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名
梁金生69歲,他每天騎自行車上班,兩點(diǎn)一線,38年里搬了2次家,換了5輛自行車。“不喜歡跟人擠公交,一堵車他就急。”都是退了休的人,梁金生有一種妻子蘇劍始終理解不了的急迫感,“他恨不得每天一出門,就能立馬坐在故宮那間辦公室里?!?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8/03/29/qkimagesjrwzjrwz201805jrwz20180503-1-l.jpg"/>
他的生活軌道在文物和歷史里穿梭。“我們一家五代人都在故宮工作,要論工作時長,除了皇帝,沒有比我們更久的了?!?017年10月,在浙江衛(wèi)視一檔節(jié)目里,他一句話逗樂了臺下的觀眾。到了歲末12月,綜藝節(jié)目《國家寶藏》播出,年輕人看了他家的故事,在微博上刷屏:“看哭了!”
退休前,梁金生是故宮博物院文物管理處主任。他主持完成了故宮歷史上最徹底的一次文物清理,180多萬件文物,精確到個位。故宮人叫他“大內(nèi)總管”。
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爺爺梁廷煒和父親梁匡忠參與護(hù)送故宮文物南遷躲避戰(zhàn)亂。1949年,梁廷煒又運(yùn)送部分文物去了臺灣,梁匡忠留在南京?!霸詾楦酝看芜w移一樣”,不想,家人分隔兩岸。紫禁城運(yùn)出的13491箱文物一分為三——南京、北京、臺灣,“三個地方的箱子數(shù)加起來,最后對不上?!绷唤鹕f,由于歷史原因,很多東西無從查找。
那個年代,爺爺梁廷煒去臺灣的經(jīng)歷,被認(rèn)定為“盜竊國家文物罪”,梁家人被戴上了反革命分子的帽子。1968年,梁金生在內(nèi)蒙古插隊。插隊的牧場場長信任梁金生,推薦他在當(dāng)?shù)匦W(xué)教書。知青返城時,他幫“從不求人”的梁金生辦下了回城指標(biāo)。“為了孩子,也得回北京?!眻鲩L勸他。梁金生想,“要回北京,就一定要回故宮。”1979年,31歲的梁金生因為年齡超標(biāo),考進(jìn)了故宮唯一招收30歲以上員工的工程隊。在工程隊,他和泥、搬磚,當(dāng)壯工。干了5年泥瓦匠,身體開始吃不消時,他調(diào)到了保管部,主要管理庫房和賬目。
于是,梁金生在故宮到現(xiàn)在,主要干一件事,管賬。清官里的遺存按不同時期被編上了不同的編號。梁金生需要一件件核查,還要把不同編號的文物進(jìn)行考證、理順?!耙患瞬?,挺難的,但是鉆進(jìn)去,就像跟不同時期的歷史對話?!睆?003年到2010年,他主持了故宮第五次文物清理工作,卯足了勁兒“想給故宮做一本清清爽爽的文物賬”。這7年時間,梁金生晚上做夢會夢見賬本?!皦粢娰~上對不上的東西,在夢里知道從哪里著手去查?!蓖醮T協(xié)助粱金生管理賬目,剛?cè)雽m那兩年,她覺得梁金生挺嚴(yán)厲的。“七年文物清理,一百八十多萬件東西,一件一件去找,每個數(shù)字一點(diǎn)一點(diǎn)算出來。”2010年,文物清理結(jié)束,他寫了10萬多字的驗收報告。清理解決了一部分歷史遺留問題,還有一部分沒解決??偨Y(jié)會上,院里給他頒發(fā)了首個特殊貢獻(xiàn)獎,可他不甘心。六十多歲的他沒忍住,做報告時哭了一場。
眼下,梁金生正在核對的是《故宮已佚書籍書畫目錄四種》。這本書從故宮保管部的老人手里傳下來,記載的是溥儀通過溥杰偷出清宮的書籍和書畫?!爸灰到y(tǒng)里有,就說明當(dāng)年失散的東西已經(jīng)找回來了?!彼麑iT選了一根大紅色的鉛筆,找到的文物,會在目錄的名字上畫一個紅圈。書里記載了兩千來件文物,畫圈的不到兩百件。2017年9月核對完一遍,反過頭又開始復(fù)核。
從1985年開始,梁金生開始寫工作日志,到現(xiàn)在,巴掌大小的牛皮紙筆記本,摞起來已經(jīng)是幾座小山。在同事眼里,梁金生是故宮的一個支柱,“所有經(jīng)他手的事兒,都有詳細(xì)的記錄?!?/p>
有一次,梁金生跟美國人談判,對方一定要(借)乾隆大閱圖?!安恍校〈箝唸D去年出國,今年剛回來,絕對不能給你們(展覽)?!苯┏植幌聲r,美國來的同行在院子里跟故宮的外事“吐槽”:你們這個梁先生怎么這么死板?
他心里有條原則,為了這個,他不怕別人說他“倚老賣老”。在賬本里埋頭久了,對領(lǐng)導(dǎo)他也會“唱反調(diào)”。有一年,某部委到故宮來,要給可移動文物定價,“國家應(yīng)該掌握一個博物館藏品的價值”?!拔艺f定不了,定了沒意義?!彼o領(lǐng)導(dǎo)舉例子,“齊白石一個扇子,1952年買的,花了15塊錢,寫上15塊,能代表什么呢?文物是無價的。”會議開了兩天,梁金生犟了兩天,最后沒辦?!罢{(diào)查文物的損傷情況,可以對決策者起到參考作用的工作,應(yīng)該做。上面為了完成任務(wù)要做的工作,不能做?!?/p>
推著他往前走的,很多都是故宮外的普通人。1985年,民國時天津第一名醫(yī)陸觀虎的外孫潘大衛(wèi),找到梁金生,“要捐給故宮一對兒琺瑯冰箱”。冰箱是故宮里流出的,陸觀虎疼愛有加,天天用核桃油擦拭。文革結(jié)束后,潘大衛(wèi)想讓冰箱物歸原主?!拔覀円o他一萬塊錢作為獎金,”梁金生回憶,潘大衛(wèi)聽見就蹦起來擺手:“不要,絕對不要,就寫一個市民捐贈,名字都不要寫?!币彩窃?985年,河南農(nóng)民何剛,把在自家院子里挖出的一缸銀器,全部捐給了故宮。當(dāng)時文物販子扛著一麻袋錢去找何剛,他覺得“東西是國家的,得給國家”。
“他們覺得故宮是那些寶貝最好的歸宿,境界是這種的。”他把手向胸前抬了抬。
“我樂意啊”
“畫卷打開,再卷上,連續(xù)見光,”梁金生皺著眉頭,抖抖雙手,“它承受不了?!鄙鲜兰o(jì)90年代,一家文物單位曾向故宮借過一批文物用于展覽。2004年,梁金生去看文物的情況,“妃子們穿的彩色花盆底兒鞋,(曬)成白色了。慈禧給狗做的狗衣,也成了白色了?!弊屛奈镄菝?,成了他力推的一項制度。2005年,在梁金生的提議下,故宮通過了《關(guān)于文物保管的規(guī)章制度》。他最有成就感的,是把文物的休眠制度,寫了進(jìn)去。按照制度要求,凡是從庫房里拿出來的“一級品”文物,展出結(jié)束后必須休眠3年,3年內(nèi)不得再出庫。
退休前,故宮開始做藏品的數(shù)字化。他好像覺得重任在肩,一夜之間學(xué)會了用電腦。他不僅學(xué)會了打字,還跟中科院合作,幫故宮開發(fā)了一套文物查詢系統(tǒng)。退休返聘后,故宮沒人給他記考勤。14年前買來那輛自行車還是每天7點(diǎn)從家出發(fā),1個小時后,辦公室的門被如約推開。
2008年,剛退休那會兒,返聘費(fèi)每個月給980塊錢。外面有人高薪挖他:“就給九百多你也干啊?!”他笑呵呵拒絕,“我樂意?。 ?h3>“他像一塊板子,就釘在那兒了”
梁駿印象里,父親一年四季都是襯衣、西褲?!八钤谧约旱囊惶滓?guī)則里,夸張點(diǎn)說,煙灰缸換了地方,可能都得急?!痹诩胰丝磥?,梁金生古板。老伴兒蘇劍愛熱鬧,退休之后,不存錢,全世界旅游。梁金生只和她出去過一次,“有蘇聯(lián)情結(jié),只俄羅斯那趟去了”。更多時候,在蘇劍眼里,他像一塊板子,“擱到故宮這一個地方兒,就釘在那兒了,拉不動?!绷航鹕鷮蕦m以外的世界沒有很大的熱情。
梁金生有個心結(jié),也是梁家人的心結(jié)——分散在北京、南京、臺灣的文物能夠真正聚一次首。兒子梁駿年輕時不理解,“在我看來,存在哪里都一樣,文物是全人類的財富?!焙髞砺牳赣H念叨多了,他開始明白,“對他來說,迎文物回家,就相當(dāng)于等親人團(tuán)聚?!?/p>
(蘇紫欣薦自《新京報》)
責(zé)編:天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