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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寞風華

2018-03-05 00:37楊堅
文學港 2018年2期
關(guān)鍵詞:姨婆三井族人

楊堅

她是我奶奶娘家的遠房堂姐妹,后來又嫁到了同村,一直相交甚密,按輩分,我們尊稱她為:老姨婆。

按推算,她應(yīng)該是出生于1920年前后。那時女子多不識字,她畢業(yè)于臨海師范。知道她的人都說,在當時,她可算個人物。

據(jù)說,年輕時,她是個美女,她的丈夫生性懦弱,膽小怕事,卻曾參加國民黨軍隊,八年抗戰(zhàn)期間,在云南的戰(zhàn)場上,出生入死,僥幸在日寇刺刀下逃生,當他歷盡艱辛回到家時,父母早已亡故,家中房產(chǎn)早已被偷覷已久的族人霸占。

無奈之下,他投奔到當年指腹為婚的岳父家,岳父母一紙電報把正在臨海讀書的女兒召回家中完婚。

寄居在娘家總非長久之計,丈夫忠厚又懦弱靠不住,更恨族人無情,于是,她想出一條投石問路之計,初試鋒芒,以期奪回房產(chǎn)。

冬至日,族里舉行祭祖大禮,子孫后輩一起宰豬上墳祭祀列祖列宗,回來后,舉行分冬至肉儀式,族內(nèi)人每家都有份。她知道這個消息后,想了一個周全的計策,帶上娘家?guī)讉€體魄健壯的婦女手持短棍跟在身邊,一行人浩浩蕩蕩來到村里的祭祖分配冬至肉現(xiàn)場。

她吩咐女伴們站在邊上等她眼色見機行事。

分肉開始,八仙桌上擺著各家各戶的碗,她也把碗擺在桌子上,但是,分了幾輪,每次輪到她的碗時,肉就停下不分了。因為若是分給她家冬至肉,這意味著承認她們是本族人的地位,所侵占的一切家產(chǎn)必須歸還,族人看到她來,就已商量好,所以,肉快分光了,她家的碗還是空著的。

這一切都在預料之中,她一個眼色,那幾個女伴一哄而上,一下把八仙桌掀翻在地,滿桌的碗和肉濺了一地。

趁眾人慌亂之際,手持短棍的同伴們緊緊圍著她,護送著她迅速來到村里的保長家,關(guān)門上栓。門外是一幫醒悟過來怒不可遏追趕而來的族人,欲把闖下彌天大禍的她拉出來活活打死。

這時,她厲聲對保長說:一,同是同族同房子孫,唯獨不分給我家冬至肉,是你們錯在先,桌子我該掀;二,我現(xiàn)在踏進你保長家,是請求你主持公道,作為一村之長,如果我被人動了一根毫毛,在你家出的事,則是你的責任,你必須把我平平安安送回家。一席話竟說得保長無話可說,無奈之下,保長喝退眾人,平安送其回家。

其時,還是民國年代,她只不過是二十多歲的年紀,可以看出她過人的膽略。分冬至肉事件不過牛刀小試,之后,她開始訴訟要求族人退回房產(chǎn)。據(jù)說一開始,從鄉(xiāng)里到區(qū)里的官司,她都打輸了。最后,狀紙呈到縣里,她要面見縣長。但作為一個普通百姓,見縣長一面是何其難,幾次被衛(wèi)兵所攔。一天,她打扮一新,穿上旗袍,帶上小洋傘,穿上高跟鞋,抬著頭,“噔、噔、噔”闖進縣長辦公場所,衛(wèi)兵不知底細,也就任她進去。最后,面見縣長,據(jù)理力爭。最終,判決下來,族人騰出所占房屋。輸了官司,族人雖然對她恨之入骨,卻也無可奈何。

她交友甚廣,三教九流人物皆有交往。當時任民國仙居縣政府助理秘書兼橫溪區(qū)區(qū)長的王武,是她至交,也許是惺惺相惜,王武敬她為座上賓。

解放前夕,風聲鶴唳,她的一些好友去了臺灣,也曾邀她一同去,但她拒絕,她相信,以自己的為人處世能力,無論在哪里生存都應(yīng)該沒問題,何況到了臺灣,前途也是個未知數(shù)。

其實她的判斷沒有全對也沒有全錯,解放后,在1951年,好友王武等人在橫溪被槍決(見1987年版《仙居縣志》),而她的丈夫曾參加國民黨軍隊,自己的社會交往也比較復雜,因官司經(jīng)歷后,族人一直對她虎視眈眈,伺機報復。在四清、土改、文革各種運動中,稍有不慎,隨時可能被打倒,但她卻能處亂不驚,沒受沖擊,立于不敗之地,也算個奇事。

上世紀五十年代初,她和丈夫一起,在當時的三井鄉(xiāng)教書。

對于她的這段歷史,我們比較模糊。

直到我初中畢業(yè)(1988年)時,有一次我在橫溪鎮(zhèn)鄭橋村的老同學俞澤民家玩。俞的父母當年也曾在三井鄉(xiāng)政府工作。他的父親是三井鄉(xiāng)的領(lǐng)導(在運動中,其父蒙冤受屈被打倒開除公職,直到八十年代末,他父親才獲平反)。

夏夜,在他家的陽臺上乘涼,涼風習習,天上的星星很明亮。俞澤民的母親偶然問起我家是哪里,當我報出村名時,她突然眼前一亮,說出一個名字問我知道嗎?我說知道,按輩分,應(yīng)是我的姨婆了。見我這么一說,她很激動很興奮地像說起一個久別的親人:你知道嗎?她可真是個人物啊。在三井教書期間,學校與鄉(xiāng)政府一墻之隔。她們在一起工作了很長時間。你知道嗎?她善于謀劃,懂策略,雖然她只是個教師但鄉(xiāng)里的有些事她都參與,決策中都有她的意見在內(nèi)的。她是鄉(xiāng)政府的“幕后軍師”。雖然她是個女子,但若論本事,十個男人也比不上她,只道是時勢造英雄,但也是時勢局限,未能讓她有更多作為。

那天晚上,在俞澤明家的陽臺上,他的母親說到深夜,說了很多關(guān)于她在三井鄉(xiāng)的故事(很遺憾,因年代久遠,那晚的很多故事我都模糊記不清了),在我的腦海里,浮現(xiàn)起在三井鄉(xiāng),那個長袖善舞、游刃有余的女人。

據(jù)姑媽們回憶,直到七十代了,估計她已有六十多歲了吧,也許一生中經(jīng)歷了太多的風暴,她總是在擔心時局不穩(wěn),她總是說,想出去,想到外邊去。也難怪,雖過了多年,但族人們還是不放過一切機會排擠打擊她,作為一個女子,她總是迎頭痛擊,但更多是小心翼翼地在夾縫中求生存。她心很大,總想到外邊去,但不知道她想去哪里。她不知道,她已經(jīng)出不去了,這時的她已經(jīng)無力展翅高飛了。她總想有所作為,期待回到那個屬于她的時代,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她不知道,她老了,歷史是無情的,屬于她的那一頁已經(jīng)翻過去了。

她一生未曾生育,曾領(lǐng)養(yǎng)了一個女兒,寵愛女兒如掌上明珠。她個性又過于強勢,希望女兒按照她規(guī)劃的軌跡走。女兒在長大后,因在擇偶問題上發(fā)生分歧,最后勢不兩立,水火不容。母女斷絕來往一直到老。這就注定了她孤苦的后半生。

在我的印象中,已近老年的她,仍不改當年好客的本色,一些江湖術(shù)士、游醫(yī)郎中,不時在她家出現(xiàn)?,F(xiàn)在想來,其實她是寂寞的。因為與丈夫兩人一起守著破敗的老房子,少有人探望來往,家里少有生機,也許,這些游走江湖人士的到來,能給她打開一扇窗,能帶來一些外邊的氣息,帶來一些生機。endprint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她的年紀越來越大,日漸衰老,但對于自己的年齡總是諱莫如深,據(jù)推算,這時她也該有八十多的高齡了吧。

因為是親戚關(guān)系,母親不時會上他們家,去幫他們縫縫補補,洗洗滌滌,每年過年時,母親帶著我們?nèi)ニ麄兗?,幫忙置辦年貨。

后來,她丈夫去世了。只剩下她一人守著那兩間破敗衰落的老房子。

三毛說:畢竟,先走的是比較幸福的,留下來的,也并不是強者。

相依為命的老伴走了,只留她一人孤獨地活著,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那時,我們在外求學,父母也在外打工賺錢。

有一年,到了臘月二十八左右,我們回到了家里。

各家謝年祭天地的鞭炮不停地響著,辛勤一年的人們,在這一刻歡慶春節(jié)的到來,家家戶戶在外的人都趕回家團聚,熱熱鬧鬧湊在一起,整個村里到處充滿過年的歡快氣氛。

母親照例提著年貨去她家看看,看看有什么需要幫忙的。

她家里關(guān)著門,里面沒有動靜,母親敲了很久,才敲開了門,昏暗的屋里只見她躺在床上,生病了,身上蓋著一床沒有套上被套的棉花胎。家里冷冷清清,仿佛與外邊熱鬧的世界隔絕了,灶上冰冷應(yīng)該幾天沒有開過火了,家中沒有一點過年的氣息。母親想給她倒點水,開水瓶里空空的,桌上只有半碗冷開水放在那里。如果她死在床上了,應(yīng)該不會有人知道的。母親眼眶一熱,強忍住淚水,把她扶起,要接到家中過年。她很客氣,說怕給添麻煩,不肯去。但無論如何,在母親一直堅持下,她來到我們家。

可以看出,這年春節(jié),她過得很開心,和我們一起貼對聯(lián)、掛燈籠、做除夕、謝年、吃年夜飯,喝米酒,守歲,看電視。那滿是皺紋的臉,蕩漾著笑意,也許是很久沒有這樣快樂的日子了,沒有享受過這種天倫之樂,她像小孩子一樣,笑著說著,在我們家走進走出,和我們說起過年的許多習俗??梢钥闯?,年輕時的她,應(yīng)該是很美麗的。

美好的時光很短暫,轉(zhuǎn)眼春節(jié)假期結(jié)束了,我們也馬上要回到學校,父母也要到外地打工,以籌足我們兄弟倆的大學費用。那時,家里有兩個大學生,可是一筆巨額開支,對于一個農(nóng)村家庭來說,做父母必須去辛苦打拼賺錢供養(yǎng)。

那天早上,天上下著雪,她很早就起來了,疊好被子,收拾好行李,然后,坐在椅子上,默不作聲。她知道,她該回家了。我們知道,她心里是非常非常留戀的,留戀這人間的溫情。

母親說:老姨婆,我們要出遠門了,也不知道你生日是哪天,今天大家在一起,我煎了幾個荷包蛋,給你燒了碗長壽面,順便把你的生日也過了吧。

早飯,我們?nèi)乙黄?,坐在桌子前,吃著給她慶生的壽面。她沒有說話,只是默默流淚。吃完了那碗長壽面,最后,她嘆了口氣說,我這一輩子,風風雨雨,奔奔波波,沒享過福,也終算在你們家享受了幾天福了。

天上的雪越下越大,她神態(tài)黯然,提起從家里帶來放著衣服的包,打著雨傘,一個人踽踽獨行,那腳步蹣跚,佝僂的身影慢慢消失在風雪中,回到她那已擋不住風寒的老房子中。望著她孤單的背影,我們不由凄然,合家之歡,天倫之樂,人皆有之,只是不知道她今后有誰可依,孤苦伶仃,有誰可靠;冷暖饑飽,有誰相問。

在雪地上,她走過的路上留下了一串足印,但很快足印被飄落的雪花蓋滿,了無痕跡。

后來,我們?nèi)乙凭拥匠抢?,家里老房子也賣掉了,所以,我們也很少回家,母親有時會到村里去,去看看這位孤獨的老人。

偶爾會帶來一些關(guān)于她的消息:她的脾氣似乎越來越壞,得了一種臆想癥,總是認為有人想謀殺她。于是,孤獨的她不敢在家里居住,再說家里的房子太老太舊了,黑洞洞的,大白天也要開燈。于是,內(nèi)心恐懼的她每天拎著一只包,在天黑之前就在家里早早吃完晚飯,然后在村里各家亂走,希望能在別人家蹭住一夜,而村民們因為她年紀太大了(此時估計都快90歲了),怕她死在自己家里不吉利,到時反惹麻煩,大家見了她唯恐避之不及,不敢收留。后來,村里有個賭徒,答應(yīng)可以收留她,每天她付10元錢,可以在他家住一個晚上,然后第二天一早回家,周而復始。

2003年左右的某一天,接到母親的一個電話,說是老姨婆走了:那天她感冒了,在醫(yī)院打吊針,就突然之間走了。走得很匆忙,沒有留下一句話。

醫(yī)院通知了她的養(yǎng)女,聽到她的死訊,那個養(yǎng)女匆匆趕來,買了一口薄棺,沒有給她換過衣服,沒有舉行儀式,沒有幾個親友相送,當日就匆匆下葬,在冷冷清清中安葬完畢。

盡管生前,她曾希望她的房產(chǎn)要捐獻給村老人協(xié)會,但是死后,誰都管不了這些了,因為她是有女兒的,遺產(chǎn)總是給女兒繼承的。

母親是過了很久才知道她去世的信息,她在電話中對我痛哭說,老姨婆就這樣被草草地埋了。

有一天,她的女婿突然找上門來,對我父親說是在整理她的遺物時,發(fā)現(xiàn)她家衣柜底部有一夾層,一般外人是看不出來的,這時看到已被人撬開,以前一直傳說她家藏有寶物,現(xiàn)在看到里面的一些金銀珠寶不翼而飛,那些珠寶中有純金打造的金獅子,有象牙箸,還有其他一些不知道的寶物等等,價值不菲?,F(xiàn)在他報案了,正追蹤珠寶下落,他的意思,因與你們家是至交,你們知不知道珠寶的下落?

在她家里還找到一些外借給別人錢款的欠條,憑著養(yǎng)母留下的欠條,女兒理直氣壯地要回了錢。

后來,聽說她墳前突然熱鬧起來,女兒、女婿多次前來哭訴,要求她半夜托夢珠寶究竟是誰拿走了,也多次到神婆家去給她卦魂,打聽珠寶下落。最后,這件事不了了之。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縱是青春留不住,時光似風,帶走季節(jié),帶走青春,英雄垂老,美人遲暮,人來人往,放任揮淚成滂沱。

想起她的一生,充滿著跌宕起伏。

也許,在浩渺如煙的歷史長河中,我們只不過是滄海一粟,蕓蕓眾生,生如螻蟻,死如塵埃,總有一天會被遺忘在時間無垠的荒野中,這就是人類的宿命與悲劇。人的一生中,無論你是氣蓋山河的英雄,還是風華絕代的佳人,無論你有過成功的喜悅還是失敗的痛苦,無論你是擁有過一切還是一無所有,但最終都敵不過兩個字,那就是:歲月。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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