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馨
(西北大學 陜西 西安 710069)
“道路原型”是文學、繪畫、音樂等各類藝術創(chuàng)作的形象基礎之一。在不少俄羅斯作家的文學作品中都利用道路這種空間形象來表達人物的內心世界。俄羅斯語言學家阿魯秋諾娃(Н.Д.Арутюнова)對俄語中表示道路的兩個主要詞匯進行了語義區(qū)分,認為“путь”所表達的路就像在大海中拋給求生者的錨,是人們在原始自然環(huán)境中生存下來的希望;而“дорога”一詞主要用于表示具體的客觀對象,即主要具有空間所指功能[1]。在俄語道路語義場中還包含小路、小徑、旅行、游歷、朝圣、流浪等詞,所有這些與道路有關的詞匯都被廣泛用于俄羅斯作家的作品中,它們被賦予諸多引申含義和象征含義。
蘇聯(lián)著名文藝理論家洛特曼(Ю.М.Лотман)表示,在普希金作品中旅行和流浪是塑造主人公形象的必要元素。俄羅斯文藝學家涅波姆尼亞希(В.C. Непомнящий)也認為,“道路”形象是保證普希金文學世界圖景完整性的要素[2]。在其代表作《葉甫蓋尼奧涅金》和《上尉的女兒》中道路都是作品藝術空間的重要組成部分。詩人以“道路”為主題的浪漫主義詩歌中總是表露出對另一個世界的向往和對理想自由的追求。
福米喬夫(А. Фомичев)認為,普希金詩歌中的“道路”形象形成于流放俄羅斯南部時期。1823年詩人創(chuàng)作的一系列作品都表達出悲觀失望的心情?!稅耗А贰段沂腔脑献杂傻牟シN者》《波濤啊,是誰阻擋了你……》《生命的驛車》中都有“道路”元素存在,其中《生命的驛車》飽含諷刺意味,乘坐大車旅行代表生命的旅程。主人公借助旅途表達對人生的思索。詩的前兩節(jié)中“有時,盡管它承載著重負,大車卻依然輕快地走著”“我們鄙視懶惰和安逸,喜歡令人暈眩的快馬加鞭”描述了馬車在道路上飛馳。后兩節(jié)主人公情緒低落下來,感受到旅途的顛簸。最后一節(jié)不見了車夫,而主人公對這樣的路途已經(jīng)習慣,旅途結束時他失望的心情表達著對生活的消極態(tài)度。詩人1823年的其他作品也表達出不同程度的失望心情?!恫。钦l阻擋了你……》中描述向往自由大海的波濤被某種力量束縛了手腳變?yōu)橐惶端浪?。詩中“被阻止的波濤”“不自由的腐水”隱喻著當時得不到政治和社會自由的人們的內心世界,這兩首詩中描寫的馬車和波濤都受到不同程度的自然阻力,表達出作者對繼續(xù)前行的懷疑。
詩歌《惡魔》所描述的悲觀失望不是來自周圍世界而是內心的感受,這首詩體現(xiàn)了詩人當時內心世界的危機。《我是荒原上自由的播種者》則表達了詩人看到歐洲革命沒有得到人民支持而最終失敗時的心情。詩人于1826年在普斯科夫至莫斯科旅行中創(chuàng)作的《冬天的道路》與《生命的驛車》相比,感情基調更加樂觀。詩歌一方面運用“凄涼的林間空地”“三套馬車飛馳在冬天的、寂寞的大路上”“單調的鈴聲”“白雪和荒涼”表達出主人公的憂傷。另一方面,與此時形成對比的是在寂寞、憂愁的旅程之后翹首以盼溫暖的家和回到愛人身旁的溫存。詩中的馬車夫和鐘上的時針將這種憂傷和喜悅的心情融合在一起,馬車夫的歌聲里“一會兒是豪邁的快活的歌唱,一會兒是傾吐出內心的悲傷”,這里對終點的期盼和詩歌《生命的驛車》一樣隱喻著人生的終點。但是這首詩中諸如“三套馬車”“鈴聲”“馬車夫親切的歌聲”等具有俄羅斯民族特色的描寫,為詩歌增添了樂觀色彩。
在普希金流放南部及被困在父親領地時期所創(chuàng)作的詩歌中有不少道路形象的描寫,詩人用“道路”形象隱喻人生的各個階段,通過這些“道路”形象表達自己的失望心情和內心危機,這些詩作中的主人公都感到失去生活的力量和對旅途的失望。
1830年的波爾金諾之旅激發(fā)了詩人再一次的道路主題創(chuàng)作,這一時期的第一首道路主題詩是《旅途上的怨言》。詩人注明創(chuàng)作時間為1829年,實際上這首詩于1829年開始創(chuàng)作,1830年10月在波爾金諾完成。《旅途上的怨言》具有影射詩人自己的細節(jié)描寫:“或者在某個檢疫所里,因寂寞無聊而死亡”。在普希金寫給未婚妻的書信中表達了自己在旅途中極其無聊的心情,詩人在信中抱怨要經(jīng)歷5個檢疫站才能到莫斯科,且在每個檢疫站都要停留14天。詩歌同樣用旅途的結束隱喻生命的終結。詩人描述了幾種死亡的可能:“我必須死在寬闊的大路上,或者在碎石路上被馬蹄踐踏,或者在山上被車輪碾壓”。這似乎在影射詩人自己,表達歸途的不順。詩歌的第二部分描述了與旅行相對的場面,想起了宴飲上歡樂場景和家里有條不紊的生活,有雅爾的蘑菇、美味的冷牛肉、羅姆酒和香茶。詩歌結尾回到現(xiàn)實,主人公繼續(xù)趕路?!堵猛旧系脑寡浴泛汀渡捏A車》中詩人表達的思想感情較為相似,但是《旅途上的怨言》更具有自傳體性質,這里的主人公顯得更成熟和智慧。
普希金1830年創(chuàng)作的詩歌《魔鬼》進一步豐富了道路主題詩歌的內容。在俄羅斯民族傳統(tǒng)概念中,世界被惡魔控制是不可想象的事情,然而普希金在作品中描述出了這樣的場面。涅波姆尼亞希認為,這首詩所描繪的斗爭場面挑戰(zhàn)人們的想象,詩中沒有了家這一形象,剩下的只有“道路世界”,更確切地說是另一個“魔鬼的世界”。其中“鈴鐺”在這首詩中尤為重要。在《冬天的道路》中鈴鐺和明月、樹林一起烘托傷感的氛圍,在《魔鬼》中鈴鐺的響聲則是唯一能夠驅逐邪惡力量的事物。
這首詩中幾乎包含了其他詩歌中所有“道路”內涵。詩中“道路”的具體形象體現(xiàn)在旅程的細節(jié)描寫中,詩中的旅行者坐在沒有小窗的車里,“旅程”“鈴鐺”“車夫”“馬”這些描寫體現(xiàn)出道路特征。詩歌開頭交代主人公在一片曠野中途遇暴風雪,周圍荒無人煙,雪花飛舞,光線昏暗,車上清脆的鈴鐺聲仿佛是幫助其走出荒野的救星。詩歌第二節(jié)主人公的馬車迷了路,車夫講述著:“馬兒感到沉重,道路出現(xiàn)傾斜,暴風雪刮得睜不開眼,這是有魔鬼阻撓?!蹦Ч韺⑺麄兺葡蛏顪Y,使馬兒驚慌,用虛假的指向標讓他們迷惑。車夫的話刻入主人公內心,隨著車子的停頓和飛馳,主人公總是感到邪惡力量的伴隨,而唯一代表現(xiàn)實生活的就剩下車上的鈴鐺聲響。這首詩中道路形象被賦予哲學內涵,詩中的旅行是與阻礙前行力量的一場斗爭,要成為道路的主人首先要克服這充滿困難的荒野。
以道路為主題的詩歌是普希金抒情詩的重要組成部分,其中結合了普希金自身眾多的游歷經(jīng)歷。在父親領地波爾金諾時期的創(chuàng)作中,詩人為道路主題融入了更多人生思索,賦予道路更多哲學思考。這里的路充滿危險,旅途中的混沌世界阻礙人們前行。普希金這些詩歌中的道路形象表達出了包括作者在內的俄羅斯人對自由的向往以及俄羅斯民族意識的覺醒和對俄羅斯社會現(xiàn)實的批判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