù)乃天下之公器的奉獻精神。
王培孫不僅在詩題下對所涉及的與蒼雪大師交游人士生平事跡的輯錄,而且放開視角,附錄專辟卷四為“諸家酬唱匯錄”,收錄蒼雪大師與諸師友酬唱之詩歌匯編。一般而言,對文學家的研究,交游人士是一個必不可少的方面,因為交游詩文的留存,可以為文學家的研究留下非常重要的文獻線索。如吳偉業(yè)《丁亥之秋,王煙客招西田賞菊,逾月蒼雪師亦至,今年余既臥病,同游者多以事阻,追敘舊約,慨然賦此》:“露白霜高九月天,匡床臥疾憶西田。黃雞紫蟹堪攜酒,紅樹青山好放船。秔稻將登農(nóng)父喜,茱萸遍插故人憐。舊游多病難重省,記別蒼公又二年?!保?]150從詩題看,我們就可以發(fā)現(xiàn)蒼雪大師和吳偉業(yè)的重要生平事跡,即丁亥(1647)秋,吳偉業(yè)、蒼雪大師和王煙客等一起賞菊。從詩文看,丁亥秋賞菊,吳偉業(yè)等人是好友相聚,熱鬧非凡,心情十分愉悅。二年后即己丑(1649),同樣是秋天登高賞菊之時,吳偉業(yè)自己臥病,好友們因事受阻,聚會無成,表現(xiàn)出他的感傷心情和與蒼雪的深厚感情,同時也是一首展現(xiàn)士僧交游的詩歌。眾所周知,在四庫全書和電子檢索版等書籍文庫未出之前,學人要收錄交游人士詩文頗有大海撈針之感。所以,王培孫諸多輯錄和附錄有助于深化和延伸蒼雪大師與交游人士的研究。
王培孫對蒼雪大師《南來堂詩集》的校輯是校輯本的典范之作。王培孫的校輯方法和體例是值得后人借鑒的。從方法來說,王培孫首先是盡量收集版本,其次是??卑姹?,再次是收集相關(guān)文獻進行輯錄和考證。從體例來說,王培孫的安排是:友人序文二篇(評價蒼雪《南來堂詩集》的價值和意義),校輯緣起 (交代校輯情況)、《蒼雪大師行年考略》(知人論世、知人論詩)、正篇四卷(主要詩作)、遺文四篇和補編四卷(校輯遺文遺詩)、附錄四部分(校輯相關(guān)雜錄),可以說收羅廣泛,考證精審,條理分明,層次清晰,安排得當。
王培孫對蒼雪大師《南來堂詩集》的校輯是王培孫愛國情懷的體現(xiàn)?!坝啵ㄍ跖鄬O)二十年來暇,每披閱明清間詩,就選本中讀蒼雪詩而好之?!保?]3“上海培孫王先生竺志文獻,尤喜瀏覽明清間詩文,于鼎革時事固多識而明辨之矣,得大師之作而酷好之,因發(fā)憤為之校輯。”[3]1那么王培孫為什么喜歡蒼雪大師詩歌呢?也許正如吳梅村云:“其(蒼雪)詩之蒼深清老,沉著痛快,當為詩中第一,不徒僧中第一也。其《金陵懷古》四首,最為時所傳。師雖方外,于興亡之際,感慨泣下,每見之詩歌?!保?]143就是說王培孫深處抗戰(zhàn)時期的上海孤島,心中興亡之感不言而喻,蒼雪大師之詩正契合王培孫所感,所以王培孫喜愛蒼雪大師其人其詩,特定時期對《南來堂詩集》的校輯傾注了愛國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