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葉

在歙縣

鵝卵石在渾濁的河水中獨自翻滾。

高空中傳來石頭被碾碎的尖細聲音，星群疾走，

綠皮火車掠過橋面。知了正在暗處蛻皮，

月光下的人民看起來和柳樹枝一樣舒展。

僵硬的牌坊下面壓著燈火、教誨和凄涼的婚宴，

我溫順地走在河邊。路燈沒有要求我付費，

也沒有暗示我應(yīng)當(dāng)和歷史保持恰當(dāng)?shù)木嚯x。

臨街的樓上，那扇雕花陳舊的窗戶里，誰將又要

憂心忡忡地拋出老式的繡球；

又是誰在此刻，像一塊水中石頭，始終處在持續(xù)的抗拒

之中？

吳氏

吳氏一襲披肩發(fā)，騎摩拜單車，和我擦肩而過。

在鮑家，我還記得，春天里，她曾責(zé)罵過那只偷偷溜上

房檐

額上有一縷白毛的貓，江水滔滔。

吳氏會出來聊天。他在揚州經(jīng)商的丈夫

現(xiàn)在也經(jīng)常回來。她婆婆的牌位前，夏日的蚊蟲飛舞，

一如幽深的往事在紛紛散開。

時代到底不同了，吳氏沒事就在祠堂中閑走，

也會去村外，摸摸那些斑駁的牌坊，掏出手機，曬曬早

年的短暫幸福，

活潑如一尾年輕的鮭魚。

在老街

你牽引著這一江的水，奔涌出山峽。

在橋上，數(shù)百年來的行走，無非是眺望與迎候，

偶爾也有想不開的肉身，輕飄飄地墜了下去，

濺起大的波瀾，歸于無聲無息。喝水，喝空氣，吃植物

的葉子，也吃熏肉，

攪和在一起，被稱之為豐盈的一生，

直到夕陽西下，另一個清晨在瓦屋頂上懵懂地來臨，

那女子細著腰身，在庭院里看花，汲水。

你曾煉制的那些膏油呢？能夠照明、寫字、治病，也能

夠潤滑、抹亮

晦暗生活的膏油，精心收集于粗樸的罐中，

如今已毫無用處。都在改革，誰家祖父的壽方靜厝于

堂屋之上，

顯然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再給上油。

聶小倩

“前世不修，生在徽州，”那人哀哀地，

自以為已擺脫了無窮螺旋中的、“此在”的羈縻，終于可以放聲傾訴。

漁梁壩的下游是深渡，雨后的中午，水流得很深。

只有少數(shù)幾個外地游人。他們不能知曉翻滾于水下的秘密，

縣長緩緩地說；我來此地掛職，

已滿兩年，很快也將歸家。素雅的聶小倩文靜地接過話頭。

說自己是北大漢服社的社員，

耽誤于過往的光陰已經(jīng)很久，今天偶然穿上這身衣裳，

又恰好被你們撞見。

潮濕中，青苔長滿了樟樹寬大的腰身。

出徽州

“請問，聽健康講座在哪里登記？”賓館大堂里，一個中年男子

熱切地詢問當(dāng)班服務(wù)員。我在辦理離店手續(xù)，

頓感生活無邊的滑稽與美好。我年輕的同事，

正和我討論骨相，她不會知道

我的靈魂此刻也想試著給自己舉辦一場講座，

高鐵將會鉆進隧道，它再鉆出來的時候，

時間和空間不會有任何變化，改變的，

是人所設(shè)定出來的尺度，如同體檢表上各種稀奇古怪的指標。

“你還會來嗎？”“明年春天，我們來挖筍子，……”

我們熱情洋溢地，共同說著編造的話，哪管日頭此刻正逐漸西斜，

暴漲的江水終將馴順，一如你搖下窗玻璃，招手道別。

吳夾弄

哪里不是萬苦的悲心？如潭中的冷魚，寂寞地

游來，游去，從吳夾弄穿出來，

是省立兒童醫(yī)院，是一段發(fā)過芽卻無法分蘗的戀情。

和鄰近的科大附中相比，又破又臟的

院子里面，幾個孩子燦爛的臉上，也有

絲絲縷縷、并非租來的笑容。

我僥幸地從此中順利穿了出去，

這闌尾般幽深、蜿蜒的城中村。割裂不了的

是你和這個世界的關(guān)聯(lián)，雖然短暫，

雖然與吳夾弄相仿，修整后的望江西路

依然擁堵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