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卷卷

輪胎與地面摩擦發(fā)出的聲音格外刺耳，許洛洛只聽見手機里傳來主任焦急的聲音，便失去了知覺。

頭發(fā)利落地盤起，一身卡其色職業(yè)套裝，腳上踩著10cm的高跟尖頭皮鞋……C市第一醫(yī)院的外科醫(yī)生許洛洛正在路上飛奔。

“是的是的，堵車……對，我正在趕來的路上……好的好的……”

許洛洛一邊打著電話一邊走得飛快，沒有注意一輛失控的大貨車正向她沖來……

“啊——”

輪胎與地面摩擦發(fā)出的聲音格外刺耳，許洛洛只聽見手機里傳來主任焦急的聲音，便失去了知覺。

“阿娘，她會不會死？”

“聽天由命吧，如果能醒過來……”

是誰在說話？許洛洛努力地睜開眼睛，只看見黑黑紅紅的幾根木梁上，掛著已經(jīng)看不出顏色的破布條，破了好幾處的屋頂，漏下了點點星光。

許洛洛感到奇怪，掙扎著便要坐起來：“我不在醫(yī)院？”“阿娘，她醒了！”

“阿娘？”

許洛洛這才發(fā)現(xiàn)旁邊有一大一小兩個人，看樣子是母女倆，只是身上的衣服破舊不堪，臉上也臟臟的。

“你們是誰？”

“姑娘，你不記得我們了？”那個婦女有些著急，“我們和你在逃難的路上結(jié)伴走，昨天你淋了雨，半夜還發(fā)起了燒，我們還以為你……”

逃難？發(fā)燒？

許洛洛猛地抓住了婦女的手：“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我們在哪兒？”

那婦女被許洛洛嚇壞了，急忙回答：“現(xiàn)在是宣歷二十一年，我們在南安與東元交界的蒼云山中。”

宣歷，南安，東元……歷史上根本沒有這樣一個年代和地方，我，穿越了？

雖然不愿意相信，但許洛洛還是很快接受了自己穿越的事實。

現(xiàn)在的自己約17歲，可能再大點也說不定。長期營養(yǎng)不良使她看起來十分瘦小。聽同行的那對母女說，她是半路遇到她們的，沒有父母親人，是個孤兒。

好吧，許洛洛去溪水邊清洗自己臉上、手上的臟污，沒想到洗干凈了，水中倒影里的人卻和原本的自己長得一模一樣，難道自己和這身體的主人有什么淵源？

過了一會兒，她又忍不住自嘲一笑：“孤兒好，若不然好好一個人換了個芯子，我還不知道該如何瞞住家人?！?/p>

之后，她采了些果子準備回到棲身的破廟，忽然發(fā)現(xiàn)小溪上游的草叢里，似乎有什么動靜。她警惕地抓起根棍子，輕手輕腳地摸上去，萬一是蛇……

“咦？”

許洛洛撥開草叢，發(fā)現(xiàn)里面竟然躺著一個人！仰面躺在草叢中的男人一身黑衣，滿身滿臉的血污，雙眼緊閉不知昏倒了多久，只有略略起伏的胸膛證明他還活著。

作為一個醫(yī)生，許洛洛實在不能見死不救。咬了咬牙，她趕緊撕下自己裙子為男人止血，然后把他拖回了破廟。

驟然出現(xiàn)的男人把那對母女嚇壞了，縮在墻角不敢上前。許洛洛也不勉強她們，只拜托她們燒了一罐開水。撕開男人緊貼在身上的黑衣，許洛洛這才發(fā)現(xiàn)他身上有大大小小的傷口，除卻陳年傷痕，還在出血的都有好幾道。最嚴重的，是一個斷在他背上的箭頭。傷口處皮肉翻卷，看起來十分嚇人。

好在只是看起來嚇人而已，只要馬上把箭頭拔出來，清創(chuàng)、止血，很快就會好。

摸了摸身上，許洛洛嘆了口氣扭頭：“大姐，你有小刀嗎？越薄越鋒利越好?！?/p>

大姐皺著眉頭搖頭：“我哪有小刀呀，現(xiàn)在身上最值錢的，就是這根銀簪?！?/p>

“銀簪？”許洛洛為難。

“這個行嗎？”

一把薄薄的柳葉小刀伸到許洛洛面前，她驚訝地回頭，才發(fā)現(xiàn)那個男人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醒了。

“行。”許洛洛接過刀，點了點頭。

“拜托了。”男人說完便像是用完了所有的力氣，緩緩躺下。

沒有麻藥，只能忍著；無法消毒，就用火烤一烤；沒有縫合的針線，就用大姐的縫衣針代替。

篝火熊熊，跳躍的火焰照在許洛洛的臉上，將她嚴肅又專注的臉龐映襯得通紅。等許洛洛滿頭大汗地結(jié)束這場艱難的手術，男人不知什么時候又昏了過去。

許洛洛和張家母女躲在這蒼云山的破廟里已經(jīng)十多天了。聽張姐姐說，這是個四國爭霸的亂世，山下到處在打仗，到處是流離失所的百姓。她們躲在這山里，反倒是安全許多。

那個男人第二天就消失了，這倒完全在許洛洛的意料之中。一身黑衣，身中數(shù)刀，還有箭傷，隨手掏出的柳葉小刀也不像凡品。那個男人，一定不是個普通人。

許洛洛不后悔救了他，卻也想著不要再遇上他，他自己消失是最好的，免得給自己帶來什么麻煩。誰知道，這天許洛洛抱著果子回到破廟，就被一隊訓練有素的士兵給圍住了。

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隊列后方傳來：“醫(yī)者不必驚慌，燕銘來答謝救命之恩?！?/p>

士兵列隊分開一條道路，一身銀鎧的將軍走了出來，正是許洛洛那天救回來的男人。不等她搞清楚情況，她就被燕銘以報恩的名義帶回了永泰軍大營，還強行讓她換上了一身男裝，做了他帳下的一名隨軍醫(yī)者。

而這個燕銘率領的永泰軍，是一支令人聞風喪膽的鐵騎，是東元王朝爭霸天下的一柄利刃。而他本人，正是東元的七皇子，戰(zhàn)功赫赫的平南王，也是統(tǒng)領永泰軍的大將軍。

適逢亂世，四國爭雄。南安、西華兩國國君驕奢淫逸，殘害忠良，國力式微；東元、北辰日漸強大，四國爭霸隱隱已有雙雄逐鹿之勢。那日，燕銘帶領一隊死士秘密潛入南安王都，欲破壞南安與北辰的聯(lián)盟，不料被身邊的暗粧透出消息，中了埋伏險些喪命。幸好遇見許洛洛，才能保住性命回到永泰軍中。

入軍之后，一時還無戰(zhàn)事，許洛洛便跟著軍中的老醫(yī)者學習這個時代的醫(yī)術。她雖然是專業(yè)的外科醫(yī)生，但是現(xiàn)在的環(huán)境讓她無法發(fā)揮所長。燕銘的傷恢復得很好，他偶爾會到醫(yī)帳來看看那些受傷的士兵，順便看看許洛洛，或是直接把許洛洛叫到他的營帳中為他換藥。

只是許洛洛待他從來僅限于病人，一分熱絡也不多給。燕銘坐在帳中，裸著上身由許洛洛為他換藥。許洛洛目不斜視，麻利地拆繃帶、清洗、換藥、重新包扎。

“再有七天左右就能拆線，將軍注意不要劇烈活動，以免傷口崩開?！?/p>

燕銘的目光緊緊地鎖在許洛洛身上，仿佛在看一件蒙塵的珍寶：“阿洛，你為何總是這樣冷淡?！?/p>

許洛洛動作一滯，很快便回過神來，將換下的繃帶扔進銅盆。

“將軍哪里話，小人是醫(yī)者，對待每一位病人都是同樣的態(tài)度，哪里又冷淡了。”

燕銘不緊不慢地穿上衣服，似是無意中嘆了口氣：“那天夜里，我重傷昏迷?；杌璩脸林兄宦犚娪袀€女子，要一把鋒利的小刀。我想起貼身還藏著的一把飛刀，那是我?guī)煾杆臀业姆郎碇?。鬼使神差地，我遞給了她，也把我的性命交給了她?！?/p>

許洛洛知道他在說什么，也知道此時燕銘灼人的視線意味著什么。她急忙轉(zhuǎn)過身去，端起水盆欲走：“我去換水?！?/p>

燕銘猛地站起來抓住了許洛洛的手。

他盯著她的臉，似是要看清她每一個表情。

“那夜篝火通明，那個女子自身難保，卻沒有棄我不顧，用一把小刀替我剜箭止血，費心療傷。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子，手起刀落，刀刀利落；卻又有一顆濟人之心，悲天憫人。你說，他日我征伐四方，問鼎至尊，她能否伴我左右，與我攜手天下？”

“砰——”

許洛洛一驚，手中銅盆落地，濺起一地的水花。這一個多月，許洛洛作為有過戀愛經(jīng)驗的現(xiàn)代人，不是看不出燕銘眼中的愛慕之意。而燕銘身份高貴，相貌俊美，文治武功都出類拔萃，確實是一個讓人心動的男人。

但這個時代，男女之間地位相差太多，尤其是一個皇子與一個來歷不明的孤女。更何況這短短一個多月的時間，他的愛慕里有幾分是因為喜歡，又有幾分是因為恩情？

更何況燕銘那句“征伐四方，問鼎至尊”，更讓許洛洛皺眉。在軍營的這段日子里，她見過太多或傷或殘的士兵，這個時代醫(yī)術并不發(fā)達，很多現(xiàn)代常用的藥物在這里根本沒有。許多士兵的傷其實并不致命，卻因為缺醫(yī)少藥，最后演變?yōu)橹貍?/p>

那些傷兵，無一不是輾轉(zhuǎn)難眠、痛苦哀嚎。而這一切，都是因為戰(zhàn)爭，殘酷而又血腥的戰(zhàn)爭。想到這里，許洛洛收起了那一瞬間的旖旎心思，把手從燕銘手中抽出來。

“將軍可以為了那個女子，從此不再打仗，不再濫殺無辜嗎？”

燕銘沒想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一時有些激動：“為什么不再打仗？天下四分，動亂不止，百姓流離失所。只有建立一個大一統(tǒng)的太平盛世，才能讓百姓安居樂業(yè)，過上好日子?！?/p>

“可是，無休止的戰(zhàn)爭，讓士兵傷亡慘重。無休止的戰(zhàn)爭，也讓送丈夫、兒子上戰(zhàn)場的女人們悲痛欲絕！”

燕銘怒了：“一將功成萬骨枯！這是千古不變的道理！”

是了，這才是燕銘真正的想法。一將功成萬骨枯，許洛洛唇邊浮起一絲譏消，無聲地退了出去。

燕銘望著她離去的背影，眼中滿是落寞。

“明日，又是一場硬仗?！?/p>

當晚，永泰軍奉命前往蒼云山腳，拿下南安王朝的長水城。

長水城是南安王朝東南面的軍事重地，只要拿下長水，東元的大軍便能長驅(qū)直入，直取南安王都。

大軍開拔，隨軍醫(yī)者也要一同前往。許洛洛卻偷偷地打包好了行李，趁著夜色，悄悄逃了。

她不能再待在軍中，即便她是醫(yī)者，每日每夜都看到那些淋漓鮮血，聽著慘烈的哀嚎，也難以承受。更無法釋懷的，是她在大多數(shù)時候根本無能為力。沒有手術刀，沒有消毒劑，最致命的，是沒有消炎藥?，F(xiàn)代社會最普通的青霉素，這個時代連聽都沒聽過。

許洛洛逃了。她躲在草叢里，看著燕銘騎在馬上，向長水城而去，鼻子有些酸意。

醫(yī)者許洛洛，其實真的沒有燕銘想象的，那么堅強。只要不是親眼見到，就可以當做那些年輕的士兵們，都活得好好的。許洛洛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只能沿著小路向最近的城鎮(zhèn)走去。可一路上的所見所聞，讓她整個人都受到了極大的沖擊。

剛剛來到這個世界時，她和一對母女躲在山里，雖然聽說到處都是難民，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卻沒有真正地見過。

后來到了永泰軍中，也只是見到受傷的士兵。

而這一次，她真正見識了，什么叫做餓殍千里。

東元與南安交界的地方，到處都是成群結(jié)隊的難民，慢吞吞地走在路上，不知要往何處去。一個個的面黃肌瘦，就像現(xiàn)代電影中的喪尸。走著走著，隊伍里的人就倒下了，再也沒有起來。其他的人像是習以為常，連腳步都沒有停過。而許洛洛，背著包袱，衣著整潔，又獨自一人，很快便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她的包袱被搶了，干糧也沒了，連身上的衣服，若不是她吃飽了力氣大了，也怕要被他們奪去。

正在她奮力護著自己，與一小撮搶劫她的難民廝打的時候，一隊穿著永泰軍服飾的士兵經(jīng)過，為首的士官丟下一些干糧，說道：“平南王燕銘日前攻下長水城，南安王都已破。從此南安領土盡歸東元，南安百姓亦為我東元子民。因洪水逃來東元避難的南安百姓可盡數(shù)回歸故土。平南王已頏布教令，東元將士恪守軍規(guī)，絕不傷原南安百姓—絲一暈，絕不拿原南安百姓一粟一米?！?/p>

“可以回去了？”

“可以回家啦！”

剛剛還在爭搶一塊布巾的難民們紛紛撿起了地上的干糧，聽到士官的話一個個淚流滿面，紛紛向著南安方向拜倒，口中不住念叨“感恩”“平南王萬?！薄熬瓤嗑入y”……

完全沒有國家被滅應有的憤怒和哀痛，有的只是能夠回歸故土，吃飽穿暖的喜悅。

“這就是百姓想要的嗎？”許洛洛呆立在那里喃喃，

“這就是燕銘想要的嗎……”

不斷征戰(zhàn)，直到天下歸一，讓百姓擁有真正的太平。戰(zhàn)爭中所有流過的血，都變成記憶里的一抹紅色；所有受過的傷，都只是身上留下的一個疤痕。

逝去的生命，也因為盛世的香火，在回憶里永存。

正當東元王朝因平南王燕銘攻下南安歡欣鼓舞之際，軍中卻傳來燕銘重傷不治，御醫(yī)也束手無策的消息。東元國君震怒，頒發(fā)招賢令，以千金求天下能人異士醫(yī)治平南王。

許洛洛趕到長水城時，正巧看到這封招賢令。

毫不猶豫地，她揭了榜。

待到許洛洛再次見到燕銘時，她簡直不敢相信，眼前這個形容枯槁，渾身上下散發(fā)著死亡的氣息、猶如半百老人的男子，會是當日躍馬提槍，英姿勃發(fā)的大將軍。

“你……”

許洛洛剛一開口，眼淚已滾滾而下。

“你回來了?！毖嚆懣恐沧?，向她伸出手來，“我一直在等你?！?/p>

許洛洛猛地抓住他的手，語無倫次：“到底怎么回事？我?guī)湍阒?，我一定可以！?/p>

“沒用了。”燕銘微微一笑，“‘華發(fā)生是南安王室傳承百年的至毒秘藥，中者只有七日可活，七日之后，須發(fā)皆白如垂垂老翁，便是毒發(fā)身亡之時。這種毒無藥可解，今天已是第七日，我只是想要再見你一面，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

“不，不……”許洛洛痛哭流涕，“你還要征伐四方，你還要一統(tǒng)天下！四國還未統(tǒng)一，百姓還未安居，你的宏愿還沒有實現(xiàn)，你怎么可以死！”

“我的弟弟燕鉻，文治武功比我更上一層，有他在，我走得放心。只有一樣……”

燕銘握著許洛洛的手，將一枚新月一般，雕著龍紋的玉佩交到她手里。

“東元習俗，若是男子遇到可約定終生的女子，一定要親手送她一枚新月玉佩，意在早晚結(jié)連理。我一直想，要親手……親手……”

手中的力度驀地一松。那枚新月玉佩靜靜地躺在許洛洛的手中，身邊的人已經(jīng)閉上了眼睛。

許洛洛怔怔地看著手中的玉佩，眼淚止不住地滴在上面。堅強了二十多年，這一次卻像是把一生的眼淚都流盡了。

燕銘已經(jīng)沒有了呼吸，可他的嘴角卻似乎帶著安心的笑意。她小心翼翼地撫摸著他的臉，感受那逐漸退去的溫熱，忽然展顏一笑：“燕銘，我答應你了。”

天下再無平南王，但許洛洛心中，從此永遠多了燕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