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濟利·伊斯坎德爾+文吉
我和拉烏爾·阿斯蘭諾維奇·坎巴是于狩獵途中結(jié)識的。在塔梅什村外,一片四處生長著樹莓叢、刺馬甲子和金剛刺灌木的廣闊海邊曠地上,人們在獵鵪鶉。從遠(yuǎn)處傳來稀稀拉拉的沉悶槍聲,獵犬的吠叫聲,能瞧見犬只在草叢中繞來繞去,以及跟在狗身后朝被擊中的獵物奔去的獵人的身影。
而就在此時,在這陣熱情高漲的狩獵大戰(zhàn)中,我看見了一位身形高大魁梧的落后者,懶散地沿著小徑在踱步,槍被橫過來扛在肩上,而兩只大手好似一對象鼻,在步槍兩側(cè)垂掛下來。
這是一位明顯經(jīng)受不住狩獵狂熱的人。他似乎也注意到了我這么一位獵人。我迎面走去,當(dāng)兩人走近時,他停了下來,毫無征兆地問道:
“您不想喝兩口嗎?”
“為什么不呢?”我回答。
他的步伐多少變得振奮起來,將我領(lǐng)到一顆野生蘋果樹下,就像去到一家相熟的小館子那樣輕車熟路。他挑撿起幾顆落果,我們便在茂密的蘋果腳下席地而坐。他從腰帶上取下一支小瓶子,擰開瓶蓋,二人便開始一邊啃著野蘋果,一邊品飲瓶中濃烈的白蘭地。野果極酸,但用來下酒相當(dāng)不錯。
“出城的話我就喜歡這樣,”他說道,“但打獵,實話實說,真是喜歡不起來。不知是打中了鵪鶉,還是打中了獵狗。我覺得鵪鶉可憐,狗就更可憐了。打獵對于我而言——不過是想法子換個新地方喝酒罷了。您呢,不打獵時都干些什么?”
我覺得他是在暗指,我從事的工作如同我打獵一般具有同樣的成效性。不知為何,我始終覺得自己的職業(yè)羞于啟齒。世界這么瘋狂,以至于作家一職顯得不合時宜,就像瘋?cè)嗽褐械恼夹羌乙话恪K坪踔灰莱隽俗约旱穆殬I(yè),便會聽到不解的聲音:如果您是作家,那么為什么世界如此瘋狂?如果世界如此瘋狂,那為什么還要當(dāng)作家?
該怎么回答?寫作——是嘗試改變瘋狂世界的瘋狂舉動。最終是誰讓誰變得瘋狂,不得而知。而我個人的目標(biāo)則更加謙遜一些——將世界從狂躁病房轉(zhuǎn)到非狂躁病房。等到那時再作其他念想。
即便如此,我還是冷靜了下來,道出了自己的職業(yè)。他點了點頭,意思是絲毫都不覺得驚訝?!傲蟹颉ね袪査固┮簧荚谛麚P基督教,但仍舊是個狂熱的獵人,”他說道,看起來是要從大占星師開始講起,“難道他自己看不到這其中的矛盾嗎?”
“不知道,”我回答,“他本來就是個滿腔熱情的人?!?/p>
“那對于酒呢?”他問道,“他反對酒精,這很清楚。但是他自己喝不喝酒?”
“年輕時也許大醉過,”我說道,“但成年后他都盡量避免如此?!?/p>
“明白了,”他說,“先喝光自己的配額,然后開始反對酒精?!?/p>
我這位新朋友寬大卻有身材十分相稱的面龐,給人的印象十分愉悅:端正而有力的線條輪廓,和善而果敢的面部表情。但他稍帶綠色的眼睛里透露著某種蕭瑟的,深藏的抑郁,仿佛這種憂郁在漫長的消耗中逐漸凋謝了。他眼中的神色與他三句話不離玩笑的嗜好并不相符,這是我稍后才注意到的。但誰知道呢,也許這嗜好是一種無意識的與抑郁的斗爭。
當(dāng)我們一邊飲酒一邊吃樹上落下的蘋果時,他開始繪聲繪色地引用托爾斯泰作品中的一些滑稽場景,面帶喜色有時甚至哈哈大笑著講給我聽??磥恚蟹颉ね袪査固┳髌分械拇祟惽榫骋h(yuǎn)多于我原本以為的數(shù)量。這些情景在他表情豐富的演繹之下顯得尤為可笑。他幾乎將這些片段逐字逐句記在腦海中。當(dāng)然,我也記得,但它們于我而言,只是托爾斯泰天才的詩學(xué)圖景中的襯托。
所有這些喜劇場景在當(dāng)下聽來,不僅現(xiàn)實,甚至是尤為現(xiàn)實,所以它們被賦予了額外的幽默效果。最好的例子就是作品中的國家生活,官吏們的生活。他一邊大笑得嗆過氣去,一邊向我講述《安娜·卡列尼娜》中高官們商討外族事宜的情景。關(guān)于外族人他們到底想要說些什么,托爾斯泰故意不表,從而使讀者覺得,高官們對外族的相關(guān)事宜是一無所知,更無從說起。
“無巧不成雙,”他笑著說,“有時在州委員會辦事處,當(dāng)與建筑相關(guān)的議題被提上臺面時,我聽到他們說的那些話,想起托爾斯泰筆下的這個場景,在心里笑到快要死過去,雖然說實際上是該痛哭的?!?/p>
總的來說,拉烏爾在文學(xué)鑒賞方面是一把好手,尤其是在考慮到他是一名建筑工程師的情況下。他對列夫·托爾斯泰創(chuàng)作的另一處見解,在我看來十分有趣。他所講述的事例在文學(xué)評論中已經(jīng)探討過無數(shù)次,但他對其心理學(xué)本質(zhì)的闡釋卻相當(dāng)獨特。
“當(dāng)你讀托爾斯泰時,”他忽然一本正經(jīng)地說,“偶爾會產(chǎn)生一種奇怪的感覺。他筆下的拿破侖總是愚蠢又可笑的。雖然理智上你明白,拿破侖不可能如此愚蠢可笑,但你卻屈從了一種不可思議的對他的信任,認(rèn)為事實就如同他所寫的一樣,不可能是別的情況。如果他寫的是一篇關(guān)于拿破侖的學(xué)術(shù)論文,那我一分一毫也不會信他的。這里似乎就是文學(xué)魔力的秘密所在。他構(gòu)建了一個自己的世界,自己的星球。你走入了這個世界,并為此處的協(xié)調(diào)性所驚嘆,以至于不得不對違背邏輯的事物予以容忍。你在這個構(gòu)建的世界中感到如此輕快順暢,如此確信它的真實性和美感,以至于不得不對違背清醒意識的事物加以忍讓。你對自己說:在這里,在這個世界中,這便是真理。否則的話,你便應(yīng)當(dāng)懷疑那些讓你感受到幸福的,對于這個世界中生活的描寫。但又有誰會愿意拒絕自身的幸福,還說幸福都是謊言呢?放到庫圖佐夫元帥那邊也是同樣道理。你會相信托爾斯泰,雖然你的部分理智還未被這個世界所掌控,還明白一位偉大的統(tǒng)帥不會認(rèn)為:應(yīng)該順從自然的力量,成事在天。但就是如此——事就成了!如果是我,舉個例子,我是建筑師。假如我們進(jìn)行一項工程,建筑材料齊備,工頭和工人都就位。而我是工地主管,我對自己說:不會再管這項工程了,自然之力會讓建設(shè)完工的。就是如此!但我知道:只要挪開視線——一周之后,半個工地會被偷走,另一半則蓋成豆腐渣。這才是自然的力量!”
他哈哈大笑起來,并用嘲弄的眼神瞧了我一眼,仿佛是在尋求回應(yīng)。于此同時他往瓶蓋里倒了一口白蘭地,小心翼翼地遞給我。不知為何,我覺得在喝下去之前,為了報答這款待,自己需要說些什么。endprint
“所有偉大智慧的中心思想,”我妄自闡述道,“便是思想的無力。對自然力量的迷信由此而來?!?/p>
很快,拉烏爾的一名同伴朝我們走過來,腰上掛滿了鵪鶉。這人仿佛知道在哪里能夠?qū)さ玫嚼瓰鯛?。他的棕毛獵犬張著火紅大口神經(jīng)質(zhì)地沖過來,幾乎和我們撞了個滿懷,似乎是在號召:“我的主人已經(jīng)收獲頗豐了,但我還沒獵夠呢,我跟你們走,快起身!”
“給它嘴里倒點白蘭地會怎么樣,”拉烏爾說道,“也許能安靜下來?”
他大笑起來,但狗主人頗以為忤。
“往你自己嘴里倒吧,”他惡狠狠地壓低嗓子說,“反正這趟打獵你啥也干不了。獵狗——幾乎就是家庭的一員,你怎么能這么說!”
他彎下腰來摟住獵狗,開始撫摩它的毛發(fā),細(xì)心地檢查它的皮膚,尤其是胸部皮膚的狀況,時不時叢中挑出草屑彈到一邊。
“該死的木刺,把我的狗都扎壞了,”他嘆了口氣說道。
“你該給它弄件防彈背心,”拉烏爾笑道,“在打獵前給它穿上。”
“你可別笑,”狗主人回答,“我的確想給它準(zhǔn)備一件類似的物件。”
我們一同走回拉烏爾同伴的汽車。載我來打獵的那個人早把我忘得一干二凈,沒了人影。即便他沒把我忘掉,他也不是拉烏爾的同伴,不知道上哪兒去尋我。三人一車便回了城。
我就是這樣認(rèn)識拉烏爾的。那時我已在莫斯科定居,通常一年回阿布哈茲度一次假。在這里,我比在莫斯科時更加頻繁地出入各類餐廳。通常我會去名叫“阿木拉”的高級餐廳,喝杯咖啡或者某些更醇厚的東西。我在這碰見過幾次拉烏爾。當(dāng)你偶爾去同一家餐廳又遇見同一個人時,那么就說明,他比你要更加頻繁地光顧此處。
“你來這是不是來得太頻繁了,”一次,我在“阿木拉”碰見他,邊在他那桌坐下邊說。
“沒有啊,”他邊推過來一只大高腳杯邊回答,“但又能到哪兒去呢?我的朋友們把家庭筵席的道德倫理幾乎忘光了。當(dāng)他們到我家做客,又陷入這樣那樣的爭論時,總是會變得粗鄙下流,轉(zhuǎn)入人身攻擊。我沒辦法同流合污,因為早在母乳中就吸來了一條準(zhǔn)則:主人應(yīng)當(dāng)對客人寬容,應(yīng)當(dāng)寬恕他的不當(dāng)言行。當(dāng)我到他們那里做客時,又聽得滿耳的污言穢語和人身攻擊。但是遵循上門做客的倫理,我還是不能反唇相譏,不能破壞了做客的禮儀。這樣一來,不管是在家請客還是上門做客,我都像是坐在糞坑里。所以還是餐廳好——這里是中立地區(qū),要是別人言行過界的話可以給他點顏色瞧瞧?!?/p>
在餐廳里,他常常與自己的熟人和朋友們互送玩笑,有時也互送酒瓶(當(dāng)然,是通過服務(wù)員),作為俏皮話的回贈??偠灾?,他給人的印象就是一位友善的大個子,不停尋找樂子的拖后腿的人。
某一天我和一位朋友無事可干,在工作時間拜訪了他的辦事處。在我看來,這位朋友把我拖到他那兒去,是希望有小酒幾杯為我二人接風(fēng)。我們便去了。
在他辦公室外接待我們的是一位年輕的女秘書,她格外驚奇地打量著我們。
“二位有何貴干?”她問道。
“沒事,”我朋友坦承,“我們就是朋友?!?/p>
女秘書臉上此時顯露出極度的驚訝。她遲疑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氣,還是說:
“好吧,我去傳達(dá)……”
這句話聽起來就像:你們肯定是瘋子,但好像不是狂躁的瘋子。
她走進(jìn)辦公室,一分鐘后又走出來。
“請進(jìn)吧,”她邊從辦公室里出來邊說,仿佛被我們的成功所挫敗了,但仍舊希望這成功只是暫時的。我們走進(jìn)他寬敞的辦公室。桌上擺著幾部電話,他正在用其中一部通話。他并未中斷交談,眼中稍帶疑惑地朝我們點頭示意,用大幅度的肢體語言將我們指向沙發(fā),而后大手向下一按,仿佛要將我們永久性地按進(jìn)沙發(fā)里。就在此時,我看見了完完全全的另一個人。這是一位身處艦橋面色冷峻的艦長。幾部電話響個不停。他朝一部電話那頭給出某種類似命令的建議,又朝另一部給出像是和善請求的命令。
有好幾次,人們拿著某些文件走進(jìn)來,如果他正在打電話,來人則以一種軍事化的謙恭站在門邊。而后他查閱簡報,在審閱當(dāng)中就將之縮減得更加簡短。而來人則靜悄悄地從辦公室里消失。
我已然在為自己松懈散漫地拜訪這部精準(zhǔn)的工作機器而感到窘迫。我朝朋友使使眼色,暗示他我們最好趕緊滾回家去。似乎他在將我們溺死在沙發(fā)中后,就完全忘記了我們作為溺水者的存在。我們泅出沙發(fā)表面,站起身來。此時他正在打電話。他盯著我們看了三秒鐘,仿佛在嘗試?yán)斫馕覀兊降资侨绾纬霈F(xiàn)的,然后他掛掉電話說:
“如果你們沒有具體的事情,那咱們就八點鐘在阿木拉見?!币苍S是慣性所致,他的話聽起來就像是命令。我們走出辦公室,女秘書再次驚奇地打量著我們,而這一次仿佛是想弄明白,當(dāng)他一刻停頓地在打電話時,我們是在哪一個瞬間與他完成了交流。難道是邊打電話邊用手勢交流。他倒確實對我們做過一個手勢,而那之后我們便淹沒在沙發(fā)里了。
“真是個奇人”,朋友說道,“連咖啡都不招待一杯?!?/p>
怡然的太陽,怡然的海洋,慵懶的游客以及更加慵懶的老主顧們坐在露天咖啡館里品著咖啡,仿佛是在對比著斯大林的統(tǒng)治、赫魯曉夫的統(tǒng)治以及當(dāng)下勃列日涅夫的統(tǒng)治對于咖啡口味的影響。從他們的面部表情看來,似乎是沒有太大差別。
我驚訝地意識到在這座城市中,除卻炎熱帶來的慵懶之外,還有一個地點正在進(jìn)行著精確而熱情高漲的工作。也許就是這樣的點仍舊在支撐著我們的生活。如果能得知這類點的在全國的確切數(shù)量,或許就可以確定我們還能撐多久。
傍晚在“阿木拉”,我們和拉烏爾再次碰面。從他身上察覺不出一絲疲勞的痕跡。仍舊是那個好心腸的,不時與鄰桌交換笑話的拖油瓶,偶爾還會為了某些尤為逗樂的段子而互送瓶子。
一年后,當(dāng)我再次來到阿布哈茲時得知,拉烏爾沒有同任何人打招呼,毫無征兆地便離開城市,上北方工作去了。他去職之時,政府內(nèi)部正在討論任命他為部長。當(dāng)然,是地方上的官職。endprint
“拋下房子,妻子,朋友,一句話也沒留就去了北方,”幾位我們共同的老友都抱怨道。
在列舉他拋下的東西時,始終不變的是將房子放在首位,妻子和朋友則不時變換名次,但房子始終處在第一。他多到數(shù)不清的朋友們是在他的妻子,現(xiàn)在是前妻那里才得知他北上的消息。據(jù)他們說,除此以外那女人一問三不知??雌饋?,是有人在阻礙本來就已相當(dāng)閉塞的消息傳播。
“州委會的人腦子壞掉了,竟然想冒險提名他做部長,”當(dāng)?shù)氐哪澄蛔杂芍髁x者悲痛地說,“而他實際上是潛逃去了北方,這是在州委會自由派的臉上啐了一口唾沫。就因為他,現(xiàn)在斯大林主義者完全掌控了高層職位?!?/p>
“我覺得,”那位同他一起去打獵的老兄在我面前滔滔不絕,“有可能他對利赫尼村的鄉(xiāng)下親戚們說了些什么,專門跑到那里去,但連那些人也不理解,于是他也啐了他們一臉??傊?,我以他的密友的身份給您講講這個人。雖然他是個一流的工程師,但腦子并不完全正常。我是去年注意到這一點的,忽然就開始招惹我的獵狗,不僅惹還找茬兒!它到底哪里惹到你了?你在我家大嚼特嚼的鵪鶉都是它從刺窩里叼出來的。他不,就要招惹!去年打獵途中(看起來他了我也在場)他說:來,往它嘴里到點白蘭地。自己是個酒徒,還想把所有人都變成酒鬼。他都已經(jīng)把我那只聽話的狗的嘴扒開了,想往里灌酒。以我母親的名義發(fā)誓,我當(dāng)時就毛了!從他那一把抓過酒瓶,卯足勁甩出去好遠(yuǎn)?!?/p>
“那他呢?”
“他能說什么?坐我的車來的,還能跑到哪兒去。乖乖地閉上嘴去撿酒瓶,撿起來原地就喝了個精光。真是本性難移!”
“喏,并不完全是那樣,”我說道。
他氣憤地瞪了我一眼,卻忽然回想起當(dāng)時的場景中我那狡詐的存在。然而就在此時,他一把抓起我的雙手,甚至提高了嗓音,補充道:
“你在的時候,也許并不完全是那樣,但你不在場時就是那樣!我可沒說他只招惹了一次啊。要是就那一次,我干脆就不記得了。不,他每次都招惹它,但鵪鶉照吃不誤,想呵呵笑就呵呵笑,想哈哈笑就哈哈大笑。天理?。≌垎柺欠窃谀睦??”
就這樣,拉烏爾在朋友們的叨叨聲中從他們的生活里消失了。也從我的生活里消失了。十年過去了。而忽然某一天,在勃列日涅夫時代如日中天的,如當(dāng)下俄羅斯一般閑情逸致的泥潭日子里,他的名字陡然出現(xiàn)在各大報紙的版面上。
原來,他在北方已然主持了某項重大工程,并采用了一套新的鼓勵獲取個人利益的勞動計酬辦法,最終達(dá)到公私雙贏。報紙上描述了某些細(xì)節(jié),我現(xiàn)在記不清了,但本質(zhì)如此。
為了公道起見需要澄清的是,即便在當(dāng)時也有一些新聞記者支持他的辦法,但另一些則為了確保自己在當(dāng)前意識形態(tài)中的個人利益而惡毒地嘲笑他,認(rèn)為他可能蓄謀破壞我們的意識形態(tài)。與此同時,他們陰險的筆下不約而同地指出,拉烏爾派出一架專機飛到阿布哈茲,以便將一批金合歡花運回遙遠(yuǎn)的北方。如果一個人放任自己如此感傷的怪誕情緒,他們質(zhì)問道,那么還能指望他干出什么好事來?
一年夏天,某位導(dǎo)演朋友忽然給我撥來電話。他住在城外,鄉(xiāng)下。他說,有一位我的同鄉(xiāng)想與我通話,然后就將話筒轉(zhuǎn)給了另外一人。我即刻便認(rèn)出了拉烏爾的聲音。
“想見個面,”他說,“你能過來嗎?”
“當(dāng)然,”我答道。
我也確實想見他一面,而且或許能得知他從阿布哈茲消失的秘密。除此以外,我也特別喜歡那位導(dǎo)演的家人,以及他樸素的,卻總是歡聲笑語、殷勤好客的家。我乘電車前往,一路上都在猜測拉烏爾是怎么出現(xiàn)在那里的,如果他們交情不淺,那為何當(dāng)著我的面又從未提起過他。
我走下車站,慢慢朝導(dǎo)演家里踱去。那是個溫和的夏日,滿眼皆是肆意生長的草木。離導(dǎo)演家中不遠(yuǎn)的地方,我看見了一幢迷人的住宅。長凳上坐著一個年輕人和一位姑娘。姑娘側(cè)身坐著,雙腳齊齊地收攏,輕柔的身軀和發(fā)絲迷亂的頭頸微微向前傾去:一位女式鞍座的騎手。童年時代我在阿布哈茲遇見過女騎手,而我一直憂慮焦急,她們雙腿放在同一側(cè)如何能夠坐穩(wěn)。年輕人跨坐在長凳上,就像騎著男式馬鞍。他結(jié)實的身體和同樣頭發(fā)蓬亂的頭顱向姑娘那邊輕側(cè)著??瓷先ィ序T手和女騎手似是在迎面飛馳,卻又無法觸及到彼此。他們坐在距離對方大概一米遠(yuǎn)的地方。奔馳的速度只能由身體,以及迷亂頭發(fā)的傾角推算出來。他們沉默著,當(dāng)我經(jīng)過時,這沉默顯得更加悠長。再明顯不過,他們是一對戀人。莊重的沉默,彼此卻在朝對方飛馳。
這幅畫面不知為何激勵了我,甚至覺得這是一個好兆頭。終于,我見到了拉烏爾。歲月啊,歲月!他,我當(dāng)然一眼就能認(rèn)出來。但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從友善的拖油瓶變成了友善又略帶憂郁的大石磨了:長胖了許多。
在他身旁的是一位容貌靚麗且演技精湛的著名女演員。她在劇院工作,而這劇院的導(dǎo)演正是這屋子的男主人。拉烏爾在這里出現(xiàn)的原因逐漸水落石出,后來我得知,拉烏爾與她有過一段延續(xù)多年的感情,但今天是他倆首次同時出現(xiàn)在這里。在場的還有一對,是導(dǎo)演的一位親戚及其妻子,他們來這做客并住上幾日。我同男方在這里見過幾次面。他是一位重量級的物理學(xué)家,如果不是因為他非常遺憾的愛寫一些誰都不愿出演的劇本,其中就包括他的親戚在內(nèi),也許他在物理領(lǐng)域還能變得更重量級一些。
“不想回阿布哈茲嗎?”我問拉烏爾。
“不,”他答道,“度假可以,但不想再住在那兒了:不成體統(tǒng)。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北方,能夠舒展拳腳。”
聽到不成體統(tǒng)這句話并不讓人愉悅。愛國主義有很多種情調(diào),但迄今為止這些情調(diào)中都不包含謙虛這一種。所以我們就該展示一下謙遜的愛國主義:不成體統(tǒng)就不成體統(tǒng)唄。這種觀點也是合理的。
“你派飛機到阿布哈茲去運金合歡花是真事嗎?”我想起了那場遙遠(yuǎn)的論戰(zhàn),問道。
“是真的,”他郁郁地承認(rèn)道,“他們抓住金合歡這事不放,而我連花的影子都沒看到。我們的女人們在那么艱苦的環(huán)境下工作,我是想送她們一件禮物。他們無數(shù)次寫到,說我派了一架飛機到阿布哈茲去運金合歡,卻一次也沒報道在同一年,而且不是在我的倡議下,有五百架次的飛機被派出去運輸酒精。”endprint
“金合歡,你哪怕送過我一次也好,”女演員調(diào)笑地抱怨道,“還我們的女人們……”
“我對他們說了,”他笑道,“讓他們飛過莫斯科的時候拋一枝金合歡給你。難道他們沒這么做嗎?”
“大概是你弄錯了地址,”女演員說,“而他們便拋給了別人?”
“我可沒有留其他地址,”他回答,“我們現(xiàn)在就去阿布哈茲,我送一整棵金合歡樹給你?!?/p>
“那我們怎么把它搬走?”她饒有興致。
“用直升機,”他語中帶著憂郁的嚴(yán)肅。
“不,還是算了,”她屈服了,“我能想象到時報上會怎么寫你?!?/p>
“能寫的早就寫完了,”他回答道。
房子的女主人——也是一位演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露臺上擺滿了一桌豐盛的菜肴,各式各樣家庭制作的鹽腌醋漬小菜,熱氣騰騰的小土豆以及各類下酒菜。從琳瑯滿目的酒類上可以感受到一股拉烏爾的風(fēng)格。而這一桌沙漠中綠洲般的盛宴眨眼間便出現(xiàn)在香氣四溢的露臺上,神奇的速度!……是的,在俄羅斯的鄉(xiāng)間依然存在著這樣的知識女性,可以上舞臺表演,可以在幕間休息時誕下孩子,還可以在閑暇時做一名慷慨好客的女主人。
對了,她的四個孩子,三男一女,此刻正在露臺前大喊大叫著打羽毛球。
陽臺之外,距我們不過十步之遙,便是貨真價實的莫斯科郊外的森林:松樹、白樺樹、云杉樹。粗壯而黝黑的松樹之間顯露出樺樹軀干荒蠻的白色。不知為何,這讓人想起黑海邊的沙灘浴場,休假的女人們曬成古銅色的胴體間夾雜著片片白色,那是剛到此處的游客的皮膚。望著松樹黝黑的樹干以及白樺未經(jīng)炙烤的樹干,讓人想要(在喝下第一杯后)做出假設(shè),白樺出現(xiàn)在陽光之下要比松樹晚上幾百萬年。陰郁的云杉仿佛想要證明,自己是某個比太陽更古老更陰沉的天體的子女,而且并不打算背叛這血脈。
我們圍坐在陽臺上,已然就著熱土豆和鹽腌小菜將兩大杯伏特加灌下肚去,此時猛然傳來了一聲洪亮的女性聲音:
“女主人!”
“是賣牛奶的女人,”男主人面色一沉說道,那樣子就像是在宴會高潮時碰上了稽查隊。
女主人子彈一般向屋里奔去。
“怎么回事?”拉烏爾問道,從賣牛奶女人的和睦來訪與主人怪異的陰沉之間感覺到了某種不諧調(diào)。
“個中關(guān)系很復(fù)雜,”男主人說,“我妻子自己會講的。”
“如果是要強迫我們就著鮮奶喝伏特加的話,那我們會反抗至最后一杯的,”拉烏爾帶著滑稽的慌亂為所有人斟上酒。
不一會女主人便回來了。她的臉上表露出某種得勝后的張皇失措。
她即刻便開始講述:
“村里賣牛奶的女人為我們送奶已經(jīng)有一個月了。每一次我想付錢給她時,她都推諉道:回頭再說,回頭再說。然而這些年來我們出門巡演的時候,家里遭了兩次劫。全村人都說是賣牛奶的兒子干的。我們自己也知道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小偷,但卻沒有任何證據(jù)。今天我想一次性把錢付清,但她卻對我說:
‘我不會收您錢的。您為我們做了這么多好事。
‘那好吧,我放棄了,便送走了她。連拒絕她都鼓不起勇氣:幾個孩子需要牛奶啊。”
大家從這俄羅斯大地上普遍的現(xiàn)象中找到了一絲深層含義,全都哈哈大笑起來。
“沒有法律意識,但還有一點良心:我們從她家里偷一丁點東西,現(xiàn)在再用牛奶略微還上一些?!?/p>
“太不像話了——是偷一丁點嗎!”女主人提高了聲調(diào)。
“不,這不過是極端情況下的俄羅斯式好奇。她自己基本上已經(jīng)承認(rèn)了是他們偷了這棟房子。”
“愚蠢的坦白!”
“在西方,小偷可不會自愿找上被偷那一家的門來!”
“私有財產(chǎn)神圣不可侵犯——我們的國民永遠(yuǎn)不會理解這一點,因為國家總是在侵犯他的財產(chǎn)?!?/p>
“偷竊可以拉平俄羅斯社會的貧富不均?!?/p>
“偷竊——是俄羅斯人民極具忍耐力的秘密所在。”
“當(dāng)沒有東西可供偷盜時,也就是說偷東西是虧本的時候,俄羅斯人民很快便會忘記自己極具忍耐力而發(fā)動革命。而到那時,一切都會被扒個精光?!?/p>
“當(dāng)沒什么可偷的時候,最好眼睛放亮些,腳底抹油跑快些?!?/p>
“諸位放心,俄羅斯還相當(dāng)富余呢?!?/p>
“不是俄羅斯人民的錯,而是野蠻落后。我們高加索山區(qū)的偷竊現(xiàn)象比俄羅斯還要嚴(yán)重。當(dāng)生活失卻了創(chuàng)造意義時,人們就會染上偷盜的毛病。偷竊——是對創(chuàng)造的想念,對創(chuàng)造的仿造?!?/p>
“我與形形色色的西方出版商交往得比較多。偶爾也會在他們之中碰到一些小偷,和咱們討論的也都差不多。自然而然,他們對本國作家下手是無法像對我們一樣下手的。這關(guān)乎人的共性。人盡皆知,在俄羅斯是沒辦法同西方出版商打官司的。而他知曉這一點,這就對他產(chǎn)生了誘惑力??梢?,事情在于法律懲罰的必然性。在無權(quán)的國家中可以無視法律懲罰,因為其人民也是沒有權(quán)利的。坐牢的可能并不會構(gòu)成道德上的不適。我們需要讓人民嘗到法律貨真價實存在的甜頭,只有那時他們才會真正懼怕法律的懲罰?!?/p>
“那是百年以后的事情了,”拉烏爾說,“不如我給你們說個不久前聽到的笑話。有兩個反猶太主義者——一個愚蠢一個聰明。葬禮進(jìn)行的時候,笨反猶者問道:
‘葬的是誰?
‘一個猶太人,參加葬禮的人告訴他。
笨反猶者轉(zhuǎn)過臉去問聰明的那個:‘難道猶太人會死嗎?
‘有時會死,聰明的反猶者回答,‘但更多時候是假死?!?/p>
眾人大笑起來,又倒上一輪伏特加。
“無論如何,馬克思仍舊是個偉人。創(chuàng)造了一套嚴(yán)整的,懲罰全世界有錢人的理論——沒有天才可做不到這一點。馬克思于人類的理論方法已經(jīng)延續(xù)了一百五年了?!?/p>
“但時間證明……”
“那可不一定。也許會有新的革命浪潮,而且多半就發(fā)生的西方。引領(lǐng)技術(shù)革命的電腦可能會成為社會革命的源泉?!眅ndprint
“怎么會?”
“計劃經(jīng)濟的主要缺點——在于不可能從一個中心點計算出全國要做的事。而電腦使這種計算成為可能?!?/p>
“俄羅斯的主要矛盾——是鷹一般的遼闊與領(lǐng)導(dǎo)人雞一般的視野?!?/p>
“俄羅斯的各個區(qū)域獨立自治——這才是出路?!?/p>
“我們的獨立自治會以獨斷專行告終?!?/p>
“好吧,這是措辭問題?!?/p>
“你覺得,措辭在政治中重不重要?臨時政府在稱呼自己為臨時政府時,已經(jīng)注定了要滅亡?!?/p>
“說到這正好,我完全無法理解為什么不找一首俄羅斯詩歌中的經(jīng)典來作為國歌。打比方說,勃洛克的詩《啊,春天無邊無涯》?!?/p>
“那可不,這絕對適合俄羅斯:永恒的春天!”
“你們注意到?jīng)]有,北方凍土帶的居民與很南邊的,比方說阿富汗人或者各種島民有著某種相似性。特別冷和特別熱的地方——精神生活都被耽擱延誤了?!?/p>
“確切地說,是那些過多的能量都用于生存斗爭的地方,以及那些用極少能量來進(jìn)行生存斗爭的地方,精神生活都被耽擱了。得在中間才行。”
“至少我們還有一點可寥以慰藉,都說心靈空虛的人會先上天國?!?/p>
“得了吧——還心靈空虛呢!俄羅斯文學(xué)在七十年里,從普希金的成熟伊始,至契訶夫的成熟為止,以璀璨的流星大步走完了歐洲人民需要五百年跋涉的路程?!?/p>
“喏,這是由于十九世紀(jì)里形成的一些特殊條件。普希金的天才得以充分展現(xiàn),是因為他擁有如恰達(dá)耶夫這樣的讀者。貴族們不從事實踐,他們讀書?!?/p>
“也許,俄羅斯是讀得過于入迷了而錯過了自己的火車?”
“有人犯了一些不小的錯誤。如果說社會的惡是唯一而且是主要的話,那么他還有可能是對的。但陀思妥耶夫斯基已經(jīng)證明了,惡的所在并不止于人的社會生活,而是潛伏在人性深處?!?/p>
“人類需要一個宗教的罩子?!?/p>
“但上天不正好就是一個罩子嗎?!?/p>
“不要挑剔字眼嘛?!?/p>
“對了,有一句著名的格言:存在決定意識。好像是恩格斯想出來又灌輸給我們的。但事實確是如此?”
“這要看從哪個方面進(jìn)行審視了。人越粗淺,存在就越無可爭辯地決定其意識。人越智慧深刻,那么他的意識就更多地決定他的存在?!?/p>
“一切存在都孕育著新的意識!”
“完全正確,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明白這一點!對于有文化有休養(yǎng)的人而言,意識始終決定存在。如果愛因斯坦的存在決定了他的意識,那么相對論也就不存在了?!?/p>
“也許,它不存在才更好?”
“等等,那是另外一個問題了。很明顯,我們都同意智者的意識決定存在。但又是什么在驅(qū)使人民呢?這才是主要問題。驅(qū)使人民的,是決定意識的存在所具有的誘惑力,正因為此馬克思才一直走在前面。而人民過去是,將來也會是粗淺的。道德不會遺傳,每個新誕生的人都是野蠻的。即便馬克思的沖擊在第一次進(jìn)入俄羅斯時未獲得成功,也說明不了什么問題,因為新的沖擊遲早會在新的地點接踵而至?!?/p>
“你是想說,文化并不影響人民的生活?”
“歷史證明,并不影響。似乎文化在一切民族身上都只能溶解到百分之五的濃度,不能更多,這之后便形成了飽和溶液。一切民族的化學(xué)性質(zhì)都超不出這個范圍。在一定程度上,文學(xué)吸引的只是那些搞文化的人。由此可見,文化是在自耗?!?/p>
“你描繪的圖景過于陰暗了。出路在哪里?”
“大概,在信仰上。最愚昧的人一旦有信仰,即便他對其無法理解,也會轉(zhuǎn)變?yōu)橐粋€智者,即是說他變成了一個信仰決定存在的人?!?/p>
“在我看來,一切世界史——都是頭腦與智慧的斗爭,文明與文化的斗爭。文明——是裸露的頭腦。而文化和智慧——是謹(jǐn)言慎行的頭腦。在歷史長河中,文化一直迫于壓力而向文明低頭。文明贏得了所有的戰(zhàn)役,但它屢屢耗空自己。文化始終在退讓,但得以留存并積蓄自己的力量。文明——是拿破侖,馬不停蹄地向俄羅斯進(jìn)軍卻最終一潰千里。頭腦是無法理解別人的領(lǐng)域的,而在智慧面前沒有別人的領(lǐng)域,因為對它而言不存在別人這種概念。”
“有人曾說過,在過于寒冷和過于炎熱的國度,精神生活都不甚活躍。但要知道,所有偉大的信仰都是在炎熱的國度創(chuàng)立的:佛教、基督教、伊斯蘭教?!?/p>
“因此人類才如此幸福!”
“炎熱國家的人因為炎熱所以醒得早。事情就在于此!”
“在炎熱的國家,意識很容易就會陷入恍惚之中。對綠洲的渴盼造就了蜃景。”
“這么說來,你認(rèn)為基督教是一種蜃景幻影?”
“當(dāng)然,一種美妙的蜃景。”
“即便事實真的如此,說話也要有分寸!”
“老兄,你喝醉了!”
“我沒醉。我和人民一樣——是飽和溶液。”
“說到底,信仰到底是蜃景還是現(xiàn)實,并沒有區(qū)別,只要它確實有助于人。我年輕時練過鉛球。那時我便注意到這么一種規(guī)律:當(dāng)你推鉛球時,心里想著鉛球落在你通常落點的大約一米之外,那么球真的就會落得遠(yuǎn)一些,雖然沒有遠(yuǎn)出一米。但當(dāng)你想讓它落在通常落點的兩米外時,鉛球反倒不如你大腦一片空白時拋得遠(yuǎn)。”
“由此能得出什么結(jié)論?”
“信仰——是你想要比自身實力多拋出一米。這會帶來力量,也許還有正確的飛行軌跡。而幻想——是你想要比自身潛力多拋出兩米。幻想是瘋狂的夢想,它會毀掉一切。神討厭那些瘋狂的信徒?!?/p>
“那你們怎么看待女人魅力這個問題,如果討論這個對于我們來說不算太遲的話?!?/p>
“不不,親愛的,對于你來說還不算太遲!”
“謝謝你如此的恭維!”
“有句話說得好:男人需要女性朋友,女人總不明白;而那些明白個中奧妙的,娶之為妻卻又不該。”
“有兩種女性魅力,公開場合的和家庭場合的。公開場合的女性魅力在于讓人眼前一亮,需要以裸露和放肆讓男人瞠目結(jié)舌。真正的女性魅力在于半遮半掩,這樣一種由來已久的,花樣繁多的運動既是精神上的,也是肉體上的。無論一個男人假裝他有多喜歡裸露的女人也好……”endprint
“那這個男人就是個下流貨,他這樣做是為了不想結(jié)婚。”
“完全正確……實際上他以前喜歡,將來也會繼續(xù)喜歡這場遮掩運動中的永恒女性之美。羞恥——是女性最具誘惑力的衣衫?,F(xiàn)代文明似乎想要將一切女性變?yōu)殒郊?,電影、書籍、電視?jié)目、模特都用盡各種辦法鼓勵裸露。當(dāng)然,這其中并無任何險惡的用意,有的只是更快將貨物售出的愿望。但它帶來的害處是相當(dāng)大的。女人會想,如此這般男人便會更輕易地愛上我,而男人則已然無法分辨品行端莊的女人和妓女?!?/p>
筵席三位女性便都穿著輕薄的夏裝連衣裙,香肩和雙臂羅露在外。
“我不明白該如何是好了,”拉烏爾的女性友人說道,“難道我們穿著不當(dāng)嗎?”
“你們是局外人,”拉烏爾調(diào)笑道,“這和你們無關(guān)。”
“你確定嗎?”他的女伴語中帶刺,臉上顯露出一種迷人的訝異,雙手交叉在胸前,仿佛是在遮擋裸露的雙肩。而的的確確,她即刻就變得更加具有誘惑力。她入戲了。
我們相談甚歡。拉烏爾的女伴為人和善,喝起來也彪悍,幾乎和在座男性喝的一樣多。忽然,她意味深長地望對我說道:
“那還是在勃列日涅夫主政的初期,我那時候還是個年紀(jì)輕輕的演員,在一場話劇中表演一位領(lǐng)導(dǎo)的女秘書。舞臺上,我有大片時間沒有臺詞,而我應(yīng)當(dāng)做出入迷地閱讀一本閑書的樣子,如此一來便顯得玩忽職守心不在焉。這是話劇中一幕諷刺性的場景。而我那時的確在讀一本非法出版的小說。在閱讀中我忽然撲哧笑出聲來,以至于印在卷煙紙上的書頁四散紛飛了一地,有幾張甚至飄到了場下的池座中。有一瞬間我感覺生不如死:如果領(lǐng)導(dǎo)知道了我讀的是什么,會將我趕出劇院的。就在此時,我卻聽見了來自觀眾們的掌聲。他們認(rèn)為我徹頭徹尾的肆無忌憚來自于戲劇本身的策劃。我冷靜下來,撿起散落的紙張,飛入池座的那里也有人遞了上來。我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若無其事地做出繼續(xù)閱讀的樣子。誰也沒有發(fā)現(xiàn)真相。導(dǎo)演認(rèn)為我在這一幕的即興演出非常成功,要求我在下一次演出時再現(xiàn)這個場景。而我,毫無疑問地,再也沒有將之再現(xiàn)過?!?/p>
我們被她的故事逗樂了。礙于謙虛,我并沒有說出那本潛流文學(xué)的作者是誰。此時,就在宴會氣氛熱火朝天,人人都想喝彩一句“不會吧,你也太絕了”的時候,拉烏爾的女伴忽然面色煞白,嘴中說道:
“我有些不舒服。去去就回。”
拉烏爾蹦起身來,但女主人搶在了他的前面,跑到她身邊想要扶她站起來。但她謝絕了幫助,自己站起身來,面色蒼白,額頭滿是滲出的細(xì)細(xì)汗珠。她一邊推開女主人持續(xù)伸出的援手,一邊邁著筆直而穩(wěn)重的步伐走進(jìn)了屋內(nèi)。拉烏爾和女主人跟在她的身后。又過了一會,女主人回到露臺上。
“給她服用了鎮(zhèn)靜的藥物,”她說,“似乎好一些了。”
“她將每一場演出都當(dāng)作首演,傾盡全力,”男主人語帶驕傲卻又憂愁地說,“天分顯露無疑。但重壓之下難免有時會扛不住?!?/p>
我們又稍稍坐了一會。傍晚微風(fēng)拂起,白樺好似柳樹一般,輕輕撩動滿盈著綠意的枝條:是千萬縷在臨別時揮動的絲巾。我仿佛想要儲備些許似的,深吸了一口怡人的空氣,仿佛想要留存方寸似的,瞭望一眼天空:高遠(yuǎn)的卷云之下,最后一只燕子在緩緩滑翔。
我決定去探視一下病人的狀況,而后便回家,只是不知道是和拉烏爾同行,還是自己獨自上路。我走進(jìn)他女伴的房間。門是敞開的。她臥在床上,毯子搭在身上。拉烏爾靜靜地坐在床邊,一臉的愁悶苦惱讓他顯得更加虎背熊腰。
猛然間,我卻在眼前的場景中發(fā)現(xiàn)了某種不合時宜的喜感。就在此處,在幾千公里外的莫斯科郊外,他隱約間重新?lián)炱鹆税⒉脊澝褡宓牧?xí)慣。我們把這叫做值守病榻,如果譯得更確切些得話,則是警戒,意思大概是及時地攔下病人的靈魂,以免它飛走了。
女主人走了進(jìn)來,摸了摸病人的脈搏:
“一切正常,”她低聲說道,“明天上了舞臺又是生龍活虎。你們先走吧?!?/p>
我們喝過餞行的一杯,同大家道別,便朝車站走去。我注意到那墜入愛河的一對,仍舊保持著駕馬相向奔馳的坐姿,但一雙馬兒仍舊遲遲不曾抵達(dá)。他們之間的距離依然如故,偏向彼此的頭顱卻已近在咫尺。這真正便是彼此間吸引的妙事,愛戀和羞澀的妙事。畢竟這地球上生命仍在繼續(xù)!
男人需要女性朋友,女人總不明白;而那些明白個中奧妙的,娶之為妻卻又不該。
拉烏爾口中呢喃著這句話。
“說的多好!這是誰的詩?”拉烏爾問道。
“吉卜林的,”我說。
二人沉默了。我忽然間覺得,被引用的詩句與他從阿布哈茲突然失蹤有著某種聯(lián)系,而他現(xiàn)在將和盤托出。但他開口所說的卻是其他。
“聽我說,”拉烏爾忽然說,因為窘迫而皺起眉頭,一邊將手伸進(jìn)夾克的內(nèi)荷包,“我知道,你的作品現(xiàn)在不讓發(fā)表了……這些錢不是給你,就當(dāng)是我想要借給你的,等日子好過些再……”
我,自然而然,沒有接他的錢。但他的姿態(tài)如此真誠,表情又如此窘迫,以至于讓我覺得受到了冒犯。
“那好吧,隨你的便,”他說著又補充道:“你肯定對我忽然離開阿布哈茲的原因感興趣。那我現(xiàn)在就全都說給你聽。”
于是他詳細(xì)地向我講述了自己的那段日子,而許多事情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在莫斯科建筑學(xué)院學(xué)習(xí)期間,他認(rèn)識了一位阿布哈茲姑娘。她比拉烏爾小上幾歲,在普列漢諾夫經(jīng)濟大學(xué)學(xué)習(xí)。二人墜入了愛河,由此開啟了一段熾熱的羅曼史,幾乎一直持續(xù)到他們大學(xué)畢業(yè)。初戀總是不幸的,即便是在它幸福的日子里。當(dāng)身處初戀的幸福日子里時,人并不理解幸福,因為這初次。那時她便是他的全世界。他的第一個愛人也是他經(jīng)歷的第一個的女人。如此度過了幾年陽光燦爛的日子。
夏天,當(dāng)他們回到阿布哈茲時,二人分手了,因為他住在古達(dá)烏塔鎮(zhèn)上,而她住在蘇呼米城里。在與她的父母見面時,他感到極端的難為情,因為他已經(jīng)和他們的女兒同居了,卻沒有娶她,甚至都沒有訂婚。即便如此,她仍舊將他拽進(jìn)了家門,而他則永遠(yuǎn)記住了她的母親,一位雙目圓瞪,目光意味深長的美麗女性。這種銘記,多半是由于羞愧。endprint
正因為他的初戀愛人也是他的第一個女人,正因為二人的感情一路陽光燦爛,所以在他的面前出現(xiàn)了一個問題:這是否就是女人身上所有值得期待的東西?不可能!
正是這個念頭冷卻了他與女友之間的關(guān)系。他認(rèn)為自己結(jié)婚尚且太早。他認(rèn)為他的愛情是平凡尋常的,而他需要體驗非同尋常的愛情。毫無疑問,分手過程中有眼淚、解釋、午夜的電話。然而她是一位驕傲的姑娘,解釋也并未持續(xù)太久。況且這些年來——他心知肚明,她也從不掩飾——一直有一位大學(xué)里的愛慕者在她周圍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距離。
總之,他們分開了。畢業(yè)之后他回到了家鄉(xiāng),開始在建設(shè)局工作。他在那里供職了幾年,職位迅速的晉升。在這段日子里,他與幾位來黑海邊度假的女性有過幾段羅曼史。而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們之中沒有一位能在感情中展示出任何新意。
不但如此,令他更為驚奇的是,他確信自己并未真正愛過她們,于他而言這僅僅只是肉體關(guān)系。而令他尤為訝異的是,他明白這些女人也從未愛過他,但與他不同的是,她們甚至沒有這種愛的錯覺。這使他震驚不已。在他看來,女人從本質(zhì)上是比男人更加浪漫的。他愈發(fā)懷念起自己的初戀愛人,想要得知她的近況,但卻無人可以打聽。他沒有冒險去詢問她的父母。如果二老已經(jīng)得知了他和他們女兒的實際關(guān)系,那他會羞愧到無地自容的。
最終,像許許多多男人一樣,他愛上了一位外貌和初戀愛人有些許相似的姑娘,并娶她為妻。然而初戀無法重來,而且他在那女人身上感受不到心靈的親近。于是乎,他徹底告別了愛情。他們沒有孩子:妻子無法生育,而他又一門心思趴在離了他便不行的工作上。在繁重勞動的間隙,他要么沉醉于酒桌間,要么便埋醉在書海里,尋找那些用以代替塵世間幸福的幽默。
不久,他從古達(dá)烏塔鎮(zhèn)上調(diào)到蘇呼米城里,成為某個大建設(shè)單位的領(lǐng)導(dǎo)。州委會視他為一名能干的專家,對他身上某些古怪的越軌行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同樣的行為若是放在別人身上恐怕難以得到饒恕。
一次,在他們即將遷入新房之際,某個市蘇維埃的官員從名單中刪去了拉烏爾建設(shè)單位的一名排隊分房的工人,還將自己的親戚硬塞進(jìn)去頂替前者。事情復(fù)雜就復(fù)雜在,這名工人早在離搬遷還有段日子的時候便來找過他,說自己的住房會被分給無關(guān)人等。拉烏爾給市蘇維埃的那位官員撥去電話,但那邊安慰他說名單從未變更過。如此,工人的疑慮便使得拉烏爾有所不解,于是他向其保證住房一定會分到手的。
“如果我說的成真了,拉烏爾·阿斯蘭諾維奇,您要怎么直視我的眼睛?”那工人說。
“那您朝我眼睛里吐唾沫,我給您這個權(quán)利,”拉烏爾說,“如果房子沒有分到手的話。”
于是在最后一刻,這名工人果然被從名單里劃去了,而住房的確就分給了他指認(rèn)的那名工程師。
在喬遷新居的那天,那名工人面色蒼白,雙手顫抖著闖入了他的辦公室。
“您不會沒有房子的,”拉烏爾搶在唾沫噴出之前對他說道,雖然后者未必真能吐出來,“今天您就搬來我家住。要么把我關(guān)起來,要么分我一套新的。這兩種情況中,我都不會沒有房子?!?/p>
說罷便大笑起來。而這則徹底征服了那位工人。他也于當(dāng)天帶著妻子、丈母娘和兩個孩子一起搬進(jìn)了拉烏爾的房子。而且拉烏爾的建筑單位還派出一輛汽車去幫他搬家。
最大建筑單位的領(lǐng)導(dǎo)將一名工人及其家屬遷入自己家中,以之抗議住房分配中的不公,這條消息震驚了蘇呼米的官場。這種事情從未發(fā)生過,也不該發(fā)生!當(dāng)然,不能夠因此便逮捕拉烏爾,但所有人都相信,會找各種借口將他從單位開除。但會找誰來頂替他的位置呢,州委會的機關(guān)中都在猜測。
拯救拉烏爾的,是彼時主政阿布哈茲的赫赫有名的阿別所羅門·納爾多維奇,他自己是個彪悍烈性子的人,同時也仔細(xì)網(wǎng)羅著有助于他統(tǒng)治的彪悍行為。
“他像真正的布爾什維克那樣在作為,”阿別所羅門·納爾多維奇在州委會的會議上說道,“而我們對此應(yīng)當(dāng)予以支持?!?/p>
但阿別所羅門·納爾多維奇如果沒有毫無征兆地,當(dāng)著拉烏爾的面,添加加醋地往他不大的功勛中塞進(jìn)一些私貨,那他便不是阿別所羅門·納爾多維奇了。
“諸位不要認(rèn)為,這一切的發(fā)生是自然而然的,” 阿別所羅門·納爾多維奇補充道,“他打電話來向我報告了這位工人的事情,并詢問該如何處置。我給他的回答如下:你向工人許下了承諾——那么就踐行承諾。我們不能欺騙工人階級?!?/p>
“好吧,但這是取悅討好群眾,”有州委會成員想起了一句熟悉的套話,牢騷道。然而阿別所羅門·納爾多維奇連這都應(yīng)對自如。
“我們不取悅討好群眾,”他說,“卻過多得朝另一個方向獻(xiàn)媚去了。如果州委會不撥出一套住房給這位有本事的工程人才,那我也照樣,將他請進(jìn)自己家住著。到那時候,你們就不得不給州委會書記分一套新房,而這個代價可就大了。”
三天后,拉烏爾從州委會儲備用房中分到了一套新房,而那位工人及其家屬則安頓在他的老房子里。
整件事具有鮮明的特征和十分有趣的結(jié)局。首當(dāng)其沖的,便是誰都沒有想到要將那位鳩占鵲巢的工程師搬遷出去。這種事即便對于阿別所羅門·納爾多維奇來說也是力不能及。在生活中,我純屬偶然地遇見過幾次厚顏無恥強占住宅的事情,而那些強占住宅者甚至沒有得到官員們背地里的幫助。他們不請自來擅自占用房屋,而后把門封起來,一段時間內(nèi)只從窗戶放下繩子爬下來購買食品,到了最后便不會有人再去打擾他們。在自己的主導(dǎo)思想中贊頌暴力的權(quán)利機關(guān),不知為何在這類情況中忌憚使用暴力。是什么阻止了他們?這是個謎。要么是害怕鬧出沸沸揚揚的公眾事件丑聞,要么是不好意思面對猝不及防的群眾暴力?此時應(yīng)該考慮到,邁出如此絕望一步的人群,都是在市蘇維埃等待分房名單上枉然排隊多年的人。
然而對于拉烏爾來說,盡管有阿別所羅門·納爾多維奇在上面護著,這件事還并未完結(jié)。當(dāng)熱情平息下來之后,拉烏爾的地方黨組織,當(dāng)然是在州委會的提示之下,給了他記了一個警告處分,處分原因的措辭十分有趣:“因管理失當(dāng),不講策略”。阿別所羅門·納爾多維奇有可能對此并不知情。在州委會中,對應(yīng)著辯證法(矛盾統(tǒng)一體),始終活動著兩股力量。endprint
不過廣為人知的是,阿別所羅門·納爾多維奇在駕臨阿布哈茲的莫斯科大領(lǐng)導(dǎo)面前,不無為自己邀功的嫌疑,多次提起過這件事。在這種時刻,他都會十分坦然地忘記拉烏爾從未向他尋求過建議,而他也從未給出任何意見。莫斯科的大領(lǐng)導(dǎo)們贊賞地點點頭,心中為邊陲地區(qū)具有異域風(fēng)情的極端做法而驚詫不已。
“有時與官僚主義者做斗爭要采取反常的方法,” 阿別所羅門·納爾多維奇為自己的故事結(jié)尾道。莫斯科的大員們贊許地點頭,不僅毫不懷疑自己也是官僚主義者,而且還有些高興,因為與自己身邊的官僚們斗爭時不需要如此反常的手法。
盡管如此,拉烏爾仍需與州委會成員進(jìn)行復(fù)雜的謀略權(quán)衡,其核心在于,對他們的一般要求和推薦做出讓步,但對于那些會使工作陷入危機的推薦則寸步不讓。比如,他從不讓州委會強行安排進(jìn)來的工程師干活。強行安插的從來都是差強人意的。
完全不顧州委會而獨立行事,他做不到。用他的話來說,在建筑工地上總是可以挑出毛病來把人開除掉的,然后再任命某個會把一切搞砸的蠢蛋。據(jù)他說,那時候土方工程的工資還按照三十年代的標(biāo)準(zhǔn)計件定額,沒有一個工人會為了這么點錢出工。于是為了擺脫困境,不得不為土方工程捏造工作量,使得工人拿到適當(dāng)?shù)墓べY。
于是,在某個周日,他坐在“阿木拉”餐廳里喝咖啡時,看見兩位女性端著咖啡在離他一桌之隔的地方坐了下來。其中一位是他初戀愛人的母親。他心中泛起了波瀾。他迎上她的目光,以小心翼翼的恭敬向?qū)Ψ街乱?。但她的視線穿過了他,仿佛他是透明人一般,而后便收回了目光。他覺得可能是距離的原因?qū)е聦Ψ經(jīng)]有注意到他,便在她望向這邊的時候再次對上她的視線,極為謙恭地向她致敬。她又一次沒有做出回應(yīng)!天曉得當(dāng)時他是什么心情!他感覺,是她的女兒發(fā)生了某些不幸的事情,是這位母親得知了他們真正的關(guān)系,如果他沒有始亂終棄的話,這不幸也許不會發(fā)生。
心痛、遺憾、屈辱和可怕的預(yù)感讓人陷入一片混亂,他逃出了“阿木拉”。自此,他的初戀愛人以及那位視他為無物的母親縈繞在他腦中不肯離去。此后的兩個月間,正因為日有所思夜有所想,他好幾次在街上碰見了她,遠(yuǎn)遠(yuǎn)地便認(rèn)了出來。第一次時,他還是恭敬地向她點頭致意,她是迎面走來,絕對不會看不見他,但她碩大的藍(lán)色雙眸一眨不眨,直直穿過被輕蔑凍結(jié)在原地的他。于是他不再同她打招呼,即便又在街上遇見過幾次。
看見她,拉烏爾覺得好像看見了一個極高電壓的放電現(xiàn)場,擦肩而過時因為恐懼幾乎要失去知覺。但她的女兒到底發(fā)生了些什么,也找不到人可以打聽。萬一是她不留半句遺言就自殺了呢?他了解她的性子,而只在此時,他才弄懂她身上所有可以期待的東西。
從未體驗過的失眠纏上了他。躺在不聞不問只顧酣睡的妻子身旁,漂浮在無眠長夜的無邊海洋之中,他萬念俱灰,竭盡全力才能拒絕敞開的窗戶向他許下的安寧。妻子看不穿他的心思,一方面對他是一種安慰,但另一方面又引起了極度的憤怒。她的丈夫躺在身旁掙扎輾轉(zhuǎn)了幾個星期之久,只差沒有自殺,難道她沒有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嗎?確實,他什么都沒說,但是,他心想,難道這只蠢羊絲毫沒有察覺嗎?不,什么都沒有察覺。有可能正因為如此,對初戀愛人的思念才像癌腫瘤一樣膨脹擴散開來。
此時,他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為何拋棄了她。到底為什么,在熱戀中拋棄摯愛的姑娘?我自己才是只蠢羊,他心中惡狠狠地想到。他回憶起二人生命中位于幸福頂峰時的一件事。那個夏天,他們倆去他朋友的鄉(xiāng)間別墅做客,住上幾日。別墅坐落在莫斯科河的岸邊。那一天,他們倆乘一艘順風(fēng)船來到對岸,在森林中散步,在摘食甜蜜的樹莓時迷了路,胡亂繞來繞去,鉆出林子來到一個小城鎮(zhèn),饑腸轆轆,走進(jìn)一家餐館狼吞虎咽不肯走,離開時才發(fā)現(xiàn)最后一班電車已經(jīng)開走了,他們倆回不去對岸了。
“我們游到河對岸去吧?”她用意亂情迷的雙眼看看他說道。
“游吧,”他說,于是他們下到岸邊。沒有月光,幾乎是個白夜,四周空無一人。他知道她水性不錯。但誰知道會發(fā)生什么呢?他不去看她,一邊竭力去目測河流的寬度,一邊夸張的說:
“你考慮一下,我們可絕對不能淹死?!?/p>
“為什么?”她問道。
“你想啊,”他還是望著河水,說,“我們會被赤條條地打撈上來,太可怕了?!?/p>
“就這么可怕嗎?”她調(diào)笑地對他說。他轉(zhuǎn)過頭去——她站在他面前,赤裸著,勻稱挺拔,青春四溢。她怎么辦到的?他心想,為她褪去衣褲的神奇速度所訝異。在他們幕天席地的流浪中,在冒險的幽靜私會中,出現(xiàn)過許多次可能被偶然經(jīng)過的路人撞破的情況,而那時她總能以同樣神奇的速度將自己穿戴停當(dāng)。
他也脫得一絲不掛,仔細(xì)地將二人的衣物卷好捆在一起,用一只手托起,他們便浸入了夜晚冰涼的河水中。他用一只手劃水,另一只將衣服托舉在水面之上。
“我知道如果我溺水的話,你會怎么做,”她說著,在水面上靜靜地綻放笑容。
“怎么做?”他一邊小心翼翼地單手擊水,一邊問道。
“首先你會游上岸,穿上短褲,而后再把我從水底拽出來?!?/p>
“確實,”他回答道,努力不讓衣服捆浸入水中。
“也許,如果這里并不太深的話,你會把我從水底拉上來,小心地,就像這些衣服一樣,拖到岸上去,”她幻想道。
“然后呢?”他問道,感覺托住衣服的手因為保持一個姿勢而開始發(fā)麻。
“然后,”她回答說,“你會給我做人工呼吸,但我沒有醒過來。然后你又嘗試了另外一種方法,我就醒過來了?!?/p>
他哈哈大笑起來,差點沒將衣服沉入水里。
“你還笑!”她咧嘴叫道,“滾開,你這劊子手!我要嫁給一個默默愛我的清白男孩,一位騎士!”
兩個瘋子!竟然還開玩笑!如果他們倆讓巡邏艇撞見怎么辦!但誰也沒撞見他們,他只是不停望向她那被冰涼的河水凍得蒼白,卻愈發(fā)顯得動人的臉龐,而后兩人順利地達(dá)到了彼岸。
多么令人訝異,是當(dāng)他們剛爬上岸便投入彼此的懷抱,她渾身發(fā)抖牙齒打戰(zhàn),用自己的雙唇搜尋著他的嘴唇;多么美妙滿足,是緊貼她冰冷潮濕的身體,整個身軀漸漸變得血脈沸騰。多么長久——似是一生的時光——這無上的幸福延續(xù)著,由寒冷和恐懼而來,害怕會被人看見!但誰也未曾發(fā)現(xiàn)!誰也不曾發(fā)現(xiàn)他們曾幕天席地,曾在學(xué)生宿舍里,曾在城郊的森林中,曾在某人家中喧鬧派對的一角偷偷幽會!endprint
他怎能拋棄這樣的女孩,他怎能承受她的眼淚,當(dāng)她最后一次打來電話約他見面,但他卻覺得事已至此,再無話可說,而最主要的,是他不忍離朋友家中的酒席而去,這里,他們曾幽會過多次,這里,她猜到他會在場,也明白往朋友家中打電話找他是多么有損尊嚴(yán),卻仍舊打來,這里,她曾完全平等地作為他的唯一摯愛一同出席!
他錯待了她,這罪責(zé)讓他痛徹心扉。他不知道應(yīng)該如何思考,她是得了不治之癥,殘疾了,還是死掉了?!但她的母親行走在這城市中,雙目圓瞪,視他為無物!無法忍受?。≡儆鲆妰扇巍銜u辱地癱倒在地,失去知覺!
就在那時,他明白必須逃離阿布哈茲去往北方。為什么去北方?僅僅只因為他的大學(xué)同學(xué)在那里工作,并在來往通信中多次強烈邀他前往。在出發(fā)的前一晚,他壓制住對妻子的負(fù)罪感,對她說要永遠(yuǎn)離開這里到北方去。在這之前,她已然感覺到會發(fā)生些什么。作為回應(yīng),她挑選了所有回答中最愚蠢也最令人安心的一句:
“那我們怎么分家?”
而這讓他徹底確認(rèn)了自己所做決定的正確性。
“不用分,”他說,“我只拿走這只裝個人物品的箱子?!?/p>
就這樣他出現(xiàn)在了北方,領(lǐng)導(dǎo)一項龐大的工程,大到他用飛機運金合歡這種事都可以被原諒。
當(dāng)他說到那位因為蔑視而無視他的女士時,我差點沒叫出聲來,但仍及時地閉上了嘴。事情在于,我對于這位女士及其家庭相當(dāng)熟悉。她居住在我那條街上,而我的一位中學(xué)同學(xué)愛上了她的女兒,甚至為她寫詩。不過,也許是為了押韻,他還愛著另外一位姑娘。
當(dāng)她從墜滿藤蘿的淡紫色涼臺窗戶中探出身時,顯得多么活潑可愛!那是她眸子的顏色!“是紫藤模仿了她眼睛的顏色,還是她的眼睛效仿了紫藤?”兩個中學(xué)生提出了這這樣的哲學(xué)問題。
通常,她會在我們放學(xué)回家時探出頭來。我覺得,大概是放學(xué)鈴聲一直傳到了她家里。雖然她沒有回應(yīng)我同學(xué)的單相思,但那個男生愛上了她,而且還是個中學(xué)里的詩人,還是讓她感到榮幸。
我們倆曾有幾次參加過她家中的娛樂晚會。雖然都是同齡人,但我明白,這位迷人的姑娘只想在我們身上磨尖自己女性魅力的獠牙。不知為何有種感覺,她是在等待某個比我們年長的男人。她的母親非常近視,但看得出是因為生命不止賣俏不息而不肯戴上眼鏡。那時,這位四十歲上下的漂亮的女性在我們眼中已是個無可救藥的老嫗。而她總是拼命地同我們賣弄風(fēng)情,私底下時我們常拿出來津津樂道,更少不了一番大笑。對于女兒來說,我們太過年輕,而對于母親來說——則不是。有一次,當(dāng)我們正要離開時,她開玩笑似的蹦了過來,直接在我嘴唇上了親了一下。我差點暈倒在地:為什么?!她不可能因為近視將我同她丈夫弄混的,因為他剛進(jìn)家門,正在門邊上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們。天啊,我要是知道她女兒在那一刻從哪兒跳下去了,這事就好辦了!
顯而易見,這位女士根本不認(rèn)識拉烏爾,蔑視他更是無從談起。她的女兒嫁得很成功,現(xiàn)在定居在基輔,有兩個孩子。這一切我知曉的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可以相當(dāng)肯定地說,她嫁的正是那位在若即若離的距離耐心幫助她學(xué)習(xí)的愛慕者。如果真是如此的話,可以認(rèn)為那通打到拉烏爾朋友家中的電話是最后一次挽回他的嘗試。我覺得,在這次通話之后,她立刻便對那位愛慕者說了“好”。
聽完拉烏爾的講述后,我能對他說些什么呢?說,那個近視的女人僅僅只是因為近視就險些導(dǎo)致他自殺,并改寫了他的整個人生?這我可說不出口。告訴一個人,他所有的苦難只是生活與他開的一個玩笑?不,這我做不來。只要稍加思索便會認(rèn)識到,一個人的價值與他所受的道德壓力是直接成正比的。至于這種壓力是如何激起的,并無任何意義。哪怕只是因一個噩夢而起。
歸根到底,他贏取了這段應(yīng)得的苦難,并光榮地從中走了出來。但我還是告訴了他那位姑娘的近況,好讓他從心中一勞永逸地將這根刺拔除。
“她住在基輔,生活美滿,”我對他說,“有丈夫和兩個孩子?!?/p>
“你從哪里知道的?”他納悶地望向我問道,仿佛在為自己費了這么多口舌感到惋惜。
“她住在我那條街上,”我解釋道,“上中學(xué)時我就認(rèn)識她了?!?/p>
“那她母親為什么要那樣藐視我?”他恨恨地問。
“不知道,”我說,“但我相信她女兒什么都沒告訴她?!?/p>
“也是,”他同意道,“這不像她的風(fēng)格。大概是有些流言蜚語。那她第一個孩子多大了……是兒子還是女兒?”
他極度好奇地望向我。甚至有些激動。
“這我就不知道了,”我說,“我同她失去聯(lián)系的時間比你要早得多?!?/p>
“其實,這些到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了,”他在地鐵站里嘆了一口氣,我們準(zhǔn)備在這分手了。他說這些時,眼睛在上方古怪地環(huán)視著。似乎,地鐵就是為了這些大個子們而修建的,而他此時憂郁地環(huán)顧四周,卻不見一位與自己比肩的同類。
此時此刻,他在我眼中顯得尤為高大,尤為孤獨。所有高大的人總是會顯得孤獨。但當(dāng)他真正孤單一人時,我們又會安慰自己,他顯得孤單只不過是因為高大罷了。
“你結(jié)婚了嗎?”我問道,朝不知道在哪個方向的北方揚了揚脖子。
“好像,沒有,”他說出口時哈哈大笑起來,并不是特別自信地在幽默的道路上摸索著。
我們擁抱過后便分道揚鑣。自那天起便再也沒有見過他
不久前我聽說他在那邊,在北方,忽然中風(fēng)過世了。我心想,還會有許多酒精會運到那邊去,但金合歡,確確實實不會再有人運去那邊了。這些生長在不幸的阿布哈茲的不幸的金合歡喲!
(責(zé)任編輯:哨兵)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