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全毅
清代,蒙藏地區(qū)民眾大多信仰藏傳佛教,而格魯派又占據(jù)主導。乾隆十五年(1750年),乾隆皇帝正式授權達賴喇嘛統(tǒng)領西藏政教,在西藏建立了政教合一體制。在這種情況下,格魯派成為中央統(tǒng)治蒙藏地區(qū)的重要支柱,正如乾隆皇帝在《御制喇嘛說》中所言:“達賴喇嘛、班禪額爾德尼,中外黃教,總司以此二人。各部落蒙古,一心歸之。興黃教,即所以安眾蒙古,所系非小,故不可不保護之”。[1]“興黃教(格魯派)以安眾蒙古(指蒙藏地區(qū))”作為乾隆時期針對蒙藏地區(qū)統(tǒng)治的民族政策,以尊崇達賴、班禪等格魯派宗教領袖而達到統(tǒng)治藏傳佛教信仰之地的目的。
有清一代,西藏格魯派最高宗教領袖三次進京覲見,其中,順治十年(1653年)五世達賴喇嘛·阿旺洛桑嘉措進京覲見并獲封“達賴喇嘛”稱號;127年后的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六世班禪洛桑巴丹益喜進京朝覲密切了中央與西藏地方的關系。對于班禪進京朝覲,漢、藏文史料都有相關記錄,1996年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中國藏學研究中心合編并出版了《六世班禪朝覲檔案選編》。*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中國藏學研究中心.六世班禪朝覲檔案選編[M].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1996年。本文引用的藏文史料同時參考《六世班禪朝覲檔案選編》相關內容,翻譯成漢文時用白話文表述。注釋時注明的是藏文史料出處。史學家也從各個角度對六世班禪進京進行過研究,這些研究成果中以恰白·次旦平措、諾章·吳堅所著《西藏通史·松石寶串》*恰白·次旦平措、諾章·吳堅.西藏通史·松石寶串(藏文)[M].拉薩:西藏藏文古籍出版社,1991年。一書最富代表性。該書運用了大量藏文原始史料,對六世班禪進京背景、過程、結果都詳細介紹,不過缺乏與漢文和英文史料互證,對清中央圍繞班禪覲見的各種安排準備以及在京情況等呈現(xiàn)不充分。該書由陳慶英、索南才讓翻譯成漢文后,成為大批漢族學者對班禪進京研究的藏族史料基礎。其他相關研究,有學者進行過詳細梳理、介紹與分析。*柳森.國內三十年來關于六世班禪朝覲研究綜述[J].四川民族學院學報,2010年第2期。已有研究成果共性是將班禪進京各個方面都闡述得很清楚,尤其對中央政府研究很充分;大量運用漢文史料,但對藏文與英文史料的運用上有不足。近年來,也有一些青年學者綜合運用了以上兩部分的研究成果,既大量使用中央政府的漢文史料,又運用陳慶英、索南才讓漢譯的藏族史料,比較全面地研究了班禪進京。*王曉晶.六世班禪進京史實研究[D].中央民族大學博士論文,2011;柳森.六世班禪額爾德尼研究[D].中央民族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2年。但忽視了英文史料以及對八世達賴喇嘛及當時西藏政局背景的考慮。
國外學者的研究成果比較典型的是英國學者凱特·特爾茨謝爾所著《天路向中華——喬治·波格爾,班禪喇嘛與英國人首次入藏探險》*Kate Teltscher,The High Road to China: George Bogle, the Panchen Lama and the First British Expedition to Tibet[M].London: Bloomsbury Publishing, 2007., 該書運用大量英文史料研究這一時期清中央政府、西藏地方政府、英屬印度之間關系與互動,涉及到對班禪進京的研究。*英文史料來自英屬印度總督沃倫·黑斯廷斯先后于乾隆三十九年(1774)和乾隆四十八年(1783)派遣喬治·波格爾拜會六世班禪、塞繆爾·特納拜會七世班禪的一些記錄。兩位英國官員訪問了扎什倫布寺,會見了西藏僧俗官員,對這一時期西藏狀態(tài)有仔細的觀察,并將相應見聞記載下來寫成報告,這兩份報告成為后來英國政府制定對西藏政策的基礎。塞繆爾·特納還記錄了印度僧人普南吉爾格西陪同六世班禪入京朝覲見聞,這份英文史料與漢、藏文史料對比,三種文獻記錄朝覲過程基本是一致的,英文記錄比較簡略。凱特·特爾茨謝爾的書中特別注重運用喬治·波格爾所寫材料,對六世班禪個人性格予以研究,關注文化交流。但由于受所引用材料的片面性、作者主觀意識及立場的影響,將清中央與西藏地方關系定性為“供施”關系,與歷史事實不符。曾經(jīng)拜見過六世班禪和七世班禪的喬治·波格爾和塞繆爾·特納兩人在報告中都明確提到,六世班禪等西藏官員在會見他們時,一再強調西藏歸乾隆皇帝統(tǒng)治,重大事情要由乾隆皇帝決定,依據(jù)英文史料也可正確了解當時西藏與中央關系。此書從西方的國族關系角度看待班禪進京,突出了乾隆皇帝對班禪的尊重優(yōu)待,得出“供施”關系的觀點,雖影響深遠,卻與事實不符。
本文依據(jù)的藏文史料主要來源于《章嘉國師·若必多杰傳》《六世班禪喇嘛傳》和《八世達賴喇嘛傳》。這三位傳主皆為格魯派宗教首領,中央與西藏地方領導人,他們的言行由身邊弟子與隨從記錄下來,類似《清實錄》,圓寂后由最優(yōu)秀弟子領銜撰寫傳記,成為西藏地方最原始的檔案。本文漢文史料源自中央政府史官記錄的官方檔案。漢、藏文史料因角度不同,記述的口吻不同,不過有關朝覲過程的記錄是一致的。本文在梳理求證過程中主要依據(jù)藏文史料,同時參考漢文檔案,是在前人成果基礎上,試圖通過綜合運用漢、藏文史料,更加客觀、清晰地還原班禪進京情況,分析乾隆借六世班禪朝覲、大力扶持藏傳佛教格魯派,實踐其“興黃教以安眾蒙古”民族政策。六世班禪朝覲直接促進了八世達賴喇嘛親政及七世班禪的選定,穩(wěn)固了清中央在西藏建立的政教合一制度。
八世達賴喇嘛強白嘉措親政以前,中央在西藏實行攝政制度,由攝政代表達賴喇嘛處理西藏政教事務。
第一位攝政是六世第穆活佛·阿旺降白德勒嘉措,其于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三月至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正月?lián)螖z政,在他擔任攝政期間,西藏地方政局穩(wěn)定。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正月,六世第穆活佛與乾隆皇帝之母先后去世。乾隆皇帝詢問章嘉國師:“需任命一位格魯派高僧出任西藏攝政,主持西藏政教事務,派誰最好?”章嘉國師回奏:“宜派三世敏珠爾活佛?!鼻』实鄄煌?。章嘉國師說他自己雖然年老,但愿意為國效力,前往西藏出任攝政。乾隆皇帝下旨:“西藏路途遙遠,往返需要多年,朕不愿國師前往,可派夏孜堪布諾門汗前往出任攝政。”章嘉國師回奏此人正適合出任攝政。于是,乾隆皇帝任命夏孜堪布諾門汗·阿旺楚臣出任西藏攝政,同時在西藏主持皇太后去世的超薦法會。章嘉國師諄諄教導阿旺楚臣如何主持西藏政教事務,并贈送了一串念珠和豐厚的禮品。[2]
乾隆皇帝在六世第穆活佛去世后,任命一世策墨林活佛為西藏第二位攝政。章嘉國師·若必多吉最初推薦三世敏珠爾活佛·阿旺赤列嘉措為攝政,但三世敏珠爾活佛是青海蒙古族人,乾隆皇帝擔心其不能服眾,沒有同意,最終任命了一世策墨林活佛為攝政。一世策墨林活佛名阿旺楚臣,康熙六十年(1721年)生于甘南卓尼,二十三歲到拉薩學法,后成為甘丹寺夏爾孜扎倉堪布,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進京,后出任雍和宮堪布。作為雍和宮堪布,他與章嘉國師交往密切,也頗得乾隆皇帝賞識。
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三月七日,八世達賴喇嘛接到乾隆皇帝諭旨:“朕之達賴喇嘛,現(xiàn)今你正修行多種顯密教法,為不影響你學習經(jīng)典,朕特任命一世策墨林活佛·阿旺楚臣為攝政,辦理西藏政教事務”。[3]七月,一世策墨林活佛抵達拉薩。七月十四日,一世策墨林活佛依照乾隆皇帝的敕諭,被封為“闡明圣教額爾德尼諾門罕”,被授予攝政的權力,并得到皇帝賞賜的禮物。一世策墨林活佛依據(jù)乾隆皇帝的諭旨及八世達賴喇嘛的對其宗教上的祝福,自身發(fā)出菩提之心,與八世達賴喇嘛結上善緣,代表達賴喇嘛,主持西藏政教事務。[3]次年(1778年)六月一日,一世策墨林活佛出任拉薩甘丹寺主持·甘丹赤巴;七月二十二日接到乾隆皇帝諭旨,一世策墨林活佛出任八世達賴喇嘛的經(jīng)師。[3]
一世策墨林活佛原本僅是一名普通喇嘛,此時身兼攝政、甘丹赤巴、達賴喇嘛經(jīng)師三職,加強了他的地位,使其能順利執(zhí)掌西藏政教。一世策墨林活佛任攝政前在西藏生活二十年,在北京生活十四年,其學識聞名于世。這種經(jīng)歷使其與中央、西藏地方各界都有密切的聯(lián)系,他成為攝政能更好的溝通中央與西藏地方關系。一世策墨林活佛政教經(jīng)驗豐富,他作為攝政,整頓了驛站、核定了物價,保持了西藏政局穩(wěn)定,為六世班禪進京朝覲提供了良好的條件。
六世班禪洛桑巴丹益喜乾隆三年(1738年)十一月十二日生于后藏的扎西孜(今南木林縣多角鄉(xiāng)扎西孜村)。六世班禪家族出了很多位大活佛,宗教影響力極大。六世班禪的哥哥洛桑金巴為扎什倫布寺總管·仲巴呼圖克圖;弟弟卻珠嘉措為噶瑪噶舉派十世紅帽活佛·沙瑪爾巴;侄女德慶旺姆為藏傳佛教地位最高的女活佛八世桑頂·多吉帕姆活佛。而八世達賴喇嘛父母是六世班禪親戚,八世達賴喇嘛是六世班禪的侄子,六世班禪又是八世達賴喇嘛授戒老師,多次到拉薩向八世達賴喇嘛傳法,對八世達賴喇嘛與西藏政教界有極大的影響力。六世班禪在其一生中,都鼎力支持中央,在珠爾默特那木扎勒事件中大力支持中央平叛,在平時也與達賴喇嘛、駐藏大臣、攝政積極合作,全力維護西藏地方的穩(wěn)定,得到中央的信任。
清代諸帝皆采取尊崇藏傳佛教格魯派,扶持達賴、班禪,以安定蒙藏局勢。乾隆帝本人也信奉藏傳佛教,與格魯派高僧交往密切,以加強自己與格魯派僧侶集團的聯(lián)系。在乾隆皇帝個人宗教活動與同格魯派集團交往中,章嘉國師·若必多吉起到極其重要的作用。
章嘉·若必多吉,康熙五十六年(1717年)正月十五生于甘肅涼州(今武威),康熙五十九年(1720年)六月十日被迎入佑寧寺。雍正二年(1724年)雍正皇帝將其接到北京,讓他與皇四子愛新覺羅·弘歷(即乾隆皇帝)一起讀書,并命二世土觀·洛桑卻吉嘉措為其經(jīng)師,對其大力培養(yǎng)。
雍正十二年(1734年),雍正皇帝封章嘉·若必多吉為“灌頂普善廣慈大國師”,頒發(fā)詔書,賜給金印、金冊,尊其為掌教喇嘛。[2]從此,章嘉·若必多吉被世人尊稱為章嘉國師。章嘉國師于雍正十二年(1734年)至乾隆元年(1736年)護送七世達賴喇嘛·格桑嘉措回拉薩,乾隆二十二至二十五(1757-1760年)年入藏選定八世達賴喇嘛。這兩次入藏章嘉國師拜七世達賴喇嘛、六世班禪為師,同西藏宗教界建立了密切的聯(lián)系。
乾隆皇帝在宗教活動中受章嘉國師影響極大,在《章嘉國師傳》中,專門有一章講“章嘉國師如何向乾隆皇帝宣講佛法”。[2]乾隆皇帝拜章嘉國師為師,學習了藏文,《菩提道次第論》等顯密教法,聽受了章嘉國師的灌頂。乾隆皇帝還在皇宮禁地修建藏傳佛教佛堂,供其從事個人佛事活動,其陵寢也布滿藏傳佛教石刻、經(jīng)文。乾隆皇帝還認可并強調自己為文殊菩薩轉世,因此很多藏文史料里尊稱他為“文殊大皇帝”。[2][4]
乾隆皇帝同格魯派集團密切的關系在政治中也發(fā)揮了積極作用。由于格魯派統(tǒng)領西藏并在其他蒙藏地區(qū)也具有極大影響力,乾隆皇帝支持格魯派保證了蒙藏地區(qū)安定。
乾隆皇帝還通過建立雍和宮、強化駐京呼圖克圖等措施,保證了中央與西藏宗教界密切的聯(lián)系。乾隆九至十年(1744-1745年)在章嘉國師主持下,將雍正皇帝以前的王府改建為雍和宮,雍和宮從建立起就成為西藏宗教界與中央聯(lián)系的重要基地,在清代、民國皆發(fā)揮了積極作用,尤其是與其關系密切的駐京呼圖克圖制度加強了中央與西藏聯(lián)系。駐京呼圖克圖原本是青藏地區(qū)的大活佛,他們與雍和宮關系密切,有九位活佛在雍和宮有佛倉。在乾隆朝,一世策墨林活佛、八世濟嚨活佛兩位西藏地方攝政皆在雍和宮建有佛倉,曾長年在雍和宮生活,一世策墨林活佛更擔任過雍和宮總堪布。
乾隆皇帝對格魯派的扶植可以說不遺余力,而到此時尚未有班禪進京,六世班禪進京朝覲可以加強中央與西藏地方政教各界的關系,對西藏地方穩(wěn)定有積極的意義。
為了加強西藏地方與中央關系,六世班禪早就有進京朝覲的想法。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六世班禪曾對尚在西藏的章嘉國師說:“將來我要入京朝覲,屆時還要向您請教一些佛法”。章嘉國師問:“何年前往”?六世班禪答曰:“雖然要去,但現(xiàn)在時機尚未成熟”。[2]因當時其侄子八世達賴喇嘛年幼,時機還不成熟。八世達賴喇嘛成年以后,六世班禪認為進京時機成熟。通過章嘉國師的聯(lián)絡,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正月八日,八世達賴喇嘛接到乾隆皇帝諭旨:“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正值朕之七十壽辰,六世班禪可來京陛見。此諭由攝政一世策墨林活佛與駐藏大臣留保柱兩人傳諭六世班禪”。[3]
圣旨從拉薩經(jīng)過驛站呈獻給六世班禪,班禪接受了邀請。同年(1779年)二月九日,駐藏大臣留保柱、攝政一世策墨林活佛、首席噶倫公班第達一起見六世班禪,商討入京事宜。扎什倫布寺很多僧人對六世班禪的入京持遲疑甚至反對態(tài)度,擔心路途遙遠、水土不服。而六世班禪感激乾隆皇帝及歷代清帝對格魯派的大力扶持,意圖加深西藏僧侶集團與中央關系;設宴招待攝政等人員,并對大家申明自己將奉旨入京朝覲。[4]
乾隆皇帝為六世班禪朝覲做了充分準備:隨旨賞賜了上等珍珠念珠等物;命駐藏大臣留保柱陪同班禪入京;要求攝政一世策墨林活佛與駐藏大臣留保柱負責籌措六世班禪進京路途所需費用;命理藩院指導各級地方政府負責沿途所需;特意在熱河(今河北省承德市)興建須彌福壽之廟、在北京改建西黃寺以供班禪安居。
六世班禪進京路線,由中央政府擬定,駐藏大臣留保柱與六世班禪商議后決定。這個路線參考了五世達賴喇嘛進京路線,經(jīng)西藏、青海、甘肅(包括寧夏)、內蒙古,直抵熱河,最后抵達北京。
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六月十七日,六世班禪正式從扎什倫布寺啟程入京。六月二十七日,與八世達賴喇嘛相會于羊八井之扎西通門。隨后,師徒兩人一起同行,七月六日,師徒兩人互贈哈達,極其悲傷地告別。十月十五日,六世班禪抵達西寧塔爾寺,在此過冬,直到次年(1780年)三月九日。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三月十日,六世班禪一行從塔爾寺啟程繼續(xù)入京。五月二十六日,六世班禪抵達岱噶,乾隆皇帝派皇六子愛新覺羅·永瑢與章嘉國師在此相迎。
是年(1780年)七月二十一日,六世班禪抵達熱河,在熱河行宮與乾隆皇帝首次見面。此前,皇帝特意傳旨,讓六世班禪坐自己御轎直抵熱河大殿,經(jīng)過宮門皆不必下轎。六世班禪抵達寢宮門口后下轎步行,皇六子在旁陪護。宮殿內,大臣們站立兩邊,六世班禪向乾隆帝獻上哈達、佛像等,并準備跪拜,乾隆皇帝立刻阻攔,握著班禪的手,用藏語說:“大師不必跪拜”。隨后乾隆向班禪敬獻哈達,兩人互致問候?;实叟阃喽U到內宮,兩人面對面地坐在一張寶座上,親切交談。[4]
乾隆皇帝特意向六世班禪詢問了八世達賴喇嘛的情況,并說:“班禪大師年齡幾何,是何屬相?朕已七十,大師你能來為我祝壽,我非常高興。這對藏傳佛教發(fā)展與廣大信徒都非常有利,這里的人對你前來都非常高興?!绷腊喽U對乾隆皇帝的政績進行了頌揚并回答了問話。乾隆皇帝對陪同的章嘉國師說:“國師,今天真是大喜的日子?!闭录螄鴰熁卮穑骸敖裉旎实叟c班禪會晤,天氣晴好,因緣也好,真是大喜的日子。”[4]
乾隆皇帝在首次會面中給予六世班禪極其高的禮儀規(guī)格,站立迎接,不讓跪拜,互獻哈達,同坐一座。這種平等的禮儀方式,表現(xiàn)出乾隆皇帝對格魯派宗教首領的尊崇。
七月二十二日,乾隆皇帝專門到六世班禪駐錫的彌福壽之廟看望班禪。在用茶點時,乾隆皇帝說:“在朕七十大壽之際,班禪大師前來為我祝壽,此地的佛教信徒們皆感榮幸。朕多年來向章嘉國師學習佛法,然而佛法無邊,深如滄海,朕要處理全國政務,不得閑暇,未能參究章嘉國師所授佛法,只能勉力學習。如今我與班禪大師會面,可謂夙愿得償,朕要向大師學習教法。朕以前不會說藏語,為了迎接大師,朕趕緊向章嘉國師學習日常用語,但不夠熟練,有關教法的專業(yè)詞語,可請章嘉國師翻譯?!盵2]
八月三日在彌福壽之廟,乾隆皇帝向六世班禪頒賞玉冊、玉印,由福隆安赍玉冊、和珅赍玉印,巴忠用藏語向六世班禪宣讀圣旨。旨曰:“朕七十萬壽之年,班禪大師自扎什倫布寺跋涉兩萬里,赴京朝覲,與朕會面。普天福壽,遍滿吉祥,誠國家重熙休和之盛事也。以爾道行純全,法源廣布,于此大喜日子,茲特加殊禮,賜以玉冊玉印,赍回扎什倫布寺,傳布黃教。今后,逢重大慶?;顒蛹疤幚硖貏e重要的事情,用此玉印。處理平常之事還是用以前所賜金印”。班禪大師非常高興的接受了玉冊、玉印。[4]
八月十三日,六世班禪參加了乾隆皇帝生日慶典。八月十四日,乾隆皇帝邀請六世班禪參加宴會,兩人專門商討了西藏政教事務,尤其是敕封八世達賴喇嘛及其親政的事。六世班禪高度贊揚了自己的侄兒兼弟子,向皇帝聲明:“八世達賴喇嘛學習勤奮,認真學習了班禪所授顯密教法,又勤奮學習了一切佛法論著,學習成績顯著。八世達賴喇嘛向拉薩三大寺的僧人們傳授佛法,能言善辯,與前世達賴喇嘛們一樣精通佛法。今年,八世達賴喇嘛已二十三歲,皇帝依慣例敕封達賴,此舉有益于格魯派及西藏民眾。班禪自己及格魯派眾僧將感激乾隆皇帝此舉”。乾隆皇帝對此非常高興。[4]
八月十八日,遵照乾隆旨意,在熱河行宮園林宮,六世班禪向乾隆皇帝傳授了“白勝樂長壽灌頂法”,章嘉國師將其教言和儀軌程序譯成蒙語,講給乾隆皇帝聽。[2]
八月二十八日,乾隆皇帝向六世班禪下旨:“爾以朕七旬萬壽來京祝嘏,朕詢及達賴喇嘛呼畢勒罕學業(yè),爾奏‘呼畢勒罕年現(xiàn)長成,深明經(jīng)典’。朕聞不勝欣喜,特派大臣、呼圖克圖赍持金冊往封。茲以爾教訓呼畢勒罕學習經(jīng)典,奉持清戒,廣揚釋教,使番民蒙福,朕甚嘉焉。故特頒賞幣物,爾其祗受。嗣后宜仰體朕心,扶持達賴喇嘛,大興黃教,為天朝億萬年延洪稱慶。特諭?!盵5]
八月二十四日,乾隆皇帝駕臨彌福壽之廟,同六世班禪商量班禪去北京的安排,并要為班禪大師慶祝生日。[4]八月二十五日,六世班禪從熱河啟程,九月二日入住北京西黃寺。
九月三日,六世班禪與章嘉國師來到圓明園附近的滿族寺院,皇六子將乾隆皇帝準備頒給八世達賴喇嘛的詔書草稿呈獻給班禪,章嘉國師用藏語向班禪大師解釋。[2]六世班禪看完詔書,非常欣喜,通過皇六子稟報皇上:“皇帝按慣例敕封八世達賴喇嘛親政并給予金印,依照前世達賴喇嘛之例,讓其統(tǒng)領西藏政教。此等圣旨沒有頒發(fā)就讓我過目,實屬世間難得。給達賴喇嘛賜予如此金旨,對班禪我如此信任,這種恩惠無法度量。班禪我只有領眾僧誦經(jīng),祝皇帝萬壽無疆,永駐人間?!盵4]
在北京兩個月里,六世班禪出席大量宗教活動,與乾隆皇帝多次會面,給大量信徒傳法。接連不斷的佛事活動使六世班禪勞累過度,而大量接觸各種人士,使其感染了天花。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十月二十四日傍晚,六世班禪對陪護在身邊的二世嘉木樣活佛說,發(fā)覺自己有癥狀,可能染上天花疾病。[4]天花沒有特效藥,只能靠自身抵抗力治愈。
十月二十七日,六世班禪抱病在嵩祝寺,贈送章嘉國師印度產(chǎn)的寶劍和投擲火器等物,以示特殊意義。隨后,班禪和章嘉國師一同到雍和宮,為乾隆皇帝講授《六臂智慧怙主修念隨許法》,由章嘉國師譯成蒙語,講給乾隆皇帝聽。[2]教授完畢,乾隆皇帝賞賜很多財物,表示酬謝。六世班禪則向皇帝獻上內庫哈達一條,六臂護法像、閻魔法王像、戰(zhàn)神母像各一尊,印度產(chǎn)的投擲火器兩把,寶劍數(shù)把。雙方都很高興的收下禮品。[4]
六世班禪給乾隆皇帝與章嘉國師獻上印度產(chǎn)的武器及戰(zhàn)神像,其實有深刻的含義。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六世班禪代表西藏地方政府出面處理廓爾喀(尼泊爾)侵略錫金、英屬印度與不丹沖突兩場戰(zhàn)爭,促使廓爾喀、英屬印度撤兵,保衛(wèi)了西藏藩屬錫金、不丹。六世班禪精通印地語,收容了許多南亞的商人與僧侶。班禪大師經(jīng)常接見他們,并用印地語與他們交談,以了解南亞各地區(qū)與政府的情況,所以班禪對南亞各地局勢了如指掌。[6]六世班禪在接見英屬印度的喬治·波格爾使團時,有禮有節(jié),清楚表明自己對廓爾喀、英屬印度擴張的警惕。六世班禪入京以后,向乾隆皇帝獻上印度產(chǎn)的武器,希望中央警惕喜馬拉雅南麓國家入侵西藏,可惜由于禮物過于隱喻、再加上班禪大師染病到圓寂時間太急,以禮物為隱喻并沒有引起清中央對西藏邊界問題的警覺。
十月二十九日,乾隆皇帝得知班禪病情加重,立刻親自到西黃寺探視、安慰班禪,并留下御醫(yī)為班禪治病。[7]十一月二日,六世班禪因為天花疾病,不幸圓寂。第二天凌晨,乾隆皇帝率領眾臣前來西黃寺吊唁,皇帝非常悲傷地說:“我的喇嘛”。言畢昏暈過去,過了一會才清醒過來,向遺體敬獻供品。[4]
乾隆皇帝對六世班禪圓寂特別悲傷,特意加封班禪的哥哥仲巴呼圖克圖為額爾德尼諾們汗,安排其護送班禪靈櫬回藏。而且乾隆皇帝為遺體所獻供禮,耗資巨大,在其帶動下,各級官員與民眾也大批獻禮,據(jù)二世嘉木樣活佛部分統(tǒng)計,值405265兩白銀。這體現(xiàn)了皇帝對班禪大師深厚感情。
乾隆皇帝安排沿途官員接送班禪靈櫬回藏,回藏與入京規(guī)格一樣。臨行前,皇帝特意召見仲巴呼圖克圖,反復叮囑,找到六世班禪傳世靈童務必第一時間通知自己。[7]
六世班禪圓寂后,依照乾隆皇帝與班禪大師生前的約定,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六月一日,八世達賴喇嘛在布達拉宮德希平措堆瓦措欽大殿舉行了親政大典。駐藏大臣恒瑞、保泰、攝政一世策墨林活佛、西藏僧俗貴族出席典禮,欽差果蟒呼圖克圖扎薩克堪布大喇嘛宣讀圣旨,八世達賴喇嘛奉旨親政。[3]
八世達賴喇嘛親政后,西藏地方政府開始尋訪六世班禪傳世靈童。七世班禪洛桑丹貝尼瑪,乾隆四十七年(1782年)四月八日生于后藏白朗吉雄,與八世達賴喇嘛出身于同一個家族。七世班禪父名班丹頓珠,母名曲邁嘉姆,班丹頓珠為八世達賴喇嘛堂兄。
在藏文史籍中,班丹頓珠與叔父羅桑彭措經(jīng)常一起出現(xiàn),他們叔侄一起拜會六世班禪、一起招待公班第達與丹津班珠爾父子,而羅桑彭措也是八世達賴喇嘛叔父,由于八世達賴喇嘛父親早逝,八世達賴喇嘛及兄弟由羅桑彭措撫養(yǎng)長大。
乾隆四十七年(1782年)十一月八日,八世達賴喇嘛確認洛桑丹貝尼瑪為六世班禪傳世靈童并上報中央。十二月二十日,乾隆皇帝降旨正式承認洛桑丹貝尼瑪為六世班禪傳世靈童。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八月二十四日,在八世達賴喇嘛主持下,洛桑丹貝尼瑪在扎什倫布寺日光殿奉旨坐床。同年(1784年)九月十日,八世達賴喇嘛為七世班禪授沙彌戒,為其取法名“杰增洛桑貝德丹貝尼瑪確勒朗杰貝桑波”。[3]
六世班禪進京覲見,乾隆皇帝在接待禮儀上是超規(guī)格的;同時因乾隆皇帝的個人信仰,彼此之間建立了宗教上的師徒情誼;乾隆皇帝特意拜六世班禪為師,向其學習佛法,而六世班禪也向其傳授了相關佛法;六世班禪還被授予玉印。這些做法都密切了后藏班禪體系與中央關系,這種關系是有利于中央對蒙藏地區(qū)的統(tǒng)治與格魯派的發(fā)展。對班禪與皇帝之間建立的師徒關系,章嘉國師“反應是大喜”。
乾隆皇帝乘六世班禪朝覲之際,敕諭八世達賴喇嘛,頒發(fā)金印,讓八世達賴喇嘛親政。這令六世班禪非常感激高興。六世班禪入京朝覲加強了中央與西藏地方的關系,乾隆皇帝敕封八世達賴喇嘛、嘉獎了六世班禪,保持西藏穩(wěn)定,促進了中央對西藏地方的控制。
六世班禪入京朝覲,促進了格魯派在京發(fā)展與漢藏文化交流。乾隆皇帝本身就崇信藏傳佛教,六世班禪入京促進了格魯派在京發(fā)展,為其專門建造的彌福壽之廟也成為文化交流的基地。
不過,六世班禪借呈送禮物提醒中央警惕喜馬拉雅南麓國家入侵西藏的隱喻,卻因為班禪大師病逝倉促,沒有引起清中央的警覺。班禪大師在與喬治·波格爾使團交往中,已經(jīng)表明自己擔心廓爾喀的擴張,對英屬印度也有所防范,可由于班禪大師早逝,西藏地方與中央都對可能的入侵沒有作出防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