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銀娟
這個假期,家里除了因裝修而雜亂堆放的家具看起來不順心之外,還有老媽的念叨聲,多了一絲永無休止的煩躁感。
哥哥辭職回家打下手,嫂子剛懷了個小寶寶,爸爸的右腳趾粉碎性骨折剛做完手術(shù)行動不便,田地里沒有什么農(nóng)作物可以出售,簡單點說,家里不但沒有收入,除了裝修材料費和人工費沒有結(jié)清,我和妹妹反而還要伸手向家里要學(xué)費。
往往在這種情況下,對于同一個屋檐下的大家庭來說,矛盾會比平時更容易突顯。媽媽在這時候悄無聲息地成為矛盾的中心點,激起每個人內(nèi)心的急躁和不安。
比如,廳里的沙發(fā)和配套的家具買大了,按照計劃的方位來擺放使得屋子看起來逼仄了許多。媽媽想讓我勸老爸退貨:“你爸就這脾氣,都說了讓他多看幾套再買也不遲。他偏不聽,還嫌我沒見識,現(xiàn)在好了吧,買大了又顯得咱家小?!?/p>
哥哥為了布置新房,給嫂子買了五只小公仔,媽媽在吃飯的時候埋怨他:“怎么這么不知節(jié)省,買兩只就夠了啊。”最后是以哥哥忍無可忍頂了一句嘴才收場。
老媽有個我“抓”了很久依然改不了的壞毛病,就是習(xí)慣插話,所以一件事我要跟她說很久才能說到重點,直到我忍無可忍時吼一句“你還想不想聽?”她才能閉嘴。
吼完我也后悔,即便再沒有耐心,我還是應(yīng)該私底下再次提醒她的。但是下一次談話,她依然用那張喋喋不休的嘴消耗著我上一次的自省。
偶爾老爸也會因為受不了她的口頭折磨,兩人發(fā)生點口角。她看到我跟老爸有說有笑,礙于兩人在冷戰(zhàn),也不會直接坐過來一起聽。
有一次我神經(jīng)大條沒有眼力見兒,直到走進房間才看到她背對著門坐在我的床頭用指尖擦眼角的小小的動作。
她在難過。她認為沒有人愿意搭理她,她認為所有人都嫌棄她說話啰啰嗦嗦。
原來媽媽并不是無所不能的。她觸怒家里每一個人卻不自知,將對方抵觸的情緒視為精神虐待。
我也才意識到,她似乎到了更年期的年齡。
家人因意見不同而鬧矛盾只是表面,更多的,是她內(nèi)心開始變得焦慮和空虛。她變得像個小孩一樣,會吃醋,會小氣。
她可以忍受兒女在外的無限思念,但假如彼此相對而坐,她會因為對方臉上露出一絲不愿被說教的表情而生氣;她可以接受她的意見不被采納,但她接受不了她連提意見的權(quán)利都沒有……
家里的男人們都不能理解她為何神神道道;奶奶曾作為一個頂起家庭半邊天的女強人,當(dāng)年苦難的日子容不得她去關(guān)注什么是更年期;連平日里她叫我?guī)退莶璧臅r候我也總是說等我看完這一期綜藝。
有天中午我陪她睡覺,她轉(zhuǎn)過身來對我說:“怎么辦?媽媽變老了,晚上很久很久都睡不著?!?/p>
我突然很難過。因為我能想象到,每天晚上旁側(cè)的丈夫倒頭便睡,她卻只能強迫自己閉眼不看窗外的星辰,不要在意空調(diào)發(fā)出微弱的聲音。
我既然猜測了原因,就無法對她的心理負擔(dān)視而不見。
媽媽迷上了跳廣場舞。每次學(xué)會了一支舞蹈,她總是希望我能用手機拍下她跳舞的視頻,自我欣賞或是給她的舞友們指導(dǎo)。偶爾她跳完舞回家,會興沖沖地問我:“那幾位伯母又買了一套很漂亮的裙子和舞鞋,我也想要,你知不知道怎么買?”
以前,我總是笑她身材肥胖,跳舞的時候看起來很笨拙,所以很不情愿幫她拍視頻,她也聽不懂為什么明明是她想買裙子而我還要讓她找伯母要裙子的淘寶鏈接。
某一天晚上,我看她一個人拿著手機坐在凳子上,左手固定手機,右手跟著視頻舞動。我想讓她開心,但又礙于之前有敷衍她的經(jīng)歷,于是湊上前很傲嬌地說:“媽,我今天心情好,幫你拍一段視頻?!?/p>
她很高興,馬上說:“再等我一下,我熟悉一下這首歌的動作。”
幾分鐘以后。
“我換一下裙子,再等一下?!?/p>
“媽,這又不是發(fā)給全國人民看,你身上這套就行啦?!?/p>
“真的不換嗎?這衣服就是有點隨便了?!?/p>
“不換啦,就這樣啦。”
幫她拍視頻的時候,我第一次認真看她:她手臂揮舞的樣子,她扭頭的樣子,她轉(zhuǎn)身的樣子……鏡頭下的她,泛黃的臉露出少女羞澀的表情,跟平日里數(shù)落我的人竟如此不同。
拍完視頻的第二天中午我倆一起躺在床上,她大概是以為我睡著了,小心翼翼地翻身背對著我,拿出手機按著靜音看我給她錄下的視頻,剛點進去看又退出來,閉著眼睛咧開嘴巴忍住不笑出聲。
也是那一刻我意識到,她愛好什么,開心什么,從來都沒變。
我總以為,家人是最原始的關(guān)系,不必再顧忌什么相處的方式,所以對媽媽總是失去耐心、耍性子。但我忽略了感情是雙向的,如果媽媽也對我沒耐心,我們之間就會惡性循環(huán)了。
更年期是媽媽人生階段的一個插曲,不應(yīng)該是我們關(guān)系的轉(zhuǎn)折。她脾氣再暴躁,也依然是將三個兒女撫養(yǎng)成人的母親,是幫助丈夫照顧家庭的妻子。她無法自控的情緒傷害的不僅僅是我們,還有她自己。她冷靜下來之后,自責(zé)與愧疚會長久地跟隨她。
而我們卻不能代替她去承受這一切,我們能做的只是給她更多的理解和寬容。
畢竟,對媽媽的理解和寬容,本就是她生活的必需品,而不是在某一特殊階段的施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