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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樹杏花

2018-03-26 18:40:38范懷智
鹿鳴 2018年2期
關(guān)鍵詞:被子客廳兒子

范懷智

1

坡面上,迎春還沒謝。

明瑞進(jìn)村時,幾株杏花卻開得粉旺,幾只雀兒在杏花間聒噪,叫聲細(xì)尖得像春雨,又像黃絨絨的春芽。

下過一場清淡的雨,水泥路面蓄了一洼洼水。

明瑞合了傘,進(jìn)村巷。村巷寂寂,一只白鴿,伏在廣場中心小口地嘬水。天陰沉著,住了雨可沒放晴。

院門掩著,明瑞掀了門,院里的竹發(fā)了筍,竹葉上晶亮的水珠滾動,墻角根的竹擺搖不定。明瑞說過好幾次了,她給春羅說,把竹伐了去,小心那竹長進(jìn)旁人家的屋院。

春羅起新院那陣,因墻根同人家有爭執(zhí),雖經(jīng)村委做了調(diào)解,他家的墻根仍是砌到原來的墻根,并未侵占鄰人的半分半厘,卻惹得兩家人不再和睦,八九年了不巧碰個面,連句問候的話也沒了。這倒怨不得春羅,在墻基地的事上他沒錯,倒也罷,你不招嘴了,我又干嘛非跟你招個嘴,你過你的日月,我過我的日月。這樣生分著,心雖不安,倒也清靜。話是這么說,畢竟隔個墻頭,兩廂院落有個響動,彼此心里總有些梗。

明瑞不大回屋,明瑞回了仍要叮囑春羅,免得落閑話,最好把竹伐了,誰敢保證,那竹不會扎進(jìn)鄰家的屋院。

春羅是是的應(yīng)答。幸好,這些年鄰人進(jìn)城搞了生意,到年下才回來幾天,其余日子院門鎖著,也未見新竹長過院墻。

“要真長過人家院墻呢?”明瑞叮囑。

2

檐臺上,放著堆高的鐵皮煙筒和水桶,放著蜂窩煤爐,爐口上放口鐵鍋,鍋沿的縫隙冒白氣。扭開客廳門,客廳堆放著玉米小麥。玉米小麥裝在化肥袋中,貼了白墻齊整地堆疊著。

客廳里頭是臥房。聽到響動,春羅探頭望。春羅坐炕頭,捂著被子,見是明瑞回來,他趄趄身子,要挪下炕。明瑞把傘放下炕角,順手放了肩頭的背包,鼓囊囊的背包依到板凳上。春羅挪往炕沿,探腳拾炕下的鞋子。

明瑞說:“你坐你的,下炕做啥?”

春羅說:“我下去好給你做飯!”

明瑞說:“你就歇著。就你那腿,不拄個拐子,就不錯了!”

春羅笑。

明瑞說:“再說了,我回來了,還用你做飯。你就往炕上捂著,就讓我伺候你??稽c(diǎn)了沒?”

春羅說:“點(diǎn)了。煨了冬上拉回的鋸沫。早晌、晚晌煨兩锨,被窩燙烘烘。這一燙,腿不疼了,癢,像有螞蟻在骨頭里咬。癢得睡不著、坐不住,比疼要好受得多!”

明瑞說:“既這樣子,還不把腿埋被窩里!”

春羅抽抬了腿,往炕沿往被窩里放。明瑞解了脖項(xiàng)上的紅紗巾,丟上炕沿,躬下身,抬春羅的那雙腫得罐子似的腿。

春羅說:“不用,不用?!?/p>

明瑞:“說是嫌棄了還是咋的?”

春羅不吱聲。

明瑞抬了春羅的雙腿放進(jìn)被窩,捂嚴(yán)被子,順手開了柜臺上的電視,“你看電視,我給你做飯。”

春羅問: “你啥會兒走哩?”

明瑞說:“明兒早上。若不急,后天起個大早,走也不遲?!?/p>

春羅噢了聲,“那就后天起個大早的走,晚晌我跟你說會兒話!”

沒誰要耐心守住嗡嚷的電視。看久了電視里說什么話,春羅心里都有了底。既這樣,電視就要成了空洞的擺設(shè),無非是讓屋間有個哭笑聲。

明瑞一盒一盒取出包中的藥。春羅一一接了看過,像碼齊客廳里的糧食們,一盒一盒碼齊上炕角的小方桌。小方桌是春羅坐炕頭吃飯的家當(dāng)。坐到炕面上吃飯,有了小方桌,恰若有人把碗給他靜靜地捧著,甚至比一雙手捧得穩(wěn)些。

過了晌午,春羅還沒吃午飯,一人守家中,守在時光充裕得像沒了時光的村落間,往往也沒甚要緊的事趕,那不論是春羅的早飯還是午飯,只好是啥時肚子餓,啥時就是早飯。通常春羅一人的早飯跟午飯要混在一起。肚子餓了,春羅下了炕,拄了拐子,把蜂窩煤爐提進(jìn)客廳,一手端了盛熱水的小鐵鍋,坐到客廳的方桌前,做口簡單的飯食。女兒每周從學(xué)校回來,幫他料理些家務(wù),將壓好的面,晾到客廳的桌面,客廳有股油醬的味道。拄著拐,春羅很少往院外,幾乎十天半月都不出趟村外,他膝蓋下的雙腿,紅腫著,他能感到如泥巴砌就的雙腿,分外沉。每天除過到院外去摘些菜。更多時,春羅坐檐下的高凳上,偎著鐵砧打鐵皮煙筒、打水桶,高凳子依著檐墻,他站起時好扶住了墻面。

春羅打鐵桶、煙囪的活路,還是鄰村的三舅特意指派。三舅在鎮(zhèn)子上有個鐵皮作坊,是從舅爺手里傳下來的。三舅的意思是這活輪誰手里都這樣做,還不如輪到春羅手里實(shí)在,也好每月給春羅有個水費(fèi)、電費(fèi)、醫(yī)藥費(fèi)的貼補(bǔ)。

每隔半月,三舅會把下好的鐵皮料,用皮卡拉來。一疊一疊放進(jìn)石棉瓦棚下的架板上,之所以要將下好的料放得高,關(guān)鍵是春羅沒法蹲下身,他若下蹲,膝骨里要咯噔咯噔響,疼得額頭要滲出汗來。放好鐵料,三舅將打好的煙囪水桶清點(diǎn)了,給他當(dāng)下結(jié)了工錢。三舅清楚,像春羅這樣的家境,每個月都等錢使喚。兒子在西安上學(xué)要錢,女兒上高中要錢,每月下來,家里的開銷都在兩千元以上,還別說春羅每月的藥費(fèi)錢。

每次打完鐵皮料,春羅會及時給三舅打電話。隔天,或隔兩天,三舅自會拉來下好的鐵皮料,拉走他堆放在檐臺的成品。春羅生怕這其間有空檔的日子,這樣的日子,不只熬得心慌,關(guān)鍵是春羅要想腿病,要想外出務(wù)工的明瑞。雙腿腫脹是一種痛,明瑞在外長久務(wù)工也是一種疼。這兩種疼,一種疼在腿上,吃了藥躺到火炕上去自會捱過去;唯這疼在心口上的疼,像把膏藥跟石子塞到了心坎上,不只捂得慌,甚至憋悶得沒了睡意,禁不住胡亂想。這一亂想,心口反倒愈發(fā)脹、愈發(fā)梗滯,叫他整夜睜著眼,聽窗外宿滿的黑靜。

春羅應(yīng)明白,明瑞在外頭做著什么樣的事!可這樣的事,他一個做丈夫的不便問出來。本該外出打工的是他,守家的是明瑞,或者同隔壁人家一樣,夫妻雙雙混在外頭,到過年時一起回來,再到過年后,鎖了院門,一同到那來錢快的地方去。許多事往往不跟設(shè)想一般,反倒事與愿違,這幾年不能雙雙外出也罷,反而守家的成了他,不是明瑞了。一想到這些,春羅就要捶打膝蓋,咬了滿口牙,任鉆心的疼痛襲上心坎,襲遍全身,讓額頭上冒出冷汗。收麥時節(jié)一次,種麥時節(jié)一次,除過這兩次,每隔三兩月明瑞準(zhǔn)會回來。明瑞每次回來,他總把想說的話摁在舌面上,不曾讓它翻滾而出,若一旦翻滾出來,明瑞的直言會證實(shí)了他的猜想,那他塞在心坎上的石頭,真要成了一塊石頭了,在這樣的憋脹里春羅該如何承受?也罷,也罷!

高凳子旁的另一張高凳子上,放著兒子買回的播放器,播放器中的卡里存滿了秦腔戲,若是充好電,輕輕一摁鍵,播放器里的聲韻就會痛徹心肺地唱起。他愛聽那些個花臉子戲,如《斬單童》《赤桑鎮(zhèn)》《二進(jìn)宮》《三對面》。在這些撕裂般的聲腔里,在向陽的春日,春羅攥著一柄榔頭,叮咣敲打,或撐住拐子站著或依了高腿的木椅子坐著。好似他敲打的不是白光光的鐵皮,而是在大戲臺上的鑼。在這能把石頭唱酥唱軟唱化的秦腔里,迎春花開了,村外的杏子花開了,屋院里有了螞蟻跑動,有了綿甜的花香。

落了尖尖的春雨,那尖尖的雨如明瑞額頭嘴角上細(xì)細(xì)的絨。落了雨又是極為難的事,每到天有了陰沉,春羅的膝腿沒了穩(wěn)妥的安放處,更別說是瀝淅的雨,要把大地叫醒,要把草芽子從地皮下喚醒的雨,這樣春羅就灼痛得慌。藥是吃過了,春羅煨燒了火炕,被窩下捂進(jìn)雙腿,聽那淅瀝的雨聲,他要想起明瑞。

3

明瑞跟春羅雖然結(jié)婚,可明瑞并不是春羅家娶來的媳婦,卻是春羅家買來的媳婦。

明瑞十九歲時,家里出事了。明瑞的父親與春羅的父親交往甚厚,明瑞家借了春羅家的錢,事后一年明瑞家還不能還回。春羅二十二了,父親得張羅著給春羅提親定婚。還是明瑞她爸的主意,既這樣,兩家孩子相仿的年紀(jì),也說得上門當(dāng)戶對,干脆把明瑞說給春羅,也算兩家兩清。起初春羅他爸不愿意,若按明瑞她爸的兩清來算,春羅家并不劃算。春羅他爸的意思是,若以明瑞家拿去的錢財(cái)來說,春羅家給春羅至少能娶得兩房媳婦。如此盛情,卻怎么推脫得過去!經(jīng)那媒人兩廂撮合,春羅他爸和明瑞她爸的意思卻是,那就先讓明瑞跟春羅碰個面,要是兩家孩子誰相不中誰,此事則推往一旁,若那孩子們彼此相中,這事又當(dāng)別論。明瑞家父母盼望明瑞能相中春羅,春羅家父母卻不盼望春羅能相中明瑞,有了娶兩房媳婦的錢,春羅哪能守了光棍。

事情偏偏出人所料,明瑞沒相中春羅,春羅相中了明瑞。

春天相過親,年底臘月,春羅明瑞結(jié)了婚?;楹髢赡昝魅鸶毫_不招嘴。春羅有耐心,出外回了給明瑞買新衣,知道成了夫妻,要同床共枕地睡,他就能等來明瑞說話的那天。等有了兒子李樂,明瑞果真有話說了,明瑞說她頂頂看不上春羅老實(shí),這些年哪有老實(shí)人活下去的份,跟個老實(shí)人一滿子會受氣,哪會有個好日子過。春羅的優(yōu)點(diǎn)是老實(shí),缺點(diǎn)是太老實(shí)。春羅呵呵笑,說不會不會,跟了我這么個老實(shí)人,一滿只有好日子過,一準(zhǔn)沒有壞日子過。待女兒李笑出生,明瑞沒太說春羅老實(shí)的話,自然有了過日子的勤快豪狠。這些春羅心里明白,明瑞心里想的,是有個花言巧舌能哄著慣著的丈夫,而不是他春羅這么個一勺一碗的人。這是明瑞窩在心底里的夢,一個夙愿難寐的女人夢!

不管怎樣,他目下成了這樣的人,還能有什么奢望?明瑞此回,沒有不同。她翻出干活時的罩衣穿了,沒往蜂窩煤爐或電磁爐上做飯,也沒在客廳做飯。

客廳放了糧食桌椅,格外擠,再者春羅總把客廳門關(guān)得緊,生怕一星點(diǎn)的風(fēng),一星點(diǎn)的陰濕漏進(jìn)門縫,因此客廳臥房有股別樣的味道。

明瑞說:“把門開會兒!”

春羅說:“你開”。

明瑞去開門。春羅往火炕深處縮縮。他感到明晰的陰濕漫進(jìn)了門洞。

明瑞去了廚房。柴禾是她上次回來堆放的,鍋臺蒙了淺淺的灰塵。這么說來李笑每周回來,肯定清掃過廚房。她知道,女兒每周回來,都要給她老爸洗衣做飯,前往學(xué)校時得給老爸往電磨坊壓好面。幾乎每天,她要給女兒兒子在微信里說個話。女兒說她回家做了什么時,明瑞的鼻頭禁不住發(fā)酸。

這能有什么法子!面對這樣一個家,馬明瑞唯一的出路,是想著法子給兒子、女兒攢錢。兒子沒有考上大學(xué),復(fù)讀一年只過了三本線。在兒子上學(xué)跟前,她跟春羅的想法一致,期望兒子學(xué)門修理手藝,往鎮(zhèn)街或縣城開個小門臉。兒子哪里肯,兒子說,他們同學(xué)沒有考上三本線的都上大學(xué),他干嘛不上。兒子哭了。在兒子的哭泣外,春羅叮咣的敲打聲終止了。既然兒子想上,就讓兒子上吧。兒子所有的用度,她在兒子的電話后,準(zhǔn)時給打進(jìn)卡里去。

兒子第一年開銷近兩萬。第二年兒子拿走了兩萬多。這第三年還沒到底兩萬多已經(jīng)支走了。明瑞給兒子說,來點(diǎn)錢不易,省著點(diǎn)花。在一家三口人的群里,兒子說知道知道,省著呢。兒子說,別的同學(xué)不算學(xué)費(fèi),光是吃穿、學(xué)習(xí),半個學(xué)期都有一萬多。不論咋說,她仍期望兒子省著點(diǎn)花,也不知兒子畢業(yè)后會有什么樣的前途。可她卻知道,不論兒子有沒有前途,總得結(jié)婚!結(jié)婚不是說結(jié)就能結(jié)呀,至少得有財(cái)禮。旁的不說,就目下村人訂婚的財(cái)禮,要五萬左右,多則十萬八萬的也有。此外兒子結(jié)婚得有套房子,旁的想都不敢想,別說省城,單往縣城買套房,少說也得二十多萬,這么多錢,她和李春羅從哪來?

不想不想,想多了就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只是不論想與不想,這事就明擺在那里,不是跳不過去繞過去,而是跳不過去也得跳。

空氣清新許多,明瑞掩閉了屋門。

做好午飯,端進(jìn)臥房,放上炕角的小方桌,金燦燦的陽光漏下云縫。吃畢飯,午后已溜過了一半,炕面上春羅則歪著身子瞅望院里的陽光。風(fēng)跳過墻頭在竹葉上奔走,院里的石榴樹,還沒新芽。從客廳的門玻璃上,春羅去瞅識明凈的天光。明瑞拉出洗衣機(jī),在廚檐下的水龍頭前洗衣裳,洗衣機(jī)聲愈發(fā)攪擾得寧寂。

村外、麥田里野雞的鳴叫,那叫聲若軟弱的羽毛飄進(jìn)院。有了陽光,春羅下了院,拄著拐子挪走過一遭。他欲找尋一方燥暖的陽光,好坐到檐臺上叮咣敲打。挪走過每寸陽光,陽光里,那些看不見的溽濕氣,如隱形的針刺穿著皮肉,刺進(jìn)骨頭。春羅只好作罷。院里有股發(fā)酵的土香味。太陽偏過西墻,偏往村西。

他問:“今日星期幾?”

她說:“星期五。噢,我忘了給你說,我回來時路過縣城,專程往學(xué)校去一趟,給了笑笑生活費(fèi)。說是這周我在家哩,笑笑不用回了,好讓娃在學(xué)校補(bǔ)補(bǔ)課!”

“噢——!”

4

炕面換洗一新。近傍晚,明瑞收了洗衣機(jī),午飯吃得晚,晚晌沒吃飯,笑笑也沒回。安頓好了廚房,摁亮院燈,她往后院,往炕洞煨了兩锨鋸沫,回了屋,院燈滅去。沒有月亮,村落黑黑漆漆。村外蔥榮的麥田中野雞叫。風(fēng)遛過了東院的墻院,在窗下的那簇青竹上戲鬧、躥跳。天陰沉了,黑定了。

站檐臺,掃拭撲打過身上的灰塵,明瑞脫去罩衣,又反復(fù)撲打一遍身子,落下門簾返回屋,關(guān)嚴(yán)客廳門,順手將罩衣搭上椅背,她上了炕頭,像春羅那樣,揭了被子捂了雙腿,背靠上炕角的棉被電視,電視里演什么,他倆沒在意。春羅順手扔過搖控器。

明瑞說:“你看。”

春羅說:“你看,你不常在家,你看?!?/p>

往棉被上趄了身,明瑞摁遙控器,中央、陜西、新疆、湖南、北京,各個省臺和中央臺一一閃過。不知看什么好,也不知看什么不好,她只無心著將電視機(jī)里的電視臺溜一遍,還把控制器扔給春羅。

遙控器落春羅胸前的被子上,他偎著被子,不拾它。他披著棉襖,身后是粉白的墻。她身后是被子,女兒上高中前,她特意趕縫的。女兒開學(xué)了,要去縣城住校,學(xué)校為方便管理,統(tǒng)購了棉被、被套、臉盒、牙缸、熱水瓶、枕頭、枕巾、飯盒,還訂制了校服,這些一并收進(jìn)了學(xué)費(fèi)。因此,她為女兒精心準(zhǔn)備的棉被沒用場,只到周五、周六晚上和放寒暑假的日子,女兒在家了,才鉆進(jìn)這被筒瞅著電視、瞌個瓜籽安安靜靜地睡。每次返校前,女兒會把被子疊整齊,疊出棱角,放進(jìn)炕角。她叮囑父親,不準(zhǔn)動。春羅笑瞇瞇著嗯嗯應(yīng)。女兒真長大了,女兒說往西安、往北京上大學(xué),要把這棉被背了去。春羅說你背。

女兒的被子暖絨絨,明瑞打哈欠,縮縮身子睡倒了。她把換洗過的被子往上拽拽掖頜下,她的眼靜靜地盯在電視上,像看著又像沒看。春羅歪歪身子,揭開被子,挪了雙腿往炕沿去,拽過拐杖,下炕頭,挪身去屋外,便桶放檐臺。明瑞抬眼看。

“我扶你?”

“我能行!”

拐子出了屋。明瑞下炕,倒杯熱水,放上他那旁的小炕桌,炕桌上堆著他的藥。明瑞坐上炕頭,炕頭燙烘烘。明瑞坐到女兒的被子跟前。春羅回了,隨手扔了遙控器,扔進(jìn)她懷里。明瑞捏著遙控器,陜西衛(wèi)視瞬即滑入了北京衛(wèi)視。春羅吃過藥,坐到總落坐的那處,捂嚴(yán)腿。

他說:“你睡!”

她說:“你睡!”

他說:“想問你個話,不曉得該不該問?”

她說:“你問!”

“我就是想問你,那人咋樣嘛?”

明瑞說:“好著哩!”

“噢——該不會像我這么實(shí)誠、實(shí)受吧!”

明瑞說:“他這人,倒精明得很,專門攬活搞裝修,還代理一家天然器灶頭的門臉,我是跟人刷粉墻時認(rèn)識了他?!?/p>

“噢——那他有沒有房?”

明瑞說:“有!”

“噢——!那他有沒有車?”

明瑞說:“車有一個,舊的,是他剛開始攬活時,送貨拉料用?!?/p>

“噢——不管他有車沒車,關(guān)鍵是他得有房,有個房,你就能有個安住的地兒!那他會不會是騙你?”

明瑞說:“房子有一套,他給了我屋門上的鑰匙,這個他不會。”

放了遙控器,明瑞解散了頭發(fā),明瑞長長的頭發(fā)披散在腦后。

“噢——!那他有沒有娃娃?”

明瑞搖搖脖項(xiàng),頭發(fā)在脊背垂得更順溜些。她抬手將落在脖項(xiàng)的頭發(fā)攏出來。

“他有娃,說是一個兒娃,一個女娃。兒娃在老家,他爸媽帶著,明年上高中。女娃今年上初一,我每天給做飯洗衣,早晚接送,娃晌午在學(xué)校吃飯,送走那娃,我去他的工地做活,不論做多做少,他一月給我三千多元,我還想從他手上攬些活兒?!?/p>

瞅著電視,春羅愣怔了一下,他說:“你怎么還給人家管娃娃?”

明瑞手里的遙控器動動,電視里的北京衛(wèi)視溜到了四川衛(wèi)視。明瑞的話語至此有些輕淡。

“人家花了錢,叫人管娃娃,咱不管,人家娃娃有人管?!?/p>

“噢——”

春羅的情緒稍稍舒緩了些,他無處安放的目光,只能落到電視上,電視從四川溜到了天津,又從天津溜到了新疆。明瑞斜躺到被子上。

明瑞說:“我晚上住他房里?!?/p>

“噢——好、好!”

明瑞說:“他說他媳婦沒了。我問是跟旁人走了,還是離了,他說過世了,沒敢問咋的過了世。我在想,會不會也跟咱的境況一樣!”

“噢——這也難說!”

電視又從新疆衛(wèi)視溜到了浙江衛(wèi)視。明瑞說:“他問你,我起先沒說,后來他又問,我說你也不在了(過世了)?!?/p>

“噢——這樣好,這樣好!”

電視從西藏衛(wèi)視溜到了河南衛(wèi)視,又從河南衛(wèi)視溜到了康藏衛(wèi)視。春羅不說話。明瑞不說話。節(jié)能燈的燈泡兒白洼洼地亮,白亮的燈光映得屋子說不清的清冷,電視轉(zhuǎn)了一大圈回來了,又回到了中央一臺。明瑞打哈欠。

“他說,讓我把戶口轉(zhuǎn)到他那邊去?!?/p>

“噢——好,好!”

明瑞抬手扔過遙控器,遙控器落到春羅腿面的被子上。所有的電視都索然無味的,到了沒瞌睡的夜,雙眼不盯住電視,不知該盯哪去。

“明瑞,那他罵不罵你?”

“不罵不打,他的脾性兒,好著呢!”

“噢——好,好!”

明瑞往被子里窩窩身子,拉過女兒的枕頭枕下,電視里的朝鮮發(fā)射了導(dǎo)彈,俄羅斯和美國在敘利亞打擊反政府武裝,伊拉克的恐怖分子又在清真寺旁引爆了炸彈,美國的科學(xué)家發(fā)現(xiàn)了土星上的氮?dú)饣旌衔铮瑧岩赏列巧显猩E象。

這些都是距離春羅和明瑞遠(yuǎn)得不能再遠(yuǎn)的事,甚至對她和他來說,都是些不關(guān)己的話題,包括國內(nèi)的樓市上調(diào)與股市下跌與肉蛋價格回升。

春羅問:“那他多少年歲?”

明瑞沒回聲。

明瑞累了,睡著了,鼻腔里扯著微微的鼾,春羅熟悉的鼾。

遙控著關(guān)掉了電視,摁掉燈。春羅睡下去,屋里黑寂,院落、村莊、曠野黑寂,獨(dú)有麥苗和草芽們悄悄長高。杏花開了。

瞑閉了眼,春羅無睡意,聽那窗外的靜,聽那嗦嗦的雨。夜很長很長,是沒盡頭,沒法去想象盡頭的長。風(fēng)在竹葉間,在后院的楊梢上。楊梢上吊滿毛絨絨的楊穗子,尖巧的葉芽還沒吐出。到夜半,雨稍稍稠密,明瑞起過夜,回了屋,睡回被窩,她的手伸過來,輕輕攥了他的手,他的手從她手里輕輕縮出來。

5

第二天,滿野的杏花洇了雨??莸钠驴采希灰归g有了淺朦朦的綠。村落、野地濕漉漉。明瑞起個大早,掏除了炕洞中存積的草灰,煨了新火,掃拭了檐角的蛛網(wǎng)和各屋的灰塵,提早做了飯。吃過飯,明瑞細(xì)心地刷拭了所有灶具,并往蜂窩煤爐里換了煤,往爐口的鐵鍋間續(xù)了水。她該走了。

明瑞走時,春羅送她,她不讓送。春羅還是拄了拐子隨了明瑞挪過院子,院子濕浸浸,墻角的竹發(fā)了新筍。明瑞開院門,走到院外,撐開絨綠色的雨傘。春羅揣了戶口簿往她挎包里塞。

“不用,不用。”明瑞推拒。

“明瑞,你拿上,你用得著它?!?/p>

“不拿?!?/p>

抹把眼,明瑞撐起雨傘端直走往村外,四十三歲了,明瑞后影還不顯老。她回過頭來囑托。

“按時把藥吃上。”

春羅噢噢地應(yīng)。

“把藥吃上,你就好了。”

明瑞出了村,拐往村北的柏油路。拄著拐子,春羅挪到村口時,明瑞已走到柏油路旁的杏樹跟前。獨(dú)她一人,擎著絨綠的雨傘站在杏樹下,朝東望。她梳得整潔的頭,不時探出傘下。到整點(diǎn),村村通的小客車到杏子樹前停了停,小客車駛?cè)?。柏油路旁、田坎地頭的杏子樹下,空了。

細(xì)的雨落入路面的水洼,每滴雨落進(jìn),水洼就伸長一分,唯那綠榮榮的野地,一夜浸雨的杏花,濕漉漉、粉白粉白的隆盛。

明瑞進(jìn)了城,她又要去打工。

后記:

“我的路還得我自個走,別的誰都替代不了。想想又不舍得要另一個旁人來替我受苦,若這個樣子,倒不如叫我全受了吧!”這是我姑姑曾說過的話。

這話,竟那么不知不覺著挪給了明瑞,明瑞是我表姐,現(xiàn)年45歲。

出門攬活,三個月了,才結(jié)算些工錢?;亓宋?,母親說,你表姐夫病得重,去看看。晌午,我進(jìn)了明瑞姐家的屋院,表姐夫的腿腫脹得很,他坐得高,攥著個榔頭,就著鐵砧,叮咣著敲打鐵皮煙筒。客廳里淤著醬醋的味兒,還有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汗腥。屋院里就他一個人兒。院墻根,新發(fā)的竹長得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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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的兒子笨
你養(yǎng)的好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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