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_Cindy恰北北
從大興安嶺的無人區(qū)穿出來,我們到了奇乾。
持續(xù)在零下五度的空氣里開了一天的車,饑餓與困乏讓我迫不及待地靠近它。剝開無人區(qū)層層疊疊的古老白樺林子,過了最后一個森林檢查站時,60邁的車速帶著我的視角穿過那些仿佛長過千年的高大樺樹,落在一片低矮而平坦的沿岸平原。
那就是奇乾了,我在想。
白樺樹那象征生與死的白色樹皮在寒霜中冒著冷光,俊俏又莊嚴(攝影_辛奇)
車子的速度放得更慢,任憑重力帶著輪子在傾斜的公路上轉(zhuǎn)動,地心引力讓我與那美麗的平原越靠越近。午后,這里已經(jīng)飄起了雪花,盡頭一條額爾古納河,背后幾座小山頭環(huán)繞,河灘不大的平原上灑落著幾座木頭房子。河對岸是荒涼森然的西伯利亞白樺林,樹干層層疊疊,黃葉深深淺淺,白樺樹那象征生與死的白色樹皮在寒霜中冒著冷光,俊俏又莊嚴。陽光蒸騰著寒冷的額爾古納河面,河水泛起一絲霧氣蒙在沒有人煙的白樺林子上,神秘又肅靜。河水流淌著,如涓潺潺,這河一隔,兩岸便是5個小時的時差。
人間寂靜蕭瑟,天空干凈透徹。寒風似酒,從搖下的車窗玻璃送進來的,是冰冷和孤獨。深呼吸,一飲即醉。那會兒腦海里不斷響起當年李延年那首《佳人歌》:“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p>
村子小到開車十分鐘就能繞個圈。除了戍邊的兵站外,不到十戶人。
我拿出手機晃了晃,依舊不在服務區(qū)。車外零下六度。每一座木頭房子都大門緊閉。我開著車,繞著村子數(shù)圈圈。不要說人,一只牛羊都沒看見。
身形碩大的烏鴉掠過車頂,停在了廢棄破敗的木屋頂上。我最不喜歡這種跟吃了生長激素似的烏鴉,叫聲也跟開了擴音喇叭似的,讓人聽了總覺得心里不舒服。順手扯了一小塊剛在車里暖氣下暖熱的干面包塊扔它。顯然,烏鴉也不喜歡我,撲騰了一下,沒搭理我。
搭理我的,只有村里的幾只田園犬。作為村里唯一熱情的“迎賓隊伍”,它們愉快地跟在我車后陪我一起數(shù)圈圈。置身此地,便也就詮釋了孤獨、寂寞、冷。村里轉(zhuǎn)了好幾圈才找到我來之前就聯(lián)系好的客棧。這里的房子都是俄式鄉(xiāng)村風格的建筑,大致都差不多。木柵欄,大院子,圈起來的田野荒了,堆滿了草垛。被刷得五彩斑斕的房子,像是一片金黃稻草中一輛輛要去收割的玩具車。
下車頂著寒風沖到客棧門前,門是關著的,敲了好一陣才開。門縫里擠著一張東北味十足的俄羅斯混血臉,操著一口流利的東北音。
“剛擱屋里沒聽見,你倆住店?預訂了嗎?”
我冷得說不出話,拉了拉口罩,點點頭。女主人見狀,一把把我和我的同伴拉進暖氣十足的屋里。就這樣,我認識了二黑一家四口,而且在沒電沒網(wǎng)沒熱水的奇乾,一待就是好幾天。
奇乾日落早。6點太陽只有余暉,7點不到,村子就陷入漆黑。即使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沒網(wǎng)沒手機甚至沒電的生活也能在世界黑下來的瞬間,一下讓我不知所措。
忘記洗臉是常有的事兒。
剛開始發(fā)現(xiàn)忘記洗臉,還會慌亂不安,立馬拿了電筒,裹了厚棉衣,叫上同伴摸著黑頂著凜冽寒風陪我去找二黑要一點熱水。夜里的奇乾零下20攝氏度,路上也偶爾積點雪。走夜路的時候嘴唇的哆嗦像在給腳下踏折的干草伴奏,寒風沒有眼力地繼續(xù)往干裂的嘴唇上戳著。同伴把脖子整個縮在厚實的軍大衣里,那是二黑留在我們屋里的。每個房間都有一件。二十世紀80年代初款式的軍大衣,把脖子縮到領子里面時總能聞到潮濕的霉味,柴火、木頭、干草,還有好些分辨不出的味道混雜在一起。像奇乾冬日的空氣,也像歲月。
村子里寂靜蕭瑟,天空干凈透徹,充斥著冰冷和孤獨(圖片提供_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旅游發(fā)展委員會)
9點以前二黑房子里是有電的,和我們黑漆漆的房子相比,那里簡直亮如白晝。入夜的奇乾村整個都是黑漆漆的,除了幾家客棧的老板家,和斜上方的戍邊兵營是黑暗里僅有的幾團光亮外,四下都是烏壓壓的黑。白天層次分明的白樺林黑成一片,天空倒是依舊干凈透徹,一眼就能看清楚北斗七星和北極星,仔細一些也可以看到仙后座。
這樣的夜景只有晚上爬上奇乾村后面的山坡上才看得到。那是座長滿白樺樹的山,顏色深深淺淺,也摻雜著秋季枯黃的草和亞寒帶灌木。山不算高,比起四川那些高山,那只能算個土丘,很容易就能上到山頂。坡上的路烙印上了戰(zhàn)亂年代蒙古族人避世的祈求,鐫刻著清帝國移民的祈福,也點綴著十九世紀中國淘金熱時從俄羅斯邊境趕來的淘金者的貪婪。時間和歷史的厚重,把路上的石頭和土都打磨得光滑了。周圍荒草叢生,路卻像是生來就在那里,歲月的踩踏,讓它幾乎不長草了。它連接著山頂和山頂下的奇乾,這邊是被繁華遺落的村子,那片是抬頭就看見的繁星蒼穹。它就像額爾古納安靜流淌的河水一樣,安靜地任人走著,也安靜地走在歷史里。那晚,我們就在掛著飛馬旗,堆著敖包的大樹下看著星辰蒼穹、河邊的奇乾、還有河對岸深邃森然的西伯利亞白樺林。
如果是晚上7點多上到這座山,還能看到一個特別的景觀。那會兒河這邊已入夜,而河對岸穿過那些眼前的深山密林后的天空依舊掛著幾抹晚霞。5個小時的時差帶來的美景,仿佛置身人間之外看見人間的光芒。
這里的生活很簡單。沒電沒信號沒熱水的夜里也沒有什么消遣方式,睡得自然也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像是這里潛在的生存法則。
奇乾除了是蒙古民族的故鄉(xiāng),也是森林狩獵民族鄂溫克的聚居地和華俄后裔的發(fā)源地(圖片提供_視覺中國)
奇乾的日出也早。醒來大多7點,那時天已透亮。房間的溫度和室外的冷空氣碰觸,在窗玻璃上結(jié)上很大的霧。透過霧看到堆在田野里的飽滿草垛,又看到草垛上頭被霧氣暈染的太陽,那太陽像一個溏心蛋,感覺一擠那蛋黃便能流出汁液。奇乾的日出很美,但也很難看到??v使醒得很早,但被子外刺骨的寒冷,屋外滴水成冰的溫度,還有一夜成霜的草地,都讓人望而生畏。它的美真真實實,卻又只允許凡人向往。
早上8點后就好多了,太陽升得更高,已經(jīng)把寒冷的大地溫暖了好一陣。額爾古納河水結(jié)冰的水面也開始化了,這種緩慢的化凍持續(xù)到正午后,這河就基本活過來了。再到入夜,它又凍起來一些。這種部分的死去再重生,天生有一種神秘的吸引力。清晨和黃昏都是奇乾最美的光景。
裹了衣服出門,沒幾步,就能走到邊境的額爾古納河邊。如果是下午,會有人看著,不能越過鐵絲欄,就是稍微靠近都不行。但清晨可以。因為沒人在屋子外,村民都還在暖和的房間里不愿出來。
這里的村民很少,原主不到十戶人家,總數(shù)也不過十五個,現(xiàn)在是淡季,客棧老板也不會請人來打雜。再過一些日子,還有一些人會離開,到鄰近的鎮(zhèn)子上去過冬。冬季來臨后,就只剩茫茫一片白雪了。
每個清晨我都去河邊走一走。清晨的河面霧氣最大,如夢如幻,襯托著對面油畫一般茫茫一片的白樺林。在河邊走著走著,越靠近水,越好奇,就這樣一段水隔開了兩個國家,就在對面那片古老而神秘的密林里,是不是也有人住著呢?或許對面的林子里剛好有個撿菌子的喀秋莎。她是會住在像鄂溫克人那樣的毛氈子里呢,還是像奇乾人這樣的木頭房子里呢?她也會養(yǎng)馴鹿嗎?
大概是凍瘋掉了,我突然就扯著嗓門沖對面喊:“嘿,有人嗎?”半晌后回答我的除了對面撲騰而起烏鴉,還有身后不知哪位老鄉(xiāng)的聲音?!霸诶锩娓晒兀s緊出來。趕緊,一會兒提槍桿子的來了。”然后我就被威脅著出來了。吼我的老鄉(xiāng)是個大爺,一副俄羅斯面孔。
午飯的時候和二黑媳婦聊起我今天被一個長得像俄羅斯人的大爺吼了,二黑媳婦咯咯地笑著說,“對,他姓徐,就是個華俄,和我奶奶一樣。”
整個奇乾數(shù)來數(shù)去就那幾戶人家,誰家多少米,誰家有井,大致作息時間怎樣,彼此都清楚得很。二黑媳婦不是從小在奇乾長大的,而是和二黑結(jié)婚后才從室韋過來。她喜歡跟我聊一些關于她姥姥的事情,她說她的姥姥是真正的華俄。
奇乾村與西伯利亞隔河相望,經(jīng)常都能看到有著俄羅斯面孔特征卻說著一口流利東北話的華俄后裔。那年清順治為平定邊境鼓勵東遷,恰逢那年沙俄又實行遠東同化政策,兩撥移民一相遇,就在美麗的額爾古納河河畔安定了下來。直到十九世紀俄羅斯刮起“中國淘金熱”,一批又一批外族蹚過這條河來到中國,那些貪婪的外族被清王朝催促多次,才被沙俄政府召回部分。一段邊境河,是民族榮辱的堅固壁壘,也是歲月流淌的脆弱城墻。河流蜿蜒流長,生生不息,孕育所有它周圍的生命,也孕育著在時間長河里永遠流淌的傳承。
奇乾三面環(huán)山,一面臨水,森林密布,宛若遺世之地(圖片提供_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旅游發(fā)展委員會)
村里的老人說,西伯利亞意味“寧靜之地”。我想沒有地方比額爾古納河畔的這片土地更寧靜了。它美得把俗世都拋下了,所以留在它身邊的人也只能把俗世拋下了。鄂溫克人為了馴鹿回到林子里,奇乾人為了這片土地而留下來。我甚至希望它被時間和社會遺忘,永遠遺世而美,任外界紛亂,它不受俗世半分侵擾。那樣高高在上,又那樣寬慰人心。
來的時候和走的時候一樣,我想不到更好的修辭,只能又叨念起李延年那首《佳人歌》。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不復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