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十月,秋風送爽,一個喜訊從北京傳向全國各地:除新疆之外,全國各省均已成立了地方議會性質的“諮議局”。這是大清國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是大清特色的政治體制改革的一個里程碑。此時正是1909年10月,紫禁城的天空藍得最為動人的季節(jié)。
建立諮議局,是以攝政王載灃為核心的大清國新一代領導核心改革攻堅的重要環(huán)節(jié),也是1909年的工作重點。
這一年年初 (2月17日,正月二十七) 頒發(fā)的一份中央文件 (諭旨) 強調指出:“本年各省均應舉行諮議局選舉,及籌辦各州縣地方自治,設立自治研究所,并頒布資政院章程等事。”文件認為,“積小以高大,乃能綱舉目張”,要求各省督撫及管理地方之將軍都統(tǒng),務必選用公正明慎之員紳,依限成立諮議局,不得延誤,并由大清國“體改辦”(憲政編查館) 考核駁正。
此前,中央頒布了 《各省諮議局章程》,諮議局被定位為“各省采取輿論之地,以指陳通省利弊,籌計地方治安為宗旨”,其職權為:議決本省應興、應革事件;議決本省歲出歲入的預決算,以及稅法、公債及本省“擔任義務”的增加;議決本省單行章程規(guī)則的增刪和修改及權利的存廢;選舉國家議會 (資政院) 議員,申復資政院、督撫咨詢事件;公斷和解本省自治會的爭議事件;收受自治會或人民陳請建議事件等。簡單地說,諮議局雖然只是立憲改革過程中的一個過渡性機構,但事實上就是地方議會,是大清國民眾參與國家政治生活最為主要的制度性途徑。
參選諮議局議員,必須至少符合以下一項條件:一、曾在本省地方辦理學務及其他公益事業(yè),滿三年以上著有成績者;二、曾在本國或外國中學堂及其與中學同等或中學以上學堂畢業(yè)得文憑者;三、有舉貢生員以上之出身者;四、曾任實缺職官文七品、武五品以上未被參革者;五、在本省地方有5000元以上之營業(yè)資本或不動產者。概而言之,作為地方議員,必須符合“有公益貢獻、有文化素質、有公共服務經(jīng)驗、有一定資產”四者之一。這樣的限制,成為后世論者將諮議局解讀為“假民主”的證據(jù)之一。其實,平心而論,連這四者之一都不具備的人,卻又如何參政議政,“指陳通省利病”呢?
參選議員有條件限制,諮議局的選舉本身相當嚴格、鄭重,既不搞事先醞釀、上級圈定,也不搞鼓掌通過等花樣形式。議員,包括議長、副議長及常駐議員(類似常委) 等,均以無記名投票方式選舉產生。更為重要的是,諮議局第一次打破了中國官員終身制慣例,議長、副議長、常駐議員至多只能連任一屆。
各地諮議局基本照搬了西方的地方議會模式,從會議程序到議案處理方式,再到民眾的自由旁聽權,乃至重要議案的“三讀”方式,全盤西化。每個環(huán)節(jié)都進行了嚴格的制度化設定,至少在表面上切實達到了公開、民主的要求,在制度層面上令大清國民眾第一次參與憲政有了基本的保障—— 盡管后世的太史公們出于某種需要,對諮議局、資政院連同整個晚清政治改革多加抨擊,認為其是“假立憲”、“假民主”,而縱觀此后的民國議會史,其公開性、民主性并沒有比晚清有更大的進步,相反因為執(zhí)政者更為熟練地掌握了“碰見紅燈繞著走”的技巧,憲政民主的話語往往成為非憲政、非民主內核的外包裝,有時甚至連這層包裝都省略了,直接提出了“一個領袖、一個主義、一個政黨”的主張。
根據(jù)大清國的政治體制改革設計,諮議局與地方政府之間應該是“相互監(jiān)督、長期共存”的政治協(xié)商框架,諮議局就是地方立法機構,地方政府必須堅決服從;而地方督撫雖然有權報請中央后解散諮議局,但依法必須在兩個月之內重新選舉開會。在這樣的制度框架下,地方督撫基本選擇了與諮議局緊密合作,共同進退,以期減少行政的阻力,民意也因此得以更為充分地在地方行政中體現(xiàn)出來。
因此,在誕生之初,諮議局就沒有定位為橡皮圖章,而是鋒芒畢露。對于“不聽招呼”的地方政府,諮議局甚至不惜以集體辭職施壓。江蘇諮議局就曾經(jīng)為預算案而與政府爭執(zhí),議長和副議長帶領全體常駐議員以辭職而抗爭。這種風氣蔓延到國家議會,資政院議員們?yōu)榱俗柚拐e借外債,也不惜以集體辭職而抗爭。根據(jù)有關材料記載,在議會如此強勢下,相當多的省級官員在議會領袖面前十分惶恐,行政權一權獨大的傳統(tǒng)局面得到抑制。資政院后來甚至敢于彈劾政壇上的不倒翁、內閣總理大臣奕劻。
議會政治迅速吸引了精英人士的參與。從1909年各省諮議局第一次選舉結果看,約九成的議員既擁有傳統(tǒng)功名,又接受過新式教育。這些議員兼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雙重精英身份,具有相當強大的資源動員能力,令諮議局成為全面改革的加速器。1910年開始,各省諮議局四次大串聯(lián),組織大規(guī)模的請愿團,進京給中央政府施加壓力,要求盡快組織責任內閣,頒布議院法及選舉法,以期一年內召集國會,領頭人就是大清國的狀元張謇,與海外的梁啟超遙相呼應。國家議會(資政院) 會議期間,各省諮議局再度向資政院上書,并向各地的督撫施壓,要求加快政治體制改革;一呼百應,中央不得不縮短此前已經(jīng)頒布的預備立憲期,迅速組建中國有史以來的第一屆責任內閣。
大清中央之所以積極推動地方議會及地方自治運動,首要目的就是動員民意,對日益尾大不掉的地方督撫實行監(jiān)督和牽制。當然,政治是一種利益博弈游戲,處于夾縫中的地方督撫轉而與地方議會全面合作,由此,作為設計初衷的地方立法機構與地方行政機構的博弈,轉化為地方與中央的博弈。在共同利益的驅動下,地方議會與督撫聯(lián)手向中央索要更大的地方自主權。憲政這樣一種價值體系乃至生活方式,異化為實用政治工具,“憲法”與“民主”成為政爭中有力的投槍與匕首。曾經(jīng)是皇帝候選者之一的溥倫,擔任國家議會的議長 (資政院總裁) 后,政治立場似乎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從天潢貴胄搖身一變成為憲政旗手,不僅不接政府的茬,反而帶頭“刁難”政府。因為其打著憲政大旗,代表著“政治正確”,不僅理直氣壯,而且可以結成最為廣泛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構建自己的政治影響力。這是典型的“屁股決定腦袋”的行為,所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如果因此而認為溥倫是權貴中的改革者,那至少是不全面的。
權力的本質,既不是職位,也不是頭銜,而是影響力。諮議局和資政院這樣的代議機構,正是構建影響力的最好平臺,從而能夠為體制內的失意者提供一個卷土重來的機會。在旗手們的眼中,無論紅臉白臉,無非都是一場戲,核心目的就是為了自己能上位。不擇手段早已成為大清政治舞臺上各種角色的“同一首歌”,提倡民主與寬容的立憲運動成為非黑即白的零和游戲,任何的制度設計最后都被不擇手段的權爭所污染,憲政不僅被工具化,而且被庸俗化。議會成為各色人等撈取政治資本的時尚獵場。根據(jù)媒體記載,1911年資政院召開第二屆常年會時議員到會人數(shù)很少,但在支領旅費、公費的那天卻人頭濟濟。
曾經(jīng)被立憲派看作是天經(jīng)地義的“先開民智后開國會”,不久就在奪權的動機下徹底變樣,因果顛倒,認為只要開國會就一定能開民智——“吾民資格在爭開國會,果能爭開國會,則總有資格,吾民之資格在乎爭不爭”。憲政成為一種權力分割工具后,各地的諮議局極大地推動了地方分離主義,離心傾向遍及全國。一些必須依靠中央統(tǒng)籌才能完成的重大項目,如鐵路,在地方分離主義的干涉下,不僅各自為政,甚至以鄰為壑,“不與他路聯(lián)”的“死路”和“不通江?!钡摹捌贰贝罅砍霈F(xiàn),本就有限的社會資源在民營鐵路的大躍進浪潮中被大量浪費。
地方諮議局及其地方分離主義更是成為辛亥革命的真正主力。武昌城頭一聲炮響,依賴黑道和暗殺的革命黨還沒回過神,地方諮議局就一哄而上,徹底拋棄了舊的中央政權。而憲政改革被革命的大潮所中斷,一個大的專制者被推翻,無數(shù)小的專制者在廢墟上立即站立起來,中國再度進入靠槍桿子和拳頭說話的歷史循環(huán),議會則成為一件“髦得合時”的新包裝,可以隨意剪裁。在整個民國歷史中,無論是國家議會還是地方議會都徹底地橡皮圖章化,理直氣壯地提出了“軍政”、“訓政”作為“憲政”前提的口號,“一個領袖、一個主義、一個政黨”成為政治生活的主旋律……
1909年春夏之交,日本前首相、時任朝鮮統(tǒng)監(jiān)的伊藤博文發(fā)出了一個驚人的預測:三年之內,中國將爆發(fā)革命。
這位日本政治家儼然就是一個精準的政治巫師:兩年半后 (1911年10月),辛亥革命爆發(fā);又過了4個月(1912年2月),大清皇帝宣布遜位,中國在一場流血并不嚴重的“革命”中建立了亞洲第一個共和國。
伊藤博文是在會見英國駐日公使竇納樂(Claude M.MacDonald) 時作出這番預測的。當時,伊藤博文剛陪同大韓帝國皇帝分兩次巡視了朝鮮南方和北方,因傷風而回到日本,在瀨戶內海著名的道后溫泉休養(yǎng),而竇納樂即將回倫敦休假。竇納樂在甲午戰(zhàn)爭后至庚子事變期間一直擔任英國駐華公使,隨后與駐日公使薩道義(Ernest Mason Satow) 兩人對換,因此對東亞的局勢相當熟悉和了解。被深深震撼了的竇納樂將會見情況向英國外交大臣葛雷 (Edward Grey) 作了詳細的書面匯報。
伊藤博文認為,中國的各種政治勢力都忙于爭奪權勢,最為致命的是,中央政府過于衰落,其權威蕩然無存,而“各省諮議局被賦予了太大的權力”,這些諮議局對地方督撫形成了巨大的牽制,進一步加劇了地方的離心傾向。
當時,中國民族主義情緒極為高漲,要求從列強手中收回權利的運動此起彼伏,曾經(jīng)主導了日本挽回權利運動的伊藤博文對此卻大不以為然。他認為,中國的當務之急是要處理好內政,然后才能對外收回權利。伊藤以日本為例,向竇納樂指出,“慎重和調和”的政策對于中國來說是十分必要的。
日本首相桂太郎對此表示贊同。他憂心忡忡地告訴竇納樂,中國的事態(tài)令人不安,“憲法、國會、資政院這些東西本身雖是極好的,可是要使一個國家能運用它們,必須要做許多準備工作”,而中國顯然并沒有足夠的準備,“中國現(xiàn)在實在走得太遠,會出毛病的。”
半年之后,已經(jīng)改任日本樞密院議長的伊藤博文,最后一次到訪中國。他在拜會東三省總督錫良、奉天巡撫程德全時再一次表達了同樣的擔憂。伊藤說:“中國初辦憲政,一切正在艱難,民意斷難即恃,更不可妄恃強力。貴國現(xiàn)在熱心主張收回權利,收回權利固屬好事,然不知收回權利尤須能保此權利不更為他人侵害。若徒將權利主張收回,而不能實保權利,則旋收旋失,徒然無益。一切機關俱不完全,則尚非真收回權利。此次我系旁觀之人,故特反復言之,尤愿貴國以后千萬勿以感情二字作政治上之觀念?!?/p>
伊藤還提醒說:“貴國土地遼闊,統(tǒng)一甚難,辦理憲政亦非容易。中央政府自不可放棄權力,然地面太大,亦易為人傾覆,我為此事,極為貴國憂慮。不怕貴國見怪,此事艱難異常,一時恐難辦好。今尚有一不利之言,即是革命二字。貴國政府防范雖極嚴密,然萬一發(fā)生,于國家即大有妨害。此時貴國辦理新政,外面極為安帖,一旦有意外不測,危險不可不防?!比旌?,伊藤博文在哈爾濱遇刺身亡,這段話成為他對中國的政治遺言。
在幾乎所有西方列強都對大清國的政治體制改革表態(tài)支持并大撈好處時,日本是唯一潑冷水的一家。當時的日本依然忙于消化甲午戰(zhàn)爭、日俄戰(zhàn)爭的兩大勝利果實,最需要維持東北亞地區(qū)的現(xiàn)狀。日本人直白地表示:安定團結、循序漸進才是大清國一切改革與發(fā)展的基礎,在政治體制上的激進變革將令大清國崩潰。
盡管日本人主要是為了自身利益,但伊藤博文的預測在后來的歷史中應驗了:大清國的政治體制改革打開了要求政權分享的潘多拉盒子,不僅沒有成為凝聚民心的旗幟,反而成為社會分化、地方分離、族群分裂的加速器。
大清國的改革抉擇,對于執(zhí)政者來說相當艱難:內憂外患,不改革必然是死路一條,這在甲午戰(zhàn)爭后,尤其在經(jīng)過“極右”(戊戌變法) 和“極左”(義和團) 兩場大風波后,已經(jīng)成為共識。問題是,改革與革命不同,它不只是一種推翻,更是一種建設,這就需要在“變”的同時必須保持“穩(wěn)”。在政治和經(jīng)濟兩方面,改革的目標是一致的,即推進平等和進步,但其路徑要求卻有一定的矛盾:經(jīng)濟的發(fā)展需要進一步的權力集中,集中力量辦大事,而政治的發(fā)展則要求不斷的權力分解與分享。這其中,分寸、角度、時機的拿捏,都是對改革者的嚴峻挑戰(zhàn)。從開始于1901年的新政起,尤其在開始于1906年的政治體制改革中,大清國的中央領導層日益陷入兩難處境:一方面,政治上不斷地分權、放權,嚴重削弱了中央政府的行政能力和在財政、組織人事等方面的調控手段,很多好的設想難以推行,或推行后嚴重走樣;另一方面,在日益激進且不需要考慮全局行政問題的地方立憲人士看來,改革的膽子依然不夠大、步子依然不夠快。
更為嚴峻的是,自鎮(zhèn)壓太平天國以來,大清政府為了應急而打開的放權閘門難以關上,地方不僅在一般行政上獲得了巨大權力,甚至也干預過問軍事、外交等代表國家主權、理應掌握在中央手里的“禁臠”,歷朝歷代最為忌諱的“問鼎”在大清國似乎成了普遍現(xiàn)象。在權威資源日益枯竭的情況下,中央雖對改革的節(jié)奏、步伐有著相當成熟 (未必完善) 的考慮,比如設定了預備立憲的時間表,卻不得不俯就民意的要求,在準備不足的情況下跑步前進。
最為關鍵的問題在于,這種日益激進的改革民意其實是地方實力派或其他政治群體要求分享權力的幌子,“政治上壘”的手段取代了“政治改善”的目的,動聽的憲政訴求異化成為爭奪權力的新式武器。中央政府從公共領域的每一次撤退,并沒有帶來理想狀態(tài)的“國退民進”,而是表現(xiàn)為“(中) 央退地 (方) 進”,權力的運作依然是集權和專制,無非是集權者的尺碼從中央的“XXL”(特大號) 換成了地方的無數(shù)“S”(小號);甚至在不少地方和不少領域,表現(xiàn)為“白退黑進”,一些特殊小集團迅速占領了中央的權力失地,不少地方出現(xiàn)了基層政權“黑幫化”的傾向。大清國對基層政權的控制力被日益削弱,地方自治運動與中國固有的“馬鈴薯”分離狀態(tài)相結合,“紳權”極度膨脹,土豪劣紳就在這種改制和轉軌的空當中蓬勃發(fā)展,并在今后的半個世紀中,史無前例地成為中國社會、尤其是廣大的鄉(xiāng)村社會動蕩不安的主要根源。
大海航行靠舵手,這在大清國是人人皆知的道理,也是當時應對國際國內復雜局面的必要前提。在立憲的高調之下,包括攝政王載灃在內,沒有多少人敢于理直氣壯地提出這個國家實在需要偉大的領袖,但在私底下懷揣著“彼可取而代之”夢想的項羽式人物并不在少數(shù)。無論康梁,還是孫黃,都身兼高唱憲政 (或共和) 的超級男聲與不擇手段的權謀大師的雙重頭銜,大清國的政治便成為對人對己實行雙重標準的“偽君子”們的大舞臺,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痞子運動”的主旋律高亢入云。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大清國這條“泰坦尼克”號沒有了舵手,距離冰山還有多遠呢?
(選自《國運1909:晚清帝國的改革突圍》/雪珥 著/中國青年出版社/ 2017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