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煒
用﹃心算法﹄找魚?這不是給魚算命嗎?
爸爸說做任何事情都得有個好老師,人這一輩子出息大小,能不能發(fā)達(dá)起來,就看最后找誰做了老師?!拔疫@一輩子就因?yàn)闆]有找到一個像樣的師傅,才成了這個樣子!”他拍著膝蓋,惋惜到了極點(diǎn)。
“捉魚的活兒是個大營生。山里人都知道那才是大營生。不過大營生就得有大本事,這要看你有沒有天分。拜師傅的時候,他先要看你聰明不聰明,能不能成。”
“這要有什么天分?”
爸爸摸摸我的后腦勺,咬咬嘴唇,看著遠(yuǎn)處:“這要師傅才說得清楚。我看除了學(xué)會下水,還要腦子靈、心眼多。不過我想這些全不重要……”
“那什么才重要?”
“我自己瞎琢磨罷了,也不是師傅說的。我從一邊看著,從最了不起的捉魚師傅那里想出來的。我知道自己沒有這個天分……”
“這到底是什么天分哪?”我聲音高起來。
爸爸搖頭:“不是不說,是說不出、說不明白!我看那些最有名的師傅,他們閉著眼也能摸到大魚的老窩!他們不知是用鼻子嗅還是使用了‘心算法’,反正能找到有大魚的地方,瞅一個沒人的時候把它逮上來……”
這也太玄了吧?我才不信:“用‘心算法’找魚?這不是給魚算命嗎?”
“就是!最有名的捉魚師傅心里都有一筆賬,他們把山山水水都裝在心里,一年四季下雨刮風(fēng)、天熱天冷,魚躲在什么地方,都算得出。這些方法說也說不清,一般人學(xué)一輩子也學(xué)不來啊?!?/p>
我不再說什么了。也許真是這樣。不過我更相信鼻子的重要,因?yàn)槿藨{嗅覺,真的能夠?qū)さ紧~的氣味,比如說貓就有這樣的本事,我也有這樣的本事,爸爸也是一樣。媽媽就說過:“你爸爸的鼻子最尖,你就像你爸爸!”我于是說出了鼻子的重要,爸爸馬上點(diǎn)頭:“鼻子太重要了!這是當(dāng)然的了!那些捉大魚的人,他們的鼻子一點(diǎn)都不比貓差。這些人的鼻子動不動就抽拉著活動著,那是在聞味兒,想知道什么東西在什么地方、離他有多遠(yuǎn)。我估計,他們這時候就用上了‘心算法’,暗暗在打譜兒……”
我聽爸爸這樣一說,多少能了解一些了。同時我也更加自信:我一定能成為一個捉大魚的人,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
我為爸爸感到難過的是,他的鼻子那樣好,為什么最后還是放棄了大山里最了不起的行當(dāng),沒有做成一個捉大魚的人?我為爸爸感到不平,也害怕自己遇到這樣的不平……我絕不能重走一遍爸爸的路。
我首先要知道,爸爸的路在哪兒出了岔子?
我一定別走到岔路上去啊!我要順著正路一直往前!我于是一遍又一遍讓爸爸告訴我,這條路到底在哪里?
爸爸要從頭回憶自己拜師的經(jīng)歷了,他提高了聲音說:“咱一定得找到山里的‘魚王’!”我看著爸爸,嘴巴不由得張得老大。我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只相信自己的鼻子,這會兒用力地抽動了幾下鼻子。可是爸爸再次重復(fù)了剛才的話。
“‘魚王’是一個人嗎?”
“一個了不起的人!”
我額頭青筋突突跳,滲出了一層細(xì)小的汗粒:“他在哪兒?他離我們有多遠(yuǎn)?”
爸爸嘆一口氣,聲音越來越低了。他沉入了往事,絮絮叨叨讓人很不高興。因?yàn)樗坏貌恢v一個失敗的故事,在這個故事里,他是一個可憐的人。
“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也是一個立過大志的人。我想學(xué)一門手藝,后來你知道樣樣沒成。不過我不是那種輕易服輸?shù)娜?,結(jié)果志向倒是更大了,直接就想當(dāng)一個捉大魚的人!要知道在大山里這樣的人太少了。誰都想干成這事兒,誰都是兩手空著回家了。如果真能當(dāng)成這種人,那就能隨時見到老族長,吃穿不愁,大富大貴……”
“這就是‘魚王’嗎?”
“‘魚王’比這個還要高出許多!‘魚王’是所有捉魚人的師傅!他用不著去沙河集上賣魚,老族長也得高看他一眼。他只是自己一個人過日子,就像神仙似的!”
“啊,真是太了不起了!他在哪兒啊?”
“我大半輩子都在找這個人!我后悔的就是找錯了人!我那會兒明白,沒有拜‘魚王’的人是成不了大事的,可到底誰是‘魚王’,你只有吃了大虧才能弄懂一點(diǎn)點(diǎn),不過等你弄懂了這一點(diǎn)點(diǎn),已經(jīng)什么都晚了……”
“‘魚王’藏在山里嗎?”
“他看上去不過是個平常人。難就難在這里!可那些總說自己是‘魚王’的人,不過是些騙人的財迷罷了,他們好不容易捉了大魚就去沙河集、去獻(xiàn)給老族長,也就那么點(diǎn)兒能耐。真正的‘魚王’從來不張揚(yáng)自己,相反一聽這兩個字就趕緊擺手,就像躲著水火一樣……”
“你就這樣錯過了他?”
“十有八九是錯過了。結(jié)果我什么本事也沒學(xué)到,年紀(jì)一點(diǎn)點(diǎn)大了,只好死了這顆心,老老實(shí)實(shí)回到山坡上種地瓜了。”
“你是怎么錯過他的?”
“哎,我最后見到他的時候,他的年紀(jì)并不太大。有人說他十有八九就是那個‘魚王’,捉魚的功夫是家傳的。我找到他可真不容易啊,備了拜師禮去見他,誰知他給惹得滿肚子不高興,說‘一塊兒捉魚就是了,什么魚王啊,咱可不是’。他這樣一說,我就恍惚了,后來越琢磨越不像,就離開了他。”
“再后來沒有回去找嗎?”
“那是幾年以后了。他搬了幾次住的地方,越搬越往大山里面去了,那兒十里八里沒有人煙。我想這哪會是什么‘魚王’?。∫媸?,就一定住得離沙河集不遠(yuǎn),怎么會一個人躲起來?他獨(dú)身一人,沒有家人,窮兮兮的,怎么看怎么不像……從那時起我就再也沒去找他。再說我的年紀(jì)也不適合拜師了,是不是‘魚王’的事也就擱下了?!?/p>
“我活著,就得和你一塊兒找到‘魚王’?!卑职挚跉饫镉兄肿孕拧?/p>
爸爸的話讓我不知想了多少遍,我明白:剩下的事就是怎樣找到那個人,讓他收我為徒了。爸爸說這個人如果還在,如今至少有八十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