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睿

漢代墓室中的圖像作為物質(zhì)文化的載體，有在喪葬禮儀過程中為生者和死者服務(wù)的功能，同時也有如文本一樣的結(jié)構(gòu)和邏輯上的閱讀程序。這種認識在漢代壁畫墓、畫像石墓中已經(jīng)得到了較多的認可。實際上，空心磚墓作為漢代墓葬美術(shù)的重要組成部分，也符合這一原則[1]。不過，與畫像石和墓室壁畫不同的是，空心磚畫像多由不同的印模模印畫像組合而成。那么，畫像的組合是否也有一定的規(guī)律或寓意？畫像的內(nèi)容與墓室空間是否存在關(guān)聯(lián)？一座空心磚墓中不同題材的畫像組合在一起，我們該如何來“閱讀”它呢？這些問題，相關(guān)研究尚顯薄弱。本文就以鄭州新通橋漢代空心磚墓為個案來討論這一問題。

鄭州新通橋空心磚墓（以下簡稱 “新通橋墓”）是鄭州地區(qū)西漢晚期仿地上建筑建造的最具有代表性的墓葬，也是迄今考古發(fā)掘的結(jié)構(gòu)完整、使用印模最多、畫像內(nèi)容最為豐富的漢代空心磚墓。新通橋墓位于鄭州市區(qū)新通橋附近，該墓墓門向東，方向87°。墓室平面為東西長方形，內(nèi)長4.05米，寬2.2米，中部拱頂高1.9米。墓門兩側(cè)各豎立一塊長方形空心磚作為門框，門框上有一塊空心磚橫立作為門楣，門框之間用兩塊并立的空心磚作為門扉。門楣上用特制的四塊梯形空心磚左右并列砌筑（每側(cè)兩塊）梯形門額。兩門框外側(cè)各豎立一塊上端呈內(nèi)高外低的斜頂空心磚構(gòu)成門柱。墓門之外豎立六塊長方形空心磚，上橫置一塊重封墓門。墓室南北兩壁分別由六塊空心磚側(cè)立錯縫疊砌兩層。墓室后壁下部由四塊長方形空心磚側(cè)立錯縫疊砌兩層，上部用四塊梯形空心磚左右并列砌筑，構(gòu)成和墓門門額類似的拱形頂后壁。墓室頂部由22塊亞腰形空心磚作為脊頂，兩斜坡分別由22塊頂端帶榫口的條形空心磚與墓頂亞腰形空心磚的凹腰扣合而成，形成平脊斜坡墓頂。[2]（圖一）

圖一 鄭州新通橋空心磚墓

這是迄今發(fā)現(xiàn)的漢代空心磚墓中單個墓葬畫像種類最多的墓葬。但是，我們所看到的是不同畫像在空心磚上似乎雜亂無章的排列，在墓葬里看到的也似乎只是空心磚隨意的堆砌。那么，這個墓葬的畫像是否表達了一定的主題？如果表達了一定的主題，這個主題與漢代的社會有什么樣的聯(lián)系？這些種類繁多，似乎沒有規(guī)律排列的畫像以怎樣的形式來反映漢代社會的具體面貌呢？現(xiàn)從以下三方面加以探討。

一、新通橋墓畫像的構(gòu)成

新通橋墓除封門磚和鋪地磚為素面外，墓頂?shù)陌佳渭鬼敶u和長條形斜坡磚的內(nèi)外兩面，印有各種幾何紋圖案。門楣磚、門扉磚、前后兩壁上部的梯形磚、南北兩壁磚和后壁磚的內(nèi)外兩面，門框磚和門側(cè)壁磚的內(nèi)、外、側(cè)三面，除各種幾何圖案外，還印有多種畫像。

該墓畫像按照題材可分為鳥獸、格斗、奏樂、舞蹈、官吏、車馬出行、騎射、狩獵、建筑、御龍升仙等10種。從內(nèi)容上來看，圖案10類，人物和動物畫像45類。這些圖案和畫像以不同的形式組合在一起，共同構(gòu)成了整個墓葬的裝飾。

新通橋墓結(jié)構(gòu)完整，保存基本完好，畫像較為清晰（為方便論述，本文把空心磚向著墓室外部的一面稱為“外面”，向著墓室內(nèi)部的一面稱為 “內(nèi)面”）。墓門門扉磚的內(nèi)面共有4類圖案和1類畫像。主體畫面由方形百乳紋、麟趾紋、乳紋斜向排列組成，沒有人物內(nèi)容。邊飾為連續(xù)排列的樹葉紋和騎士儀仗畫像。墓門門扉磚的外面共有2類圖案和19類畫像，自上而下分別是深山狩獵、九尾狐與三足烏、熊食黍、玉兔搗藥與西王母、鳳闕建筑、馬駕軺車、騎士儀仗、執(zhí)棨官吏、吏仆、持劍斗虎、騎射、奔逐、樹下射雀、騎射獵歸，下部是由方形百乳紋和乳紋斜向排列組成的圖案。（圖二）

右側(cè)門框畫像外面共有17類畫像和3類圖案，自上而下分別是玉兔搗藥與西王母、九尾狐與三足烏、鳳凰、熊食黍、猿犬戲斗、鳳闕建筑、吏仆、軺車步從、騎射獵歸、馬駕軺車、武士、鋪首銜環(huán)、虎鴟龜、持劍斗虎、斗雞等。內(nèi)面共有10類畫像和3類圖案。自上而下分別是玉兔搗藥與西王母、熊食黍、奔鹿、猿犬戲斗、九尾狐與三足烏、守門武士、持劍斗虎、鋪首銜環(huán)、龜鶴、人物御龍等，下部是由方形百乳紋和麟趾紋斜向排列組成的圖案。（圖三）

圖二 墓門門扉磚

左側(cè)門框畫像外面共有16類畫像和2類圖案，自上而下分別是玉兔搗藥與西王母、九尾狐與三足烏、熊食黍、虎鴟龜、鳳凰、騎士儀仗、猿犬戲斗、鳳闕建筑、馬駕軺車、騎射獵歸、守門武士、鋪首銜環(huán)、持劍斗虎、奔鹿、執(zhí)棨官吏、吏仆，下部是由方形百乳紋和麟趾紋斜向排列組成的圖案。內(nèi)面共有13類畫像和2類圖案，自上而下分別是鳳凰、玉兔搗藥與西王母、熊食黍、奔躍、奔鹿、虎鴟龜、守門武士、猿犬戲斗、持劍斗虎、鋪首銜環(huán)、騎士儀仗、九尾狐與三足烏等，下部是以方形百乳紋和麟趾紋斜向排列組成的圖案。（圖四）

墓室側(cè)壁、后壁空心磚的畫像遠不如墓門空心磚的畫像豐富，后壁一共壘砌4層8塊空心磚，上部兩層為梯形空心磚，最上一層梯形空心磚較小，沒有畫像，可能只有圖案。后壁下部四塊空心磚分兩層側(cè)立疊砌，上面兩塊空心磚有圖案和畫像，下面兩塊空心磚上僅有圖案。

墓室左右（南北）兩側(cè)壁分別由6塊空心磚分兩層錯縫壘砌而成，底層空心磚表面全部為百乳紋等圖案。帶有畫像的空心磚砌在上層，空心磚的邊緣有內(nèi)外兩道邊線，邊線內(nèi)部是模印的邊飾，內(nèi)道邊線以內(nèi)為畫面空間，畫面均由左、中、右三部分組成，左右為斜向排列的乳釘紋和菱形紋等，中間用菱形紋印模圍成一個四方獨立的空間，四方空間內(nèi)為各種畫像。據(jù)該墓葬部分照片和空心磚畫像的內(nèi)容分析可知，各部位空心磚畫像的構(gòu)成如表一所示。

圖三 右側(cè)門框畫像

圖四 左側(cè)門框畫像

表一 新通橋墓空心磚畫像構(gòu)成情況表

第一塊空心磚比較窄，為門楣空心磚，表中的1-1應該為外面，1-2為內(nèi)面 （圖五）。2到9是墓室的左右兩側(cè)壁的上層的6塊空心磚和后壁的2塊空心磚。第二塊空心磚，2-1應為內(nèi)面，2-2應為外面。第10塊應為墓壁下層的空心磚，兩面均有圖案。

從形式上來看，我們發(fā)現(xiàn)墓壁上層的空心磚內(nèi)外兩側(cè)畫像區(qū)別非常明顯，均為朝向墓室內(nèi)部的一面畫像內(nèi)容豐富 （圖六：1，表一：3-1），朝向墓室外部的一面以圖案為主（圖六：2，表一：3-2）。 而墓壁下層的空心磚內(nèi)外兩側(cè)則全部為圖案。（圖七）

從內(nèi)容來看，這些畫像主要有車馬出行、狩獵、娛樂、西王母、御龍升仙等。如果我們僅從這些圖像材料本身去討論畫像的寓意，則很容易陷入望圖生義的臆測。但是，我們從何入手討論這些畫像呢？通過對畫像的整理我們發(fā)現(xiàn)，飛禽走獸等畫像在該墓空心磚中出現(xiàn)頻率最多。因此，我們就以此為切入點，從歷史文獻或考古材料中尋找與飛禽走獸有關(guān)的內(nèi)容，為探討新通橋墓畫像的功能和意義另辟蹊徑。

二、描寫飛禽走獸的漢代文獻

漢代對飛禽走獸尤為詳盡的描述應為東漢王延壽所作的《魯靈光殿賦》。靈光殿是西漢景帝劉啟之子魯恭王劉余所建，建成時代為西漢早期。靈光殿規(guī)模宏大，王延壽重點描繪了東側(cè)廂房內(nèi)的壁畫，因為“西廂踟躕以閑宴，東序重深而奧秘”。而且王延壽在賦中強調(diào)此賦的重點是對物的描繪：“物以賦顯，事以頌宣。匪賦匪頌，將何述焉？”部分內(nèi)容如下：

飛禽走獸，因木生姿。奔虎攫挐以梁倚，仡奮亹而軒鬐。虬龍騰驤以蜿蟮，頷若動而躨跜。朱鳥舒翼以峙衡，騰蛇蟉虬而繞榱。白鹿孑霓于欂櫨，蟠螭宛轉(zhuǎn)而承楣。狡兔跧伏于柎側(cè)，猿狖攀椽而相追。玄熊舑舕以龂龂，卻負載而蹲跠。齊首目以瞪眄，徒眽眽而狋狋。胡人遙集于上楹，儼雅跽而相對。仡欺以雕，顤顟而睽睢，狀若悲愁于危處，憯嚬蹙而含悴。神仙岳岳于棟間，玉女窺窗而下視。忽瞟眇以響像，若鬼神之仿佛[3]514。

圖五 門楣空心磚

圖六 墓壁上層空心磚

圖七 墓壁下層空心磚

這一部分描述的動物有奔虎、虬龍、朱鳥、騰蛇、白鹿、蟠螭、狡兔、猿狖、玄熊等。各種動物在梁宇間的位置王延壽觀察得尤為細致，奔虎在梁上，騰蛇繞榱，白鹿在欂櫨，蟠螭在門楣，狡兔在柎側(cè)，猿狖攀椽。接下來的部分，我們看到了另外的內(nèi)容：

圖畫天地，品類群生。雜物奇怪，山神海靈。寫載其狀，托之丹青。千變?nèi)f化，事各繆形。隨色象類，曲得其情。上紀開辟，遂古之初。五龍比翼，人皇九頭。伏羲鱗身，女媧蛇軀。鴻荒樸略，厥狀睢盱。煥炳可觀，黃帝唐虞。軒冕以庸，衣裳有殊。下及三后，淫妃亂主。忠臣孝子，烈士貞女。賢愚成敗，靡不載敘。惡以誡世，善以示后[3]515。

這部分則描寫了大殿中的大量人物畫像，有人皇、伏羲、女媧、黃帝、唐虞、夏桀、商紂王、周幽王、妺喜、妲己、褒姒、胡人、神仙、玉女、忠臣孝子、烈士貞女等。而且，王延壽在最后明確指出靈光殿壁畫的功能，即“惡以誡世，善以示后”。靈光殿作為魯國一處重要的人群聚集場所，創(chuàng)作這些壁畫的目的顯然是為了使觀者能夠“明教化，助人倫”。

如果說三皇五帝、孝子烈女、亂臣賊子這些人物圖像是教化的需要，那么，雕梁畫棟上的各類動物形象又是為何呢？

史學和文學是了解漢代語境的最主要形式，美術(shù)與文學關(guān)系更為密切。漢代的文學最主要的成就是漢賦、散文和詩歌。漢賦以詩的形式、文學性的描述，記載了漢代的歷史事件。漢賦有很多具體的細節(jié)性的敘述可以作為漢代的歷史來看待，王延壽的 《魯靈光殿賦》即是如此。然而，理解《魯靈光殿賦》中的內(nèi)容，需要繼續(xù)從漢代的歷史和文學中尋找更多的文獻。

西漢著名辭賦家司馬相如曾寫過許多文學作品，其中多篇漢賦中都描寫了與《魯靈光殿賦》中飛禽走獸等類似的內(nèi)容。

司馬相如受到漢武帝重用之前為梁孝王幕僚。西漢早期的梁國是最為富庶的諸侯國，“府庫金錢且百巨萬，珠玉寶器多于京師?！盵4]2208《西京雜記》載：“梁孝王好營宮室苑囿之樂，作曜華之宮，筑兔園。園中有百靈山，山有膚寸石、落猿巖、棲龍岫。又有雁池，池間有鶴洲鳧渚。其諸宮觀相連，延亙數(shù)十里，奇果異樹，瑰禽怪獸畢備。王日與宮人賓客弋釣其中?！盵5]梁孝王劉武筑東苑，方三百余里，司馬相如在漢景帝時客游梁為梁孝王寫了《子虛賦》?！傲盒⑼趿钆c諸生同舍，相如得與諸生游士居數(shù)歲，乃著《子虛之賦》。 ”[4]2999《子虛賦》原文不見，其內(nèi)容為梁孝王在苑林狩獵活動的描寫。梁孝王死后，司馬相如離開梁國回到成都。漢武帝即位后讀《子虛賦》而善之，乃召問相如。“相如曰：‘有是。然此乃諸侯之事，未足觀也。請為《天子游獵賦》，賦成奏之?！盵4]3002

眾物居之，不可勝圖。其西則有涌泉清池,激水推移，外發(fā)芙蓉菱華，內(nèi)隱巨石白沙。其中則有神龜蛟鼉，玳瑁鱉黿。其北則有陰林巨樹，楩楠豫章。桂椒木蘭，蘗離朱楊，楂梨梬栗，橘柚芬芬；其上則有赤猿蠷蝚，鵷鶵孔鸞，騰遠射干。其下則有白虎玄豹，蟃蜓犴，兕象野犀，窮奇獌狿。

于是乎乃使專諸之倫，手格此獸。楚王乃駕馴駁之駟，乘雕玉之輿，靡魚須之橈旃，曵明月之珠旗，建干將之雄戟，左烏嗥之雕弓，右夏服之勁箭。陽子驂乘，纖阿為御，案節(jié)未舒，即陵狡獸。轔邛邛，蹴距虛。軼野馬而湜，乘遺風而射游騏。倏眒凄浰，雷動熛至，星流霆擊，弓不虛發(fā)，中必決眥，洞胸達腋，絕乎心系。獲若雨獸，揜草蔽地。于是楚王乃弭節(jié)徘徊，翱翔容與，覽乎陰林，觀壯士之暴怒，與猛獸之恐懼。徼受詘，殫睹眾物之變態(tài)。

于是鄭女曼姬，被阿錫，揄雜纻縞，雜纖羅，垂霧縠，襞積褰縐，紆徐委曲，郁橈溪谷。衯衯裶裶，揚袘恤削，蜚襳垂髾扶輿猗靡，翕呷萃蔡。下靡蘭蕙，上拂羽蓋。錯翡翠之威蕤，繆繞玉綏。眇眇忽忽，若神仙之仿佛。

將息獠者，擊靈鼓，起烽燧。車按行，騎就隊。纚乎淫淫，般乎裔裔[4]3004。

司馬相如在《天子游獵賦》里描寫了楚王游獵的盛大場面，狩獵隊伍龐大，有勇士格獸者，有騎馬射箭者，有身穿羅綺的美女。狩獵場內(nèi)動物不計其數(shù)，水中有神龜、蛟蛇、豬婆龍、玳瑁、鱉和黿，樹上有赤猿、獼猴、鵷鶵、孔雀、鸞鳥、善跳的猴子和射干，樹下則有白虎、黑豹、蟃蜓豻、雌犀牛、大象、野犀牛、窮奇、獌狿，還有翡翠鳥、錦雞、白鵠、鸧鴰、玄鶴等。從賦中我們發(fā)現(xiàn)，狩獵活動中還有泛舟清池、敲打金鼓、吹排簫等娛樂活動。

《天子游獵賦》是純文學作品，其中的情景大多是夸大和虛構(gòu)的，并不全是歷史的真實。然而，《魯靈光殿賦》則是王延壽親眼所見靈光殿壁畫后的真實描述。我們通過對比發(fā)現(xiàn)，二者存在諸多相似之處。比如，靈光殿壁畫的奔虎、猿狖、虬龍、朱鳥、騰蛇、玉女等都能夠在 《天子游獵賦》里找到直接對應的文字。《天子游獵賦》里描寫鄭國的美女時以“眇眇忽忽，若神仙之仿佛”形容其翩躚若飛的曼妙身姿，而在《魯靈光殿賦》里描寫梁棟之間的神仙和窗后的玉女形象亦用 “忽瞟眇以響像，若鬼神之仿佛”，二者語句如出一轍。這樣，漢賦中的文字與靈光殿內(nèi)的壁畫就以這樣一種方式形成了互文。

從《魯靈光殿賦》與《天子游獵賦》的互文可以看出靈光殿壁畫的鳥獸蟲魚等內(nèi)容亦應是苑林狩獵的場景，說明苑林狩獵是漢代各個諸侯王和貴族們的共同愛好。漢賦中對苑林的描繪并非僅此一例，司馬相如的《上林賦》對苑林的描繪更加詳細。司馬相如首先描寫了上林苑中的奇禽異獸和天子狩獵場面。

玄猿素雌，蜼玃飛鸓，蛭蜩蠼猱，獑胡豰蛫，棲息乎其間，長嘯哀鳴，翩幡互經(jīng)，夭蟜枝格，偃蹇杪顛?！?/p>

生貔豹，搏豺狼，手熊羆，足野羊。蒙鹖蘇，绔白虎。被豳文，跨野馬?！凋懔?，弄獬豸。格蝦蛤，鋋猛氏。羂騕褭，射封豕?！茁梗萁仆?，軼赤電，遺光耀，追怪物，出宇宙，彎繁弱，滿白羽，射游梟，櫟蜚虡。……轔玄鶴，亂昆雞，遒孔鸞，促鵔，拂鹥鳥，捎鳳凰，捷鵷鶵，揜焦明?！?/p>

于是乎游戲懈怠，置酒乎昊天之臺，張樂乎轇輵之宇。撞千石之鐘，立萬石之巨。建翠華之旗，樹靈鼉之鼓。奏陶唐氏之舞，聽葛天氏之歌。千人唱，萬人和。山陵為之震動，川谷為之蕩波。巴渝宋蔡，淮南于遮，文成顛歌。族居遞奏，金鼓迭起。鏗鎗鐺，洞心駭耳。荊吳鄭衛(wèi)之聲，韶濩武象之樂，陰淫案衍之音，鄢郢繽紛，激楚結(jié)風，俳優(yōu)侏儒，狄鞮之倡，所以娛耳目樂心意者，麗靡爛漫于前，靡曼美色于后[6]。

上林苑是漢武帝劉徹于建元三年（前138年）在秦代的一個舊苑址上擴建而成的宮苑，宮室眾多。里面除馴養(yǎng)的珍禽異獸外，還有南越進貢的大象等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動物。《上林賦》并未按照原樣來描述，而是對其中的珍禽異獸、奇花異木、離宮別館極盡夸耀之能事。到了秋末冬初，天子就在木欄圈起的圍場打獵。與本文關(guān)聯(lián)的仍然是《上林賦》中描寫的珍禽異獸，主要有貔豹、豺狼、熊羆、野羊、蜚廉、獬豸、蝦蛤、封豕、白鹿、狡兔、玄鶴、昆雞、孔鸞、鳳凰等。這些鳥獸與《魯靈光殿賦》中所描繪的也是大致相同。而《上林賦》中則增加了與娛樂有關(guān)的內(nèi)容，描寫的是天子狩獵疲憊之后，在昊天臺置辦酒席，欣賞音樂和舞蹈的情景。有巴、渝、宋、蔡、荊、吳、鄭、衛(wèi)等地的音樂、舞蹈等，有合奏，還有交替演奏。演員有雜戲的優(yōu)伶，扮小丑的侏儒，還有狄地的樂師和歌女。實際上，上林苑里這些鋪張奢華的活動也同樣是司馬相如所虛構(gòu)的場景。

司馬相如的《天子游獵賦》和《上林賦》里面的主要人物有三個，楚國使者子虛、齊國大臣烏有先生和無是公。司馬遷在《史記》里也指出了這三個人和狩獵的故事都是虛構(gòu)的。“‘子虛’，虛言也，為楚稱；‘烏有先生’者，烏有此事也，為齊難；‘無是公’者，無是人也，明天子之義，故空借此三人為辭，以推天子諸侯之苑囿。其卒章歸之于節(jié)儉，因以風諫?！盵4]3002現(xiàn)在常以“子虛烏有”來形容無中生有的事。但是司馬相如并非全部虛構(gòu)，他的確見證了漢武帝狩獵的場面。“常從上至長楊獵，是時天子方好自擊熊彘，馳逐野獸，相如上疏諫之?！盵4]3053文獻記載表明，司馬相如曾陪同漢武帝在上林苑狩獵，他見證了漢武帝狩獵隊伍的龐大場面，但他并未因受到皇帝的禮遇而自鳴得意，而是為漢武帝疏于朝政而擔憂。但是，我們根據(jù)《上林賦》完成時間要晚于《天子游獵賦》的事實可以判斷，司馬相如的賦不僅未能阻止?jié)h武帝對奢侈享樂生活的追求，虛構(gòu)的場景反倒成為漢武帝追求升仙的一個重要心理來源。司馬相如只好又作了一篇 《大人賦》以應之。“相如見上好仙道，因曰：‘上林之事未足美也，尚有靡者。臣嘗為《大人賦》，未就，請具而奏之?！嗳缫詾榱邢芍畟骶由綕砷g，形容甚臞，此非帝王之仙意也，乃遂就 《大人賦》。 ”[4]3056

……西望昆侖之軋沕荒忽兮，直徑馳乎三危。排閶闔而入帝宮兮，載玉女而與之歸。舒閬風而遙集兮，亢鳥騰而一止。低回陰山翔以紆曲兮，吾乃今目睹西王母皬然白首，戴勝而穴處兮，亦幸有三足烏為之使。必長生若此而不死兮，雖濟萬世不足以喜[4]3060。

《大人賦》里的“大人”乘云駕龍，驅(qū)使各路神仙，入帝宮，見西王母，尋求長生不老之境。“相如既奏《大人之頌》，天子大悅，飄飄有凌云之氣，似游天地之閑意?！盵4]3063《大人賦》里有唐堯、虞舜、女媧、昆侖山、玉女、西王母、三足烏等在《子虛賦》和《上林賦》中所未見的文字，然而伏羲、女媧、黃帝、唐虞則與靈光殿內(nèi)壁畫的人物相一致。

從《魯靈光殿賦》與《天子游獵賦》《上林賦》《大人賦》內(nèi)容的相似性，可以推測靈光殿壁畫中填塞山谷的動物表現(xiàn)的也應該是上層貴族苑林狩獵的場面。這樣，我們發(fā)現(xiàn)，魯靈光殿壁畫中的飛禽走獸與三皇五帝、忠臣孝子、烈士貞女等人物就具有了同樣的教化功能。

《魯靈光殿賦》敘述的是靈光殿雕梁畫棟間所繪制的珍禽異獸，王延壽沒有按照一幅繪畫的整體閱讀程序來為我們描述，我們無法根據(jù)王延壽的描述來復原靈光殿壁畫的整體面貌?！遏旍`光殿賦》可以看作由圖像轉(zhuǎn)化而成的文學作品，但王延壽對圖像的敘述并不符合我們觀看一幅卷軸畫的程序，只有借助《天子游獵賦》《上林賦》和《大人賦》的描寫，苑林狩獵的整個過程我們才基本明晰。

[1]董睿.漢代空心磚畫像的模印程序[J].中國藝術(shù)時空，2013(5)：23-35.

[2]鄭州市博物館.鄭州新通橋漢代畫象空心磚墓[J].文物，1972(10)：41-48.

[3]蕭統(tǒng).文選：第二冊[M].李善，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4]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82.

[5]劉歆.西京雜記[M]//上海古籍出版社.漢魏六朝筆記小說大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92.

[6]蕭統(tǒng).文選：第一冊[M].李善，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3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