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淑如（華南師范大學，廣東 廣州 510000）

古今中外，對《西廂記》的研究數(shù)不勝數(shù)，而對其主題思想的解讀似乎已達成共識：反對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為核心的封建婚姻制度，歌頌青年男女對自由戀愛、自主婚姻的追求。但這種解讀無疑太過范式、太過籠統(tǒng)，依據(jù)這種思想，故事中許多人物的說辭與行為是經(jīng)不起推敲的，甚至還暴露了其思想缺陷。

王實甫《西廂記》共五本，男主人公張生在五本中都不同程度地患過相思病，而女主人公鶯鶯則在二本以后，一直到五本結(jié)束也多次罹患相思癥候，而引起相思病的誘因、相思病發(fā)的癥候以及對相思病的治療占此書比例甚大，對它們進行研究不僅能夠增強對主角的了解，深化張生與鶯鶯愛情之純真與深厚，還能從中探視此書的主題思想。

張生是一位“書劍飄零，功名未遂，游于四方”的失意書生，幽雅清爽的普救寺確實令他游離其中，但鶯鶯的出現(xiàn)卻使他“眼花繚亂口難言，魂靈兒飛在半天”。此次相遇給張生帶來的震撼不言而喻，而鶯鶯“臨去秋波那一轉(zhuǎn)”正是給他帶來的最后的有力一擊，由此相思病便在張生體內(nèi)蟄伏，等待著情愫的進一步觸發(fā)給予它更多成長的養(yǎng)料。

而后張生說“我和他乍相逢記不真嬌模樣”，這無疑與前面他與鶯鶯初遇時的狀況有出入：雖是偶然一瞥，但張生對鶯鶯的面部特征、身材體態(tài)以及音容笑貌都觀察得非常細致，甚至還能從鶯鶯走路的姿勢、腳印的深淺推斷出她有著一對“價值百鎰之金”的小腳兒。有可能正是因為這種高頻率的、高強度的對鶯鶯的思慮，以及可望不可即的煩悶心情令他神志迷離，記憶模糊，才會出現(xiàn)記不清鶯鶯模樣的情況。而這也正是相思病的典型癥狀之一。

張生并不是嚴格遵守傳統(tǒng)儒學要求的刻板形象，張生的所言所行皆與封建禮教和傳統(tǒng)儒家思想的要求所違背。他直言不諱地表達自己對鶯鶯的好感，即使陷入相思也是大膽直白的直呼，他并沒有遵循儒學所要求的克己復禮、“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金規(guī)玉律，僅跟隨著自己的真實想法與心情行事說話，這無疑是對封建禮教的一種個體反抗，是人性解放的一個體現(xiàn)。

與張生相同，鶯鶯也曾罹患相思病癥。一出場鶯鶯便唱，“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無語怨東風?！迸c張生的相遇無疑給鶯鶯的心湖投下了一枚石子，本就暗潮洶涌的思緒開始慢慢涌動。離開時的秋波一轉(zhuǎn)是身為相國家小姐所能做出的最內(nèi)斂但也是最強烈的暗示與反抗。

接下來的月下吟詩、張生做道場早已把鶯鶯迷得神魂顛倒，心智不定。從二本一折中鶯鶯的自白便可知鶯鶯身陷其中，難以自恃。因為與張生之間的關(guān)系模糊而又難以界定，想靠近卻又無法逾越禮法的界限，因此只能終日掛念著、思慮著、想象著，自然就會引起相思病。

首次相遇就一見鐘情，并不由自主索害相思的男女主角，都表現(xiàn)出了青年男女在愛情方面的天真和幼稚。王實甫將這種自然而然但當時社會所不能容忍的純潔情感放在置于放大鏡之下供人們審視。值得一提的是，張生在鑒賞、歌頌鶯鶯之美時，是帶著明顯的情欲色彩的，這無疑是與南宋時期以來盛行的朱熹理學的思想相違背的。

《西廂記》第三本<張君瑞害相思雜劇>標題點出張生患相思而至病篤，在這一本里得到充分的描寫。在老夫人令鶯鶯拜張生為兄的時候，張生如遭雷劈，“智竭思窮”?！靶∩鸀樾〗?，晝夜忘餐廢寢，魂勞夢斷，常忽忽有所失?！笨梢姀埳鷮L鶯可謂是情深意篤，本以為多日以來的深切掛念終于能夠得償所愿，當事情出現(xiàn)波折，這種直接而又巨大的沖擊必然會使張生垂頭喪氣、萬念俱灰。這是張生相思病篤的第一個階段。

月下?lián)崆偎闶菑埳c紅娘的第一次私會，但這次私會并沒有減輕張生的病情，反而是他更加病重了。正當氣氛正濃、情真意切之時，鶯鶯卻被紅娘帶回家去，因為“夫人尋小姐哩”。張生本已知道自己與鶯鶯之間橫亙著“老夫人”這座大山，在關(guān)鍵時刻“老夫人”就像一枚魔咒縈繞在張生與鶯鶯之間，時刻提醒著他們不要做出越軌之事。所以，即便能夠短暫地想相會，但終究不能光明正大地與鶯鶯實現(xiàn)鸞鳳和鳴，于是張生只能獨自黯然傷神，愁眉不展。這是張生病篤的第二個階段。

張生自以為鶯鶯送回來的簡帖兒是在約他私會，而且并不是簡單的會面，而是露骨的“哩也波，哩也羅”。鶯鶯的突然變卦又殺了張生一個措手不及，前幾日受了老夫人的挫折，今日連自己日思夜想的美人兒也向自己發(fā)怒說教。張生可謂是羞慚至極不知所措。第二日病又加重了幾分，甚至驚動了老夫人，需要太醫(yī)下湯藥吃。這是張生病篤的第三個階段。

那么，張生是如何最終醫(yī)治好了這病呢？無非是與鶯鶯“春宵一刻”罷了?？v觀《西廂記》，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張生在面對老婦人出爾反爾，鶯鶯變卦這兩件事時，是非常懦弱與被動的。張生幼時生活在仕宦家庭中，長期浸染于儒家傳統(tǒng)文化中，骨子里早已刻上了儒家的烙印。因此他在處理以前從未遇到的矛盾時，只能展現(xiàn)出他最真實的面貌，他所表現(xiàn)出的不滿與反抗是消極的，這是封建禮教在張生身上最深刻的體現(xiàn)。但倘若張生當時尋求白馬將軍的幫助逼迫老夫人將鶯鶯許給張生，自然能夠得到好結(jié)果，但這種做法也不見得就是一種積極反抗的做法。 “當年武舉及第，官拜征西大將軍，正授管軍元帥……” 由此可看出白馬將軍官位之重，威力之大，連孫飛虎這等兇神惡煞的賊兵都畏懼他的位高權(quán)威，那么逼迫老夫人自然沒有什么難度，更何況老夫人是理虧的那方。白馬將軍是封建等級制度里處于上層階級的人物，張生若請求白馬將軍也正是利用他的這一點，這其實是用封建等級制度來壓制老夫人所秉持的封建婚姻制度，使張生能夠得償所愿。所以從本質(zhì)上說，這仍然是對封建等級制度的一種順從與支持。從另外一種角度考慮，張生沒有尋求白馬將軍的幫助，也因為他自身對這種“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傳統(tǒng)封建制度持贊同認可的態(tài)度，他自知理虧，所以只能甘愿承受老夫人的背信棄義。無論用什么辦法，張生都沒有辦法在這種大環(huán)境之下公然反對對抗這種制度，因此他只能采用更消極的辦法：私底下先滿足自己的欲求，其他事以后再說。

蔣星煜先生如此評論西廂記《月下佳期》這一折：“王實甫用如此優(yōu)美的情操、充滿詩情畫意的語言去寫張崔的初次幽會，說明了他毫無保留地歌頌這一對青年男女的愛情，認為他倆的幽會是不應(yīng)受到非議的?！薄段鲙洝防镎昧艘徽燮侁悘埳旺L鶯的性行為，這對漢民族傳統(tǒng)的文化、傳統(tǒng)的性的觀念的巨大沖擊不言而喻。

張生作為一名在傳統(tǒng)儒學浸染中的書生，身上有著儒生的迂腐、軟弱與無能，但這個人物形象并不是刻板平面的，他身上有著不羈、風流、誠實、純潔的性格特點。張生的形象本身就體現(xiàn)了一種意識的覺醒，一種人性的解放。但是，他并不是封建制度的反抗者，甚至他還可能是它的擁護者與支持者，只是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做出了與自身思想相違背的舉動。我們在分析《西廂記》的主題思想時，不能一概而論，泛泛而談，要用辯證的方法論去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