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本棟
深秋的午后,斜陽隔著玻璃射進屋里來,還頗有點熱勁,照射在身上卻使人感到無法抵抗的慵倦。在斜陽朗照的窗下,展卷讀著郁達夫先生的散文 《歸航》,窗外溫煦的秋風搖落幾片枯黃的梧桐葉,葉影從潔白的書頁上悠然滑過,仿佛達夫先生歸航的帆影,飄過一方湛藍而寧靜的海域。在從日本歸航的船上,達夫先生的心情是無比復雜的,有幾分傷感也有幾分繾綣,但更多的是沉郁。不由得想起十幾年前自己的一次 “歸航”,心情與此何其相似。
大學時在中文系讀書,由于鐘情文學,專業(yè)學習之余愛好舞文弄墨,我已在校內外的一些報刊上發(fā)表了若干詩文,浪得 “校園才子”的虛名。畢業(yè)前兩個月,學校的工會主席竟把我鄭重其事地推薦到市總工會去做秘書工作,勤苦忠厚的父親為此還在鄉(xiāng)親面前吹噓了好長一段時間。
其實最初的幾個月,我只是在辦公室里做一些雜務,清潔衛(wèi)生、端茶送水、接聽電話、會務安排、酒桌陪客、遞送文件……極少涉及文字工作,遑論學以致用。在辦公室里每天都是心弦緊繃,唯恐稍有差池招來領導不滿,進而辜負學校工會主席對我寄予的厚望。我工作了一段時間后,他不知是出于業(yè)務上的需要,還是專程探看我的工作表現(xiàn),到市總工會走了一趟。我被叫去見了他,自然是說了一堆感激的話,內心的酸楚卻只能獨自吞咽。
初次涉世的心是脆弱的,但還有幾分柔韌,不肯輕易認輸,在每天虛度年華的痛感中依然堅持讀書寫作,尋找脫離樊籠的機會,畢竟深知官場非我用武之地。剛出象牙塔的心中還是不可理喻地充溢著各種理想,雖然現(xiàn)在看來,那些無一不是幻想,但在當時它們是鼓蕩心旌的無法抗拒的力量,一路推搡著我在泥濘中前行,暫時忘卻風霜雨雪擊打的痛楚。它們也暗中“慫恿”我去遠方,去尋覓一方屬于自己的風景。
經過幾番內心的痛苦掙扎,我終于懷揣夢想、肩扛沉重的行囊向著遠方啟程了。當我把辭職的消息告訴父親時,他痛苦地埋著頭不發(fā)一言,兩鬢的白發(fā)在夕陽的照射下顯得格外刺眼。他當初以為我可以在仕途上大展宏圖、光耀門楣的希冀,被我一句簡短的話語無情擊碎;當時已然罹患了心臟病的他,默默忍受著我一記無形的重拳,臉部的肌膚從此一直都是緊皺著,沒有再舒展過。他深知自己無力幫我,也就不應該在我的工作問題上掣肘。更何況從我的言語中,他早已得知那座北方大城市對我有多大的吸引力,他只能無奈地看著一顆渴望認同和尊重的年輕的心從此漂泊異鄉(xiāng)??刹皇翘贻p了么,那個秋天我竟毅然離開了父親,離開了父親牽絆的眼神,作了第一次遠行。
遠行的當天,父親幫我扛著行李,和我一起火急火燎地到武昌火車站趕火車,一路上焦急又小心,生怕跌了一跤而錯過火車,那時的車票對我來說可謂價值不菲。匆匆忙忙穿過人群來到檢票口,離開車只有一刻鐘了。雖是深秋了,夜晚的車站掠過陣陣涼意,但父親還是滿頭大汗,弓著背扛行李,雙眉微蹙,雙腿微顫。我不要他把行李扛進車廂,他執(zhí)意要扛進去,說他不放心。其實不放心的是我,從月臺上到車廂時,他的腿分明比之前顫得更厲害了??粗赣H扛著行李、穿過車廂里的過道幫我找尋鋪位的背影,我的眼眶潮濕了,視線變得越來越模糊,父親的背影在我模糊的視線里也變了形,佝僂得更厲害了。我的鋪位在最上層,父親爬上扶梯把一些零碎的物件都塞進棉被下面,嘴里還不停地叮囑我路上小心謹防扒手。我現(xiàn)在已記不起父親是怎樣走下車廂的。鬢發(fā)花白的他獨立月臺,眼睜睜地看著兒子漸漸遠離了他,第一次去他數(shù)千里之外,開始在廣漠的人海里獨自闖蕩,前路渺茫未知。這時,我的眼前再一次變得模糊了。
父親年輕時也經常獨自走南闖北,雖然他總是在我們晚輩面前津津樂道于自己的早年經歷,但他畢竟深知漂泊之苦,打心眼里不樂意自己的下一輩也像自己當年那樣艱苦。他極想給予我更好的物質生活,遠行于他而言,已失去了曾經的詩意和美好。到了那座北方城市以后,沒過多久,思鄉(xiāng)之情就像毒蛇一樣噬咬我的心。陷于孤寂艱難的境地,我難遣內心的痛楚,只能一遍一遍地讀朱自清先生的 《背影》和余光中先生的 《鄉(xiāng)愁》。多年后邊讀郁達夫先生的 《歸航》,邊回顧那年秋天的遠行,不免思緒翩然。如今父親已故去五年了,但我依然覺得我一直都行走在父親的目光里,而且今生注定無法走出父親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