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鷹
峽谷
在一個很失意的上午,格羅菲緊緊地抓住我的手,引領我跋山涉水,穿云破霧。他似乎帶著我翻越了我所有凄風苦雨或陽光燦爛的日子,翻越了我所有的快樂與悲傷。然后,在亞麗桑拉州北部科羅那多河大峽谷的上空,格羅菲那浪漫而偉岸的靈魂又化作了一棵大樹,一棵臨風而立的大樹,一棵流動的行走的飄逸的大樹。我就倚貼在這棵大樹上,他的茂密濃綠的枝葉就像一座十八世紀末被上帝保留的耀眼的樓宇。我很不寧靜地坐在這座屋宇里,專注地聆聽著大峽谷對我的呼喚。
大自然的稟賦那不可拒絕的誘惑雖然最容易引發(fā)人們觀賞與游覽的欲望,可這只是對大自然淺表的認知和閱讀。格羅菲卻不是這樣,這個美國十八世紀末出生的偉大的作曲家似乎天生就與大自然血脈相連靈肉相融。他在創(chuàng)作了大型音詩《密西西比》和《密西西比組曲》之后,他的左腳還在美麗絕倫的密西西比風光里舞蹈,右腳卻又跨進了科羅那多河大峽谷。多次徒步走在這條全長350公里、寬6至29公里之間的大峽谷的無盡誘惑里,他既不是個旅行者也不是個探險者,而是個音樂大俠。他的行囊里甚至沒有物質(zhì)意義上的旅行必需品,而裝滿了在大峽谷中一片一片撿拾的音樂羽毛,那是音樂鳥在飛掠大峽谷時不經(jīng)意撒落的一串串清越雄渾的鳴啼。
1921年,格羅菲就是懷著這樣一種朝圣般的虔誠用他那沾滿音樂靈性的手指開始觸摸大峽谷奇幻的壯麗。
在大峽谷的旁邊,一片無邊無際的沙漠夢幻一般涌入格羅菲的視野里。這是黎明前的沙漠,縷縷晨曦、點點朝霞漸隱漸現(xiàn)。那輪鮮艷的紅日最初只是像雨霧中的花蕾一樣開放在格羅菲滿天飛撒的音符里,開放在格羅菲忘情的手舞足蹈里,開放在格羅菲這棵音樂大樹的枝梢葉蔓之間。緊接著,一輪紅日便從格羅菲澎湃的激情里噴薄而出。
這是格羅菲在創(chuàng)作《大峽谷》的第一樂章“日出”時所舒展的一種意象。
格羅菲久久地凝視著這輪日出,就像凝視著被大峽谷凌晨的浪濤驚飛的一只火鳥。格羅菲看見這只火鳥越飛越高,點燃了半邊天際。紅霞漫卷中,沙漠開始變幻成金色的浪影,而大峽谷的巖壁和谷底的科羅那多河也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璀璨奪目。
格羅菲幾乎將他所有的音樂才思全部傾注于這部磅礴浩繁的《大峽谷》了。科羅那多河大峽谷里吹動的風暴已不再是風暴,而是他的樂思;大峽谷的谷底流淌奔涌的已不再是水不再是浪濤,而是他不息不止的音符;大峽谷里的積雪和冰山更是他用音樂的靈感凝結而成。
那輪紅日,那在第一樂章冉冉升起的紅日,從1921年就開始照耀大峽谷照耀美國的藝術殿堂照耀格羅菲藝術苦旅上那孜孜不倦的追尋了,一直到1931年,整整漫長的十年,他才完成這部由五個樂章構成的組曲的全部樂章。
我是在迷上格羅菲的《大峽谷》之后才迷上格羅菲的。
與格羅菲并肩走在大峽谷無盡的空間,我感到我原有的那點失意那點苦悶那點落寞那點傷感就像科羅那多河里濺起的一點小水星,就像大峽谷旁邊的沙漠上吹起的一粒微塵,就像大峽谷上空飄落的一片鳥羽,就像大峽谷壁巖上飄墜的一片樹葉,是那樣的微不足道。只有大的氣象與氣韻才可以折射出生命中種種不應有的大驚小怪。站在大峽谷的縱深處,我和格羅菲只能領略到一種對大自然的驚心動魄,一種對大自然的揮毫大寫與膜拜。
于是,我把我乏力的手遞給格羅菲。
格羅菲用他的心靈握緊我,容納我,就像科羅那多河大峽谷握緊我容納我一樣。
于是,我便在這種精神的呵護中繼續(xù)傾聽這曲天籟之音。
同格羅菲盤腿坐在二十世紀初的美國科羅那多河大峽谷的某一高處,我看見一片神秘而寂靜的沙漠像一顆巨大的、安靜的、內(nèi)心卻強烈躁動的魂靈一樣守望著這片神奇的峽谷,像我們?nèi)祟愂赝环N生命一種愛情一種人生。太陽的金光一縷一縷地落在壁巖上,使大峽谷呈現(xiàn)出一種五彩斑瀾的光芒,一幅巨大無邊的寫意油畫就這樣被展覽了近千年。我在聆聽《大峽谷》的第二樂章“五光十色的沙漠”時,格羅菲拍著我的肩向我描述了這一至美的意境,他再次讓我聯(lián)想到我是否能坦然而平靜地涉過我生命中那寂靜而壯美的沙地!
在接下來傾聽第三樂章“在山徑上”和第四樂章“日落”及第五樂章“大暴雨”時,我已經(jīng)不需要格羅菲的牽引,我試著獨自游歷這個大峽谷的山呼水嘯與清風明月。
我聽見一只小毛驢正緩緩地行走在大峽谷的山徑上。在小毛驢行進的蹄聲里,我還聽見了潺潺的流水聲。那個騎毛驢的人到底是一名孤獨的旅者還是一名尋山問水的隱士?他在這玄奧的大峽谷找到他所想知道和所想要的東西了嗎?那越來越急驟的驢啼聲和驢子的嘶鳴告訴我,有一種尋覓是沒有期限的,它與生命同在。
驢啼聲終于漸行漸遠。那輪于1921年從格羅菲藝術的手指間火鳥一樣騰飛的紅日在幻化為溫馨的陽光輝耀過大峽谷的萬物生靈之后,又重新還原為一輪紅日了,只是這紅日的含義一個是旭日一個是落日而已,這是以放射與收斂相對抗的兩種光芒,它容易使我想起生命和生命以外的事物。
在紅日西墜、夜幕降臨、怪獸嘶嘯的大峽谷,我還沒來得及找到自己安歇的帳篷,格羅菲又將我推進了一場大暴雨里。格羅菲是想讓那音樂的暴風驟雨沖洗我世俗的欲望還是清滌我失意的心懷?這暴雨已下了不是有近千年了嗎?暴雨過后,那輪旭日又將從格羅菲藝術的指間化作一只火鳥。
流水
我在這片河灘徘徊了兩千多年。然后,在一個晴朗的下午,我突然聽見一串鳥鳴。這群潔白的水鳥似乎剛好從《詩經(jīng)》里醒來,剛好從《詩經(jīng)》的暖巢里梳理好自己雅潔的羽毛。它們唱著一首叫《周南·關睢》的民間情歌直接飛臨到我的身邊。它們站在水邊非常仔細地照著自己憔悴的容顏,像兩千多年前從某一個村莊來到這片河灘等待自己的愛情的那些窈窕淑女。
后來,隨水鳥而來的果然是一群淑女。她們是乘坐一只小木船來的。她們穿著很樸素的水紅羅裙,她們的羅裙被一陣陣南風吹得在如《詩經(jīng)》一樣精致的船艙里飄來飄去,像一只只水鳥的翅膀。其實她們也在飛翔,她們穿越《詩經(jīng)》之水飛翔在一首千古不滅的情歌里。她們一邊飛翔一邊歌唱,她們在歌唱中撒下了滿河的羽毛,像三月的桃花四月的李花,一片艷紅又一片素白。endprint
就在這群穿樸素羅裙的女子踏歌走向這片河灘的時候,有個女孩一直就站在我的身邊。這是一位都市女孩,她穿著一套藍色的牛仔服,剪著很前衛(wèi)的短發(fā),面容白如凝脂。這個天生麗質(zhì)的都市女孩是特意邀了我來旅游的。其實這里并不是個旅游區(qū),我們當初也沒想過要來這片河灘。我們的默契恰巧就在這里,我們不需要任何人為我們指定那些千篇一律俗不可耐的旅游景點,因為最美妙的旅游就在我們的心里,我們的心靈就是一個無邊無際的景區(qū)。
我緊緊地牽著女孩如枙子花一般雅致的小手。在這片河灘,在這片可以懷想《詩經(jīng)》的地方,我驚異地發(fā)現(xiàn),其實我在五年前就一直牽著女孩的手了。我牽著她的手跋山涉水,翻山越嶺,穿越晨光和夕陽。在漫長無邊的奔走中,我逐漸發(fā)覺我手里握著的其實并不是一個受傷的都市女孩的手,而是那部最早只是流傳在中國民間的《詩經(jīng)》的封面。我不敢輕率地打開,我怕讀到這部偉大的經(jīng)典最前面的那首詩,我怕那水鳥的鳴叫和那些來自某個古老的村莊的民間淑女那多情的歌謠擊碎我那尖銳而又脆弱的愛情。我只能牽著我的愛情漫游,牽著我的愛情看一路飄零的桃花和流水。我們一直沒有找到歸途,我們的歸途在《詩經(jīng)》的邊緣。
于是,我們便扶著《詩經(jīng)》的水榭回欄歡快而又小心翼翼地行走,生怕在不經(jīng)意之中丟失了我們旅游的行囊。
后來,我們便在不經(jīng)意中來到了這片河灘。站在這片沙洲上,我們才倏然發(fā)覺,原來我們依然還沒有走出《詩經(jīng)》。我們走了五年,卻像走了五百年,甚至更悠長的歲月,可最后我們發(fā)現(xiàn),我們居然還在《詩經(jīng)》的第一首歌謠里徘徊。
不過,我們一點不悲哀,我們很欣喜。我們知道這首歌謠有多么悠長,悠長得即使地老天荒也讀不完讀不懂讀不透。
我們很想獲得同這首歌謠一樣悠長而純凈的愛情。
我和女孩就這樣靜靜地臨水而立。女孩一直悄然地站在我的背后,她將雙手從背后越過我的兩肩伸到我的面前,身子貼緊我,像害怕有一場突如其來的災難會將她掠去。于是,我便想起了她內(nèi)心的那些傷痛。我握緊她的兩只手,像在水中劃船時握住兩葉船槳,生怕那搖搖晃晃的木船被水浪打翻。
在我的呵護中,女孩緊貼著我的肩背同我說著一些不著邊際的美好語言。這些話語我們五年前就已經(jīng)說過無數(shù)遍了。它們像一棵棵樹一樣早就扎進我們的心里。它們也曾經(jīng)因為我們的疏忽而落葉飄零過??山裉欤@些栽在我們濃情的土壤里的語言的樹木卻是如此的枝繁葉茂。我側過臉,看見女孩一張幸福的笑臉比《詩經(jīng)》中任何一首抒情的歌謠都要生動萬分……
不知什么時候,水鳥不見了,那些乘著一葉葉扁舟而來的穿水紅羅裙的鄉(xiāng)村淑女也不見了。她們一定認出了我們是從某座城市而來的游客,她們一定很費解我們?yōu)槭裁匆獨v盡千辛萬苦穿越兩千年的歲月來到這個不是旅游景區(qū)的沙洲。這里本來是屬于她們的領地,屬于她們的凈土,這里的歌謠只有她們才唱得動聽也只有她們才聽得懂。然而,這里卻突然撞進兩個陌生人,兩個來自某座都市的陌生人,這怎么不令她們驚奇和驚慌呢?
突然不見了那白色的水鳥和那些穿水紅羅裙的民間淑女,這河洲竟顯得出奇的空寂和靜謐。而不遠處的那些民工正在用一種很現(xiàn)代的機器往河里淘挖河沙卵石的聲音此刻卻顯得那樣的尖銳和渾濁。這時我們才發(fā)覺,我們的一只腳雖然踏在《詩經(jīng)》里但另一只腳卻一直踩在現(xiàn)實的土壤上。這樣的姿勢本來很不利于我們的行走,可我們卻執(zhí)拗地在這片圣土上行走了兩千年。
那些勞作中的民工似乎非常漠視我們的存在。他們不知道《詩經(jīng)》,更不知道《詩經(jīng)》里的任何一首樸實而濃情的歌謠,因此他們也就不知道我們是踏著人類最早最美的歌謠而來的。他們更不會知道,他們勞作的身影其實就是《詩經(jīng)》中的某些句子。
有一陣風很輕很輕地吹過來,散發(fā)著一種《詩經(jīng)》的氣息。我身邊的女孩突然緊緊地貼著我,說了一句出我意料的話:如果那些民工就這樣一直挖下去,把我們周圍的沙子全部挖走,只剩下我們腳下這一小塊,我們不是站在水中了嗎?我不知這個都市女孩為什么會產(chǎn)生這種無比美妙的臆想。而這時,那充滿《詩經(jīng)》氣息的輕風還在吹拂著我和女孩的頭發(fā),就像某些遙遠的歌謠正向著我們飄過來一樣。“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我看見一個紅袖飄香的女子向我走近,向我伸出她的纖纖素手??纯茨_下,周圍都是純凈之水,我和女孩正好站在一片沙洲上,像一首寧靜而生動的歌謠。
牧歌
那時候我還并不知道有個英國畫家叫萊頓,也就更不知道他的《牧歌》了。
但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我總覺得自己一直就在一曲牧歌里靜坐,靜坐在一間十分精致的小房子里。
小房子是金色的,這是被冬日的陽光鍍亮的色澤,因此它總是散發(fā)著一股陽光的味道和溫暖。小房子的側邊安置著一架同樣是金色的筒車。獨守這精美的小屋和這古老而又新穎的筒車,我無法不靜坐如蓮。
這金色的小屋是我現(xiàn)在的妻子瓊送給我的。當然,當時把這間金色小屋送到我手里的時候,瓊還不是我的妻子,她是一位剛畢業(yè)分配到家鄉(xiāng)的女警,一個純凈得如同一首牧歌一樣的小女孩。那天下午,瓊身穿警服,跟我去城郊采集植物標本,我突然發(fā)現(xiàn)一朵潔白的蒲公英,它就那樣靜立在一片非常茂盛的菜地里,像一朵隨時會融化的雪絨,顯得格外清雅孤傲。我伸手摘下這朵蒲公英,將它遞給瓊。瓊接過去放到小小的手心里??墒?,瓊的一口幽香若蘭的氣息卻將它吹到了空中,化作了一縷素淡的輕煙。這情景不禁令我心里一震。其實,我也知道,隨遇而安才是蒲公英與生俱來的禪境。但是,跟一位柔情似水的女孩同時看著這神秘的花朵走進一片幽深無邊的虛空,我無法不想起許多事物的始終。
在采好一袋植物標本往回返的路上,我對瓊說,我沒有別的禮物送給你,就用這些植物給你制作幾幅拼貼畫好嗎?瓊沒有回答我,只用那純純的目光看著我,她顯然根本就沒去細想過我這是在為自己的貧窮找一個借口。于是,凝視瓊寧靜的面容,我聽到了蓮花開放的聲音。
第二天,瓊就給我送來了一間金色小屋,并對我說,當你累了的時候,就坐在這小屋里,聽聽筒車濺起的水聲,好嗎?endprint
我頓然感到我的魂靈正急急忙忙地從一個很幽靜很幽靜的山溪水澗邊往回奔跑。山澗邊開滿了蒲公英,我的魂靈卻只幫我找回了其中的一朵,是上天注定要屬于我的那一朵。然后,我將這朵蒲公英認真地撒在瓊送給我的小屋門口。
瓊走后,我依照她的囑咐,小心地按逆時針扭動筒車。扭完,我一松手,筒車便轉動起來,一首非常輕柔舒緩的鋼琴曲從金色小屋里飄出來。我想不起這是誰的曲子,但我卻分明看到金色的筒車上灑滿了陽光。陽光照耀下,筒車上的一串串晶澈的水珠濺濕了已屬于我的這間小屋。蒲公英的種子在這時又綻出了它孤傲空靈的性情。我靜靜地聽著這如水的音樂和音樂之水,靜靜地走進它美妙無比的清韻……
坐在這音樂之水中,我突然懷想起那個叫維伐爾第的意大利作曲家,那個一生富有、揮霍無度、最后在維也納逝世時已一貧如洗的作曲家。無論是他的富有還是他的清貧,都不足以讓我改變對這位“音樂牧人”的追隨意向。自從我在西北的一所大學校園里偶爾聽到這位作曲家的一首叫《四季》的曲子之后,我便深深地被吸引。后來,找了許多家音響店,我終于才買到了這部音樂的磁帶。我常常帶著一個小小的錄音機到西安郊外的玉米地里去聆聽維伐爾第的《四季》。若干年前,這塊土地上曾經(jīng)是盛唐長安古曲繚繞的瓊樓玉宇,可現(xiàn)在,我看到的卻只是一片鄉(xiāng)村野地。在這樣一片曾經(jīng)金碧輝煌的皇天厚土上,我居然十分矯情地尾隨一個意大利牧人在四季里穿行。在這片玉米地里,我聽到了群鳥的鳴啼、潺潺的清泉、清脆的風笛和牧羊狗悠長的叫聲;在音樂的流水里,我還看見微風吹動著一片遼闊的麥田,看見農(nóng)夫們正在載歌載舞,看見一位獵人扛著獵槍帶著獵狗走入一片林海,看見深夜里的一間農(nóng)家小屋里燃起一盆爐火,一位質(zhì)樸而又秀美的農(nóng)家女正焦灼地盼望獵人的歸來,一直等到第二天早晨陽光灑向這間農(nóng)家小屋還不見獵人的蹤影……
非常有趣的是,我在長安郊外聆聽維伐爾第這首著名的《四季》時,我的妻子瓊還只是一個瘦弱得像一支鄉(xiāng)間的蒲公英一樣的初中小女生。我當時固然不可能想到這個小女生若干年后會送給我一間那么精美的小屋,會把自己藏在另一間小屋里做我永久的愛人。
這似乎注定我要在一首牧歌里靜坐終生。
現(xiàn)在,我們的女兒已經(jīng)上大學了,她的小名里有一個“溪”字,她似乎就是我們這首悠長的牧歌里的一泓溪水。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認識了萊頓。
他似乎是專為打破我的寧靜而來的。
因為他給我?guī)砹肆硪恢А澳粮琛薄?/p>
如果說維伐爾第的《四季》是一曲有色彩的音樂,那么萊頓的《牧歌》便是一幀有旋律的繪畫。
不過,我很有必要強調(diào)一下,英國有兩個都叫萊頓的畫家,一個叫埃德蒙·布萊爾·萊頓;一個叫弗雷德里克·萊頓。他們的年齡相差22歲,他們之間不僅是兩代人,而且是兩種截然相反的命運。1874年,22歲的埃德蒙·布萊爾·萊頓第一次有畫作在英國皇家藝術學院展出后,接著連續(xù)4年都有作品在這個令畫家們羨慕、敬畏的藝術圣地招來觀眾的目光,這時他才26歲,而剛滿48歲的弗雷德里克·萊頓也從這一年開始擔任了英國皇家藝術學院的院長。這兩個年齡相差22歲的萊頓,雖然一個畫的是騎士題材,一個是專攻歷史題材的宮廷畫家,但這并沒有對它們深厚的友誼產(chǎn)生任何沖突,他們是最好的朋友。
我之所以說兩個萊頓最終走向了截然不同的歸宿,說的還是他們的畫作。埃德蒙·布萊爾·萊頓有兩幅作品的名氣在當時已經(jīng)特別響亮,一幅是《為我的行為作證并加上印鑒》,另一幅是《標題中的缺陷》。當這兩幅作品在英國皇家藝術學院得到極高評價之后,埃德蒙·布萊爾·萊頓的作品便順理成章地開始在伯林頓府、皇家藝術學院所在的綜合大廈年年定期展出,直到他去世的前兩年。然而,作為一個維多利亞時代如此引人注目的畫家,埃德蒙·布萊爾·萊頓的作品盡管在皇家藝術學院展出了四十年之久,可他卻一直都沒有成為一名皇家藝術學院的院士,這可是他一直的心愿!
當然,終身都不是皇家藝術學院院士并不影響埃德蒙·布萊爾·萊頓的諸多作品成為蜚聲世界的名畫。尤其是他一系列騎士題材的作品,憑著他精美絕倫的藝術光芒,成了全球美術界公認的藝術精品和經(jīng)典。
可惜,我知道這個同名的年輕萊頓卻在年老的弗雷德里克·萊頓之后。而且,因為個人情感驅使,我居然還根深蒂固地記住了這個畫了《牧歌》的英國男人,而并沒有記住真正促使他踏進皇家藝術學院的成名畫作《佛羅倫薩街道上的游行隊伍抬著契馬布埃著名的圣母瑪利亞畫像》。
這幅我并不喜歡的作品其實是弗雷德里克·萊頓最杰出的一幅畫, 它的長度超過5米多,是弗雷德里克·萊頓花了兩年多時間完成的巨畫。畫面幾乎完全真實地再現(xiàn)了1280年那個偉大的歷史事件:無論是從教堂的建筑格局還是教堂背景的夾竹桃樹,無論是從人們的服飾還是參與游行的人物,都逼真地切合了史料上對這一事件記載的細節(jié)。因此,1855年,《佛羅倫薩街道上的游行隊伍抬著契馬布埃著名的圣母瑪利亞畫像》在英國皇家藝術學院展出時,意料之中地引起了巨大轟動。它的影響程度簡直令人難以置信:自這幅畫作產(chǎn)生后,歐洲所有教堂的圣象都開始改變了風格。這就意味著,歐洲的文藝復興真正地萌芽開花了。也正是這一非同凡響的藝術爆炸聲,將維多利亞女王吸引到了這幅畫作面前,讓弗雷德里克·萊頓從此掉進了好運的巔峰。他不僅從1878——1896年,也就是他48歲——66歲期間,一直就擔任英國皇家學院院長,時間長達18年,而且還獲得男爵桂冠,是英國第一個獲得貴族稱號的古典主義畫家。遺憾的是,就在他被封為伯爵的第二天,他就因為心臟病突發(fā)永遠告別了他心愛的繪畫藝術。
為什么在畫了一大批古曲主義宮廷畫之后,弗雷德里克·萊頓突然要把自己的畫筆投向鄉(xiāng)野呢?對這個問題,我好像似懂非懂。我只知道,這個貴族萊頓在其《牧歌》里畫的是一個牧羊少年教一個鄉(xiāng)村少女在他們放牧的山腳下吹奏竹笛的熱戀場景。牧羊少年和美麗的鄉(xiāng)村少女相依而站的那份濃情讓我不由又想起我和我的妻子當時在野外采集植物標本時的那份情狀。我當然知道這只是我個人的聯(lián)想,與弗雷德里克·萊頓毫無關系,但他讓我找到了一種回歸。弗雷德里克·萊頓在22歲的時候因一幅氣勢宏偉的《奇馬布埃小姐護送的行列通過佛羅倫薩大街》被維多利亞女王收藏而成為英國皇室的貴族畫家,但他的《牧歌》卻告訴我,他也在一種迷失中尋找。于是,他便用畫筆追隨那個牧羊少年和那位農(nóng)家少女哼著一支英國小調(diào)溜出了皇宮。凝望潔白的云彩、翠綠的樹木、褐色的土壤、歡快的羊群,弗雷德里克·萊頓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感覺到一種在英國皇室從來不曾有過的輕松和釋然。當然,他最終還得回到皇宮里去,因為他放不下也不愿放下他那“男爵”的貴族皇冠,他不具備維伐爾第的灑脫和放蕩,不愿意像維伐爾第那樣最終在窮愁潦倒中放牧生命,更做不到像他同名的后輩埃德蒙·布萊爾·萊頓那樣無拘無束地做一個瀟灑風流的騎士。endprint
跟隨貴族萊頓放牧歸來,他回他的英國皇室,我固然依然還是要回到我那間筒車飛揚的金色小屋。
絕曲
每次聆聽古曲《廣陵散》,我似乎都看見一位叫嵇康的圣賢,手持一把非常精致非常名貴的七弦琴從遙遠的魏晉時代乘風而來。而且,我還看見這位清俊冷傲的音樂天才雅潔的手指間正奔涌著一股勢不可擋的音樂急流,這奔瀉的寒江之水在不斷地上漲,不斷地澎湃。而這段已響徹數(shù)千年的寒江流水就那樣從魏晉時代的某個清冷的早晨一直流到了今天。
最早聽到《廣陵散》這首古曲的時候我還并不太理解,當時只是被它磅礴、沉郁的音韻所迷惑,我甚至對這首名曲的音樂背景一無所知。后來,一位音樂朋友來我家作客,向我談起《廣陵散》背后的故事,這才使我第一次得知如此有名的《廣陵散》居然只有兩個人能完整地彈奏,一個是《廣陵散》的創(chuàng)作者,另一個便是嵇康。在近兩千年前的那個月夜,我深深崇敬的嵇康就那樣一路踏歌走進了一個叫華陽亭的地方。坐在華陽亭的石凳上,坐在一片無邊無際的寧靜里,他情不自禁地撥響了手中的琴弦。他沒想到在這遠離喧囂遠離世俗的清靜的山間野亭里,他的琴聲會得到一位陌生人的擊掌贊賞,他會遇上知音。這位像山風一樣突然降臨的神秘的隱士只對嵇康說他是一位"古人",然后他們便像老友一樣交談起來,但說的都是與音律琴藝有關的話題。也就在這美麗的月夜,這位神秘的隱士將《廣陵散》的曲譜傳給了他,并要他起誓不再傳給任何人,然后拂袖而去。
一曲《廣陵散》濃縮了兩個音樂天才的人生傳奇。那個創(chuàng)作《廣陵散》的神秘隱士到底是誰呢?在我有限的閱讀中,我還沒有找到具體確切的文字記載。
更令我汗顏的是,《廣陵散》這首曲子我雖然已經(jīng)聽了無數(shù)遍了,但并不知道這首古曲寫的就是戰(zhàn)國時期的韓國人聶政為父報仇刺殺韓王的故事。
在聽《廣陵散》這首曲子時我常?;奶频卦O想,假如嵇康屈服于當時正陰謀篡奪帝位的司馬昭而不辭去官職歸隱田園鄉(xiāng)野,這世上又是否還會有一首叫《廣陵散》的古曲呢?對這首古曲來說,音樂的力量更來自于人格的力量,更來自于繼這首曲子的創(chuàng)作者之后惟一能完整彈奏此曲的文化圣賢嵇康的人格光輝!
他不愿與陰謀篡位的司馬昭一伙同流合污,于是他歸隱田園成為"竹林七賢"之首。他毅然拒絕司馬昭高官厚祿的誘惑,而寧愿在鄉(xiāng)間的一株柳樹下靠打鐵維持生計,用他高貴的人格喂養(yǎng)他不屈的生命。因鄙視媚俗的昔日好友山濤為陰險卑劣的司馬昭效勞,于是,他便憤然寫下絕交書,與山濤割斷多年的情誼。當魏國大臣鐘繇的兒子鐘會按司馬昭的旨意到他的鐵匠鋪請他進城重新做官時,他不僅不屑一顧還對其冷嘲熱諷,使對方狼狽不堪惱羞成怒,以至于一回到主子身邊便添油加醋捏造罪證,說他鍛造兵器有謀反之意。
這段歷史讓我看到了自己的無知,或者更坦然地說,我的確是直到這個時候才真正聽懂《廣陵散》的。記得那是一個寒冷的早晨,我把自己關在書房里,想象著魏晉時代的嵇康也是在某個早晨坐著囚車走向刑場的。他回過頭,看見后面三千多名太學生正灑淚送他上路,他看見身后成千上萬的老百姓不顧兵卒粗野的阻攔為他鳴冤叫屈,有的還舉著酒碗要向他敬酒。他很感激這些善良的人們,但他不需要眼淚,不需要酒,他只需要笑臉,需要人們在音樂中用真誠的微笑送他遠行。于是,面對劊子手雪亮的大砍刀,他平靜地提出要彈一支曲子。當有人給他拿來那把七弦琴時,坐在囚車里的嵇康便仿佛覺得自己坐在馬背上,坐在華陽亭的石凳上,坐在一片無邊的月色與寧靜里。
在那一刻,我把音量調(diào)得很小很小,我怕那清越雄渾的曲調(diào)將我淹沒,怕那千年的寒江浪濤將我卷走。可是,我還是聽到了黃河決堤的狂嘯,聽到了山洪暴發(fā)的怒吼,聽到了野馬騰空的嘶鳴,聽到了巨輪撞擊冰島的轟響,聽到了靈魂被撕裂的顫音……
我看見一位冷傲俊逸的圣賢正用他高貴雅潔的手指在一下一下重重地撥擊著一個不屈的靈魂,在龍飛鳳舞地抒寫他人格的篇章,在濃墨重彩地描畫著他的剛直與尊嚴。然后,我又看見嵇康乘風而去。行走在風中,嵇康突然又回頭輕輕地告訴我,他要去找那位在華陽亭偶然相遇的隱士。他想問那位隱士,他遵守誓言一直沒將《廣陵散》傳給別人,即使他那極具音樂天賦的外甥多次提出要他為其傳授《廣陵散》他也沒有答應,這到底是對還是錯?可是,嵇康又怎會知曉?正因為他的外甥平時在窗外偷聽時記下了《廣陵散》的大部分曲譜,才得以讓這首曠世名曲殘存于世。至于《廣陵散》真實的后半部分,卻被嵇康永遠地帶走了。也不知嵇康什么時候才能漫游而歸,再為世人彈一曲完整的《廣陵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