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錦
圖1 《御苑市朝圖》
圖2 《清明上河圖卷》與《御苑市朝圖》街道對比
描寫城鄉(xiāng)民俗和市井風情的作品始于五代,盛于北宋?!秷D畫見聞志》中記載五代張質(zhì)善畫“田家風物”,又稱宋高元亨“多狀京城市肆車馬”,葉仁遇“多狀江表市肆風俗,田家人物”?!妒コ嬙u》中載燕文貴畫《七夕夜市圖》,描寫汴梁最繁華夜市的街道。這些人的作品雖都不傳,卻可證明當時就有畫風俗畫的傳統(tǒng)。傳世風俗畫作品中最著名的當屬北宋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卷》,這件美術(shù)史上的赫赫名跡在立意上選擇了汴梁城市生活最典型的場面,將汴河兩岸民居市肆之喧鬧繁華盡收筆底。
此幅《御苑市朝圖》(圖1),其構(gòu)圖命意,似與《清明上河圖卷》有異曲同工之妙。同是狀寫市肆風俗,形制卻有手卷與立軸之分,于是畫家巧妙的將表現(xiàn)的重點—鬧市民居置于近景,增添了中景之宮闕建筑與遠景之湖面遠山,用高聳的城墻作為視覺的分割線,將這三重情境有機的結(jié)合起來。
圖中宮城依山傍水而建,前即浩渺之湖面,遠山高聳入云,山腳水際,零星村舍隱現(xiàn)于霧靄之中,有數(shù)人依稀可辨。宮墻外遍植垂柳,沿湖岸靜泊商船、畫舫,有曲徑潛通街衢。畫面著重表現(xiàn)的是繁華的市朝景象。街道兩側(cè)店肆林立,茶坊酒肆勾欄妓館分列其間,酒旗招子迎風揮舞。街上有不少閑逛的人,有打躬作揖者,有與店主攀談?wù)?,雖人小如豆,卻神態(tài)宛然。不遠處有一座梁架式加護欄的溪橋,二人揚鞭策馬而過。而宮闕角樓,則被宮墻與街市隔開,煙靄蒸騰,望之若瑤臺仙闕。
值得注意的是,兩張圖中,靠近城門的位置都是兩座宅院隔街相對(圖2)?!队肥谐瘓D》中正面宅院的主體建筑為二層樓,屋頂為歇山頂,一層廊廡環(huán)繞,轉(zhuǎn)角處的屋頂將兩面正脊延長,構(gòu)成十字相交的兩個氣窗。門口立一紅柱,上飄彩旗,應(yīng)該是酒樓食肆一類的場所。而《清明上河圖卷》中正面的宅院就是一座大型酒樓,除了門口多了用木枋扎的“歡門”之外,建筑特征和《御苑市朝圖》基本一致,只不過車馬行人熙熙攘攘,比之熱鬧許多罷了。
從對比圖上看,《御苑市朝圖》與《清明上河圖卷》相似的建筑布景應(yīng)非巧合,會不會兩圖有所關(guān)聯(lián)?《御苑市朝圖》的作者是否借鑒了《清明上河圖卷》在風俗畫方面的創(chuàng)意與構(gòu)思?筆者先將此問題擱置,從幾個方面來討論此幅《御苑市朝圖》的斷代問題。
第一,泥金在山水上的使用。泥金,是指將打成薄片的金箔碾碎與膠水混合制成的中國畫顏料。傳世畫作中,最早在北宋王詵的《漁村小雪圖卷》上可見在個別陂陀陰面上有淡泥金渲染的痕跡。米芾《畫史》中也明確指出“王詵學李成,皴法以金碌為之,似古今觀音寶陀山狀。”這里金指泥金,碌是碌青,指石綠色,也是一種礦物質(zhì)顏料。米芾的記載可以證實王詵畫山水是用到泥金的。此外,傳為趙伯駒的《江山秋色圖卷》(專家們認為可能是北宋末年之作,時代早于趙伯駒)與《漁村小雪圖卷》一樣,也是在山石的陰暗處使用淡泥金。南宋初趙伯骕的《萬松金闕圖卷》上泥金的使用范圍又更進一籌,不僅宮闕的外輪廓全用泥金勾線,而且泥金已經(jīng)加入到石腳、沙灘的皴筆之中,在松根處雜用泥金點。而由北宋入南宋的畫家李唐,在其《江山小景圖卷》上也疏落有致的使用泥金點苔,這幾幅都是北宋末南宋初的重要作品。
圖3 《江山秋色圖卷》與《御苑市朝圖》淡泥金渲染對比
圖4 南宋 《九成避暑圖》
根據(jù)傅熹年先生的觀點①,“實物及文獻表明,北宋后期王詵、趙令穰等人開始在畫中用淡泥金渲染”,“至南宋初,趙伯駒、趙伯骕兄弟等人除淡渲外,還在小斧劈皴法中雜用金筆;再繼續(xù)發(fā)展,才出現(xiàn)那種大青綠勾金線的畫法”。從使用技法上看,《御苑市朝圖》上的泥金基本是不連續(xù)地用在幾處重要的山石處,與外輪廓線基本重合,僅起到點綴和醒目的作用,未參與山石皴法之中,這與《萬松金闕圖卷》中“間雜用泥金于小斧劈皴中”的用法不同,而極似《江山秋色圖卷》(圖3)。而傅先生提到的“大青綠勾金線的畫法”在宋代團扇中猶存實例,如南宋佚名《九成避暑圖》(圖4),圖中山體全用金線勾出輪廓,用細碎的金點來點苔。這是南宋人對傳為唐小李將軍始創(chuàng)的“金碧山水”的理解,與“泥金淡渲”的技法不類。因此,《御苑市朝圖》的上限應(yīng)不早于北宋末期,而下限當不晚于南宋初。
圖5 巖山寺壁畫與《御苑市朝圖》雕欄對比
圖6 巖山寺壁畫與《御苑市朝圖》宮闕對比
第二,泥金在宮殿建筑上的使用?!队肥谐瘓D》的作者想必受過嚴格的界畫訓練,對建筑的描繪細致入微。如近景的宅院,外圍的酒樓店肆,宛若寫真;院子里的亭臺樓閣也歷歷在目。更不用說城墻之上的宮闕,宮殿造型準確,比例合理,細節(jié)處如城墻的護欄、樓閣的地板、石階上的花紋都清晰可辨,可見作者的功力了得。需要注意的是,宮殿和酒樓的檐牙處都用泥金填涂,而宮殿的闌干則每隔一段距離就用泥金點染,柱頭也是用金來刻畫,還能看出大概的形狀。
像這樣金碧輝煌、富麗非凡的界畫,最適合宮廷統(tǒng)治者的口味。但就筆者目前查到的資料而言,還未能在兩宋繪畫中找到參照,倒是在山西省繁峙縣巖山寺金代壁畫上②,可以看到宮殿有多處使用瀝粉堆金裝飾的痕跡,尤其在闌干和柱頭上用金的效果與《御苑市朝圖》如出一轍(圖5),兩圖中臺閣的構(gòu)造也驚人地一致。不僅如此,《御苑市朝圖》上的宮闕角樓并未安裝南宋常見的格子門,其檐柱的形狀與構(gòu)造也與壁畫相近(圖6)?!队肥谐瘓D》是否存在屬金代繪畫的可能性?巖山寺壁畫的作者是金代宮廷畫師“御前承應(yīng)畫匠王逵”,他生于北宋之末,很有可能是從北宋畫院入金為金廷服務(wù)。金在1127年滅了北宋后,與南宋一直保持南北對峙的局面。如果《御苑市朝圖》系金代繪畫,那么同樣滿足北宋末至南宋初這一區(qū)間。
第三,構(gòu)圖襲自北宋,筆墨風格又與南宋有別?!队肥谐瘓D》中,由蜿蜒的遠山起始,觀者的視線漸被引至金光熠熠的宮殿之上,而作者有意只畫出宮苑一角,其余部分只能靠想象于畫外延伸。巍峨的城墻之下,構(gòu)筑了一副繁華市集圖景。這里面有高遠、深遠又有平遠,屬于北宋全景式山水的布局特點。
畫中的崇山峻嶺以李郭的卷云皴間以馬牙皴寫就,圖下方橫亙道路兩旁的巨石,也流露出郭熙傳派的面貌。但具體的皴法卻稍嫌不事雕琢修飾,用筆爽朗痛快。柳樹以粗重的線條勾出樹干,用濃墨點出樹節(jié),枝椏的造型扭曲多變,這種畫法可參考金代太古遺民所作《江山行旅圖卷》(圖7)。因此,《御苑市朝圖》延續(xù)了北宋畫風,其山石皴法脫胎于李郭一路,卻又有發(fā)展與變化。風格簡練雄奇,與南宋繪畫相比,雖然稍遜秀雅沉厚,卻別有一種灑脫不羈、雄杰豪放的氣質(zhì),這也是其和南宋繪畫的明顯不同處。通過與《江山行旅圖卷》的比對,更加大了《御苑市朝圖》為金代繪畫的可能性。
圖7 《江山行旅圖卷》與《御苑市朝圖》樹法對比
圖8 《御苑市朝圖》與《清明上河圖卷》的城門都為木構(gòu)架門洞
回到文中最早提出的問題,《御苑市朝圖》是否與《清明上河圖卷》有關(guān)?后者是從北宋亡后,由御府流入金人地區(qū)的。此后,一直在金管轄范圍之內(nèi)。直到1260年,元朝建立后,它才被收入內(nèi)府。所以,《御苑市朝圖》的作者極有可能是在金地看到《清明上河圖卷》后,才有所啟發(fā)。
當然,《御苑市朝圖》還能找出許多與宋代有關(guān)的元素。比如城門雖只偏于畫面一隅,但仍能看出是唐宋時城門通用的梯形木構(gòu)架門洞③,《清明上河圖卷》中的城門也一樣④(圖8,圖9),而非明清時期的磚石拱券門洞(圖10)。還有酒樓宅院中的亭子,在樹木的掩映之中,大概能看出亭子為四角攢尖式屋頂、且在檐口處設(shè)有較為景致的引檐(圖11)。這種攢尖式屋頂?shù)乃姆酵ぴ谒未L畫中多見,可參考南宋佚名《木末孤亭圖》(圖12)。亭中隱約能看到一段闌干,似乎是兩宋界畫中常用的“美人靠”式木勾闌(參見南宋佚名《荷亭對弈圖》)(圖13)。總之,如果能對《御苑市朝圖》作進一步的研究,比如人物的衣冠服飾、市集中反映的商業(yè)習慣和民俗以及此圖所牽涉到的歷史地理問題等等,肯定還會有更多發(fā)現(xiàn)。
圖9 木構(gòu)架城門大致剖面與構(gòu)造(注4)
圖10 明人本與清院本《清明上河圖》中的磚石拱券門洞
圖11 《御苑市朝圖》中的亭子
圖12 南宋 《木末孤亭圖》
圖13 南宋 《荷亭對弈圖》
此圖曾經(jīng)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數(shù)位專家寓目,有專家認為年代能到北宋,也有專家認為是遼金的作品,筆者提出的金代繪畫的看法也僅是一家之言。但不管是北宋還是遼金,能夠融山水、界畫、風俗、人物于一爐,景物安排井然有序,層次繁復(fù)而主次分明,畫面氣氛傳達到位,這已非一般畫苑能手所能比擬。傳世的宋元繪畫數(shù)量稀少,金代畫作更是寥若晨星,山水畫有確證的只有李山《風雪松杉圖卷》和武元直《赤壁圖卷》、太古遺民《江山行旅圖卷》等四五件而已。《御苑市朝圖》歷經(jīng)800余年仍能完好保存至今,其珍貴的藝術(shù)與文物價值自不待言。
注釋:
①參見傅熹年著《傅熹年書畫鑒定集》中《論幾幅傳為李思訓畫派金碧山水的繪制年代》一文。
②文中所用巖山寺壁畫的圖片取自《巖山寺金代壁畫》(文物出版社,1983年)和《山西繁峙巖山寺壁畫》(河北美術(shù)出版社,2001年)二書。
③參見傅熹年著《傅熹年書畫鑒定集》中《訪美所見中國名畫札記》一文。
④此處圖片出自傅熹年著《傅熹年建筑史論文集》中《唐長安大明宮玄武門及重玄門復(fù)原研究》。因為重玄門同樣為梯形木構(gòu)架門洞,此處可作為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