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 良 燦
(重慶師范大學(xué) 歷史與社會學(xué)院, 重慶 401331)
審食其是漢初重要功臣之一,因“從破項籍”[1]2060之功而被封為辟陽侯。然而,審食其也是一個被長期忽視的歷史人物?;蛞蚱洹靶矣趨翁蟆盵1]2060而為時人所疾、所輕,故而《史記》《漢書》均未為其立傳。作為漢初功臣之一,審食其除“幸于呂后”外,實無多大建樹,也正因此,“其興也勃,其亡也忽”[1]400。其興時,“常用事,公卿皆因而決事”[1]400。其亡時,慘淡收場,無一人為之叫屈。
漢初政治形勢復(fù)雜多變,高祖戎馬倥傯,疲于征戰(zhàn),當(dāng)其消滅各路異性諸侯之時,亦是其撒手人寰之日。呂后以其陰忍干練而在國家權(quán)力中心站穩(wěn)腳跟,但高祖留下的政治難題——如何與功臣集團和平相處也顯得格外突出。呂后所能依靠的政治力量,只有呂氏子弟以及其隨從如審食其者。終呂后之時,諸大臣與諸呂相安,然呂后一離世,缺乏政治斗爭經(jīng)驗的諸呂最終被諸大臣消滅。大臣“誅呂安劉”的成功,使得呂氏集團不僅就此退出歷史舞臺,也被安上了“欲為亂”的罪名而遺臭萬年。
審食其作為呂氏的死黨,卻未隨著呂氏集團的覆滅而亡,直至文帝前三年,才被淮南厲王椎殺。察其一生,恰是西漢初風(fēng)云際會之政治形勢的一個側(cè)影。透過其“興亡”之人生軌跡,或可略窺漢初政局之面貌。
審食其之名初次出現(xiàn)在楚漢相爭之時,《史記·項羽本紀(jì)》載:
(漢之二年春) (漢王)求太公、呂后不相遇。審食其從太公、呂后間行,求漢王,反遇楚軍。楚軍遂與歸,報項王,項王常置軍中。[1]322
同書《陳丞相世家》載:
食其亦沛人。漢王之?dāng)∨沓?,西,楚取太上皇、呂后為質(zhì),食其以舍人侍呂后。其后從破項籍為侯,幸于呂太后。[1]2060
知其為高祖同鄉(xiāng),應(yīng)是很早就追隨劉邦的豐沛子弟。[2]152-158其封侯乃因“從破項籍”之功,非因得幸于呂后。然或因其早年以舍人身份侍奉呂后,因而獲得呂后之信賴。
高祖時期,審食其似乎并未出任任何職務(wù)。史稱在高祖十二年:
陳豨降將言豨反時,燕王盧綰使人之豨所,與陰謀。上使辟陽侯迎綰,綰稱病。辟陽侯歸,具言綰反有端矣。[1]391
同書《盧綰列傳》亦載此事:
高祖使使召盧綰,綰稱病。上又使辟陽侯審食其、御史大夫趙堯往迎燕王,因驗問左右。綰愈恐,閉匿,謂其幸臣曰:“非劉氏而王,獨我與長沙耳。往年春,漢族淮陰,夏,誅彭越,皆呂后計。今上病,屬任呂后。呂后婦人,專欲以事誅異姓王者及大功臣?!蹦怂旆Q病不行。其左右皆亡匿。語頗泄,辟陽侯聞之,歸具報上,上益怒。[1]2638-2639
審食其這次出使,雖受高祖之命,卻未提及其職務(wù),同行趙堯卻以御史大夫之職前往,似可知其時審食其并無職務(wù)。眾所周知,燕王盧綰與高祖關(guān)系非同一般,時言盧綰之反,高祖斷不至盡信。觀高祖召盧綰,又使使往迎之,其意蓋欲澄清嫌疑。以盧綰與高祖之特殊關(guān)系,盧綰對高祖自然放心,其所擔(dān)心者乃為呂后。其所謂“往年春,漢族淮陰,夏,誅彭越,皆呂后計”顯然是有鑒于韓、彭之遭遇,故而狐疑不行。審食其的出使,應(yīng)是受呂后指使。在打擊異姓諸侯王勢力問題上,呂后與高祖態(tài)度一致;然因盧綰與高祖之特殊關(guān)系,高祖難免感情用事;呂后派審食其與御史大夫趙堯一同出使,其目的或正在于促成盧綰之“反”。從審食其歸“具言其有反端”,“高祖大怒”等情形看,呂后之“計”顯然生效。
高祖駕崩,四日不發(fā)喪,史載:
呂后與審食其謀曰:“諸將與帝為編戶民,今北面為臣,此常怏怏,今乃事少主,非盡族是,天下不安。”人或聞之,語酈將軍。酈將軍往見審食其曰:“吾聞帝已崩,四日不發(fā)喪,欲誅諸將。誠如此,天下危矣。陳平、灌嬰將十萬守滎陽,樊噲、周勃將二十萬定燕、代,此聞帝崩,諸將皆誅,必連兵還鄉(xiāng)以攻關(guān)中。大臣內(nèi)叛,諸侯外反,亡可翹足而待也?!睂徥称淙胙灾?,乃以丁未發(fā)喪,大赦天下。[1]392
由這段記載可以看出,高祖去世后,呂后與諸大臣之間的關(guān)系十分緊張。呂后甚至欲“盡族”諸將,諸將對呂后肯定也多有防備,貌似一場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當(dāng)然,《史記》所載這一故事是否為史實,尚有待商榷。對于《史記》這段記載,司馬溫公修《通鑒》采取謹(jǐn)慎態(tài)度,將之刪去,并于《通鑒考異》中說明之:
按呂后雖暴戾,亦安敢一旦盡誅大臣!又時陳平不在滎陽,樊噲不在代;此說恐妄,今不取。[3]406
筆者以為司馬溫公所說甚是,此說當(dāng)出于“誅呂安劉”大臣之口,蓋為其誅呂制造輿論。太史公所載這一故事,或依據(jù)傳言而寫成,雖不免有文學(xué)渲染之色彩,但也間接反映出了高祖去世后,呂后與諸大臣之間的緊張關(guān)系。值得注意的是,依太史公所記,這場政治危機的發(fā)生與解除,都與審食其有直接的關(guān)系。由此可見,審食其作為呂后幸臣,在呂后當(dāng)政時期權(quán)勢影響之大。
呂后與諸大臣之間的緊張關(guān)系,還可從孝惠帝去世時的復(fù)雜形勢看出,史稱:
七年秋八月戊寅,孝惠帝崩。發(fā)喪,太后哭,泣不下。留侯子張辟疆為侍中,年十五,謂丞相曰:“太后獨有孝惠,今崩,哭不悲,君知其解乎?”丞相曰:“何解?”辟疆曰:“帝無壯子,太后畏君等。君今請拜呂臺、呂產(chǎn)、呂祿為將,將兵居南北軍,及諸呂皆入宮,居中用事,如此則太后心安,君等幸得脫禍矣。”丞相乃如辟疆計。太后說,其哭乃哀。[1]399
高祖去世后呂后雖為漢主,但表面上還是以惠帝之母而行其權(quán);惠帝駕崩后,呂后失去這一名正言順的政治資本,自是其“哭而泣不下”的主要原因。張良之子張辟疆看透了呂后的心思,在呂后與大臣之間溝通左右,使得呂后與大臣之間的矛盾又得以緩解。此后太后稱制,欲王諸呂,雖仍受到以右丞相王陵為代表的大臣的堅決反對,然最終在陳平與周勃等人的“支持”下取得了勝利。有趣的是,后來誅滅諸呂的正是陳平與周勃等人。對于呂太后立諸呂為王,陳平顯然是“偽聽之”[1]2060,一旦時機成熟,則一舉將諸呂連根拔除。
王陵未能明了陳平等心思,空具一腔報漢之熱血,不免有些“不合時宜”,因而為呂后所廢。取而代之的,正是呂后的幸臣審食其。陳平因贊助之功而由左丞相升任右丞相,審食其擔(dān)任左丞相,雖“不治事,令監(jiān)宮中,如郎中令”,然因其“得幸太后”,故“常用事,公卿皆因而決事”[1]400,實際權(quán)力很大。這期間,審食其雖手握重權(quán),卻為時人所疾。呂后以女主干政,諸大臣雖常切齒,但懼于呂后之權(quán)威,自不敢直接攻擊。因此,這時審食其以呂后幸臣身份,自然成為眾人的攻擊目標(biāo)。
其實早在惠帝時期,審食其即為人所詬,險些喪生:
辟陽侯幸呂太后,人或毀辟陽侯于孝惠帝,孝惠帝大怒,下吏,欲誅之。呂太后慚,不可以言。大臣多害辟陽侯行,欲遂誅之。辟陽侯急,因使人欲見平原君。平原君辭曰:“獄急,不敢見君?!蹦饲笠娦⒒菪页奸b籍孺,說之曰:“君所以得幸帝,天下莫不聞。今辟陽侯幸太后而下吏,道路皆言君讒,欲殺之。今日辟陽侯誅,旦日太后含怒,亦誅君。何不肉袒為辟陽侯言于帝?帝聽君出辟陽侯,太后大歡,兩主共幸君,君貴富益倍矣。”于是閎籍孺大恐,從其計,言帝,果出辟陽侯。[1]2702-2703
審食其顯然是因其幸臣身份而為時人所毀,然惠帝之態(tài)度亦可注意。按惠帝向以“仁弱”著稱,其于呂后多不敢忤,而此時竟欲誅呂后幸臣,其間當(dāng)有隱情?;蛟淮伺c呂后與審食其之私情有關(guān)[4]110,此說亦不無道理。審食其“得幸呂太后”,時人多認(rèn)為其“行不正”[1]2702。然更重要的或許是審食其這時為呂后之黨,一直與諸大臣站在對立面,所謂“人或毀辟陽侯于孝惠帝”中的“人”,應(yīng)該就是諸大臣或其從者。
綜上可知,審食其雖在高祖時因功封侯,但終高祖之世,也只是侍奉呂后左右的家臣,政治上并未有所表現(xiàn)。高祖去世后,呂后掌政,審食其以幸臣身份一躍而為左丞相,“公卿皆因而決事”,實際權(quán)力很大。
從史書記載來看,審食其不過是呂后身邊一個“行不正”之幸臣,其自身本乏謀略見識,能擔(dān)任左丞相,亦全憑呂后之寵幸。呂后稱制期間,審食其必是畢恭畢敬,以呂后之意志行事。審食其早年即隨侍呂后左右,對于呂后之政治手段以及呂氏與諸大臣之矛盾必深有所察;然呂后畢竟年老,一旦晏駕,其自身去向堪憂。從審食其與陸賈、平原君朱建之交往看,審食其亦為自己備有后路:
平原君為人辯有口,刻廉剛直,家于長安。行不茍合,義不取容。辟陽侯行不正,得幸呂太后。時辟陽侯欲知平原君,平原君不肯見。及平原君母死,陸生素與平原君善,過之。平原君家貧,未有以發(fā)喪,方假貸服具,陸生令平原君發(fā)喪。陸生往見辟陽侯,賀曰:“平原君母死?!北訇柡钤唬骸捌皆杆溃文速R我乎?”陸賈曰:“前日君侯欲知平原君,平原君義不知君,以其母故。今其母死,君誠厚送喪,則彼為君死矣?!北訇柡钅朔畎俳鹜悺A泻钯F人以辟陽侯故,往稅凡五百金。[1]2702
眾所周知,陸賈為陳平進行謀劃,在“安劉誅呂”過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史稱“及誅諸呂,立孝文帝,陸生頗有力焉”[1]2701?;莸蹠r呂后用事,陸賈即“自度不能爭之,乃病免家居”[1]2699,其在呂后與大臣之間的取舍,態(tài)度十分明顯。平原君朱建亦因其“辯有口”“刻廉剛直”而為時人所重,應(yīng)是戰(zhàn)國食客風(fēng)氣之余緒;觀其初不肯見審食其,則知其非呂氏之黨。審食其和陸賈、朱建往來相知,當(dāng)出于為自己后路打算。史載:
呂太后崩,大臣誅諸呂,辟陽侯于諸呂至深,而卒不誅。計畫(劃)所以全者,皆陸生、平原君之力也。[1]2703
陸賈和朱建究竟為審食其出謀劃策了什么,今不得而知,然以陸賈與諸大臣之關(guān)系而言,或為向諸大臣靠攏。
呂后崩后,審食其由左丞相轉(zhuǎn)為帝太傅,史稱:
高后已葬,以左丞相審食其為帝太傅。[1]406
同書《漢興以來將相名臣年表》載:
八年七月辛巳,為帝太傅。九月【壬】(丙)戌復(fù)為丞相。后九月食其免。[1]1125
郭嵩燾據(jù)此認(rèn)為:
七月辛巳晦,食其免相為帝太傅,即高后崩之日也。九月壬戌復(fù)為相;后九月復(fù)免。壬戌,庚申后二日,《將相表》作“丙戌”,誤也,《通鑒考異》以“壬戌”為誤,非。[5]78
司馬溫公《通鑒》并不同意呂后八年七月辛巳的說法,其《通鑒考異》云:
《史記·將相表》“八年七月辛巳,食其為太傅”;“九月丙戌,復(fù)為丞相,后九月免”。以《長歷》推之:八年七月無辛巳,九月無丙戌,閏月群臣代邸上議,無食其名。二表皆誤,今從《史記·本紀(jì)》,免相在此月?!侗炯o(jì)》又云:“八月壬戌,食其復(fù)為左丞相?!币嗾`。[3]430
按司馬溫公云八年七月無辛巳,而郭嵩燾認(rèn)為辛巳為七月晦日,考陳垣《二十史朔潤表》,辛巳為八月朔日。[6]13郭嵩燾所言與實際只差一天,司馬溫公治史至慎,其說甚是,筆者亦以為宜從《史記·呂太后本紀(jì)》。至于九月無丙戌之說,非司馬溫公之病,實是史書流傳之誤,“丙”應(yīng)為“壬”之偽。辛巳為八月朔日,呂后崩,既葬之后,審食其由左丞相轉(zhuǎn)為帝太傅。
梁玉繩由司馬溫公之說而進一步引申:
但《通鑒考異》據(jù)《長歷》言八年七月無辛巳,九月無丙戌。則食其為帝太傅在七年七月辛巳,《百官表》可證。而“丙戌”當(dāng)作“壬戌”,此與《百官表》同誤,《史·呂后紀(jì)》明書之。[7]746
梁玉繩僅據(jù)《漢書·百官公卿表》記載即認(rèn)為審食其為帝太傅在七年七月,頗難使人信服。
由上述考證大致可知,審食其在呂后去世后不久,由左丞相遷為帝太傅,不久的九月壬戌,又由太傅復(fù)為左丞相,直到后九月(按:“后九月”即潤九月,因漢初承秦制,以十月為歲首,故在歲終之九月置閏)再次罷相。在短短的二、三月間,審食其職位數(shù)遷,可見當(dāng)時形勢之復(fù)雜多變。呂后在世時,諸大臣尚懼于呂后權(quán)威,不敢發(fā)作;呂后一去世,諸呂與諸大臣之間的矛盾又一度劍拔弩張。由審食其此時職務(wù)變動之頻,可見諸呂與諸大臣之間的政治斗爭之劇。
呂后早年輔佐高祖定天下、誅殺異姓諸侯王,在高祖去世后又以女主身份掌政多年,對于漢初政治形勢,自是有著清醒的認(rèn)識。因此,在其病重時,立即做出政治安排,史載:
七月中,高后病甚,乃令趙王呂祿為上將軍,軍北軍;呂王產(chǎn)居南軍。呂太后誡產(chǎn)、祿曰:“高帝已定天下,與大臣約,曰‘非劉氏王者,天下共擊之’。今呂氏王,大臣弗平。我即崩,帝年少,大臣恐為變。必?fù)?jù)兵衛(wèi)宮,慎毋送喪,毋為人所制?!毙了?,高后崩,遺詔賜諸侯王各千金,將相列侯郎吏皆以秩賜金。大赦天下。以呂王產(chǎn)為相國,以呂祿女為帝后。[1]406
從呂后的安排不難看出,呂氏唯欲憑借少帝與大臣抗?fàn)帯问险莆漳?、北軍只為“?jù)兵衛(wèi)宮”,暫時還看不出有“為亂”跡象。以呂產(chǎn)為相國,意味著左右丞相之名不復(fù)存在,因此,此時以審食其為帝太傅,顯然出于呂后的安排。觀其以呂祿女為帝后,與其以己之女孫為惠帝后如出一轍,實為鞏固諸呂在朝之地位,未見得有篡漢之企圖。呂后安排后事,以審食其為帝太傅,以呂產(chǎn)為相國,以呂產(chǎn)、呂祿入主南、北軍,顯然為防備諸大臣之變。然而,事與愿違,這樣的安排只能激化矛盾,使得“列侯群臣莫自堅其命”[1]407,一場變亂在所難免。
變亂的結(jié)果是諸大臣“誅呂”勝利,獲得“安劉”美譽。在此可注意者乃諸大臣對少帝之態(tài)度。在動亂中,諸大臣展開誅諸呂行動,卻并未想到要廢除少帝。相反,其起兵之由,恰為“帝春秋富,未能治天下,固恃大臣諸侯”[1]407。因此,太尉周勃乃有遣朱虛侯“急入宮衛(wèi)帝”[1]410之語。直至將諸呂男女“無少長皆斬之”之后,大臣諸侯仍在九月“壬戌,以帝太傅審食其復(fù)為左丞相”。由此可知:此時諸大臣并未有廢少帝之謀,故于少帝,尚需推崇;審食其此時為帝太傅,為少帝身邊之臣,故大臣未敢輕易處理之;加之前文所述陸賈、朱建之謀劃,且審食其在諸呂集團中之地位無足輕重,故大臣對其未有戒備之心,仍以其復(fù)居左丞相之位,輔佐少帝。
然而不久,諸大臣即相與陰謀:
少帝及梁、淮陽、常山王,皆非真孝惠子也。呂后以計詐名他人子,殺其母,養(yǎng)后宮,令孝惠子之,立以為后,及諸王,以強呂氏。今皆以夷滅諸呂,而置所立,即長用事,吾屬無類矣。不如視諸王最賢者立之。[1]410-411
從諸大臣之“陰謀”可知其發(fā)動“誅諸呂”行動之倉促。諸大臣誅殺諸呂,乃因其受到諸呂勢力威脅,起初并未有廢帝立賢之心;待其穩(wěn)定形勢、控制局面之后,諸大臣方意識到少帝與呂氏之關(guān)系,故而有此廢立之計。對于諸大臣所言“少帝及梁、淮陽、常山王,皆非真孝惠子”,歷來多有爭議,支持者如王鳴盛即認(rèn)為“少帝諸王皆非劉氏子”[8]18;反對者如何焯[9]244、俞正燮[10]366-367、趙翼[11]33-34、郭嵩燾[5]75等均認(rèn)為少帝及諸王皆惠帝子,特非張后子,故為大臣所構(gòu)陷。
或曰少帝非劉氏子,乃呂氏子,如周壽昌曰:
《五行志》云:“皇后無子,后宮美人有男,太后使皇后名之而殺其母?;莸郾溃米恿?,有怨言,太后廢之,更立呂氏子弘為少帝?!卑浮吨尽访挥心?,曰嗣子,下又云更立呂氏子弘,可證太子為孝惠所生也。《燕靈王傳》:“有美人子,太后殺之,絕后?!闭匝嗤趺廊俗蛹赐踝右?,此例可推。[12]63
周壽昌意在說明前被幽殺之太子為惠帝子,而少帝弘非劉氏子,乃呂氏子。這一觀點為楊樹達所接受:
樹達按:周說是也。此子呂后四年見幽于永巷。大臣所指少帝非劉氏者,乃指呂氏子弘言,非謂此子也……《南越傳》載文帝與南越王書云:“乃取他姓子為孝惠皇帝嗣?!贝素M亦為之辭邪![13]32
關(guān)于少帝弘是惠帝子抑或呂氏子,周、楊據(jù)《漢書·五行志》孤證,似難成立。對于少帝弘之考辨,以趙翼為詳,文多不引。[11]33-34
筆者以為,從現(xiàn)有史料看,尚難認(rèn)定少帝弘即為呂氏子。因此,筆者從趙翼之說,以為少帝弘與諸王應(yīng)均為惠帝后宮子,而大臣之所以有所非議,實為形勢所迫,不得不為之耳。廢立君主乃大事,諸大臣起初未必有此心。然諸大臣在誅滅諸呂之后,手握重兵,勢力膨脹到極限,加之擔(dān)心“吾屬無類”,故而有此廢立之事。既行廢立,則須先正名,故所謂“少帝及梁、淮陽、常山王,皆非真孝惠子”,乃出于諸大臣之污蔑。
綜上不難看出,審食其作為呂后幸臣,其權(quán)勢隨著呂后的去世而淡去。呂后臨終政治安排中猶有審食其之位,然因諸呂在與諸大臣的斗爭中逐漸失勢乃至最終被誅殺、族滅,審食其的政治生涯也由此宣告終結(jié)。但是,因為在呂后執(zhí)政時期,審食其就向諸大臣靠攏,在呂后與大臣之間充當(dāng)調(diào)停人。因此,在大臣誅殺諸呂之際,審食其得以保全性命。
盡管審食其在“諸呂之亂”中得以保全性命,但因其與呂后的特殊關(guān)系,其政治生涯可想而知。復(fù)相之后不到一月,審食其再次罷相,此后幾乎退出政治舞臺,直至文帝時期被殺。
關(guān)于審食其再度罷相的時間,筆者以為應(yīng)在大臣謀立文帝之后、迎立文帝之前。文帝至京師代邸,“群臣從至”[1]415。然而,在勸進大臣中,已沒有了審食其之位,證明其時審食其已被免除左丞相之職。其可注意者,大臣在徹底清除呂氏集團勢力之時,何以留下審食其而不問?筆者以為,審食其早年通過陸賈與朱建居間調(diào)停,已與諸大臣取得一定的聯(lián)系。如前文所述,呂后欲于高帝去世時誅殺諸功臣的說法雖不可信,然呂后與諸功臣之間的劍拔弩張局勢確實存在。在此期間,雙方相安無事,審食其應(yīng)有其貢獻。也就是說,審食其可能充當(dāng)著呂后與諸大臣之間的調(diào)停人。因此,在“誅呂安劉”過程中,審食其得以幸免。然因其與呂后的公開關(guān)系,自難在朝堂立足,故以辟陽侯歸第。
歸第后的審食其一直處于在野狀態(tài),在政治上不再對任何人構(gòu)成威脅,按理似可安然度過余生。然而,在文帝前三年,審食其卻突然被淮南厲王劉長刺殺了。對此,功臣集團及文帝均表現(xiàn)冷淡,此事頗可注意。對于劉長刺殺審食其的前因后果,《史記·淮南衡山列傳》載之甚詳:
厲王蚤失母,常附呂后,孝惠、呂后時以故得幸無害,而常心怨辟陽侯,弗敢發(fā)。及孝文帝初即位,淮南王自以為最親,驕蹇,數(shù)不奉法。上以親故,常寬赦之。三年,入朝。甚橫。從上入苑囿獵,與上同車,常謂上“大兄”。厲王有材力,力能扛鼎,乃往請辟陽侯。辟陽侯出見之,即自袖鐵椎椎辟陽侯,令從者魏敬剄之。厲王乃馳走闕下,肉袒謝曰:“臣母不當(dāng)坐趙事,其時辟陽侯力能得之呂后,弗爭,罪一也。趙王如意子母無罪,呂后殺之,辟陽侯弗爭,罪二也。呂后王諸呂,欲以危劉氏,辟陽侯弗爭,罪三也。臣謹(jǐn)為天下誅賊臣辟陽侯,報母之仇,謹(jǐn)伏闕下請罪?!毙⑽膫渲?,為親故,弗治,赦厲王。[1]3076
關(guān)于淮南厲王與審食其的恩怨,史載:
高祖八年,從東垣過趙,趙王獻之美人。厲王母得幸焉,有身。趙王弗敢內(nèi)宮,為筑外宮而舍之。及貫高等謀反柏人事發(fā)覺,并逮治王,盡收捕王母兄弟美人,系之河內(nèi)。厲王母亦系,告吏曰:“得幸上,有身?!崩粢月勆?,上方怒趙王,未理厲王母。厲王母弟趙兼因辟陽侯言呂后,呂后妒,弗肯白,辟陽侯不強爭。及厲王母已生厲王,恚,即自殺。吏奉厲王詣上,上悔,令呂后母之,而葬厲王母真定。[1]3075
對此,呂思勉先生曾從漢人血親復(fù)仇角度感慨道:
漢人之重復(fù)仇,觀淮南王事可以知之。審食其之于厲王母,特未能爭于呂后耳,非有意殺之也;厲王處心積慮,必致之死……淮南、衡山之志如此,而敗其謀者,乃以辟陽侯孫,亦以懷復(fù)仇之念故也。甚矣漢人之重復(fù)仇也![14]565-566
誠如呂先生所言,審食其之于厲王母,最多算是未盡心營救,非但不是殺人兇手,連從犯也算不上。然而,淮南厲王卻耿耿于懷,必置之于死地而后快,其間除復(fù)仇心切外,當(dāng)有其他因素。
觀上引淮南厲王行事,知其“驕蹇”“甚橫”乃文帝縱容之結(jié)果,此即時人袁盎所諫“上素驕淮南王”[1]3079。文帝何以縱容淮南王至此?豈特因其與己最親故?文帝赦淮南王罪后,史稱:
當(dāng)是時,薄太后及太子諸大臣皆憚厲王,厲王以此歸國益驕恣,不用漢法,出入稱警蹕,稱制,自為法令,擬于天子。[1]3076
所謂“薄太后及太子諸大臣皆憚厲王”,其實主要針對的是諸大臣。按此時文帝剛登基不久,大臣如陳、周,剛建擁立之功,其勢可謂正盛。然則,厲王負(fù)一己之“材力”,將大臣辟陽侯殺害于家中,其對諸大臣之沖擊定然不小。諸大臣何以竟無一言以對?蓋因此時諸大臣因功高蓋主,避嫌尚不及,何能為審食其一言。[15]68文帝之入主,乃諸大臣“陰謀”之結(jié)果,故文帝時時小心,對功臣集團多有防范,此從其“夜拜宋昌為衛(wèi)將軍,鎮(zhèn)撫南北軍”[1]417即可知。
文帝與周勃等功臣集團之間,危機始終存在,史稱:
絳侯為丞相,罷朝趨出,意得甚。上禮之恭,常目送之。袁盎進曰:“陛下以丞相何如人?”上曰:“社稷臣。”盎曰:“絳侯所謂功臣,非社稷臣。社稷臣主在與在,主亡與亡。方呂后時,諸呂用事,擅相王,劉氏不絕如帶。是時絳侯為太尉,主兵柄,弗能正。呂后崩,大臣相與共畔諸呂,太尉主兵,適會其成功,所謂功臣,非社稷之臣。丞相如有驕主色。陛下謙讓,臣主失禮,竊為陛下不取也?!盵1]2737
文帝由代入主長安,是在大臣陳平、周勃等人的擁護下實現(xiàn)的。當(dāng)時形勢,對皇權(quán)威脅最大者,無疑是陳平、周勃等“誅呂安劉”的大臣,所以袁盎說周勃是“功臣”而非“社稷臣”。袁盎主張打擊大臣囂張勢力,以防“臣主失禮”。對于當(dāng)時形勢,文帝自然也是深有所察,故而對于袁盎的建議,必然深心采納?;茨贤鮿㈤L或許也察覺到文帝的心思,故而在此時刺殺審食其;文帝于淮南王乃“傷其志”,弗治而赦之。因此,審食其之死,乃文帝默許、縱容之結(jié)果,其目的在于打擊“誅呂安劉”的“功臣”。
文帝對這些“功臣”的防范與打擊,從其即位之初即已開展。登基第二年,丞相陳平卒,功臣中具威脅者僅周勃一人,文帝于是詔曰:
今列侯多居長安,邑遠,吏卒給輸費苦,而列侯亦無由教馴其民。其令列侯之國,為吏及詔所止者,遣太子。[1]422
這次下詔顯然未收到實效,于是在一年后,文帝直接向周勃發(fā)起進攻:
上曰:“前日詔遣列侯之國,或辭未行。丞相朕之所重,其為朕率列侯之國?!苯{侯勃免丞相就國,以太尉潁陰侯嬰為丞相。罷太尉官,屬丞相。四月,城陽王章薨。淮南王長與從者魏敬殺辟陽侯審食其。[1]424-425
罷免周勃之后,文帝才開始展示其政治抱負(fù),而周勃則始終活在疑懼之中而無法自拔:
歲余,每河?xùn)|守尉行縣至絳,絳侯勃自畏恐誅,常被甲,令家人持兵以見之。[1]2072
盡管如此,猶未能擺脫牢獄之災(zāi),周勃所謂“吾嘗將百萬軍,然安知獄吏之貴乎?”[1]2073在此背景下則不難理解矣!聯(lián)系陳平所謂“我多陰謀,是道家之所禁。吾世即廢,亦已矣,終不能復(fù)起,以吾多陰禍也”[1]2062,則知陳平在誅殺諸呂、迎立文帝之后,對于文帝打擊“功臣”的心思深有所察,故而反思“陰禍”,常有如臨深淵之感。從陳平、周勃晚年遭際可知文帝初期,“誅呂安劉”的“功臣”與文帝之間的矛盾之深。
從上引列侯之國、絳侯免相、城陽王章薨[15]68-70以及淮南王殺審食其這一系列事件來看,顯然都是文帝打擊功臣集團之結(jié)果。文帝欲借助諸侯王打擊功臣勢力,淮南厲王或許深知文帝之用心,才敢有恃無恐地?fù)魵掖蟪肌V懿颡z險些喪生,賴薄太后救護之,方得以幸存。而審食其之下場則悲壯不足,凄慘有余。其被殺,誠令人有太史公所謂“交游莫救,左右親近不為一言”[16]2073之憤。王夫之曾論云:
審食其之死,文帝傷淮南王長之志,赦而弗治,亦未為失也。漢廷之大臣,無有敢請治之者,國無人矣![17]27-28
王船山好發(fā)議論,此以大臣不敢請治淮南厲王為漢廷無人之證,頗失之于不深究。
要言之,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審食其之存,實賴諸大臣之保,其亡也因諸大臣之牽連。明于此,則知其死之必然,非徒淮南厲王之一時意氣所致也。
漢初政局復(fù)雜多變,皇權(quán)與功臣集團之間關(guān)系微妙:漢高祖與功臣刑白馬而盟,與功臣“共天下”而行有限之皇權(quán);[2]139-143呂后時為強化皇權(quán),重用諸呂,打破高祖時期皇權(quán)與大臣之間的平衡局面,致使諸呂與大臣之間關(guān)系緊張;以“誅呂安劉”為契機,漢初功臣集團的勢力一度達到極致;文帝由代入主長安,欲行久安之治,須先去大臣之權(quán)。審食其以依附呂后而興,靠攏大臣而存,最終卻難逃成為皇權(quán)打擊功臣集團犧牲品的命運。觀審食其晚年之遭際,正可見漢初皇權(quán)與功臣集團之間相互依存、相互斗爭之歷史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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