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旭
1843年4月16日,哥本哈根的圣母教堂里,一個嬌小、美麗的姑娘坐在長椅上聽牧師布道。她有些心不在焉地四處張望著,在人群中找尋一位哲學家。那位哲學家喜歡坐在偏僻的角落里,但他的辨識度很高:因長期伏案而稍有駝背,頭發(fā)總是跟雞冠似的向上直立,高達15厘米——這種殺馬特風格對一位哲學家來說實在是不平凡。她發(fā)現了他,他也看到了她。她朝他點了兩次頭;他吃了一驚,然后搖搖頭;她又點了點頭;最后他也點了點頭。于是兩人心滿意足地把目光移開了。一個月后,他知道他誤解了她的意思;13年后,她知道她誤解了他的意思。不過那又有什么關系呢?正像這位哲學家后來論述的那樣,有些東西必須在荒謬的情況下才存在:比如信仰,比如愛情——理解一旦涉足這兩個領地,便立刻殺死了它們。
24歲的索倫·克爾凱郭爾(1813—1855)在大學本科混了7年,居然還沒畢業(yè)。他每天只是喝喝咖啡,抽抽雪茄,混跡于社交場合。感到空虛的他告誡自己不要太風趣、太油嘴滑舌。他抱著這樣的決心去鮑萊特小姐家,但一到那兒便被一個15歲的女孩兒——蕾琪娜迷住了。所有的守護天使都攔不住他的嘴,他滔滔不絕地自說自話,給蕾琪娜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不管是好印象還是壞印象。
“沒有什么比一張臉更能毀滅愛情的了?!蓖铀纪滓蛩够缡钦f。他的意思是,只有當愛的對象不在眼前時,愛情才會成長;如果每天都能見到那個人,愛情是注定走不遠的。那天早上,蕾琪娜只是在克爾凱郭爾的心里種下一粒種子。這粒種子只有借著孤獨的土壤才能發(fā)芽、成長。為了畢業(yè),克爾凱郭爾開始閉關學習,正是在這個時候,他對蕾琪娜的感情激增,在日記中寫道:“不論我到哪里,不論我看到哪一位姑娘的容顏,都令我回想起你的美?!?/p>
三年之后,他向她求婚;兩天后,她答應了。
和一般的男朋友一樣,克爾凱郭爾送蕾琪娜各種小禮物:書、鈴蘭香水、燭臺、畫筆和顏料;和一般的男朋友不一樣,克爾凱郭爾是個語言大師,他每天給蕾琪娜寫一兩封文采斐然的情書,有時,就連送信的過程都是精心設計,比如一封信的末尾這樣寫道:“附言:此時此刻我正好經過你的窗外?!崩夔髂冗@才知道,原來克爾凱郭爾就在她窗下等候。她跑到窗臺張望時,他正好轉身離去。
然而,克爾凱郭爾讓蕾琪娜捉摸不透。訂婚后不久的一次偶遇,她發(fā)現他 “完全變了個人——冷淡,疏遠”。1841年8月11日,訂婚14個月之后,克爾凱郭爾退還了訂婚戒指。
曾經,蕾琪娜驕傲地說,她是出于憐憫才答應他的求婚。現在,她像其他陷入熱戀的姑娘那樣,完全放棄了尊嚴。她哭著向克爾凱郭爾哀求,只要他愿意娶她,她不會提任何條件,“哪怕讓她住在柜子里也行”。這個失戀的姑娘有時很聰明:“反正你怎樣也不會幸福,讓我和你在一起,又有什么關系呢?”有時卻絕望得亂了方寸,說只要他娶她,要她做什么都行,任何事都可以……她的父親也為女兒放下了尊嚴,“我是一個驕傲的人,”他眼里噙著淚水,“但我求你不要離開她。”他說她愿意忍受任何事情,并許諾把蕾琪娜完完全全交給克爾凱郭爾,只要后者愿意,他和家人不會踏進他家一步;只要克爾凱郭爾和她結婚,便可以完全主宰她,她不再有別的家人。
但克爾凱郭爾是不會上當的。他拒絕見面,在公共場合冷落蕾琪娜,不再回她的信;他又回歸了原先的放蕩生活。他倒是繼續(xù)給蕾琪娜寄香水,但包裝紙是——她的信件!10月11日,他決定徹底了結這場維持了兩個月的拉鋸戰(zhàn),到蕾琪娜家里下最后通牒。據傳,當時他看看表,對蕾琪娜的家人說,他們耽誤他去看戲了,有什么話快點說。第二天,蕾琪娜的家人送信說蕾琪娜哭了一夜,他們求他去安慰她一下。他去了?!澳阌肋h都不會結婚嗎?”蕾琪娜問?!皶?,那將在10年之后,我需要一個性感女郎來使我重煥青春?!薄澳悄愀议_了一個可怕的玩笑?!崩夔髂饶抗獯魷鼗卮?,她從胸前掏出一張信紙,把它撕成了碎片——那是克爾凱郭爾的一封情書,她一直貼身帶著,“這張紙?zhí)亓?。再吻我一次,然后去找你的自由吧。?/p>
一年半后,蕾琪娜和她的家教弗里茨·施萊格爾訂婚??藸杽P郭爾想起蕾琪娜在絕望中說的那些話,不禁有些慍怒,以第三人稱在日記里發(fā)泄:“女孩兒曾向他保證,如果他離開她,她就會死。他們再見面時她卻已經訂婚了?!?h3>叉 子
小時候,家人問克爾凱郭爾長大了想從事什么職業(yè),“我想做一把叉子。這桌上的東西,我想叉什么就叉什么。”“如果我們不許呢?”“那我就叉你們?!钡瑢W們更愿意叫他“襪子”,因為他衣著土氣,當別的孩子已經穿長筒皮靴時,他還穿及膝長襪。他個子不高,身材瘦小,但“瘦了孩子沒瘦話”,他多動、話嘮。他曾經把班里的一個傻大個兒弄哭了,老師安慰后者:“你用口袋就能裝下他。”
“叉子”不止欺負同學,也欺負老師。他作文潦草,每次只亂寫一面紙就交了;他破壞課堂紀律,逼得老師大發(fā)雷霆:“要么你走,要么我走!”當語文老師讓他們自由作文時,他以哥本哈根北部的花園夏洛滕朗(Charlottenlund)為話題,稱贊那地方很漂亮、很有趣。問題在于,語文老師的未婚妻就叫夏洛特·朗德(Charlotte Lund)。這種顛覆師生權力關系的傲慢保持一生,可以從他后來的碩士論文致辭中看出:“我知道你們不會讀;就算讀也讀不懂;就算能讀懂也不會喜歡它,所以我請諸位只關注論文的外在:燙金書邊和摩洛哥革封皮?!?/p>
克爾凱郭爾如此反叛,很可能是因為父親和哥哥的緣故。哥哥彼得學習太優(yōu)秀,父親又總是感嘆他不像彼得那樣聽話。人們總拿他和哥哥比,他干脆不負眾望,成了一個花花公子。他17歲入哥本哈根大學,不愿上課,總是缺勤,哥哥4年就畢業(yè),他卻花了10年。他跟狐朋狗友喝酒、逛妓院;他的開銷很大,賬單最后都算到父親頭上。
然而,他是個非典型的浪子:不僅大多數的花銷都用在了買書上,而且他不是為了尋歡作樂才墮落。22歲時寫的一則日記揭示他是為了“俯沖人間”才放浪形骸。在同一篇日記里,他寫下了那段最常為人引用的文字,這個關于“主觀真理”的段落與當時的黑格爾主義以及自柏拉圖以來的客觀真理針鋒相對,開啟了存在主義的閘門:“最重要的是找到屬于我自己的真理,我愿意為之生和為之死的真理。發(fā)現客觀真理,學習所有的哲學體系,以便能回答別人的提問,指出每個體系有什么缺陷,這又有什么用?”他年紀輕輕就成了“父親”——存在主義之父。
1838 年,父親去世了?!八皇请x我而去,而是為我而去。這樣,我或許還能有點出息。”精神上,克爾凱郭爾失去了反叛的對象,失去了爭吵的人,可以大方地承認自己錯了而不必怕丟面子;物質上,父親給他留下了相當于200萬人民幣的遺產,這筆錢保證他一輩子不必為生計奔波,而且可以自由出版作品。
克爾凱郭爾一旦認真起來連他自己都害怕。他在短短20年的寫作生涯中,產量驚人,一共寫作了50多卷書。他的創(chuàng)造力是個奇跡,所以在他死后,醫(yī)學院的學生們強烈要求進行尸體解剖,看看他的大腦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對手在他死后諷刺說:“克爾凱郭爾是因為腦子有病所以才寫那么多書,還是因為寫了那么多書才導致腦子有???”他聲稱只有寫作讓他快樂。
克爾凱郭爾用腳寫作——他的文章都是在散步的時候構思好的。他出門的時候慢慢悠悠,回家的路上風風火火,進門來不及把帽子摘下來,雨傘還夾在胳膊底下,便坐在桌旁奮筆疾書起來。他和蘇格拉底一樣喜歡跟各種行業(yè)的陌生人聊天,他稱之為“人浴”(people bath),這給他無限的靈感。和克爾凱郭爾散步是一種挑戰(zhàn),他一邊說話一邊揮舞胳膊,別人不得不小心躲閃;而且他走路走斜線,動不動就把人擠到路邊,所以跟他聊天必須不斷更換位置,一會兒走到左邊,一會兒走到右邊。他寫作之余還抽時間到劇院一趟,在那兒就待10分鐘,不是為了看戲,而是塑造花花公子的假象,讓人誤以為他在游戲人間,不可能抽時間寫那么多書——沒錯,他寫作用筆名,很多很多筆名,比如《人生道路諸階段》是由“約翰納斯、維克多、康斯坦丁、裁縫、法官威廉”等合寫,還包括某修士釣魚時鉤上來的一本日記,是一個叫“奎戴姆”的人寫的。
一般說來,可以不準確但很方便地把他的寫作生涯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29歲至33歲)始于和蕾琪娜分手之后,主要分析了人生的美學境界、倫理境界和信仰境界;第二個階段(34歲至38歲)是“屠殺大眾”的階段,集中攻擊大眾和媒體;第三個階段(41歲至42歲)攻擊有組織的基督教;中間沉默3年,秣馬厲兵。
克爾凱郭爾的所有作品都和生活經歷息息相關。如果說和蕾琪娜的分手主導了他第一階段的寫作,那么第二階段的動力則是他與雜志《海盜報》的矛盾。在這場事件中,他原本只是想輕松對付《海盜報》,沒想到卻引出了更大的怪物——大眾。由于《海盜報》刊登了很多諷刺他外表的漫畫,不讀書的人也認識他了。每當克爾凱郭爾走在路上,正在聊天的人們會靜下來盯著他看;有的閑人甚至會用他的作品名給他打拍子:“索倫!索倫!”“或此!或彼!”他想坐在公園長椅上休息一下,小孩子們挨個到他跟前笑他,然后跑開。
《海盜報》事件對他的生活影響很大,人們的嘲弄導致他不能繼續(xù)在哥本哈根散步,不得不花大價錢雇車到鄉(xiāng)下。也正由于此,他變得愈發(fā)激進和憤怒,開始咒罵基督世界并沒有真正的基督徒。起先是攻擊剛剛去世的明斯特主教,說他“軟弱,耽于享樂,充其量是個優(yōu)秀的演講家”,然后是神職人員,諷刺他們是“詐騙者協(xié)會”,為了保住自己的飯碗,“就算政府宣布月亮是用奶酪制成的,他們也會予以支持”??藸杽P郭爾的觀點簡單明了:回到原初的基督教。他認為當時的基督教被學院派蓄意復雜化。為了宣傳自己的宗教思想,他自己掏錢印發(fā)小冊子,連賣房子的錢都用上了。
這時已是他人生中的暮年。盡管他在作品中怒氣沖沖,但他在生活中和以前一樣和氣、幽默。1855年10月,他在朋友家的聚會上痙攣發(fā)作,從沙發(fā)滑到了地上,有人要拉他起來,“不要管我,”他擺擺手,“讓我躺在這兒,等明早傭人來了把我掃出去就行?!睅滋旌笏忠淮沃酗L,摔倒在馬路上,手里拿著剛取出的最后一筆錢。他住進了醫(yī)院。
令人驚訝的不是死亡來得這么快,而是他能活這么久??藸杽P郭爾從小就有各種疾?。侯^疼、失眠、腹絞痛、便秘,而且他怕光,對溫度過分敏感。關于頻繁發(fā)作的痙攣,他的編輯告訴我們:“陣痛如此強烈,克爾凱郭爾直接跌倒在地。但他捏緊拳頭、繃緊肌肉來抵御疼痛,然后從斷開的話題繼續(xù)聊下去,并且常常說:‘不要告訴別人。”他下半身癱瘓,雙腿無力;小便要么不來,要么不打招呼就來,讓他十分尷尬;他心跳急速,胸痛,劇烈地咳嗽,并且伴有血絲。
醫(yī)生無法診斷他得了什么病,但看出病人沒有了活下去的愿望。朋友埃米爾·伯森來看他,他說希望死亡快點來。伯森評價說:“真奇怪,你一生中這么多東西都剛剛好!”——比如錢剛好用完?!笆前?,”克爾凱郭爾回答,“為此我很開心,只可惜不能與人分享?!标P于他對大眾和教會的攻擊,伯森問:“你愿意收回說過的任何話嗎?或者語氣緩和一些?”“不,話只能那樣說,否則沒有力度。炸彈就應該那樣爆炸?!笨藸杽P郭爾在11月11日去世,享年42歲。
哦,忘記了,他開口談的第一個話題其實是蕾琪娜:“她和施萊格爾結婚是很對的,這也是原本的安排,我卻打亂了他們的計劃。她因為我受了很多苦……”
蕾琪娜曾寫道:“婚姻幸福是很重要的,我的婚姻和別人一樣幸福。弗里茨和我珍視對方,我們豐富了彼此?!备ダ锎氖莻€正直的紳士。事實上他先認識并愛上了蕾琪娜,但克爾凱郭爾動作太快了,搶先一步求婚,令他頗為懊惱。他不如克爾凱郭爾有錢,只能勤勤懇懇從公務員底層干起,在海關商業(yè)辦公室實習五年后,任職于殖民事務部門。弗里茨也很有幽默感,當蕾琪娜牙疼時,弗里茨診斷說她嘮叨得太厲害了。關于蕾琪娜的身材,他開玩笑說:蕾琪娜長得如此之小,在兩個相鄰的雨滴間跑動都不會打濕鞋子。
但弗里茨有種感覺:他一直生活在克爾凱郭爾的陰影中。于是,1855年3月17日,弗里茨干脆帶著蕾琪娜離開哥本哈根,去加勒比海的維爾京群島當總督,這正好與克爾凱郭爾瘋狂攻擊基督教會的時間吻合,二者似乎不無聯系。夫妻離開后八個月,克爾凱郭爾去世。
但克爾凱郭爾這棵樹太高了,影子竟能投到維爾京群島上。施萊格爾夫婦前腳剛逃出哥本哈根,后腳克爾凱郭爾就追了過來。1856年1月1日,克爾凱郭爾的哥哥給他們寄來了弟弟的兩份遺囑,一份寫道:“我的意愿是,讓我的前未婚妻,即蕾琪娜·施萊格爾女士,無條件地繼承我剩下的一點東西……對我而言,訂婚和結婚具有同等效力,因此我的財產應該像歸屬妻子那樣歸屬她。”另一份寫著:“我的作品中的‘未名人,有一天將被指明是誰,指的是我的前未婚妻:蕾琪娜·施萊格爾女士。我的全部作品都是獻給她的?!备ダ锎拇砝夔髂冉o哥哥回信,拒絕了財產,但按照蕾琪娜的意愿,要求把克爾凱郭爾那里與她相關的一些東西寄過來。執(zhí)行這一任務的是克爾凱郭爾的外甥亨里克·朗德。朗德還記得,15年前,舅舅經常帶他和表兄妹們到蕾琪娜家玩。舅舅與蕾琪娜徹底分手之后,把他和表弟表妹們召集起來,舅舅有些情緒異常,他剛要開口對孩子們說些什么,卻猛地抽泣起來。孩子們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也都跟著哭了起來。
克爾凱郭爾一直希望,雖然不能與蕾琪娜結為夫妻,但做朋友或者兄妹還是可以的。他曾向弗里茨拋出橄欖枝,給他寄了一些信函,由他來決定要不要給蕾琪娜讀。這一要求被弗里茨嚴詞拒絕,信沒拆便退了回來。朗德寄來的包裹中便包括克爾凱郭爾寫給夫妻二人和解信的手稿,其中反復提到永恒和歷史的話題,比如給弗里茨的書信:“不同于一般的姑娘,除了嫁衣之外,她還擁有一件無價的衣服——歷史和聲名的節(jié)日禮服,這是我為她準備的。”“在這個世界上她只屬于你,但在歷史上她將和我站在一起……一個姑娘還能奢望什么呢?你讓她幸福,我讓她不朽?!苯o蕾琪娜的信則寫道:“在丹麥,除了你之外,沒有哪個姑娘,甚至沒有哪個人,會以這樣的方式被人談起——‘她的生命具有非凡的意義?!堑?,我愛你,我只愛你,當離開你時我最愛你。”
克爾凱郭爾的大學老師曾抱怨說:“索倫·克爾凱郭爾,到了他那兒,屁大的事兒都會變得有世界史意義?!彼f得很對。要想研究一個哲學家的思想,卻必須先研究他的女朋友——克爾凱郭爾是唯一一個適用于此的。正是在這種意義上,蕾琪娜變成了“我們的小蕾琪娜”:“我生存的目的就是為了強調她生命的重要性,我寫作全是為了贊美她和使她榮耀。我牽著她的手進入歷史……在勝利的游行中,我護送她左右,對路人喊:諸位回避,為‘我們的小蕾琪娜讓路。”
五年后,施萊格爾夫婦回到丹麥,丹麥已物是人非。蕾琪娜還要在這兒生活44年,她始終沒生育孩子。弗里茨并無怨言,他專心于公益事業(yè)和自己的政府工作,官職最終升到樞密顧問。巧合的是,41年前,克爾凱郭爾曾經這樣反思自己和蕾琪娜分手的動機:“由于女人,理想才出現在世界上——沒有她,男人會是什么?他會由于一個姑娘成為天才……會由于姑娘成為一個詩人……但如果這姑娘被他弄到手,他就不會成為一個天才,他只能成為一個樞密顧問?!笨藸杽P郭爾一生中的很多事果真是“剛剛好”。
克爾凱郭爾名聲漸起。1869年,他的日記開始出版。蕾琪娜讓弗里茨買了第一卷,但讀了幾頁便不得不放下,她說日記讓她很不舒服——或許是因為弗里茨不舒服,所以導致她不舒服。但弗里茨畢竟是個心胸寬廣的人,他和蕾琪娜一直都關注克爾凱郭爾的文學事業(yè),而且他最終走出了克爾凱郭爾的陰影。在一次給兒童醫(yī)院的剪彩中,他注意到辦公室里掛著兩幅畫像,分別是格倫特維和克爾凱郭爾的肖像。格倫特維是丹麥19世紀下半葉最有影響力的牧師、詩人和哲學家。弗里茨看著畫像說:“格倫特維的影響終有一天會消逝,但他(克爾凱郭爾)將會永存不朽?!崩夔髂嚷犃撕荛_心。
1896年,弗里茨去世,74歲的蕾琪娜終于打開了塵封幾十年的話匣子,開始對來訪者回憶當年那段往事。尤里烏斯·克勞森記錄:“老太太并不躲躲閃閃。我們的聊天總是以施萊格爾開頭,她很高調地稱贊丈夫的高尚品質。但她最后談的總是——克爾凱郭爾?!睅啄旰罂藙谏瓕懙溃骸拔医洺Hタ赐KF在不再提施萊格爾,只談克爾凱郭爾了。”她不僅用語言,還用實際行動來維護前未婚夫,當有個牧師表示沒聽說過克爾凱郭爾時,她揮舞著小拳頭教訓了他一頓。
1904年,82歲的蕾琪娜去世,報上的訃告說明人們對那件往事已經了然于心:“眾所周知,為了緩和分手對她的傷害,克爾凱郭爾竭盡所能,扮演負心的一方。”
1855年3月17日,蕾琪娜在哥本哈根的大街小巷里急匆匆走著?!耙欢ㄒ錾纤剑 鄙系凼潜S舆@對戀人的。她發(fā)現了他的身影,迎面趕上去??藸杽P郭爾驚訝得不知所措。他后退一步,連忙把帽子摘下來。還沒等他鞠躬致意,蕾琪娜喘著氣說:“上帝保佑你——愿你一切都好好兒的?!比缓筠D身離去,留下克爾凱郭爾目瞪口呆地愣在那兒,不知道剛才發(fā)生了什么——他們已經14年沒說過一個字了。
當天,蕾琪娜離開哥本哈根,去了維爾京群島。
哥本哈根是個小城,但也不至于小到兩個人每天都能邂逅——這卻是克爾凱郭爾和蕾琪娜所遭遇的怪事。尤其是1851年,克爾凱郭爾搬家到城外的一棟房子里,早上八九點鐘他經常在散步的湖邊或者進城的路上遇到蕾琪娜:“也許是巧合,也許吧。但我不明白她那個時候在那條路上干什么。我的觀察力比較好,我注意到刮東風的時候,她就會走那條路。應該是這樣:她受不了長堤上的東風??墒恰挝黠L的時候她也走這條路啊。”不管蕾琪娜是否有心,他自己也跟狙擊手似的計算路程、時間、天氣和風向,不僅要讓兩人遇見,還要盡量讓相遇的地點變化,免得別人說閑話。兩個人總是默默地、直視著前方與彼此擦肩而過,或許能聽到對方的心跳聲吧。過了一兩個月,克爾凱郭爾還是受不了良心的折磨,于是變更了兩次路線,但不久之后蕾琪娜也開始在那些路上散步了。
如果說路上的邂逅充滿了“偶然性”,那么在教堂禮拜時相遇則具有必然性。有時,蕾琪娜就坐在克爾凱郭爾的前面。一次,牧師突然改變計劃,以《圣經》雅各書1:17布道:“一切美好的、完美的禮物,都來自天堂,是永恒的天父所賜,不像影子那樣變幻不定?!边@是只屬于他和蕾琪娜的一句話:蕾琪娜是上帝賜予他的。蕾琪娜進入教堂還沒坐定,看到這題目,便沖動地扭頭盯著克爾凱郭爾看,克爾凱郭爾假裝沒注意到她,盯著正前方看……
至于在圣母教堂中的那次神秘交流,蕾琪娜向克爾凱郭爾點頭,是想告訴他,她要和弗里茨訂婚了;克爾凱郭爾卻誤以為蕾琪娜知道了他的真心,他搖頭是表示“你必須忘了我”,最后點頭是說“我還愛你”;蕾琪娜卻以為他給出了祝福。兩人想用腦袋傳遞這么多信息,既異想天開又一廂情愿。后來克爾凱郭爾意識到自己親手把蕾琪娜送給了別人,便說出了“她愛我的程度不如我愛她”的氣話,卻也有幾分真相:蕾琪娜之后,他沒有正眼瞧過別的女人。
“我沒有一天不想她,”克爾凱郭爾在日記里寫道,“除了思念她,我每天為她祈禱至少一次,大多數時候是兩次,一直堅持到現在。”蕾琪娜也不傻,盡管克爾凱郭爾一直對她扮黑臉,她還是能看出一點蹊蹺,在克爾凱郭爾死后給朗德的信中說:“有時候我懷疑他還愛我……但羞怯和謹慎又不讓我往下想?!?/p>
1852年5月5日,克爾凱郭爾剛鎖好門轉過身來,看到蕾琪娜“恰好”走到他門前的小道上——這次的偶遇未免有些太近了,只怕別人看見會說閑話!但克爾凱郭爾沒管那么多,他情不自禁地沖她笑了。蕾琪娜也沖他微笑。那天是他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