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麗芳
(德宏師范高等??茖W校,云南 芒市 678400)
當今恐怖主義已經(jīng)成為一個全世界人民所關(guān)注的社會問題,文學源于現(xiàn)實,反映現(xiàn)實。2001 年摧毀美國世界貿(mào)易大樓的9·11恐怖襲擊事件發(fā)生后,許多作家從后現(xiàn)代主義的文學視野很快轉(zhuǎn)向新現(xiàn)實主義,探索和關(guān)注恐怖主義映照下社會和人性的真實,出現(xiàn)了被稱為“后9·11文學”的相關(guān)作品,如約瑟夫·奧尼爾的《地之國》、理查德鮑爾斯的《回聲制造者》、菲利普·羅斯的《反美陰謀》和唐·德里羅的《墜落的人》等。其中最為生動描寫類似事件的是約翰·厄普代克( John Updike,1932—2009) 極具代表性的小說《恐怖分子》(Terrorist,2006)。該書從一個美國穆斯林恐怖分子的敘事視角,描述了一個18歲的美國青年艾哈邁德出生在一個多元文化家庭,他具有善良品德和美好的前途,卻在伊斯蘭導師的引導下決定駕駛卡車炸毀林肯隧道,進行自殺式恐怖襲擊但未成功的故事。
小說出版后不少國內(nèi)外研究者都從文化批評的角度解讀該著作,如羅小云認為小說揭示了美國在全球化語境下的文化沖突、霸權(quán)話語、宗教分歧、種族矛盾等是其恐怖主義產(chǎn)生的根源[1];王維倩指出“恐怖主義源于不同的社會環(huán)境,不同的宗教信仰及人性善惡的沖突”[2]。 張瑞紅從人性關(guān)懷和倫理價值的角度剖析了美國恐怖主義產(chǎn)生的社會問題,但未能涉及小說中的意象描寫[3]。本文以文本細讀的方式推理分析作者厄普代克創(chuàng)作的真實動機和意義,一步步揭示小說中魔鬼意象的真實身份,指出美國社會普遍存在的精神危機才是美國恐怖主義的根源。
在小說《恐怖分子》中,由于穆斯林宗教背景以及導師的親密關(guān)系,伊斯蘭宗教信仰一度被誤解為恐怖犯罪行動背后的真正驅(qū)使者。但在小說第三章作者卻設計了這樣一段情節(jié):
阿匐*阿匐,波斯語, 意為老師或?qū)W者,穆斯林對主持清真寺宗教事務人員的稱呼。:“寶貝兒,我沒有強迫過你,對嗎?”艾哈邁德:“奧,沒有,老師。你怎么會強迫我?”阿匐:“我是說,你是出于滿溢的信仰自愿這么做的?”艾哈邁德:“對,而且是出于對那些嘲笑、忽視主的人的憎惡!”阿匐:“很好,你沒有覺得是被兄弟利用的?”艾哈邁德:“當然沒有,我覺得是受到他們精心的指引?!盵4]289
可以看出,導師拉希德及其同謀者僅僅是恐怖行動的組織者,他們雖然為艾哈邁德提供了卡車和汽油,但艾哈邁德成為一名恐怖分子是心甘情愿的。艾哈邁德的犯罪動機既不是伊斯蘭宗教信仰,也不是導師的蓄意陰謀,如何理解他的犯罪動機?在他與拉希德的最后一次談話中提到恐怖行動是“出于對那些嘲笑、忽視主的人的憎惡”又應該如何理解?答案就是“魔鬼”。
“魔鬼無處不在,忙著顛倒黑白,混淆是非。”[4]9魔鬼意象在小說中反復出現(xiàn),貫穿全文共20余處。厄普代克在小說中用了幾乎相同的一句話作為開頭和結(jié)尾:“魔鬼,這些魔鬼想奪走我的主?!盵4]1“這些魔鬼,奪走了我的主?!盵4]239當艾哈邁德決定炸毀隧道時,他迷茫人生感受到了一種能超越自我的神圣使命,認為是“承載主的意志,為主而戰(zhàn)的圣戰(zhàn)士”[4]234,能摧毀世上一切魔鬼,還原世界本來的美好面目。對魔鬼意象的進一步解讀能揭示艾哈邁德恐怖行動背后真正的原因。
《恐怖分子》一書中的魔鬼意象究竟代表了什么?主人公艾哈邁德敏感而理性,嚴苛地思考著生活的意義。細讀文本不難發(fā)現(xiàn),魔鬼一詞出現(xiàn)首先代表的是沒有宗教信仰的美國人。第一章中,魔鬼被用來比喻不道德的高中學生和老師。 在“這些魔鬼奪走了我的主”的闡述中,缺乏信仰是艾哈邁德對魔鬼的最大指控。事實上,除了艾哈邁德,小說中幾乎所有人物設置都沒有宗教信仰或其他任何信仰。老師們都是“信仰淡漠的基督徒或不守教規(guī)的猶太人。他們作秀般的思想品德與正確的自律精神教授給學生,但閃爍的目光與空洞的話語暴露了他們?nèi)狈π叛龅谋举|(zhì)”[4]1。這集中體現(xiàn)在他的猶太訓導老師杰克身上, 他的移民祖父“在新世界里拋棄了所有信仰,把信仰寄托在一個變革的社會中。在這個世界里,桌上的食物、良好的居住條件取代了不被人們所見的主所許下的靠不住的諾言”[4]23。雖然他是一個猶太教信徒, 但在美國歷史的革命變遷和現(xiàn)代化進程中,猶太教似乎早已改變了當初的模樣。他曾向艾哈邁德親口承認:“我沒有宗教可信?!盵4]28即使是艾哈邁德的母親,也在她16歲時放棄了上帝,沒有任何宗教信仰。她是美國自由主義的犧牲品,自由高于一切,是在“抓住今天”“天助自助者”“適者生存”[4]175等口號中成長的無信仰美國人的代表。
評論家米勒在《厄普代克與冷戰(zhàn)》一書中曾論述:厄普代克筆下人物“一只眼睛注視著來世,另一只盯著眼前象征豐饒的羊角,他們的美國夢已成為預示末日的噩夢,當代美國的信仰喪失成為創(chuàng)作中常常涉及的主題”[5]。艾哈邁德在自我認知想象中沒有選擇像多數(shù)美國族裔后裔一樣擁抱新世界文化,追尋美國夢,轉(zhuǎn)而投身與他相距甚遠的族群宗教,信仰的轉(zhuǎn)向背后隱匿著的社會現(xiàn)實令人尋味。文中艾哈邁德和他的老師激辯時控訴:“美國文化沒有信仰?!薄耙驗闆]有主,人們癡迷于性和商品。”“美國方式是異教徒的方式,正被引向可怕的命運?!盵4]39魔鬼意象在小說中意指沒有宗教信仰的美國人,無論是在象牙塔中的高中生,還是他的老師和母親,都如魔鬼一般,污染了他賴以生存的神圣的世界,是帶走艾哈邁德心目中的“上帝”的罪魁禍首。
盡管小說時刻透露出男權(quán)社會對女性不公的道德審判意味和男勢話語,把女性貞潔的喪失歸屬為不道德,但“純潔”在小說描述女同學喬里琳時,是艾哈邁德核心價值建構(gòu)過程中出現(xiàn)頻率較高的一個詞。艾哈邁德的同學們大都不務正業(yè),男同學們在校園吸食大麻,女同學們對性開放大膽,男女同學在校園里毫無顧忌地口交,令他十分厭惡。同班同學喬里琳——一個他既愛慕又鄙視的女孩,可以說是能代表所有同齡學生的魔鬼代表。喬里琳性感的外表和對性的開放態(tài)度令他覺得她是個不潔的女人。她雖上基督教堂參加禮拜,卻不遵循基督教徒自尊自愛的行為準則,常常在他面前搔首弄姿, 挑逗他。他強忍著不為所動, 可內(nèi)心卻擺脫不了喬里琳逼人的性感的誘惑, 常常情不自禁地窺探她身穿低胸衣時一對誘人的乳房呼之欲出的模樣, 那光潔柔滑的肉體令他魂不守舍,想入非非。在艾哈邁德的眼中,她是小說中第一個魔鬼的形象。
性作為厄普代克的一個重要的藝術(shù)主題,其作品《巴西》《葛特露和克勞狄斯》《夫婦們》中均有大量描寫。如葛特露所說:“愛情是多么的溫馨,是我們得以了解自我的一條途徑,從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真正的自我。”[6]在厄普代克看來,“人的解放要經(jīng)歷從性欲到愛欲的轉(zhuǎn)換過程,實際上也是人追求自由的過程”,“性實際上是人生追求的一種象征”[7]。
小說中主人公艾哈邁德信奉柏拉圖式的愛情觀和傳統(tǒng)的婚姻觀念。他信奉《古蘭經(jīng)》關(guān)于女性的建議:“不要與他們交接,直到他們清潔”,“真主的確喜愛悔罪的人,潔凈的人”[4]162。純潔的精神和肉體是他價值觀中重要的精神支柱,但不純潔的喬里琳的存在和對她生理上無法抗拒的吸引,對艾哈邁德來說卻是一種精神摧殘。自我原始欲望在實施恐怖行動臨行前巨大的精神壓力下顯得不堪一擊,最終與喬里琳發(fā)生了性關(guān)系,從而徹底摧毀了他肉體的純潔。
“性生活是真實世界的底面,從某種程度上講,也是真實世界的一種顛倒?!盵8]小說全文充斥著大量“骯臟”的喬里琳以及其他女性在兩性關(guān)系中不純潔的性意象描寫。性是一種旺盛的生命力和生命激情,19歲的艾哈邁德嚴苛地遵從并守護著自己心中的上帝,那些骯臟的女性令他無法直視,他壓抑的性愛始終未能得到解放和升華,對于愛情和性艾哈穆德自始至終未能如愿以償。從這一角度講,性即是魔鬼,象征著他無法到達彼岸的人生追求。
魔鬼意象也代表了當代美國消費主義、物質(zhì)主義和享樂主義盛行的社會現(xiàn)實。小說在談到美國社會琳瑯滿目的商品和富人們奢華的生活方式時,曾三次提到了魔鬼一詞:“美國豐富的物質(zhì)”,“魔鬼,這些華而不實的包裝似乎就是魔鬼;這一排排高聳的貨架上堆放著屬于今日的淺薄時尚,這一排排隔板上擺放著暴力卡通展示的電腦芯片的力量,慫恿大眾去購買,去消費——在世上還有資源可以去消費的時候——去大口吞咽食槽里的食物,直至死亡永遠封住那張貪婪的嘴”[4]157。艾哈邁德闡述了美國肆虐橫行的享樂主義和消費文化誘使人們放棄上帝,成為無信仰者的過程。一代代的美國人從出生起就擁抱商業(yè)文明社會帶來的骯臟和懶惰,人們不再信仰上帝,成為“自私自利的消費者”[4]194,失去了道德判斷標準,唯一能做的就是消費和墮落,無休止?jié)M足自己形形色色的欲望。
艾哈邁德生活在民族雜合和宗教多元的下層階級居住區(qū), 也是移民聚集區(qū),那里居住的少數(shù)族裔難以共享經(jīng)濟繁榮的成果,貧困激化了底層人民的社會矛盾,艾哈邁德的內(nèi)心在物欲橫流的美國社會感到掙扎與痛苦。喬治·索爾斯在評論厄普代克時曾說:“在厄普代克眼里,當代美國已經(jīng)失去了精神支柱,具體表現(xiàn)在文化上的庸俗和一種空洞的、物質(zhì)主義的價值觀念……厄普代克的小說共同塑造了一群失魂落魄的、在迷惘中探索而又永遠得不到滿足的人物形象。他們失去了支持過去一代又一代美國人的精神支柱。”[9]70
在艾哈邁德看來,無論何種宗教,堅守自己信仰中那個“純潔”的世界具有重要意義。為了維護心中的上帝,他中途輟學放棄了讀大學的機會,因為他擔心現(xiàn)代文明社會教授的科學知識會質(zhì)疑他的宗教;為了捍衛(wèi)他的信仰,艾哈邁德選擇被他的伊斯蘭導師操縱和陷害;為了不讓他的上帝被魔鬼帶走,一個連蟲子都不愿殺死的青年義無反顧,決定實施恐怖襲擊,毀滅充斥著魔鬼的世俗世界。
信仰問題在厄普代克的許多作品中都有涉及。他的處女作《貧民院義賣會》描寫了貧民院老人的精神信仰在現(xiàn)代社會的尷尬處境[9]69。 一方面,在現(xiàn)代社會力量如世俗主義和物質(zhì)主義等的沖擊下,宗教信仰在人們心中的地位岌岌可危;另一方面,隨著現(xiàn)代科學技術(shù)的發(fā)展,信仰的喪失和傳統(tǒng)宗教的衰落似乎無可避免。無論是《貧民院義賣會》還是《恐怖分子》,無論是貧民院的老人還是新時代出生的美國青年艾哈邁德,似乎都講述了同樣的故事,一個在沒有信仰和精神寄托的美國社會中那些仍苦苦追隨上帝的人們無所適從,尋求自我救贖的故事。
信仰是“生活唯一的信賴”,是“整個世界又重新變得可以理解”[9]70的基礎,作者用同情的筆觸從一個恐怖分子的視角創(chuàng)作了《恐怖分子》。小說中的魔鬼即信仰的缺失,作為美國社會普遍存在的問題,表達了厄普代克對當今美國人民精神狀態(tài)的擔憂。通過主人公艾哈邁德、高中老師猶太人杰克以及穆斯林信徒查理對美國社會的控訴,厄普代克闡述了美國人民精神危機的根源,即來自于美國社會自身的問題。正如艾哈邁德的老師所說:“艾哈邁德這樣的孩子想要擁有的東西再也無法從這個社會中得到了。社會讓他們變得不再單純。因為大人沒法告訴他們該怎么做, 我們也不知道該如何做,我們已不再知道答案,我們只是不去思考?!盵4]216
《今日美國》評論:“如果美國只是繼續(xù)進行打擊恐怖主義戰(zhàn)爭而不考慮新的恐怖分子動機何在, 那么, 我們這個國家終將失敗?!盵10]美國恐怖主義產(chǎn)生的原因錯綜復雜,如全球霸權(quán)主義的對外政策、多元文化沖突、宗教分歧、種族歧視、貧富差距等,厄普代克卻從人的角度關(guān)注人的內(nèi)心,從精神層面剖析一個恐怖分子的內(nèi)心世界,敘述了一個他者的故事,企圖為讀者揭開一個謎底:恐怖行動背后真正的恐怖是什么?
表面上看《恐怖分子》是一個在伊斯蘭教引導下美國青年誤入歧途、實施恐怖行動的故事,實際上對伊斯蘭宗教并無惡意。厄普代克在小說中告訴我們宗教不是暴力恐怖行動的根源,也不是組織者阿訇的陰謀,而是被稱之為“魔鬼”的喪失了信仰的美國社會。在美國現(xiàn)代文明的迷茫與信仰的對抗中,艾哈邁德選擇了信仰,為了捍衛(wèi)他心目中的純潔世界,一步步成為恐怖分子。他的故事反映了美國人民在精神信仰、道德、文化認同、人生和命運的思考等方面所存在的精神危機。作為厄普代克生前最后一部小說,《恐怖分子》依托恐怖事件來反思美國人和美國社會的弊病,作為“美國社會的忠實記錄者”,不僅體現(xiàn)了他的宗教觀,更表達了他對當代美國人的擔憂。
[1] 羅小云.后9·11 文學的幻想:厄普代克的《恐怖分子》[J].外國語文,2011(6):1-6.
[2] 王維倩.后“9.11”時代的文明沖突:評約翰·厄普代克小說《恐怖分子》[J].當代外國文學, 2013(2):136-143.
[3] 張瑞紅.“9.11”后別樣的啟示與關(guān)懷:評約翰·厄普代克的 《恐怖分子》[J].外國文學研究,2002(3):148-152.
[4] 厄普代克.恐怖分子[M].劉子彥,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
[5] MILLER D Q.John Updike and the Cold War:drawing the iron curtain[M].Columbia:University of Missouri Press,2001:171.
[6] UPDIKE J.Gertrude and Claudius[M].New York:Afred.A.Knopf,2000:186.
[7] 郭定芹.論厄普代克小說中的意象符碼[J].求索,2009(3):195-197.
[8] UPDIKE J.Self-consciousness memoirs[M].New York:Alfred A. Knopf,2006:154.
[9] 王勁,向敏.塵世中的伊甸園:約翰·厄普代克作品中的宗教思想解讀[J].重慶交通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5):68-72.
[10] SCHOPEN B A.Faith,morality, and the novels of John Updike[J].Twentieth century literature,2005,24(4):523-535.
[11] UPDIKE J.The poorhouse fair[M].New York:Random Houese Trade Paperbacks,2004.
[12] 姜濤.當代美國小說的新現(xiàn)實主義視域[J].當代外國文學,2007(4):115-121.
[13] 陳才憶.現(xiàn)代美國文學中的孤獨者[J].重慶交通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3(1):45-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