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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雕刻

2018-03-21 08:11詩籬
清明 2018年2期
關(guān)鍵詞:老謝刻刀前妻

詩籬

俄覺山腳下原來是個小鎮(zhèn)。五年前的夏天清五來時,住在小鎮(zhèn)蝶飛賓館的三○三房間,吃正宗俄覺小鎮(zhèn)的特色菜,喝冷冽的清泉酒,一口烈一口寒。

那一年清五正待補正職位置,從縣委秘書跳到副局長做了七八年,難得這一次正職空缺,沒有什么大的敵手能與他平分秋色。領(lǐng)導已經(jīng)找他談過話,如果沒有意外,也就剩走一次象征性的流程。

但意外總是有的。那幾天流程的日期也已經(jīng)定下來,只等下一次常委會宣布。領(lǐng)導忽然透露給他一個消息:情況有變,出現(xiàn)一個叫汪達飛的人。而那時候,他剛答應帶兒子去大山里寫生。這是他很早應允兒子的,考上一中的“禮物”——兒子成績下來了,安州一中。

清五跟兒子商量:

要不……延后些日子?

兒子沒說話。清五想,也許黃曉媛可以陪,她這幾年和清五確立關(guān)系后,掛職一個企業(yè)的副總,基本沒什么事。但他沒讓她陪同——黃曉媛比他小十歲,兒子是個初中生,他們都很年輕,碰到一起,難免會磕掉彼此一些瓷片,留下遺憾。何況,兒子也不會同意,像天下大部分繼子與繼母的關(guān)系一樣,他們之間,清清冷冷。清五便打電話給前妻。但前妻說,正在孕期。

其實兒子可能早就準備好了。他知道的時候,兒子已經(jīng)收拾了行李,跟幾個同學在路上了。兒子發(fā)了條短信給他:去俄覺山了,勿念!

俄覺山離家將近一千里。清五想,兒子怎么去那么遠的地方?離安州一百里外,就有山的。后來他去俄覺山頂,發(fā)現(xiàn)那兒終年蓊蓊郁郁,沒有冬秋,確實是個寫生的好地方。

聽說兒子是為了摘一朵白色的花。清五跟那里負責接待死者家屬的工作人員爬上山頂,站在那個簡易的護欄邊。

他就是夠那朵花掉下去的。

清五看那朵花,只剩下一個灰色的蔫草團。

您的孩子和他的同學沒有跟團,是散客,可能找不到負責的人。我們這里都立了牌子,提醒游客不要到這里。雖然這里風光很美,但實在很危險,我們也不敢上來呢……

清五下山,跟工作人員來到兒子的住處,蝶飛賓館三○三室。床上的衣物用品像主人剛剛出門那樣,凌亂地隨手放在那里;枕頭邊有個啃過的蘋果。清五拿起蘋果,放在嘴里啃了一口,又啃了一口,慢慢吃完。

你們都回吧。清五對另外幾個噤在一邊的孩子和家長說。

兒子沒有尸體。俄覺山風景勝地,很多地方保持著自然斧鉞,除了幾條官方開鑿的羊腸小道,就是許多山民上山采果時鑿的簡易道。兒子下墜的地方是幽谷,太深,除了植物,連飛鳥也去得艱難。俄覺山消防隊多次冒險用繩索攀崖進入深谷,地毯式搜尋,一無所獲。

野獸是沒有的,多年來都沒有發(fā)現(xiàn),但是誰知道呢……那里太深了,滾一塊石頭下去也要好久才聽到聲響呢。一個姓謝的眉頭蹙成“川”字的工作人員嘆息。

清五腦海里都是兒子在冰冷的谷底某處等著救援的畫面。

那么,消防隊,再等幾天?

先生,對您兒子的意外我們很難過……但已經(jīng)第十天了,如果要求賠償……其實也看不到尸首,只是失蹤,針對失蹤這一點,景區(qū)可以……

他有沒有欠費?

您說什么?

他有沒有欠入住賓館的費用?

哦哦,這里都是先交押金的,您可以去吧臺查一查,可能還有剩余,他們才住兩天。

清五去吧臺,拿兒子這兩天的餐費單。

他喝酒了嗎?

是的,先生!臉上生了雀斑的女孩警惕地看著清五說,但所有來俄覺山的人都要喝的,是我們當?shù)禺a(chǎn)的清泉酒,冷冽解暑,度數(shù)很低,不會因為酒出問題的,這里的小孩子和老人都愛喝……

我是說,給我來兩瓶吧,還有這幾樣菜。

又一個星期后,清五收拾行李回安州。兒子只有一個小箱子,輕飄飄的,像空的。

五年后,俄覺小鎮(zhèn)已經(jīng)變成了一座城。這期間的每年,清五都來。在兒子的祭日,來住幾天,住三○三室,吃特色菜喝清泉酒,然后爬山,累到自己倒下就睡著的程度,還不忘每晚拿個蘋果咬一口,放在枕邊,第二天早上起來一口一口吃完。

三○三的布置和賓館外面的裝潢一樣換了新貌,但蝶飛賓館每年來幫他接行李的還是那個雀斑女孩。她幫清五把行李送到房間。

先生,您這次來是常住嗎?這么多行李……

是啊,你知道這里有靠山的簡便房出租嗎?

有的,您要是愿意,我?guī)湍纯础?/p>

清五點頭,然后在窗前坐下。窗外的小鎮(zhèn)變大了,但山還是那樣。

而世事卻不能如山。

比如清五的愛好,雕刻。小時候捏泥巴,后來泥巴落伍了,石頭和朽木根都給他做了材料。那時父親還很寵他,給他買各式刻刀、鑿、錘、刨。但長大后清五徹底丟了刻刀,埋頭仕途,也因為父親。父親是個“三朝元老”,跟鄉(xiāng)里的三任鄉(xiāng)長做會計兼謀事,最后卻被一筆早年財務(wù)款項的去向陷害了,替第一任鄉(xiāng)長頂了罪。那時正逢八三年,摸一下女人屁股也可能被抓起來判刑。父親坐了八年牢,出來后,家徒四壁。清五那時和兒子現(xiàn)在的年齡相仿,剛初中畢業(yè)。父親喘著氣將清五所有的作品都摔了個稀巴爛,要清五放棄美術(shù)中專:

爛石頭、破木頭有什么用?上高中,繼續(xù)上,老子吃糠咽菜供著你,讀大學,將來做大官,給老子出頭……

清五暗暗抗爭,躺在床上不吃飯只睡覺。但父親在獄內(nèi)煎熬成廢墟一樣的身體制止了他,他終究棄了中專,去上高中,吃咸菜饅頭考了一所不錯的大學。回到安州,進了政府機關(guān)做了個辦事員。之后遇見賞識他的副縣長,將他調(diào)到身邊做秘書。再之后,結(jié)婚,生子,日子安靜又充滿等待。雕刻的喜好,如一只遺落的香囊,被野草般的忙碌掩埋了。

從政的生涯也充滿變數(shù),因為彌漫著婚姻和情感的意外。

那時清五被領(lǐng)導相中,做了秘書。領(lǐng)導給他介紹了一個漂亮文靜的女教師。女教師眉眼清秀,像一池清水,春碧秋澄。然后他結(jié)了婚,有了兒子。但從兒子出世后,婚姻出現(xiàn)了分水嶺,前妻變了,那池清水氤出迷霧,云山霧繞讓清五迷茫。之后又是一個急轉(zhuǎn)——領(lǐng)導調(diào)進市里,前妻也緊跟著調(diào)進了市中。但還好,這個“急轉(zhuǎn)”并不全是“而下”,新來的縣長第一次看見清五,就相中他的那份沉默穩(wěn)重,沒有嫌棄他是上任的朝臣,而將他這個遺孤式的秘書重新要過去帶在身邊。兒子九歲時,縣長離開,很仁義地將他放到縣直機關(guān)副局的位置。就在這前夜,清五將妻子變成了前妻。前妻平靜地接受了——不要孩子,凈身出戶。清五也沒告訴家里任何人——父親已經(jīng)帶著荒涼與不甘的眼神離世——當年那個讓父親替罪的鄉(xiāng)長也早已過世,父親沒等到清五做上大官替他出頭;而除了父親,三個姐姐多年前已經(jīng)有了各自的家庭,有的都做了奶奶;母親也在父親走后的第二年駕鶴西去。

之后,副局長清五便認識了他辦差時經(jīng)常碰面的賓館領(lǐng)班,頗懂男人心思的黃曉媛,并且,開始交往。

在一條很窄的巷子里,清五租下了一座小院子。是雀斑女孩叔叔家的,租金也不算便宜,一年八千。

抬頭就可以望見山哩,許多像您這樣大城市里的有錢人都來這里!房子搶手,這里空氣好,有山泉,我們俄覺山哪,要什么都有的,還都是環(huán)保的,可以延年益壽……

女孩叔叔很貧,清五付了錢,便關(guān)上院門。這里是他的家了,他想,但他對這里,怎么還是那么心懷敵意呢?

他站在院子里,望著遠處的俄覺山,五年了,他竟然從來都沒夢見過兒子。

那個正職的位置,最后還是擦肩而過。而清五卻意地外頂了一個二級局的正職,前任是因為突發(fā)腦溢血,搶救過來卻半身不遂,為他挪了個位置。那個叫汪達飛的,清五后來查過他的履歷,和父親替罪的鄉(xiāng)長沒有任何關(guān)系,似乎是從市里空降來的。

官場明升暗降的手法很多,最好的就是如雕刻那樣,按雕者需要,先找出材料最大的無法回避的缺憾,以此生發(fā)改造,最終造出一件連缺憾也十分完美的雕塑來。但新辦公室里的清五不再像從前那樣兢兢業(yè)業(yè),他常常走神:冰冷的崖下,兒子離開的那個時刻,該是多么無助??!兒子失蹤了,是去哪兒了呢?這么久,如果活著,該回來了吧!他想,還是不要再欺騙自己,兒子已經(jīng)不在了,這樣在心里也可以為兒子完成一種儀式,讓他去得安心。只是,這是不是意外呢?那個腦溢血的前任,那個瞬間,也應該是悲涼的吧……希望他也只是個意外,就像兒子的死一樣。

清五不再計較職位的虛實關(guān)系,他厭惡一切事務(wù),沉浸在回憶里。兒子很懂事,有著成人的執(zhí)拗,成績很好,極愛繪畫。這就像自己,雕刻與繪畫本來就是一個行當。小時候自己也是喜歡繪畫的,每次雕刻前先要畫個素樣。但自己為什么就那么反對兒子繪畫呢?在兒子面前,他就像當年父親對自己說話的腔調(diào):

第一是學習知識!畫畫都是閑時的消遣,畫得再好也是沒有用的!

但自己并沒有像父親那樣的遭遇呀。兒子畢竟是聽從他了,只是因此和他疏遠了——我做什么什么去了,勿念!這樣的表達也是司空見慣,不和他商量,而且每次他若打電話過去,總是關(guān)機狀態(tài)。

五年了。五年來,兒子房間里的每一件物品,都像那天他離開的時候,原樣擺放,包括出門時,兒子脫在門口的那雙阿凡達球鞋。他將兒子常穿的衣服也洗了,掛在陽臺上,仿佛昨天兒子剛脫下來換洗。每晚,他都在兒子房間隔壁的書房睡,那樣他可以聽得清楚些——從兒子房間傳來的每一個聲響,都會是帶著兒子的氣息和體溫的,哪怕是沒關(guān)嚴實的窗子撲進來的一絲風,或者灰塵落下的聲息,他想,這都會幫助他,讓他夢見兒子。

黃曉媛去了另一家企業(yè)掛職,并且結(jié)婚了,是和那個叫汪達飛的人。清五發(fā)現(xiàn),自己當時竟然沒有查出,汪達飛是單身。不過也許查的時候他還沒單身,現(xiàn)代社會里,一個人想結(jié)婚或者單身,都是分分鐘的事,就像一個人的生和死。但,誰和誰結(jié)婚又和他有什么關(guān)系呢?黃曉媛要結(jié)婚,沒有汪達飛,還有別人。

已經(jīng)五年了,前妻的第二個孩子已經(jīng)六歲。在兒子離開的最初日子,前妻來找過他幾次,似乎想安慰什么,他都拒絕了??尚Γ∷?。在他心里,兒子是他一個人的。后來清五有一次看見前妻在廣場上呆呆坐著,她的老母親——他以前的岳母,在陪那個大頭、大眼睛的小男孩玩——另一個喊她岳母的人的孩子。前妻難道又離了嗎?有一瞬間,清五心底劃過一絲憂慮,但很快就丟開。和他沒關(guān)系,他只靜靜地仔細看,看那男孩。在男孩身上,清五沒有找到兒子的影子——小男孩和兒子一樣,完全沒有他母親的樣子。他想,前妻也挺可憐,生多少孩子都一樣,小男孩和兒子,都只借她的肚子來世上。但他又想,兒子像自己,也可能只是借自己的模樣用了一下罷了。

他從沒有夢見過兒子。所有家里的一切令他煩躁、厭惡和不安。他便想辭職,這一年他已經(jīng)五十歲了。

為什么不去那里呢?

有一天夜里,他這樣對自己說。他找了人,辦了最后一件開后門的事——病退。然后賣掉房子,打好包裹,將兒子的從前和現(xiàn)在的自己搬到了俄覺山。

第二個五年比第一個五年快了許多。清五院子里的角落堆著許多亂石塊,他已經(jīng)雕刻了整整五年。石雕、木雕、根雕,房間里擺放了無數(shù)作品。重新拾起刻刀,清五最初覺得自己刻出來的東西,就像將一只青蛙雕刻成癩蛤蟆那樣粗糙,自己看著,不覺笑出來。然而畢竟是喜歡,買書看,每天不停地刻,很快掌握了許多雕刻技巧。并且因為長期地學習、鉆研,清五對雕刻的歷史和意義也有了自己的理解:在雕刻伊始的西方,推動它發(fā)展的雖然是宗教,但西方人沒拘泥于宗教,原因就是西方雕塑同時接受了希臘神話的洗禮,這使得西方雕塑有了藝術(shù)的魂魄——西方人從一開始就將雕塑歸納為藝術(shù)行列,他們的雕刻師都被稱為雕塑家,與畫家、音樂家同等待遇。而在中國,古代雕刻只為佛教壁畫或皇家建筑等實用需要,并沒有任何一種文化愿意為它作法引渡,所以一直以來和藝術(shù)無關(guān)。雖然后來許多佛教壁畫與建筑雕塑最終成為世界藝術(shù),流芳百世,但那些給予它們生命的人,都屬底層,稱石匠,類同木匠、鐵匠、農(nóng)人,僅為一口飯而為之。

遠古文化淵源似乎深深地透露著某種宿命。清五無限感傷。

但清五是有收獲的,他漸漸觸到了破譯雕刻內(nèi)心的密碼——無論精雕細鏤還是鈍筆粗刀,雕塑的本質(zhì)萬變不離其宗,那就是線條。和兒子的繪畫是一樣的,每一根線條走向,都是雕刻者內(nèi)心的曲線,意在筆先,趣在法外。就像兒子,雖然和別人一樣是個普世生命,但這根線條卻是出于他的內(nèi)心走向,宣泄著他復雜的生命底色,所以兒子才那么喜歡繪畫,他在告訴清五,我是另一個你。清五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時,眼淚滴下。他抬頭看大山,每一處似乎都有了兒子的氣息。兒子落在山里,大概也化成這山的線條了吧?這樹、這草葉、這石頭,都是……

街上有雕刻機,新款式電動無刷雕刻機,清五不用,他從來沒碰過電動雕刻工具,用的都是舊式手刻刀,除了各號刻刀、剁斧、石鑿、石錘、石銼、弓把和一些必要的打磨砂輪等用具,全憑眼力和心力,就像遠古的石刻師們,直接在石頭上鍛錘雕刻。有時候,他也抽空去一些有名的雕刻工作室看一看。他有些搞不明白,現(xiàn)代雕刻究竟還屬不屬于藝術(shù),從泥坯到石膏到石料,那些現(xiàn)代雕塑都誕生在操作車間里,電動雕刻機、打磨機、拋光機、點型儀,各式先進科技生產(chǎn)工具,幾乎就是現(xiàn)代化工廠。只要想到的,就可以通過現(xiàn)代科技快捷而完美地生產(chǎn)出來,就像拍照片。他嘆息,東西方雕塑起源時態(tài)度迥異,結(jié)果卻如此殊途同歸——從嚴峻風格到理想風格再到愉快風格,從審美發(fā)展到取悅于人,從藝術(shù)發(fā)展到商品,沒有魂魄,就像一個在官場里游走的人,除了沒完沒了洞察官場風向,沒有心靈。清五想起小時候,一個當年的右派、后來留下做美術(shù)老師的老頭,看他那么酷愛雕刻,跟他說過一句話:如果你將來從事雕刻這一行,千萬別用現(xiàn)代工具,那就是車床技術(shù),弄出來的都是騙人的物件,會完全消耗掉你對藝術(shù)的直覺。

那個人,他那么早就洞察了一切。他是不是個雕塑家?可惜,父親坐了牢,鄉(xiāng)下亂糟糟的一團,他再沒見過老右派。當然,后來他連刻刀都忘記了。

兒子離開第十一年,清五托人選購大青石。是他初來時帶他上山的那個老謝,俄覺小城里清五唯一熟悉的人。清五每次上山,都會路過老謝的石屋,閑談幾句。一本書上說,人長期不說話,會失語。偶爾,老謝會請清五去酒肆里喝幾杯清泉酒,吃特色菜。清五也請老謝,但他和老謝只喝酒吃菜,從不交流過去。

老謝說,俄覺山青石多,環(huán)保,耐磨耐風化,硬度也好,最適合雕刻那種大型的真人雕塑了。這山上有許多山民專門私采石頭出來賣,他們采好直接送過來,還能幫你先開個大荒(按雕塑大小簡單地鑿平整),需要搬搬挪挪的也盡管招呼他們。清五說好,在哪里買都是買,只是石頭的要求不能太低,不能有裂縫,雜紋不能太多。老謝說不難,只要價錢好,質(zhì)量一定好。

俄覺山青石比其他地方顏色更深些,摸在手里還帶點青田石的膩滑。不過價格挺高,本來不算太貴,但清五要求高,結(jié)果,厚度超過兩尺、高度一米五至兩米內(nèi)的,一塊至少兩千。清五需要的量原本不大,十五塊青石。但結(jié)果第一個雕塑,就耗費了四五塊青石。在這之前,他用石膏與黏土打成坯試雕了很久,也曾分塊試刻人體,但石膏泥坯太軟,分塊無法提高整體結(jié)構(gòu)把握度,最終只能用成品石料試刻。算起來,第一個雕塑用的石料就將近一萬塊錢。錢,早已不是清五關(guān)心的事,但他發(fā)現(xiàn),一個人活著,怎么也不能完全離開錢。城里那套房子和微薄的積蓄,這些年已經(jīng)耗費不少。退休金是有的,除了吃飯付房租,還要買各種材料,包括刻刀。他總是喜歡那種硬度上乘的鎢鋼刻刀,堅硬,順手,除了鉆石,能駕馭所有硬度的石頭。

老謝說,你那些雕塑可以拿到市場賣,很值錢的,我們景區(qū)很多雕刻的玩意兒賣得很好……都是批量生產(chǎn),你的要比那些強好多……我知道你不想和人打交道,我?guī)湍闳フ胰速u……

沒多久,老謝真的送來一筆數(shù)目可觀的錢。

真沒想到啊,真好賣!哎呀,你以后就刻這些零碎玩意兒吧……

清五看著錢,不知道這些錢夠不夠買石頭。

夠了呀,一大筆呢,可以買好多……

那些小東西就全拿去賣了吧,供給我青石就行。

清五只要石頭,他要雕刻的人像,都是兒子,從十五歲開始,一直到三十歲。

兒子的模樣,在心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但雕刻起來,卻不是那么回事。原來越是愛到極致,越是模糊,清五發(fā)現(xiàn),自己拿起刻刀的時候,甚至忘記兒子怎么笑了。他便將兒子的影集一本本找出來,將所有照片掛滿整個房間,開始素描。他發(fā)現(xiàn)筆尖是刻刀的觸須,一個雕刻師要想掌握雕刻的細節(jié),必須從素描的細節(jié)開始,各個角度、明暗、色彩、力度去揣摩。

有一天,清五閉上眼睛,忽然看見兒子上耳廓那個細小彎隆處不易覺察的骨節(jié),看見兒子瞳仁里,一束不斷移動的光點滑動時的弧度……

終于,十五歲的兒子出來了。兒子的樣子完全是兒子:清澈倔強的眼神,背著畫夾,回頭朝他打個響指,去俄覺山了,勿念!

清五扔下刻刀,抱著石像哭了整整一宿,像兒子失蹤后又回來了似的。

十六歲的兒子,是高中生,依舊背著畫夾,一直到十八歲。清五覺得,到十九歲的時候,兒子應該在美院學習,做個真正的畫家。清五刻刀下的兒子開始有了長衫肥褲,清秀,挺拔,飄逸,青春藝術(shù)家應該都這樣吧。直到二十歲時,他忽然想起來,兒子長大了,應該有變化了,他的發(fā)型應該什么樣呢?他的身板是不是像他母親,高高的?兒子有沒有長出胡須? 兒子嘴角那顆痣怎樣了呢?還有,他的眼神呢?

對,應該像自己。

清五翻出自己年輕時的照片,看體型,看發(fā)型,又瞇起眼睛對著鏡子,回想自己的胡須在鏡子里怎樣從毛茸茸變成鋼針,又生生地刮掉,只留下暴突青黑的胡楂。但他忽然有些愣怔,鏡子里的人,已皺紋累累,白發(fā)過半,最重要的是那眼神,蒼老而憂傷,怎么能給予年輕的兒子?

二十五歲的兒子站在風里,衣袂飄飄地拿著油畫筆畫一幅大山時,前妻來了。

你這里好難找,幸好蝶飛賓館的人認識你……都說俄覺山風景好,我?guī)麃砜纯础?/p>

前妻說著,推了推身邊的大眼睛男孩。已經(jīng)比當年的兒子還大一歲,比不上兒子帥氣,卻高高的,似他母親是個高個子。他像女孩子般秀氣靦腆地低頭卷著衣角,喊了一聲伯伯。

清五把已經(jīng)有了白發(fā)的前妻和靦腆的男孩讓進院子,端茶上來。其實整個院子沒有什么可容腳的地方,到處都是石頭、雕像和工具。前妻喝茶,站起來四處看,忽然認出了兒子,捂著胸口倒退幾步,怔怔地盯著細看,然后跌坐在地上失聲痛哭。

男孩嚇得厲害,上前扶他母親。

可是,怎么都——像你?前妻痛楚的目光看著清五,誰沒有恨?但你恨起來,怎么能如此長久和決絕?難道在兒子的身上,就沒有半點我的影子?你們從來就沒有我嗎……

前妻沒喝完茶就走了。在院門口,她轉(zhuǎn)身。

清五,兒子不應該這么像你,他應該……眉眼兒淡些,我在夢里看見他,都是眉眼兒淡淡的……

你夢見過他?清五怔住。

當然,難道你沒有?

我也夢見哥哥了!

靦腆的男孩忽然輕聲說。

清五呆住。好一會,擺擺手,準備關(guān)院門。

前妻伸手推住門,清五,過去的事都忘了吧,你不能把對兒子的愛都用來承載你對人生的怨恨,這不公平,你這是借口……

清五將前妻的話關(guān)在了院外。

很久很久,清五將兒子們移到一起,組合成一個圈,癱坐在兒子們的面前。兒子們環(huán)抱著他,各種姿勢。他放聲大哭,為什么,為什么人人都能夢見兒子,偏偏他夢不見!哥哥!他哭喊道,那孩子,他都沒見過你!我夢不見你,難道是我沒有資格嗎?

兒子二十九歲那一天,給清五供青石的那個山民出了事,一個跟他一起采石的年輕后生掉下了懸崖,家屬要求賠償三十萬。清五拔腿就要跟老謝前去,老謝擺擺手,別去。

我有責任的……

沒有。你有什么責任呢?一個買一個賣,都是自愿的。要說責任,誰讓他們愛錢呢?要錢就要冒險,就要付出代價。一個山民,生在大山,死在大山,那是他的福氣,俄覺山民都知道,山養(yǎng)人,也埋人……

房東來收房租的時候,清五才知道,那個死去的年輕人,原來是雀斑女孩的丈夫,孩子才四五歲。

兒子停在了二十九歲。

本來清五打算將兒子雕刻到三十歲,那是他當年生兒子的年紀。然而現(xiàn)在他想,然后呢?心里的兒子,他還會娶妻,生子,然后老去,然后兒子的兒子還會再長大,成人,娶妻,生子,再老去……無窮無盡,他就這樣雕刻下去?

那個年輕人死后不久,來了一個人,說是莊周藝術(shù)學院的專家,來聘請清五去那里做教授。如果清五不愿意,就為清五準備一個大型工作室,酬薪優(yōu)渥。專家很激動,說他是偶然看到清五在市場上賣的那些作品,就一直收集尋找。

自中世紀以來的作品,我再也沒見過有這樣純粹的藝術(shù)雕刻了……

清五拒絕了。

后來,又有個人來,說他是個愛好雕塑的商人。他不需要清五做任何改變,只要將作品全部賣給他就可以。特別是那組兒子的雕塑。價格,他打算出一百萬。

那是我兒子。清五說。

所以才如此昂貴??!如果不行,我們可以再談。

清五看著來人說,可是您知道嗎?那不是雕塑,是一對父子在人間的行走,一文不值,或者,無價……

俄覺山有好幾處通向山頂?shù)难蚰c道,每天,都有成千上萬人通過這些山道往山上去。險要又充滿靈氣的山,總是會有類似兒子的悲劇發(fā)生。清五找到老謝。

我想將我兒子搬到山腳下。他說。

他有些羞赧,本打算告訴老謝,可以將他和兒子的故事掛在山腳,讓大家上山的時候,注意危險,不要貪圖美景忘記腳下。但老謝已經(jīng)激動得弄散了自己那頭“川”字形的皺紋,呆在那里,半晌說,多少錢?

不要錢。

可是,如果不要錢,景區(qū)可能會……怕你反悔……

老謝依舊呆呆地看著清五。

如果非要這樣,就簽個合同吧,景區(qū)可以拿三十萬出來,替你那個山民朋友賠給墜崖的小伙子的家人。

兒子去俄覺山下五個月后,清五收拾了一個簡單的行李箱,跟老謝辭別。

我要回家鄉(xiāng)看看。

不回來了?老謝的白發(fā)在夏日陽光穿過樹葉的碎影下憂傷地擺動。

怎么會?我兒子在這里,那小子會想我的!

啊……很高興聽你說這樣的話,十六年了吧?老謝使勁抹抹眼。

是啊,不過,他拍拍老謝的肩膀,輕快地甩動一下白發(fā),或許,還能再發(fā)生一段美麗的愛情故事……

清五往車站而去,他真想告訴老謝,幾天前,他夢見兒子了,兒子在跟他笑,說爸爸,你來了……他轉(zhuǎn)頭朝遠處的兒子看過去,蔥蘢的俄覺山下,十四個兒子成為一道絕妙的風景,像一場天堂散落在人間的傳說。

他撓撓白發(fā),忽然想到,也許,是兒子夢見了自己呢。

責任編輯 劉鵬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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