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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樹冬雪一樹秋

2018-03-28 01:02:48繁淺
花火A 2018年2期

■文/繁淺

新浪微博/ @繁淺淺淺

“什么才是喜歡?”

“想把世間美景,都贈予她?!?/p>

作者有話說:

有一年時間沒在A版和大家見面了,最近非常非常忙,這個稿子熬了幾個凌晨才寫完,但寫完之后很開心,感覺是我最近寫過的最喜歡的一個故事,希望你們也喜歡。另外我的新書《千千晚星》正在連載,請大家多多支持,愛你們。

楔子

阮立秋抵達南迦巴瓦峰時,春寒未盡。

陽光驅(qū)散云霧,鋒利的山尖棱角頂著千年不化的積雪,她舉起相機,再三調(diào)整角度,想要拍下雪山全貌。

“立秋,”與阮立秋同行的是藏族姑娘達瓦,她漢語咬字有些生硬,“波密河谷的桃花,然烏湖畔的月圓之夜,都很美。”

“好?!比盍⑶镎姑级?,“我在這里多留幾天慢慢拍。”

達瓦看著認真拍照的阮立秋,目光又落到她肩上那個碩大的背包。經(jīng)過幾天相處,達瓦知道,那個包里裝了幾百張照片,囊括無數(shù)美景,據(jù)說是她跋山涉水、輾轉(zhuǎn)多地,親自一一拍攝得來,要贈予她的心上人。

“你的心上人一定很好,才能讓你愿意花這么多心思。”達瓦坐在一邊,捧著紅撲撲的小臉,語氣欣羨,又有好奇,“他是什么樣的?”

多久沒有人提到過沈青遇了,阮立秋放下手中的相機,思索片刻,笑了笑:“他啊,是個很有耐心的人?!?/p>

“有耐心?”

一時寂靜,野桃樹團著成片的粉色花朵,微風(fēng)拂過,落英繽紛。

阮立秋站在兩棵花樹之間,如墨的長發(fā)編成一條麻花辮搭在右肩,深紅色的長裙熱烈如火,她回頭,眸中多了幾縷哀傷:“對一切都極有耐心,等風(fēng)等雨等冬雪,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他唯獨不等我。”

01 你如風(fēng)似雨

十七歲那年,阮立秋被父母塞進一個私塾學(xué)堂。

雖然時值新世紀,但復(fù)古潮流下,眾多老古董刷上新漆,重登時代舞臺,私塾學(xué)堂也不例外。

這家四海學(xué)堂在南城已有近二十年歷史,每周日開課一天,主要講授國學(xué)經(jīng)典以及詩詞韻文,中間穿插講授古樂、書畫、茶道,還要打躬作揖教習(xí)古代禮儀。

本來這種洋溢著濃厚文化氣息的課程和阮立秋八竿子打不著,她擅長爬樹掏鳥窩,在別人家的孩子以拿到各類競賽一等獎為榮時,她最拿得出手的成績是一分鐘破壞了七棵樹上的鳥窩,頂著滿頭稻草掛在樹枝上笑傲整條胡同,放眼看去根本沒有對手。

“能考一百分的人有很多,”面對暴怒的父母,阮立秋振振有詞,甚至還掰著手指一一數(shù)來,“東邊的沈青遇,西邊的溫小夏,南邊的程唐,北邊的徐白,但是爬樹爬得快的,只有我阮立秋一個?!?/p>

阮家父母為桀驁不馴且滿嘴歪理的女兒傷透腦筋,實在無奈,便送她到“胡同四杰”都讀過的四海學(xué)堂,寄希望于浩瀚經(jīng)典能養(yǎng)一養(yǎng)她的大家閨秀氣質(zhì),也免得她每到周末就跑出去瘋玩。

學(xué)堂處處透著古樸,雕花木門,直欞窗,兩間連通的房間寬敞明亮,置十余張棗紅色的長桌,兩兩一排,墻上懸掛著孔子的畫像。

阮立秋坐在最后一排,近兩個小時過去,手里捧著的《弟子規(guī)》還未讀過半,她偷偷掀一下眼皮,看到先生正入神讀書,心下暗喜,像只靈巧的猴子,膝蓋一彎蹲在長條凳上。這小半天規(guī)矩的坐姿讓她覺得每一根骨頭都僵硬無比,現(xiàn)在如此散漫,頓時舒服不少。

沈青遇是她的同桌,余光掃過,看見阮立秋不成體統(tǒng)的坐姿,眉心微皺。

啪!還沒等她休息夠,清脆的戒尺聲突然響起。她嚇得一哆嗦,腳下一滑,從長凳上摔下去,姿態(tài)狼狽,臉先著地。

“沈青遇,”阮立秋捂臉,坐在地上不肯起來,抬頭怒視手握戒尺的少年,他氣定神閑,一本《弟子規(guī)》已經(jīng)翻到最后那頁,阮立秋怒道,“你賠我的臉!”

原本朗朗書聲被她一攪和頃刻間安靜,四面八方的目光投過來,先生是個老學(xué)究,身穿儒士長衫,推推瓶底厚的圓眼鏡,輕咳兩聲,不怒自威:“課上喧嘩,像什么樣子?!?/p>

“老師,他打我!”阮立秋仍舊坐在地上,噌噌噌地往前挪了幾步,伸手比畫著,“那么長的戒尺,一下子揮過來,直接把我打倒,您老人家可要為我做主。”

四下里傳來低低的笑聲,沈青遇也不辯解,他眼尾略長,輕輕一挑,氣場頓生:“阮立秋,你媽讓我好好監(jiān)督你?!?/p>

他的聲音很低,嘈雜聲中,阮立秋居然也能聽得一字不差,他道:“你是想要臉,還是想要命?”

要臉還是要命,這是一個難題,她忍不住打了個冷戰(zhàn)。

阮媽媽本就性格略狂躁,耐心欠佳,她這次痛下決心要改掉阮立秋的頑劣,早就揚言,如果阮立秋再難改掉那些粗糙的毛病,要將其吊起來打。

阮媽媽連繩子都已經(jīng)備好,托人從養(yǎng)豬場代購,足有大拇指粗細的麻繩,綁起她簡直像綁一只小雞那么容易。

“想要命。”阮立秋噌噌噌地又挪回來,麻利地爬起坐到沈青遇的旁邊,悄悄揪了揪他的袖子,討好地對他笑。

“讀書?!?/p>

“弟子規(guī),圣人訓(xùn),首孝悌,次謹信……”阮立秋將小身板兒挺得筆直,聲音清脆。

面對她的識時務(wù),沈青遇很滿意,陽光灑進來,落在少年如玉的面龐,他唇畔的一點笑意,如風(fēng)似雨。

只是,落到阮立秋的眼里,風(fēng)成了西北風(fēng),雨是冰雹雨,讓她那顆放縱不羈愛自由的心都冷透了。

沈青遇數(shù)年如一日,絲毫未變,依然是個狠角色。

02 照亮不可及之處

盡管號稱自己的臉刀槍不入,可畢竟還是妙齡少女,臉上皮膚嬌嫩,她這一摔留下青腫的印記,到了第二天,她的臉頰腫脹得更加明顯。

好巧不巧,周一開始輪到她值周,她頂著這樣一張臉照樣自信不減,大大方方地站在校門口,只是,那片青色太過惹眼,來往的學(xué)生都忍不住頻頻看她。死黨徐白叼著剛買的牛奶匆匆進門,看到她立刻剎住腳步,上下打量一番,狐疑道:“立秋,你的臉怎么了?被人揍了?”

“我昨天……”

阮立秋剛想解釋,徐白開始猜測:“昨天被溫小夏家的狗攆得四處跑的是不是你?我早就跟你說過,別和它搶香腸吃,摔成這樣,嘖嘖嘖,快長點心吧你。”

“……”

溫小夏的奶奶擅長灌香腸,手藝極好,香腸晾曬后再用茅草等原料熏制,切片后搭配青紅椒煎炒,不說香飄十里,飄到阮家還是沒什么問題的,阮立秋常常循味而來,和溫小夏那條肥嘟嘟的金毛一起蹲在門口,等著搶第一口香腸。

那只金毛雖溫馴,但也不是毫無脾氣,偶爾被搶急了眼,攆著阮立秋跑過幾條巷子。她有些怕大型犬,更何況途中常有其他家的無名狗輩加入追逐的隊伍,她邊跑邊嗷嗷直叫喚,僅徐白一人就為她趕過三次狗。

還沒來得及多傳授幾句避狗箴言,晨讀的預(yù)備鈴敲響,徐白不敢再耽擱,想了想,忍痛把還沒拆封的牛奶塞給她,一溜煙地跑向教室。

值周在早讀鈴聲響后五分鐘結(jié)束,阮立秋瞄了眼時間,摘下袖章放進衣兜里,正要回教室,卻見一人姍姍來遲。

待看清來人,阮立秋激動得手抖啊抖,她伸長手臂攔住他,語氣故作嚴厲:“沈青遇同學(xué),你遲到了,扣五分?!?/p>

她平日里常被他壓迫,這次終于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一想到能給“胡同四杰”之首、三中榮光巔峰的他抹點黑,她恨不得下一秒就唱起小曲,逢此大喜,握著筆的那只手抖得更厲害。

“阮立秋,”沈青遇還是冷冷淡淡的表情,青白相間的校服被他撐出挺拔的輪廓,“帕金森犯了?”

她還沒反應(yīng)過來,愣在當(dāng)場,一只修長的手伸到她的面前,遞過一個塑料袋,語氣懇切:“吃點藥?!?/p>

阮立秋呆呆地接過,下意識地晃了下袋子,藥片碰撞在盒壁發(fā)出嘩啦的聲響,里面居然真的是藥,她氣得簡直要昏過去。

“沈青遇!”阮立秋咬牙,在執(zhí)勤簿上恨恨地寫下他的名字,正要扣掉分數(shù),忽然聽到教導(dǎo)主任欣喜的聲音——

“欸,青遇,今天怎么來這么早?”

“夏老師,”阮立秋試圖提醒,“現(xiàn)在已經(jīng)八點過五分了。”

“你看才八點?!毕睦蠋熍闹蚯嘤龅募绨?,關(guān)心之情溢于言表,“準備物理競賽肯定很辛苦,早讀課還按時來,要是其他學(xué)生都像你這么努力,我能省多少心啊?!?/p>

她恨不得搖醒教導(dǎo)主任,夏老師,你難道忘了上次踏著鈴聲進校被罰站的我了嗎?

來自特權(quán)階級的光芒徹底刺傷了阮立秋那顆脆弱的玻璃心。

沈青遇話不多,和教導(dǎo)主任說了幾句便借口離開,同她并行回教室。他們慢慢走著,沈青遇順手拿過她手中的執(zhí)勤簿:“辦公室在五樓,下了早讀課,我?guī)湍闳ニ瓦@個。”

她正愁爬五樓累斷腿這件事,見他開口,喜不自勝:“沈青遇,你真好!”

沈青遇走在阮立秋的身側(cè),萬年冷淡的臉上因為她的雀躍浮出淡淡笑容,她悄悄偏頭,正好對上他看過來的視線。

清晨的校園,翠鳥啼鳴飄散在蔚藍的天空下,軟風(fēng)似乎臥在兩人的眼底,阮立秋覺得他目光如長燈,足以照亮所有不可及之處。

與她并肩走到主教學(xué)樓的前廳,他突然問:“比程唐還好嗎?”

見沈青遇提到程唐,阮立秋頓住腳步,仰起頭,似笑非笑:“反正沒有溫小夏好。”

“是啊,”他冷了臉色,“誰都不會比溫小夏更好?!?/p>

03 當(dāng)海風(fēng)吹涼霓虹

他們的班級分別在一條走廊的東西兩頭,因為這場莫名其妙地對嗆,兩個人不歡而散。

等坐到位置上,阮立秋才意識到手里還拎著沈青遇給她治帕金森的藥。

打開袋子,她發(fā)現(xiàn)其中內(nèi)容豐富,沒想到沈青遇這樣細心,看起來是早有準備。

瓶裝的藥是對跌打傷有益處的三七傷藥片,還有碘酒和藥棉,快餐盒里裝著煮蛋,摸起來還有些燙,一個蛋的上面貼了齜牙咧嘴大笑的表情,寫著“快吃我”,另一個蛋的上面寫著“滾瘀青”。

那是沈青遇的筆跡。

阮立秋撥弄著兩個雞蛋,在課桌上一圈圈滾動,那個笑臉不時露出,她抑郁的心情得到紓解。

和他較什么勁呢,阮立秋嘆氣,這么多年來他倆應(yīng)該習(xí)慣了這種相處模式,他這樣的性格,如果說還存有溫柔,大概都已經(jīng)給了溫小夏一人。

之前說過的滿分同盟“胡同四杰”與胡同霸王阮立秋,五人年紀相當(dāng),住得也不遠,從十歲時她搬至胡同起他們相識,一轉(zhuǎn)眼過去數(shù)年時光。

友誼的圈子只有那么大,盡管他們彼此關(guān)系都不錯,但也難免存在一定程度的親疏,就像溫小夏和沈青遇,程唐之于阮立秋。

不同于沈青遇的清冷,程唐的爸爸是南城電臺頗有名氣的一檔脫口秀欄目的主持人,受到家庭環(huán)境的影響,程唐風(fēng)趣、溫和、善解人意。

記得有一次,阮爸爸在集市上買了一只蟈蟈,細竹編制的籠子很精致,掛在廊檐下,每天晚上吃過晚飯,阮立秋就迫不及待地搬著圓凳坐在走廊里,明月當(dāng)空,月光皎潔,蟈蟈歌聲清亮,在夜色里沉浮。

“這個東西吱吱呀呀,不成曲不成調(diào),你不覺得很聒噪嗎?”不知何時,沈青遇出現(xiàn)在她家門口,少年眉心緊蹙,踱步進來,看向籠內(nèi)的蟈蟈。

她搖頭:“沒有啊?!比缓螅兆淼卣f,“多好聽啊,就像……”

“停!”沈青遇及時出聲打斷她的蓬勃詩意,遞上青瓷小碗,里面盛著一滿碗雪紅果,糖霜覆在山楂上,令人垂涎欲滴,“我媽自己做的,你不是愛吃這些嗎?給?!?/p>

山楂果又大又圓,阮立秋忘記她鐘愛的蟈蟈之歌,趕緊接過碗來,眼神粘在上面根本移不開,只是多看幾眼,愈發(fā)覺得那層糖霜別扭。她吃下一顆,味道有些苦,估計是糖漿熬得太過了。

反觀他手里端著的那碗,果實大小均勻,糖色很好看,和她的這碗檔次高低立見。

“給溫小夏的?”阮立秋酸溜溜的語氣,“沈青遇,你跟我交個實底兒,給我的這些雪紅果實際上是你精挑細選后剩下的殘次品吧?!?/p>

他神色微變,耳根泛粉,冷哼道:“愛吃不吃?!?/p>

“欸,你把我對你的恩情都拋在腦后了,最好的只想著給她?!比盍⑶锾_,掀起裙子給他看膝蓋上仍然明顯的疤痕,瑩白小腿在燈光下浮著玉色光澤。

見她動作如此豪放,沈青遇額角青筋直跳,輕打一下她的手背以示警告,又彎腰幫她理好裙角。

阮立秋看著他清俊的側(cè)臉,拈起一顆山楂咬下,微苦中透著酸甜,仔細品味,味道似乎也沒有那么糟糕。

沈青遇心間有片白月光,阮立秋不是不知道。

溫小夏早她兩年搬到這里,長相不算出挑,但是極聰明,是不折不扣的學(xué)霸,和沈青遇常年占據(jù)年級前兩名的位置,哪怕在四海學(xué)堂也是先生的眼中寶,那些國學(xué)經(jīng)典成章背誦,信手拈來。

阮立秋曾無意中看到過溫小夏的舊照片,白白胖胖的姑娘,笑起來眼睛瞇成一條縫,據(jù)說后來在沈青遇的陪同鍛煉下成功瘦身,現(xiàn)在白皙纖瘦,顯出幾分眉清目秀來。

和阮立秋截然相反,溫小夏雖然屬于驕子行列,但性格怯懦,不善表達,為了鍛煉她的膽量,阮立秋曾試圖教她爬樹。僅將一只手臂掛到最低矮的那根樹枝上,她就不住發(fā)抖:“阿秋,我不敢爬?!?/p>

阿秋,阿秋。她聲音軟糯,睜著水汪汪的眼睛看過來,阮立秋一顆如鐵石的心也忍不住熔化:“好、好、好,那就不爬。”

更別說沈青遇,在溫小夏面前,他更是半分冷色都不曾流露,就連沈媽媽對溫小夏也是格外疼愛,仿若一家。

也是從那時,阮立秋想,驕傲如沈青遇,大概只會青眼于冰雪聰明又乖巧惹人憐的女孩兒,而非她這般一讀書就瞌睡、成績不上不下、大大咧咧恨不得上房揭瓦的女生。

這樣的想法冒出頭,如海風(fēng)上岸,吹涼滿城霓虹,有些說不出口的滿腔熱望也隨之冷卻。

04 初心不改

阮立秋愛不釋手的蟈蟈五天后離奇失蹤。

她每天晚上臨睡前都要關(guān)照它一番,甚至擔(dān)心更深露重,還特意摘了片樹葉當(dāng)被子蓋在它身上,可是,某天早晨等她醒來奔到竹籠邊,只看到籠中剩下那片已經(jīng)蔫掉的葉子,竹籠完好無損,可是蟈蟈不知去向。

珍而視之的東西驟然失去,其中傷心滋味無法輕易言表。

一向鐵骨錚錚被三條狗同時攆都不掉眼淚的阮立秋,蹲在空空的竹籠下號啕大哭一場。

程唐家離她家最近,他正要去上鋼琴課,路過她家門口,聽到她的哭聲不由得停步,進去詢問事情始末。

“別哭了,”程唐抽出紙巾,蹲在阮立秋的面前給她擦凈滿臉的眼淚鼻涕,沒有半分嫌棄,笑著說,“不就是一只蟈蟈嗎,我再送你一只好了?!?/p>

“不要。”她聲音悶悶的,“送我再多只,也不是原來那只?!?/p>

程唐無奈:“你還挺有原則?!?/p>

“這叫初心不改?!比盍⑶锾ь^,神色認真地糾正他。

“好、好、好?!背烫朴袀€小他幾歲的妹妹,因此哄小姑娘很有一手,他拿出隨身帶著的一塊巧克力,遞給她,“你說得都對,別難過了。”

阮立秋小口吃著巧克力,臉上還寫滿傷心,程唐干脆缺席了課程,陪她待足一上午,挖空心思,熱笑話、冷笑話講了一堆,終于見到她笑容重現(xiàn),這才舒了一口氣。

“程唐,”阮立秋特別掏心掏肺地說,“你是世界上除了我以外最好的人?!?/p>

“除了誰?”

“我?!彼娌桓纳?。

“能敗給你,我心服口服?!?/p>

阮立秋笑聲愈響。

殊不知,又送來雪紅果的沈青遇就在門外,將這些話聽得清楚,他停了片刻,最終還是沒有進門,轉(zhuǎn)身離開。

雖然只比她大一歲,但是,程唐從小獨立,思想成熟,對于阮立秋來說,他是一個亦師亦友的存在。

就算她爬樹、上房頂,程唐也從不拘束她,只是反復(fù)提醒要小心。

不像沈青遇,他總是冷聲讓她抓緊時間下來站好,她的小暴脾氣哪能輕易服軟,還故意和他對著干,聽到他命令似的語氣,干脆坐在樹上不動彈。

他極有耐心,靜坐在樹下看書,幾個小時也平心靜氣,直到阮立秋實在熬不住,灰溜溜地下來,乖乖地認錯。

一物降一物果然有道理,這也是阮家爸媽把她送進四海學(xué)堂還特意拜托沈青遇多加監(jiān)督的原因所在。

吃再多塹也長不了一智說的就是阮立秋,她臉上的青腫尚未退盡,便在私塾班又惹了事。

四海學(xué)堂每周末下午開課前,都有半個小時的靜默自省時間,全班直腰閉眼,靜坐冥想。

教《弟子規(guī)》和《千字文》的老先生已經(jīng)年近古稀,再加上最近感冒吃藥,容易疲乏,在自省時間內(nèi)居然睡著了,還發(fā)出細微的鼾聲。

這天,沈青遇有競賽輔導(dǎo)課,沒能同她一起上國學(xué)經(jīng)典課,無人管束,可把她高興壞了。她如同脫籠的飛鳥,見先生熟睡,又偷偷看到其他幾位學(xué)生都在閉眼靜思,立即起身,躡手躡腳地走到先生的面前,摘下他的老花鏡,環(huán)視一番,計上心來,她找出膠布,把老花鏡粘在后面那幅孔子的畫像上。

等幾分鐘后老先生醒來,他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鏡不翼而飛,氣得吹胡子瞪眼睛:“是誰把我的眼鏡藏起來了?”

她用書蓋住臉,忍不住偷笑。

“阮立秋,”老先生提高聲音,氣勢威嚴,“是不是你?”

阮立秋撲閃著眼睛,真誠地發(fā)問:“老師,是我什么?”

大概是她的表情太過天真無害,老先生雖滿是疑慮,但也沒再追問。

“老師,您的眼鏡在那里!”有眼尖的學(xué)生發(fā)現(xiàn)了孔子畫像上的秘密。

孔子的鼻梁處就粘著那副老花鏡,門牙被水筆涂黑,看上去十分滑稽。

“哈哈?!比盍⑶飿返们案┖笱?,老先生這才確定剛才果然是她在搗鬼。

“不守規(guī)矩還說謊,”老先生誓要讓她嘗點苦頭、長長記性,沒有半點玩笑的模樣,“今天不背出《弟子規(guī)》不許回去。”

她的笑僵住,看到先生神色嚴肅,才知道這下真的是栽了。

05 是庇護,是相信,是有所依

阮立秋的記憶力不提也罷,加上要背的內(nèi)容是文言文,難度升級,背了一下午也沒記住多少。結(jié)束課程后十幾個學(xué)生一一離開,唯獨留下她站在學(xué)堂外面,捧著《弟子規(guī)》特別傷腦筋。

天空由亮轉(zhuǎn)暗,夕陽燒紅半片天,倦鳥都已歸巢,阮立秋懨懨地翻著書,死活想不起來“朝起早,夜眠遲”的下一句究竟是什么。

老先生嚴厲,言出必行,爸媽也不會縱容她,她想,她大概今天要在這里站一整夜。

越想越難過,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阮立秋心間陡然生出一種孤苦伶仃、無依無靠的凄涼。

“阮立秋!”忽然聽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她立刻從書本間抬頭,看到沈青遇從遠處正向她走過來。

落日西沉,天山共色,他由遠及近,每一步,都仿若踏在她的心上。

沈青遇還未來得及放下書包,額前的發(fā)有些凌亂,看起來是輔導(dǎo)課一結(jié)束就匆匆趕來。

奇怪,她原本愁緒萬千,在見到沈青遇的那一刻,全都重歸平靜,哪怕他們之間有過再多的針鋒相對、再多的故唱反調(diào),但在她的心里,只要有他在,意味著天黑有燈、陰雨有傘。

他是她的庇護、她的信任和有所依。

他走到她的面前,垂眸問:“又闖禍了?”

阮立秋點頭如搗蒜,有些委屈,怯怯地伸手:“沈青遇,這個太難了,我不會?!?/p>

沈青遇拿過那本書,換成熱騰騰的白糖糕放進她的手里:“路上買的,是不是餓了?”

因為中午主菜是她不喜歡的肉末豆腐,她挑挑揀揀,根本沒吃幾口,站了整個下午,早已餓得前胸貼后背。

白糖糕松軟香甜,阮立秋咬下一口,突然掉下眼淚來。

這是最好的沈青遇。

盡管他待人冷淡慣了,但其實想想,他對她一直都很照顧,也許是因為那年,她為他爬樹時不小心跌落,留下終生難愈的疤痕,自此她成了為數(shù)不多能走進他心里的人之一,成為他的朋友。

這幾年,她大禍小禍沒少闖,沈青遇總跟在身后為她收拾爛攤子。她臉皮偶爾也薄一次,覺得對不起他,他毫不在意:“你那么矮,就算天塌下來,難道不該讓一米八二的先頂著?”

他一針見血地進行人身攻擊,阮立秋對一米八二的感激之情立消。

這次也不例外,看到阮立秋的眼淚,一貫冷靜的沈青遇也慌了手腳,拿出紙巾為她擦掉眼淚:“別哭了,阮立秋,你別哭。”

阮立秋抽抽噎噎,就是停不下來。

沈青遇以為她擔(dān)心被罰站一整夜,思索片刻,小聲說:“先生讓你隔門背書,反正也看不到人,我模仿你的聲音替你過關(guān)?!?/p>

居然還有這種操作,阮立秋瞪大眼睛仰頭看他,眼淚含在眼眶里,襯得雙眼更加瀲滟。

她無法無天的時候,他希望她能學(xué)會知書達禮,哪怕以后無人為她收拾殘局,她也能獨當(dāng)一面,但看見她的眼淚,他又不忍。

“老師真的聽不出來嗎?”阮立秋覺得這個大膽的想法并不靠譜。

沈青遇壓低聲音:“先生年紀大了,耳朵不靈敏,又隔得遠,應(yīng)該不會有問題?!?/p>

說罷,他先示意阮立秋把書放到屋內(nèi)的木桌上,待她退出來,他捏出一把甜膩膩的少女音,背起《弟子規(guī)》。

這可是高嶺之花沈青遇,居然肯為她放下身段,捏著嗓子扮起女聲,她滿心感動,可又實在覺得那做作的腔調(diào)好笑,瞇著眼睛捂嘴偷樂,一直看向他,只覺細淡的波光在心頭蕩漾。

“好了,回去吧,以后長記性。”老先生的聲音傳過來。

阮立秋不可置信,居然如此輕易就蒙混過關(guān)。

“走了?!鄙蚯嘤鰺o聲地對她做了個口型。

阮立秋乖乖地跟在他的身后。

06 等等我

“沈青遇,我的聲音居然這么軟萌嗎?”阮立秋念念不忘他剛才的聲音,“我一直都覺得自己是個小男孩兒?!?/p>

沈青遇難得被她噎住,沉默了幾秒,忍不住笑了:“你是不是傻?”

看見他的笑容,阮立秋松了一口氣,坦然地說:“少看不起人,我也不是特別傻?!?/p>

“阮立秋,你大學(xué)準備考到哪里?”沈青遇突然頓住腳步。

她從來都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向來是當(dāng)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不會為兩天以后的事傷腦筋。

“你要考哪里?”

沈青遇目光定定:“A大吧,聽說那里的雪景很美?!?/p>

A大,以她的成績來說,好好努力也不是全無希望。

阮立秋開始發(fā)憤圖強了。

程唐自告奮勇地幫她輔導(dǎo)功課,他講題深入淺出,又特別有方法,她的成績開始上升,躍入年級前一百的行列。

進入高三,課程量更重,每個人都不敢掉以輕心,阮媽媽給她停掉了四海學(xué)堂的國學(xué)課,讓她專心備考。

阮立秋很少有機會見到沈青遇,偶爾在市圖書館碰到,也是程唐為她補課,而沈青遇的身邊也通常跟著溫小夏。

沈青遇沒有機會再來管束她,她也不再總是和他唱反調(diào),慢慢地,竟覺得關(guān)系越發(fā)疏遠。

沒關(guān)系的,阮立秋這樣安慰自己,等和他同在A大,會有大把的時間和他在一起,到那個時候,她一定要告訴他那些埋在心底的深意。

沈青遇,等等我。

時間倏然而逝,隨著高考落幕,每天頭懸梁、錐刺股的日子也隨之結(jié)束。

阮立秋買來報紙,細心對過答案,她考得不錯,考上A大應(yīng)該不難。

這份喜悅還沒有持續(xù)多久,一個驚雷劈頭炸響。

沈青遇根本沒有選擇A大,他早已做好出國的準備,與之同行的,還有溫小夏。

聽到這個消息,阮立秋竟然出乎意料地平靜,她想她應(yīng)該學(xué)會接受現(xiàn)實,沈青遇的人生里,從來沒有過一個計劃是屬于她的。

回想兩年前的深冬,天色晦暗,散發(fā)著將要下雪的氣息,她興奮地約沈青遇看雪。兩人裹著厚外套,在廊前等雪,沒過多久,雪還未落,她已經(jīng)耐性盡失,他卻還是耐心十足,反復(fù)說:“再等等。”

因為他的堅持,那天竟然真的被他們等到雪,落雪簌簌,成了她心中最好的景色。

他如此有耐心,只是,從來沒想過為她停下腳步。

沈青遇出國那天,阮立秋沒有去送行,她提前幾天飛往拉薩,獨自前往色拉寺看辯經(jīng)。在寺內(nèi),茂密的枝葉篩下幾縷陽光,她站在樹下,看著如斯美景,忍不住用鏡頭收錄。

她曾問過沈青遇:“什么才是喜歡?”

他那時是如何回答的。

“想把世間美景,都贈予她。”

07 把世間美景都贈予你

大學(xué)四年,阮立秋過得平靜又忙碌。

她沒有交男朋友,課余時間東奔西跑、四處輾轉(zhuǎn),拍下無數(shù)照片,再三選擇后將滿意的作品沖洗出來,等有朝一日,捧到他的面前。

阮立秋就是這樣的性格,勇氣無限,不到最后一刻,就不會停止向前。

現(xiàn)在的阮立秋獨立、沉穩(wěn),一如當(dāng)年他所希望的那樣。

沈青遇和溫小夏出國后,她漸漸淡了和以前的朋友的來往,等到畢業(yè)那年,高中班長在群里嚷嚷著要舉行一場同學(xué)聚會,她才知道溫小夏快要結(jié)婚的消息。

“小夏在上學(xué)那會兒就什么都走在最前面,現(xiàn)在還是沒變?!?/p>

班級群展開了熱烈的討論,有人說:“是啊,聽說未婚夫是個超帥的混血兒,還是心理醫(yī)生,真是好命啊?!?/p>

心理醫(yī)生?

潛水窺屏的溫小夏忍不住替沈青遇惋惜,他追到國外,最后也沒能抱得美人歸。

不過,因為這個消息,阮立秋感到她的機會來了。

她早就拿到了沈青遇在國外的地址,只是從來沒有聯(lián)系過。

第二天,阮立秋將這幾年的照片統(tǒng)統(tǒng)寄給他,只留了一句話——

“沈青遇,我把世間美景,都贈予你?!?/p>

那滿箱的心意,漂洋過海,到了他的手中。

沈青遇靜坐一下午,挨張看完了那箱照片,驚覺這幾年用故意遺忘才修煉得淡如水的心境,一瞬間波濤洶涌。

古詩中說,少小離家,此生都會鄉(xiāng)音無改,那么青蔥時期有過的怦然心動,這一生都不會忘卻。

突然間有些故事,他想講給她聽。

比如,在他十歲那年,沈媽媽那時還在外地工作,半個月才能乘坐長途車回家一趟。

那次回家,她旁邊坐的是一個孕婦,暈車嚴重,沈媽媽好心建議與她換座,讓孕婦坐到靠窗的位子,透透風(fēng)可能會好一些,孕婦再三致謝,兩人換了位子。

誰知在行至立交橋時,長途車與其他車輛發(fā)生碰撞,窗戶碎裂,玻璃飛濺,靠窗的孕婦當(dāng)場殞命。

這個孕婦就是溫小夏的媽媽。

沈媽媽愧疚難當(dāng),坐在窗邊的那個人,本該是她。

得知那個孕婦還有個與她的兒子同齡的女兒,沈家搬到溫小夏所在的胡同里,默默給予她照顧。

沈青遇早知這件事,所以對溫小夏格外好。

可是,僅限于此,他心里明白,這種好和喜歡不一樣。

所以,溫小夏和阮立秋,也不一樣。

從什么時候起感覺到這種不一樣的呢?

或許是阮立秋剛來胡同那年,他被人欺負,視若珍寶的項鏈是遠在邊疆的父親給他的生日禮物,被頑皮的孩子扔到鳥窩里。

他不會爬樹,阮立秋得知,三兩下爬到高處為他取得項鏈,結(jié)果,她從樹上跌落摔傷,三個月才痊愈。

他答應(yīng)媽媽,在溫小夏成年以前,他一定會好好照顧她,因此,他不能表露出半分對阮立秋的感情。

他還記得她說過:“能考一百分的人有很多,但是爬樹爬得快的,只有我阮立秋一個?!?/p>

她要的是唯一,他怎么開口?

哪怕親手為她做了雪紅果,試了幾次都不太成功,遠不如媽媽做的那碗好,讓她誤以為是挑揀剩下的,他沒有說。

為她裝出女聲背書,其實哪有那么容易騙過先生,是他提前和先生說好,替她受罰,后來掃了一個月的地,他也沒有說。

母親遭遇車禍一尸兩命,多年來是溫小夏難以愈合的傷口,高考后她選擇出國,沈青遇只能陪她一起去。

好在新環(huán)境讓溫小夏開朗不少,沈青遇幫她請了心理醫(yī)生,漸漸撫平她幼年的傷口,而她對這個心理醫(yī)生越加依賴,最后良緣得成。

現(xiàn)在,沈青遇終于能給阮立秋唯一,所以,他曾經(jīng)沒有說的話,現(xiàn)在他想全部都說出來。

哪怕給她看看他珍藏多年的那張照片,照片上機靈可愛的少女半張臉藏在書后面,正專心地啃著一個蘋果。

他偷偷拍下,一直珍藏。

他早就說過,她太傻。

她居然真的想拍盡世間美景給他。

她不知,她從來都不知。

他的美景,只她一人便足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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