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大寶
七十八歲的劉老奎盤坐在炕頭上,手里捧著碗筷,眼巴巴地瞅著臉前空蕩蕩的人造革飯布。鐵鍋里的羊肉湯咕嘟咕嘟地響,鍋灶上熱氣升騰,蒸莜面的幽香味兒飄滿了屋子。劉老奎覺得更餓了,就連那只老花貓也一樣,爬臥在劉老奎的大腿邊,肚子里咕嚕咕嚕地叫個不停。劉老奎有點(diǎn)生氣,大聲吼叫道:“喂!死婆子,去哪了?趕緊回來揭飯,要餓死人了!”話音未落,就見鄭老太不知從什么地方閃了出來,手忙腳亂地揭開鍋蓋往上端飯。劉老奎舀了湯,拌上莜面,嘗了兩口,夸贊道:“嗯,今天這莜面做得還不賴,不像以前,喂豬都不吃?!编嵗咸黹_嘴笑了,臉上的皺紋擠得更密,更深。鄭老太一邊笑,一邊用她那滿是裂紋的手上下摩挲著劉老奎嘴角溢出來的油花……
“哎……去,去!”劉老奎睜開眼,發(fā)現(xiàn)老花貓正用舌頭在他的臉上亂舔,趕緊抬手把貓甩在了一邊。這只貓,被老婆子慣出了毛病,一餓了就這樣。
貓還在,可人已經(jīng)不在了。原來是一場夢,又夢到了鄭老太。就說呢,這老婆子,做飯一股泔水味兒,一輩子沒做過一頓好飯,怎么可能做的飯一下子就那么香了呢。
劉老奎坐起身,掀開被子,開始穿衣服。
太陽已經(jīng)掛得老高,即使隔著窗簾,也把屋里映得亮晃晃的。屋外的老榆樹上,麻雀們已經(jīng)嘰嘰喳喳地開起了例會。
劉老奎穿好衣服,把鋪蓋卷起來推到了土炕里邊。
已經(jīng)九點(diǎn)多了,怪不得會夢到吃莜面呢,肚子餓了,餓得有點(diǎn)心慌。
吃什么呢?這是劉老奎每天想得最多的一個問題,也是最頭疼的一個問題。人老了就變懶了,再說劉老奎原本就不喜歡做飯。前天大兒媳婦端過來半盆面,昨天熱著吃了一天,還剩下一碗湯,再熱上個饅頭,湊合著吃吧。
“要是老婆子還在就好了。就算是難吃,也能早早起來把粥熬好了端上來,不用自己這么費(fèi)腦筋去想吃什么……這老婆子,怎么就這么著急走呢,怎么就不能再等三兩年,相跟上一起走呢!”劉老奎一邊喝著面湯,一邊埋怨自己的老婆子鄭老太。
鄭老太和劉老奎同歲,今年也七十八——如果她還在世的話。誰不想更長更久地活在這世上呢,尤其越是年老的人越留戀著不想離開。鄭老太也一樣,沒料到還算硬朗的身子骨突然沒幾天就垮了,她最后的愿望就是能熬過去年最冷的那幾天,將就著再過一個年,讓兒孫們圍在她身邊,吃上兩個過年的餃子,再聽聽熱鬧響亮的炮竹聲??上ч愅鯛敳唤饲?,在過年還剩不到一個月的時候,把鄭老太召了去。在親人們的痛哭聲中,鄭老太走完了她七十七年的人生,也走完了與劉老奎六十年的陪伴路程。
劉老奎嚼了口饅頭抓到一個破碗里,喂貓。這只老花貓還是鄭老太抱回來的,養(yǎng)了十來年了。剛抱回來時只有小娃娃拳頭大小,后來一直養(yǎng)到十來斤重。鄭老太自己都舍不得吃的火腿腸、雞爪子,經(jīng)常買了喂貓吃。劉老奎從頭到尾摸了幾把,現(xiàn)在這只貓也瘦得皮包骨頭了。
初秋的太陽不像夏日般灼熱,但也足夠光亮。陽光照進(jìn)屋里,在印著大紅花的炕革上折射出了刺眼的亮光。這塊炕革,還是去年給鄭老太辦喪事時新買的。
算是又解決了一頓早飯。放下碗,劉老奎感覺腦袋里還是昏昏沉沉,有點(diǎn)困,就躺下身子靠著鋪蓋卷打起了盹。最近老是這樣,晚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一直要到凌晨三四點(diǎn)以后才能迷迷糊糊睡一會,早上起不來,白天老犯困。
鄭老太在世的時候,老兩口吃完晚飯就早早睡覺,天還不亮就醒來,在被窩里東家長西家短地聊上一會,老婆子就會起來做早飯,小米粥,熱饅頭,再切上一碟子爛腌菜。等吃了早飯,劉老奎就下地去干活。春天翻土耕種,夏天松土鋤草,秋天收割完打糧入倉。
中午從地里回來,劉老奎一邊墊車卸馬,一邊會沖著屋里喊:“飯熟了沒?”。聽到喊聲,鄭老太會直起身子瞭上一眼,然后趕緊坐下猛拉風(fēng)箱。因?yàn)檫@個時候,午飯多數(shù)是還沒做好。劉老奎飲了馬,拉到圈里拴上,再往槽子里倒上一籮筐草料,返回身從馬車上搬下不用的農(nóng)具,換上下午要用的工具,然后雙手從壓水井旁的黑鐵洗盆里掬一把水潑到臉上,上下擦抹幾把,脫下條布做的坎肩兒在拴馬樁上抽打幾下搭在院子里的晾衣鐵絲上,最后大步流星地往屋里走。
看鄭老太還在鍋頭前忙碌,劉老奎就會瞪圓了眼睛罵道:“磨蹭的,一上午連頓飯也做不好!就能磨洋工!”
鄭老太尷尬地笑笑,顫巍巍地說:“就好了,再燒一把火就能出鍋了,你先去歇歇吧?!?/p>
劉老奎無奈,只能餓著肚子躺在炕沿邊閉上眼睛歇歇身。不一會兒,劉老奎就開始打呼嚕。等到鄭老太鋪開飯場子,把飯揭出鍋,劉老奎的鼾聲正響??娠埵炝耍唤胁恍?。鄭老太叫醒劉老奎起來吃飯,劉老奎紅著眼睛,喊道:“一天就能瞎磨蹭,明天早點(diǎn)做飯!”
可是,不光明天是這樣,明天的明天還是這樣,因?yàn)猷嵗咸_實(shí)是一個磨磨蹭蹭,這兒捏捏那兒揣揣,出工不出活的女人。一天除了做飯之外,不是鉆到糧房里瞎倒騰,就是坐在炕頭的一堆破舊衣服堆上里外比劃,又剪又逢,可是也沒見改出幾件像樣的衣服,最拿手的還是補(bǔ)襪子。
“哎……呦!”劉老奎感覺脖子疼,疼醒了。鋪蓋卷太厚,枕著睡有點(diǎn)高,架得脖子不舒服。劉老奎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睡著兒了沒有,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似夢似醒地,腦海里浮現(xiàn)出許多以前的事。
看看墻上的表,快一點(diǎn)鐘了。劉老奎直起腰向院門口望了一眼,大門緊閉著。都過了吃午飯的點(diǎn)兒,看來今天是沒人來給送飯了。他嘆了口氣,又靠在了鋪蓋卷上。
劉老奎和鄭老太生養(yǎng)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兩兒子就在本村,女兒嫁到了市里。大兒子一家還算孝順,原來經(jīng)常過來,給水缸里添點(diǎn)水,往面缸里加點(diǎn)面,柴火不夠了給劈下些柴。后來為給大孫子買房交首付借了不少錢,大兒子背了一身債,就把田地租給別人去城里打工掙錢了;大媳婦呢,十來年的糖尿病人了,成天不是吃藥就是打針,自己還顧不過來自己,哪有時間照顧他這個老公公呢。二兒子一家呢,兒子倒是想孝敬,可就是太窩囊,怕媳婦,媳婦吼一聲你去死,他就得躺在地上裝半天死人;二媳婦呢,孝不孝敬老人就不說了,不惹老頭生氣就得謝天謝地了。
以前鄭老太在世的時候,聽說二兒子家有個吵架拌嘴了,老兩口就跑去給兒子撐腰做主。二媳婦的殺手锏是鬧離婚,不管有理沒理,急眼了就嚷叫著要去離婚,一聽“離婚”兩個字,二兒子立刻成了軟蛋,以后什么事情也就由著媳婦了。老兩口恨得牙癢癢,可又沒有辦法,誰讓自己兒子硬錚不起來呢。鄭老太去世之后,劉老奎也是慢慢想開了,不再像以前一樣勞心費(fèi)神。大兒子也好,二兒子也罷,都快五六十歲了,自家的生活自己去過吧。再者說操心也沒用,人老了,嘮嘮叨叨的,說多了兒孫們嫌煩,更沒人愿意聽。劉老奎憑著身體還硬朗,也不想麻煩他們,老伴兒死后還是住在老院子里一個人過。他也不再下地勞動了,把自己的地分給了兩兒子,讓他們負(fù)擔(dān)起自己的口糧就行了。每個月政府給幾百塊錢補(bǔ)貼,閨女過時過節(jié)來了還三百五百的給,倒也是不缺錢,就是自己舍不得花。
劉老奎收回了自己的思緒,不再想兒孫們的煩心事。他下地煮了袋方便面,摻了半把掛面,又解決了一頓午飯。睡了一上午,不再困了,劉老奎打開電視,VCD里放了張盤,瞇縫著眼睛看起唱戲來。
鄭老太在的時候,經(jīng)常和劉老奎一起看這張光盤。盤里錄的是西路二人臺,主唱自稱二后生,帶著一副大大的墨鏡,遮擋著半個臉,唱說著自己的不幸遭遇。作為走街串巷的鄉(xiāng)村藝人,他勾搭上了有夫之婦,領(lǐng)著女人私奔了兩三年,后來被女人家的男人和幾個弟兄騙了去,挖瞎了兩只眼睛。不知道是不是真事,反正二后生是個瞎子。
鄭老太覺得那家人也太殘忍,怎么說也是活生生一雙眼睛,哪能說挖就真挖了出來;劉老奎哼了一聲,罵道:“狗日的,禍害別人家庭,自作自受!要我說,應(yīng)該把他的狗腿也打斷了?!眲⒗峡谥羞@樣說著,心里卻是在想著和自家二媳婦廝混的那些男人們。
笛子、四胡、揚(yáng)琴伴著奏,二后生咿嗨呀嗨地唱得挺賣勁兒,可劉老奎已經(jīng)聽膩了。換了別的盤,有孫子結(jié)婚、外孫圓鎖的錄像,都沒什么意思。
沒有鄭老太的老屋里,沒有一點(diǎn)生氣;沒有鄭老太的陪伴,劉老奎心中充滿了說不出的空虛和孤寂。哪怕是鄭老太生病的時候,躺在炕上不能動彈,劉老奎心里也會覺得踏實(shí)很多。那段日子,為了照顧?quán)嵗咸B圍裙都沒系過幾次的劉老奎居然學(xué)會了做飯,也能煮個面炒個菜,甚至后來都學(xué)會了包稍麥——豬肉餡兒的稍麥。鄭老太想吃啥,他就學(xué)著做啥。劉老奎從來沒弄明白啥叫“愛情”、啥叫“親情”以及啥是“感情”,年輕的時候沒有,更不用說現(xiàn)在了。他是個沒文化的粗人,腦子里想的盡是村東水地該種啥莊稼,村西旱地該怎么平整一下,沒時間也沒心思去琢磨那些電視小說里才有的文縐縐的詞兒。他覺得鄭老太嫁給了自己,就是把兩個人綁在了一起,一起生孩子過日子,將來死了還要埋在一起。鄭老太一走,仿佛帶走劉老奎半個人,讓他失了重,丟了魂,每天感覺輕飄飄的。
屋里有點(diǎn)憋悶,劉老奎就想著去外面透透氣。剛出院門,正好碰到鄰居老李頭去完廁所,拉著非要讓他回家坐坐。老李頭比劉老奎小十來歲,老伴也不在了,一個人住。后來他在家里擺了兩張麻將桌,招攬那些閑人過來玩,圖個熱鬧,還能打鬧點(diǎn)零花錢。劉老奎跟著老李頭進(jìn)了屋,想著看上一會兒打麻將也能消磨點(diǎn)時間,就耷拉著腿坐在了炕沿邊。不想剛看了兩把,就聽見身旁一個女人捏著鼻子尖叫了起來:“什么味兒,這么臭!老李頭,你剛才上廁所是不是沒帶紙,怎么一下子滿屋的臭味兒?”屋里的人伸長脖子左右聞了一圈,最后都把眼光聚集到了劉老奎這里,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看,仿佛要將他熔化了一樣。劉老奎抬起袖子聞了聞,是有點(diǎn)味,可有那么嚴(yán)重嗎?真是個矯情的女人!心里暗罵了一句,劉老奎無奈地從老李頭兒家走了出來。
出了門往左拐,向南再走上四五百步就到了村里的大戲臺。戲臺的左右兩側(cè)地面上鋪了青磚,有五六個土炕大小。天氣冷的時候,上午在戲臺東側(cè),下午在戲臺西側(cè),天氣熱的時候正好相反,這里就是村里閑人們“曬太陽”的地方,也是村里形形色色各類新聞傳播和擴(kuò)散的地方,甚至是“新聞”制造的地方。
劉老奎過來的時候,青磚地上已經(jīng)蹲著不少人,他就挨著張三娃蹲了下來。張三娃正和幾個老頭說著什么事,說得眉飛色舞,那幾個人把頭攏過來,聽得津津有味。劉老奎也把耳朵蹭了過去,想聽聽又有什么大新聞。
張三娃說,前幾天中午去自家玉米地里看了看,沒想到碰上件稀罕事。好狗的,一男一女兩個人正墊著玉木桿在地上熱火朝天地干事呢。
張三娃停頓了一下,咽了口口水。
一個老頭嬉笑著問,干啥事?是不是幫你收玉米呢?
張三娃瞥了他一眼,罵道,收他媽!要是幫我收玉米,那我不得敲鑼打鼓感謝他們,那會兒我真想揪起來罵他們個八輩祖宗,再吐上一團(tuán)唾沫。這對狗男女,去哪不行,非要在我地里弄,壓倒糟蹋了我一片玉米稈。
眾人哈哈大笑。劉老奎的腦海里不禁浮現(xiàn)出了白晃晃軟綿綿的東西,身體里憋著的一股邪火被點(diǎn)燃,慢慢燃燒起來。
另一個老頭打趣道,三老娃,咱那玉米稈子可不能讓白白糟蹋了呀,你沒上去湊個熱鬧?
張三娃又咽了口口水,說,去他娘的,老子怕讓玉米葉子劃了屁股。一生氣,我就從旁邊地里刨出兩顆大土豆,朝著他們就扔了過去,就聽嗷嗷的兩聲叫,玉米稈子一陣亂晃,兩人提著褲子就跑了。跑得比兔子還快,女人還摔了兩跤。
這回沒有人笑,劉老奎也沒笑。他在壓制著身體里膨脹開來的沖動,臉憋得通紅。
后來又一個老頭問,看清楚沒,男的女的都是誰?
張三娃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劉老奎,說道,那還能看不清,光溜溜的屁股,白花花的奶子,看得一清二楚。女人跑的時候把手機(jī)都掉在了地里,也不賴,十幾株玉米苗換來個手機(jī)用。
張三娃從衣兜里摸出一個半新的手機(jī)給大家看。
這一看不要緊,劉老奎一口氣沒順對,咳嗽得差點(diǎn)背過氣去。身體內(nèi)的沖動瞬間轉(zhuǎn)化成了憤怒,雙拳緊握著,渾身直哆嗦。那不是自家二媳婦的手機(jī),還能是誰的?!這兩天二兒子出趟門,她竟然干出這么丟人現(xiàn)眼的事情來!
張三娃他們不再說話了,就是看著劉老奎笑。
劉老奎的臉紅一塊白一塊,騰地站起身子,在眾人譏笑的眼神中,頭也不回地逃離了大戲臺。
其實(shí)媳婦在外面勾搭男人自己兒子也不是一點(diǎn)不知道,可管不了,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裝聾作啞。他這個當(dāng)?shù)?,更是干生氣沒辦法。
“哎,算了吧,管不了那么多了,湊合著活了一天算一天吧?!碧枦]曬好,還惹了一肚子氣,劉老奎心中的郁悶不知和誰訴說,“要是老婆子在就好了,能跟她念叨念叨?!?/p>
鄭老太這人沒了,可劉老奎的日子還得過下去呀。
熬,終于又熬到了太陽落西山。
該吃晚飯了。
晚飯吃什么呢?
劉老奎出去買了半斤豬頭肉,從柜子里取出半瓶白酒,領(lǐng)著老花貓,來到鄭老太的墳前,吃完喝完,本來想說點(diǎn)啥,可又不知道該怎么說,從哪兒說起,后來就干瞪著充滿血絲的眼睛盯著鄭老太的墓碑看,直到看得困了,就倒在墳頭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