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鋒
(西北大學 歷史學院, 陜西 西安 710069)
學界關于元首政治的性質長期存在爭論:一種觀點認為奧古斯都創(chuàng)立的元首制是雙頭政治,①德國學者特奧多爾·蒙森(Theodore Mommsen)認為元首制的制度設計體現(xiàn)出雙頭制(Dyarchy)政治的特色。雙頭制就是指元首和元老院之間的妥協(xié)和權力共享。元首與元老院共享國家統(tǒng)治權。另一種觀點認為元首政治是披著共和外衣的君主制。②科瓦略夫認為實際上并沒有雙頭政治,元首的最高統(tǒng)治權絕對不能分割。這兩種觀點的爭論是研究帝制羅馬國家政治的重要內容,受到學界的普遍關注。③這種爭論從塔西佗時期就開始存在。見Herbert W. Benario, Herbert W. Benario, “Tacitus and the Principate,” The Classical Journal, Vol.60, No 3, 1964, pp.97-106.有關元首制的研究成果代表性的有:Theodor Mommsen, A History of Rome under the Emperors, translated by Clare Krojzl, London: Routiedge, 1996; Fergus Millar and Erich Segal, Caesar Augustus: Seven Aspects,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84; W. Lacey, Augustus and The Principate, Wiltshire: Francis Cairns Publications, 1996; Geoffrey S. Sumi, Geremony and Power: Performing Politics in Rome between Republic and Empire, Ann Arbor: 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2005; C. W. Chilton, “The Roman Law of Treason under the Early Principate,” The Journal of Roman Studies, Vol. 45, 1955, pp.73-81; Herbert W. Benario, “Tacitus and the Principate,” The Classical Journal, Vol.60, No 3, 1964, pp.97-106; B. Levicl, “Tiberius’ Retirement to Rhodes in 6 B. C.,” Latomus, Vol. 31, 1972, pp.779-786; Fergus Millar, “Triumvirate and Principate,” The Journal of Roman Studies, Vol. 63, 1973, pp.50-67; J. Corbett, “The Succession Policy of Augustus,” Latomus, Vol. 33, 1974, pp.87-97;王乃新:《論奧古斯都元首制的政治特色》,《求是學刊》 1996年第2期;張曉校:《羅馬軍隊與帝位嬗遞》,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宋鳳英、何立波:《古羅馬傳統(tǒng)宗教與元首崇拜的構建》,《世界宗教文化》 2013年第5期;王忠孝:《提比略隱退羅德島:羅馬帝國早期帝位遞嬗機制研究》,《中國社會科學》2014年第7期;宮秀華:《關于奧古斯都元首政制的幾個基本特征》,《社會科學家》 2014年第12期。第一種觀點側重共和政制在元首制度下影響力的發(fā)揮,把元老院作為共和制的最后堡壘和象征。第二種觀點側重于從元首制發(fā)展的結果來審視元首制的特征。這兩種觀點都有其解釋的合理性,但是缺乏完整性的動態(tài)歷史觀察,值得商榷。
屋大維(Octavianus, 27 B.C.-14 A.D.)在取得亞克興角戰(zhàn)役(the Battle of Actium)之后,不斷采取行動擺脫三頭政治體制的束縛,逐漸把國家大權集于一身。塔西佗(Tacitus)在《編年史》談到,“屋大維放棄了三頭之一的頭銜,聲稱自己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執(zhí)政官,只要有保護普通人民的保民官的權力便感到滿足?!?Tacitus, The Annals, translated by J.C.Yardle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8,p.3.但是,他在后來的實踐中逐漸提高自己的地位,把行政權、軍事權和立法權都集于一身。屋大維的聲明與其說是一種向共和國和民眾讓步的姿勢,不如說是他為另謀新制度采取的策略??仆呗苑驅Υ嗽u論道:“和蘇拉(Sulla)一樣,奧古斯都試圖恢復古老的共和制,但是在實際上他卻創(chuàng)造了新的君主制度?!?科瓦略夫:《古代羅馬史》,王以鑄譯,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7年,第586頁。屋大維想擺脫三頭政治的權力架構和共和國尚存的分權模式,*Fergus Millar,“Triumvirate and Principate,” The Journal of Roman Studies, Vol.63,1973,pp.50-67.建立軍事實力基礎上的個人獨裁制度。
公元前30年,屋大維被重新確認為終身保民官(6年前他曾經獲得這一職位);公元前29年獲得“最高統(tǒng)帥”(Imperator)稱號;公元前28年,獲得“首席元老”(Princeps Senatus)稱號;公元前27年,元老院贈與屋大維“奧古斯都”(Augustus)(奧古斯都本意為形容詞,意為“莊嚴的”、“神圣的”、“崇高的”)稱號。這個稱號變成了他的名字。*Suetonius, Lives of the Caesars, translated by Catharine Edward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p.45.并贈給他各種榮譽(特別是sextilis月改名為angustus月);公元前12年,大祭司長雷必達(Lepidus)去世,屋大維繼任大祭司長;公元前2年元老院授予屋大維“祖國之父”(Pater Patriae)的稱號。屋大維則喜歡自稱為“國家的第一人”或“第一公民”(Princeps Civitatis)(也就是元首的意思。元首制的名稱即來自于此)。這種稱謂獲得了羅馬公民的認同。*Herbert W. Benario, “Tacitus and the Principat,” The Classical Journal, Vol.60,No.3,1964, pp.97-106.這些榮譽的獲得伴隨著權力范圍的擴展。元首的正式權力包括:終身保民官的權力,與一般保民官比較,奧古斯都的保民官權力被視為最高的權力(potestasmaior)。執(zhí)政官的職位使其擁有最高軍事統(tǒng)帥權。作為首席元老(元首),他又擁有國家最高機構首腦的全部道德上的威信。*科瓦略夫:《古代羅馬史》,第662頁。科瓦略夫認為元首制的三個基本要素在于:保民官權力的擴大使奧古斯都成了全部民政管理(元老院、民會和高級官吏)的首腦;最高大權使他有了對于一切羅馬軍隊和行省的最高權力;祭司長的職位使他在宗教事務中起了主導的作用。*科瓦略夫:《古代羅馬史》,第660頁。
屋大維雖然名義上是以共和國官員身份來行使職責,但是實際上他擁有超越同僚的個人“權威”。從“權力”角度而言,屋大維只是作為公民團體的受委托人角色。公民團體授權于他管理國家,這與其他高級官員享有的權利從本質上而言是一致的。屋大維獲得的權力只是一種法理型權威*馬克斯·韋伯按照合法性來源把統(tǒng)治者的權威分為三種類型:其一,是傳統(tǒng)型權威。這種權威來自于舊有的習慣和威信。這種習慣逐漸變成了神圣的習俗。古代歷史上家父長制和家產制領主擁有的就是這種傳統(tǒng)型權威;其二,是超凡魅力型權威,又譯為卡理斯瑪(Charisma)型權威。某個個人身上顯示出來的啟示、英雄性的氣質或事跡或者其他的領袖特質,引發(fā)受支配者人格上的皈依和信賴;其三,是法理型權威(又譯為法制型權威)。統(tǒng)治者獲得法理規(guī)定的制度權力。Max Weber, The Vocation Lectures, translated by Rodney Livingstone, Indianapolis/ Cambridge: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 2004, pp.108-109.?!皺嗤钡墨@得使其可能超越法理型權威的制度性制約。屋大維曾言,“我在權威方面超過了所有的人,但在每一種職位上我并不比我的同僚有更大的權力?!?P.A. Brunt, J. M. Moore, Res Gestae Divi Augusti: The Achievements the Divine Augustu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67,p.64.屋大維利用獨有的權威,充分發(fā)揮手中的權力。這一點是他的同僚無法達到的?!皺嗔Α笔欠墒谟璧恼紊系膹娭屏α浚皺嗤睕]有嚴格的法律意義,只是個人的品格,只是意味著他比其他人有較多的特權,較大的道德上的威望。*王乃新:《論奧古斯都元首制的政治特色》,《求是學刊》 1996年2期。
但是后人也應該注意,元首制度是統(tǒng)治階級統(tǒng)治的工具。普林尼認為,一個好的元首與元老院同聲贊成和譴責同樣的事情。*P.韋納:《何謂羅馬皇帝?》, 陸象淦譯,《國外社會科學》2005年3期。元老院雖然名義上只是皇帝的咨詢機構,實際上皇帝需要與元老院在意志上的妥協(xié)。這是學界認為元首制是二元政治的重要依據。元首制脫胎于共和制,是共和制發(fā)展的結果。波利比阿(Polbius)認為羅馬共和國是一個混合政體,融合了君主制、民主制、貴族制的優(yōu)點。這種混合政體存在著向三種方向轉變的可能性。羅馬共和后期蘇拉和凱撒(Caesar)等人的個人軍事獨裁為共和制向君主制的轉變鋪平了道路。但是元首與共和制的執(zhí)政官具有本質的不同。隨著元首制的不斷鞏固,元首制度與共和制度的架構漸行漸遠。*Herbert W. Benario, “Tacitus and the Principat,” pp.97-106.元首作為統(tǒng)治階級的代表,他與元老院的同聲現(xiàn)象逐漸不再和諧。元首的至上權力(imperium)不斷擴張,逐漸獲得了不受制約的性質。二元政治越來越多的是一種表象,甚至表象的民主也逐漸淡薄。元首制是在羅馬共和制基礎上的集權制度。而元首得以集權的重要因素是元首掌握的特權。屋大維成為元首后,在法律上擁有幾種特權與特殊稱號。
奧古斯都是屋大維與后來元首唯一正式的特別名號,就是“至尊無上”的意思。這個正式稱號表明當時的人,無論是貴族或平民,都承認獨裁制的不可避免,因而情愿創(chuàng)造這個法律以外的尊號。*雷海宗:《歷史·時勢·人心》,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85頁。元首制是羅馬國家獨裁官制度發(fā)展的新形式。在共和時期,獨裁官只是一種應急之策,視國家危急情況而確定存在的必要性,具有“時限性”和“權限性”的特點。隨著共和末期個人獨裁的發(fā)展,越來越多的野心家不斷延長并壟斷獨裁官的職位。*Fergus Millar, “Triumvirate and Principate,” The Journal of Roman Studies, Vol.63,1973,pp.50-67.到了屋大維時期,這種不被承認的個人長期獨裁被代表國家的元老院授予了合法外衣,成為“元首制”,獲得了至高無上的權力。*Tacitus, The Annals, p.3.奧古斯都即擁有同執(zhí)政官(或行執(zhí)政官)權力,又擁有保民官的權力。奧古斯都被稱為英培拉多·凱撒·奧古斯都(Imperator Caesar Augustus)。英培拉多本意為凱旋的將領,英文中的皇帝(emperor)一詞即來源于此。*劉津瑜:《羅馬史研究入門》,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32頁。
執(zhí)政官頭銜最重要的權力是至上權力。“至上權力”本意是指一個指揮官在戰(zhàn)場上的絕對權力。統(tǒng)帥權帶有軍事專制統(tǒng)治的色彩,給予元首直接統(tǒng)治的無限權力。統(tǒng)帥權本身是執(zhí)政官權力的一部分。執(zhí)政官的權力主要由幾個部分構成:其一是軍事統(tǒng)帥權,其二是審判權,其三是協(xié)商權,在國家的行政管理上,執(zhí)政官要與元老院協(xié)商作出決斷。最后,執(zhí)政官還保有王政時代王的統(tǒng)治權,只不過增加了諸多限制。*吳玄:《古羅馬保民官制度研究》,博士學位論文,華東政法大學,2013年,第27頁。在共和制內,作為國家首腦的執(zhí)政官有至上權力,一般意義上是行政上的最高權,即行使最高統(tǒng)治權。但是,它也包括最高軍事統(tǒng)帥權。在羅馬共和政體中,兩位執(zhí)政官之一在戰(zhàn)時作為軍隊統(tǒng)帥。這名執(zhí)政官在戰(zhàn)時即享有最高軍事統(tǒng)帥權,握有生殺大權。他在執(zhí)法時無需區(qū)分抗命與犯罪之間的界限。元首制度建立后,元首獨享最高軍事統(tǒng)帥權。但以前至上權力期限為一年,現(xiàn)在屋大維的至上權力屢次被延長,實際等于終身的權力。執(zhí)政官的選舉被掌握于元首之手,只保留有民主的幌子。*Tacitus, The Annals, p.49.執(zhí)政官一直是皇帝(元首)的眾多頭銜之一。直到查士丁尼(Justinian the Great, 527-565)取消執(zhí)政官紀年后,執(zhí)政官仍舊是皇帝第一年的稱號。
最高統(tǒng)帥權的獲得是屋大維建立軍事獨裁統(tǒng)治的基礎。在元首制下,元首最重要的權力就是全國軍隊的統(tǒng)帥權。公元前32年的“立誓儀式”是屋大維獲得最高軍事統(tǒng)帥權的關鍵。*P. A. Brunt, J. M. Moore, Res Gestae Divi Augusti: The Achievements the Divine Augustus, p.25.屋大維如此宣揚,“整個意大利出自自由意愿,向我宣誓效忠……高盧行省、西班牙行省,還有非洲、西西里和撒丁尼亞行省都進行了同樣的效忠宣誓”。*P.A. Brunt, J. M. Moore, Res Gestae Divi Augusti: The Achievements the Divine Augustus, p.25.立誓儀式確立了屋大維的軍事權威。這次立誓的背景是屋大維企圖使非法壟斷獨裁權的行為合法化。*Fergus Millar, “Triumvirate and Principate,” pp.50-67.屋大維和安東尼(Antony)在32年卸任執(zhí)政官后本不能夠再享有獨裁權。但是二者并未交卸權力。為了使這種明顯的篡權行為合法化,安東尼和屋大維先后要求軍隊向自己宣誓。*科瓦略夫:《古代羅馬史》,第660頁。
元首享有的執(zhí)政官頭銜為其帶來了“治權神授”特征。執(zhí)政官的選舉程序和權力行使的過程都伴隨有宗教儀式,因此執(zhí)政官的治權來自于神的授予。古代國家普遍存在神權政治。其核心點表現(xiàn)各異,在羅馬共和政體下,主要表現(xiàn)為“治權神授”。*胡玉娟:《古羅馬共和國的“治權神授”》,《中國社會科學報》2015年9月24日,第6版。在元首政治下,對國家崇拜的需要逐漸等同于對元首崇拜的需要。這種需要是鞏固元首政治的重要內容。而執(zhí)政官本身所具有的“治權神授”就為這種需求提供了第一份供給。
保民官頭銜的獲得是元首行使至上權力的重要保障。元首擁有執(zhí)政官的權力并不能保證至上權力的完全行使。一方面在共和國的制度設計中,分權思想是一個潛在的指導思想。立法權、司法權、行政權分散于元老院、公民大會和執(zhí)政官、保民官以及其他官員職權中。另一方面,按照羅馬舊制,執(zhí)政官人員不止一人。元首行使執(zhí)政官的權力會受到同僚的制約,這就是同僚否決權(intercessio collegarum)。*Livy, History of Rome, translated by B.O Foster, Ⅱ, London: William Heinemann Ltd, 1922, p.101.執(zhí)政官的最高軍事統(tǒng)帥權更多地體現(xiàn)于戰(zhàn)時狀態(tài)。因此,雖然元首享有執(zhí)政官的至上權力,但是并不能保證他的權力不受制約。這就需要元首擴充其他職權。而這其中保民官的權力是元首能夠發(fā)揮至上權力的最重要保障。*Livy, History of Rome, p.101.
保民官的頭銜為元首政治增添了“神圣”意義。保民官擁有強制權和抵制權,以及否決權和干預權,可以召集元老院商議國家大事。保民官在共和官職中具有特殊性。保民官是神圣的(sacrosanctus)。Sacro-sanctus一詞指的是獻給神的祭品。保民官是神的祭品,不是普通的凡人。冒犯保民官即為冒犯神靈。*胡玉娟:《古羅馬共和國的“治權神授”》,《中國社會科學報》2015年9月24日,第6版。羅馬法律承認保民官的“神圣”地位,任何人對他的身體或生命若有侵犯,就與褻瀆神明同罪。*Livy, History of Rome, p.103.屋大維終身享有保民官的職權與神圣性。元首利用保民官的榮耀,獲得神圣不可侵犯的地位。
元首為了鞏固至上權力重視彌補保民官權力的制度設計缺陷。按照傳統(tǒng)在元老院會議上,其他高級行政官的發(fā)言次序優(yōu)先于保民官。這是為了保證保民官行使否決權和干預權。但是,屋大維為了能夠掌控并主導議政的進程,授意元老院賦予元首“第一發(fā)言權”。這樣他就掌握了動議權,進而控制了議政的“話語權”。*宮秀華:《關于奧古斯都元首政制的幾個基本特征》,《社會科學家》 2014年12期。
元首完善至上權力發(fā)揮效力的過程實質上也是集權的過程。但是元首制是建立在權威的委派基礎上。*P.韋納:《何謂羅馬皇帝?》, 陸象淦譯,《國外社會科學》2005年3期。這導致它存在著內在的本質矛盾。羅馬帝國的發(fā)展和君主制的形成始終是圍繞這個矛盾運行的。元首作為公民社團受委托人的角色使其獲得了法理型權威。在這種權威類型的社會中,人民忠誠的對象是法律和制度,而不是個人。在羅馬國家的制度設計中,羅馬法提供了精神內核。羅馬法已經有一定的契約精神。羅馬法學家甚至用契約思想解釋國家與法的產生,認為統(tǒng)治者與被統(tǒng)治者之間也是一種合意的行為,雙方都有權利和義務。*陳金全、梁聰:《古羅馬法律思想述要》,《西南大學學報》 2006年第1期。具體到元首制而言,元首作為公民團體的受委托人與公民團體達成了某種契約。元首與民眾是一種不對等基礎上的契約關系。當然,在解決元首集權與法理型權威之間沖突的過程中,元首處于主宰地位,元首的君主特征不斷被強化。元首的權力不僅限于執(zhí)政官、保民官的職權范圍,它還包括眾多官職的權力。這些權力的內容雖然并不一定都與至上權力有關,但是這些眾多權力的合力產生的結果是元首集權的強化,更有利于發(fā)揮至上權力的效力。
神化元首是鞏固元首制的內在需要。*Herbert W. Benario, “Tacitus and the Principat,” pp.97-106.M.羅斯托夫采夫(M. Rostovtzeff)指出,“奧古斯都氏王朝所有的皇帝都迫切地感到需要鞏固他們的權力,需要在單單的法律基礎以外替他們的權力找尋更多的基礎”。*M.羅斯托夫采夫:《羅馬帝國社會經濟史》上冊,馬雍、厲以寧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年,第121頁。羅馬雖然以制度建設見長,但是宗教因素仍舊十分突出。宗教與政治的結合是羅馬制度建設中的指導思想。宗教充當了政治統(tǒng)治的助手。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羅馬國家處于人類社會發(fā)展的早期階段,必然帶有那個時期的典型特征。人類社會意識的覺醒過程莫不通過宗教發(fā)展的方式展現(xiàn)出來。羅馬國家制度初創(chuàng)時期,仍舊滲透著濃厚的宗教氛圍。
元首神化的過程既有對傳統(tǒng)的利用,更有新的宗教性崇拜的創(chuàng)立。羅馬共和國官員普遍具有“治權神授”現(xiàn)象。元老院的元老、執(zhí)政官和保民官都因宗教儀式具有神圣性。*胡玉娟:《古羅馬共和國的“治權神授”》,《中國社會科學報》2015年9月24日,第6版。奧古斯都頭銜本身為元首提供了一定的神圣性。執(zhí)政官和保民官的官職本身就具有“治權神授”特征。但是它并不能夠構成真正意義上的宗教性的神化。它更多地體現(xiàn)出世俗職務所具有的宗教性,是羅馬共和政體中世俗官職的一般性宗教特征。這無法等同于東方式的君權神授。大祭司長的頭銜使屋大維獲得了宗教事務的主導權?!白鎳浮钡姆Q號則為神化元首提供了宗教崇拜的保障。元首被作為神來崇拜。這種崇拜有兩個關鍵性因素:首先民眾認為元首是世界的主人,具有比他人更偉大的氣度,他們受到愛戴和尊敬是因為他們的權力,并非他們的魅力。其次,這種愛戴是通過夸張的方式來神化元首。*P.韋納:《何謂羅馬皇帝?》, 陸象淦譯,《國外社會科學》2005年3期。統(tǒng)治者有意利用社會對羅馬傳統(tǒng)宗教的盲目崇拜現(xiàn)象來為元首崇拜服務。羅馬帝國的統(tǒng)治者把羅馬文化與希臘、東方政治文化相融合,逐漸在臣民中灌輸元首是神的觀念,最終為元首制的確立提供了宗教的合法性,也為戴克里先時期的君主制奠定了基礎。*宋鳳英,何立波:《古羅馬傳統(tǒng)宗教與元首崇拜的構建》,《世界宗教文化》 2013年第5期。
在“祖國之父”的名號下,元首之于臣民的關系體現(xiàn)了絕對父權的關系。在法律上,凱撒家族是指不同于其他羅馬家族的特權家族,即享有“家父權”。凱撒家族因此獲得了整個羅馬國家的物質資源。元首是凱撒家族的家父,天然的享有控制皇室財產和資源的權力。*宮秀華:《關于奧古斯都元首政制的幾個基本特征》,《社會科學家》 2014年12期。同時,他還控制著行省的政治,包括行省的“羅馬人的朋友”,以及附庸國國王。這種觀念不僅被帝國臣民所認可,而且被帝國外部的“友人”所認可。效忠帝國其實就是效忠凱撒家族的代表元首?!白鎳浮钡念^銜是奧古斯都個人權威的最高體現(xiàn)。它意味著帝國境內的所有人和帝國的盟友都要像家族成員服從“家父”一樣服從奧古斯都。*宮秀華:《關于奧古斯都元首政制的幾個基本特征》,《社會科學家》 2014年12期。任何冒犯奧古斯都的行為,既是忤逆罪、叛國罪,更是違反了羅馬法規(guī)定的家父權,是羅馬社會不可容忍的罪行。*C.W.Chilton, “The Roman Law of Treason under the Early Principate,” pp.73-81.這種行為應該受到法律和道德的雙重懲罰。家父權凸顯出屋大維獲得了傳統(tǒng)型權威。在傳統(tǒng)型權威的社會里,人民忠誠的對象是個人,而非制度和法律。元首與臣民的關系不再是君臣關系,而是主仆關系。
元首崇拜的基礎是承認元首具有神性。隨著羅馬帝國在東地中海的擴張,帝國越來越受到東方文明的影響。這其中東地中海世界對帝王崇拜的傳統(tǒng)逐漸受到需要強化獨裁統(tǒng)治的元首的歡迎。在東地中海世界,這種帝王崇拜的傳統(tǒng)十分普遍。埃及的歷代法老在死后甚至是在世的時候都已被臣民當作神來祭拜。*Henry Fairfield Burton, The Worship of the Roman Emperors,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12,p.81.這種東方神化君主的傳統(tǒng)在羅馬帝國迅速獲得傳播。此時的屋大維已經獲得了超凡魅力型權威,常人與他的關系是人與神的關系。奧古斯都把對元首的崇拜和對羅馬神的崇拜聯(lián)系起來,“不僅要求臣民把凱撒和自己奉為神明,而且要求臣民宣揚作為神的奧古斯都不是其父親的兒子,而是他的母親從阿波羅神那里感孕而生的孩子”*《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3年,第329頁。馬克思對奧古斯都時期神化元首的闡述應該放在共和末期的宗教文化的大氛圍下去認識。這一時期是羅馬社會大量接受希臘化文化的時代。。這種君主(或教主)是神之子的神話敘述方式頻繁出現(xiàn)在東地中海世界,也出現(xiàn)在東亞文明體系中。這是統(tǒng)治者借助宗教迷信強化專制主義統(tǒng)治的手段。神化元首的行為既體現(xiàn)出利用占主導地位的羅馬傳統(tǒng)宗教的影響力,又吸收了東地中海神化王權的話語模式。
在朱利亞-克勞狄王朝時期,形成了后任元首把前任元首作為神來崇拜的慣例。*Tacitus, The Annals, p.340.提比略即位后,元老院命令把奧古斯都列為上天的神靈。*Tacitus, The Annals, p.45.國家層面的命令很快獲得了制度設計的支持。提比略當政時期設置了奉祀奧古斯都的一個新的祭司團。這種行為類似于對國王的崇拜。*Tacitus, The Annals, p.33.這種通過神化元首來強化專制統(tǒng)治的方式逐漸獲得了社會認同。弗拉維王朝的法學家公開宣稱:元首敕令具有神性。*Justinian, Codex of Justinian,Ⅰ, 4, 3.元首敕令是羅馬法的重要來源之一。6世紀時期查士丁尼皇帝統(tǒng)治時期,特里波尼安(Tribonian)主持整理了羅馬法,成果即《羅馬民法大全》。與法學家的觀點相似,哲學家從更高的層面來論證元首的神化。一部分哲學家提出,“元首是羅馬眾神中的最后一位,卻是人類中的第一人”,*Keith Hopkins, Conquerprs and Slave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8,p.217.為神化元首諂媚。這種神化元首的方式,不僅呈現(xiàn)在公開場合,也出現(xiàn)在家庭的私人場合。*哈德良曾經把屋大維孩提時代的青銅小雕像和家神像一起珍藏于自己的臥室里。Suetonius, Lives of the Caesars, translated by Catharine Edwards,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p.45.在羅馬社會,各個城鎮(zhèn)都有元首塑像和紀念碑(方尖塔),私人家中供奉元首雕像。*Paul Roche, “The Public Imagery of the Emperor Otho,” Historia, Vol.57,No.1,2008,pp.108-123.這種群體的盲目崇拜方式構成了一種由國家主導的強權意識,對其質疑的聲音逐漸銷聲匿跡。*R.G.Tanner, “Tacitus and the Principate,” Greece & Rome, Vol.16,No.1,1969,pp.95-99.到193年,涅爾瓦(Nerva, 96-98)、圖拉真(Trajanus, 98-117)、哈德良(Hadrianus, 117-138)、安敦尼(Antonius Pius, 138-161)、維魯斯(Verus, 161-169)以及他們的姐妹妻子共12人,都已被元老院正式承認為神。*Michael Grant,Roman History, Oxford: Clarendon Press, 2005,p.361.借助神權,元首確立了對國家的統(tǒng)治權,宗教與政治融合在一起。羅馬統(tǒng)治以宗教的方式加強元首的權威,來證明元首權力的合法性。*宋鳳英,何立波:《古羅馬傳統(tǒng)宗教與元首崇拜的構建》,《世界宗教文化》 2013年第5期。元首政治巧妙地利用了羅馬社會傳統(tǒng)中宗教為政治服務的藝術,確立了不能被質疑的正確性。
元首權力經歷了三次重大的變革。元首的權力最初只具有法理型權威,這是因為元首掌握官僚機構的主要權力,并且這種權威是建立在民眾對官僚體制和法律信任和服從的基礎之上。其權威的來源不是基于對個人的忠誠,而是忠誠于非人格化的機構和制度規(guī)范。元首作為公民團體受委托人的角色體現(xiàn)出這種法理型權威。在這種權威理論下,元首行使的是公民團體賦予的機構的權力,必然要受到制度規(guī)范的制約和限制。屋大維在建立元首制初期,盡力使自己的政權用最“合于憲法的外形”掩蓋起來,在國家制度上保存了最大限度的共和成分。*科瓦略夫:《古代羅馬史》,第586頁。他與民眾的關系至多是君臣關系。
此后,元首通過獲得“祖國之父”的稱號擁有了傳統(tǒng)型權威。元首的權力獲得了人民的絕對服從,皇權發(fā)展為一種家長制專制主義。傳統(tǒng)型權威是個人化的,服從的基礎是對個人的忠誠。傳統(tǒng)型權威只是受前人先例的制約。“祖國之父”的頭銜使元首獲得了凌駕于共和政體之上的特權,擺脫了制度的制約力量,唯一能夠制約于他的只是前人的先例。此時元首與臣民的關系從君臣關系發(fā)展為主仆關系,這是元首權威擺脫制約的關鍵性一步。
最后,神話元首使元首具有了超凡魅力型權威。這種權威建立在非人格的基礎上。它來自于對領袖人物魅力的崇拜。超凡魅力型權威具有非理性化傾向,不受任何規(guī)則的制約。神化元首最終實現(xiàn)了元首至上權力的無限制發(fā)揮。最終在元首與元老院二元政治矛盾斗爭中,元首獲得了完全的勝利。以家父權為代表的傳統(tǒng)型權威尚且受到前代流傳下來的先例的制約,以官僚制度為代表的法理型權威受到理性規(guī)則的制約,而超凡魅力型權威完全擺脫了制約因素。這也是元首政治從二元政治向獨裁政治發(fā)展的一個過程。
總之,縱觀羅馬帝國時期元首制的發(fā)展過程,后人可以發(fā)現(xiàn)元首制具有動態(tài)發(fā)展的歷史特征。元首制脫胎于共和制的混合政體,逐漸擺脫了二元政治,是披著共和制外衣的君主制,發(fā)展的方向是東方式的專制君主制。元首制體現(xiàn)出的雙頭制二元政治特色主要是基于屋大維初創(chuàng)元首制時期的制度安排。早期羅馬帝國政治制度設計中確實體現(xiàn)了雙頭制的特征,比如把行省分為元首行省和元老院行省,國家財政既有元老院掌握的國庫,也有元首掌握的圣庫。但是實際上雙頭政治只是一種表面現(xiàn)象,元首的最高統(tǒng)治權決不能分割。元首不僅掌握元首行省和圣庫,也通過一定的條件干涉元老院掌握的行省和國庫,甚至是元老院本身的組織機制和運行。而且隨著元首權威類型的變化,元首逐漸擺脫公民團體受委托人身份所帶來的法理型權威的制度制約,以及家長權所代表的傳統(tǒng)權威的習俗先例制約。最終,元首通過獲得超凡魅力型權威徹底擺脫了二元制政治的制約,獲得了完全的至上權力。史學界一般認為元首制的完善是環(huán)境和實際力量對比的結果。在這個過程中,元首逐漸通過法律規(guī)定明確了元首與共和制機構的關系。隨著二者關系的明確,早期元首制表面的二元政治也不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