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一年間,我安心做各位的信使,為各種問題找名家大咖來解答,為愛找角度、尋方法。時間長了,我習慣于在閱讀來信和閱讀回信中得到滿足感,我有時會覺得自己是舊年的郵遞員,或者圖書管理員,看緣分的流轉(zhuǎn),看時光的飛逝,看故事里的笑靨,看日常閃現(xiàn)了光澤又歸復于日常。直到收到這封署名要求我回答的信——
楊穎同學:
你好!
你讓我在一年之后,又回復起中學生的來信。來信是關于青年人群流行的“喪文化”,我卻打算先講點別的,沿著此刻的情緒。
過了40歲,常常覺得時間更加短促、不敷規(guī)劃之用,而時代的日新月異、人際的競爭比拼又絲毫沒有歇息的跡象,內(nèi)心越來越明了,一味跟著外在的速度奔跑,只會讓人生的路徑更為支離破碎,心態(tài)也會焦慮、抑郁、起伏不定。所以,我開始對自己說,淡定,舍去一些看似充滿誘惑的機會,更不要事事與他人去比較——這并不是要“喪”起來、“喪”下去,覺得可以不參與忙碌充實的工作,覺得跟大神比我不行所以覺得自己渺小,于是用“老了”的借口搪塞說,年輕人的事我看不懂、不關心……我想,與淡定、舍棄有關的不是“喪”,而是愈發(fā)精準地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擅長做什么,怎樣獲得快樂和成就感。
所以,我肯定是反對“喪文化”的。不過,也并非支持所謂的成功學和一切欲望的實現(xiàn)。
思想家、教育家梁漱溟先生在當年做“鄉(xiāng)村建設”的時候,每天清晨朝會就給青年學生講一番認識世界、人生和自己的話,學生們將它編輯成書,叫《朝話》。有一天他說:“在這個時代的青年,能夠把自己安排對了的很少。在這個時代,有一個大的欺騙他,或耽誤他,容易讓他誤會,或讓他不留心的一件事,就是把欲望當志氣?!?/p>
沒錯,積極的人生不是隨時滿足自己的欲望,尤其這欲望是跟社會上、身邊人這樣那樣比較而增生的,繼而為了“他有我也要有”這類的原因而爭輸贏;相反,真正積極的文化開始是出于真心、興趣、熱愛,后來則出于志愿、理想、境界——比如有人說,我想做一個出色的建筑設計師,因為那是美和生活最重要的結(jié)合;有人說,我熱愛講故事,我要努力寫出好小說或者成為一名好編劇;有人說,到了這個手工工場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很有天賦,那么就做一名有工匠精神的傳承者吧——諸如此類,我都認為是積極的、健康的、有為的、負責任的選擇,是既不“喪”又不“貪”的“健文化”。我造這個詞與“喪文化”相對,是在指向“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周易》)和 “積健為雄” (《二十四詩品》)。
再來講你信中的問題,我其實已經(jīng)把觀點亮明、說完了。如需補充兩句,那就是關于“喪文化”在這個時代和使用者中的實用意義,你已經(jīng)講得很好:“‘喪文化于我們,是撒哈拉沙漠的雪,是一劑‘以毒攻毒的自我減負良藥,是我們對焦慮的巧妙化解,對缺陷的清醒認知,對現(xiàn)實的幽默調(diào)侃。”你比我概括得還要好!按我個人的經(jīng)驗,很多大眾流行的詞匯、觀念、情感,一定不是無根之水、空穴之風,一定是現(xiàn)實生活的反映與折射,一定有合理的解釋和值得重視、研究的必要,所以不用粗暴地一棒子打殺——這就好像感冒、扁桃體或闌尾發(fā)炎,其實是人體系統(tǒng)的預警、排毒,懂得的人就會認真對待,找出問題以及紓解和痊愈的辦法。
人生活在壓力之中,沒有壓力,人類文明就沒有了進步;世界本有一套自然的規(guī)律,而人類又創(chuàng)造、形成了自身的游戲規(guī)則。去接近偉大的自然規(guī)律,不斷修正社會的發(fā)展規(guī)則,是我們每一個人的責任,也是讓每一個人生活更美好、精神更幸福的源泉。
我很高興你的來信關注的是公共領域的社會文化話題,及時關注、討論是有助于我們彼此理解,并形成共識的最佳方法;更高興你關愛身邊的朋友,這種愛是引發(fā)你走向高貴人格的階石。感謝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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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3月
本期“神秘答主”
夏烈:作家,文學評論家,杭州師范大學文化創(chuàng)意產(chǎn)業(yè)研究院院長,浙江省網(wǎng)絡作家協(xié)會常務副主席,有專著、評論集《觀念再造與想象力重建》《裂變與交互:當下文藝生態(tài)的直觀與反思》,隨筆集《散雜集》《為愛找方法:夏烈教授給中學生的26封回信》等9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