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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小說家

2018-03-05 21:48張玲玲
文學港 2018年2期
關(guān)鍵詞:小說

張玲玲

1

去找他很臨時。這段時間我總是夢見和他躺在一張床上睡覺。有時候夢見我們坐在一座屋頂上,對面高大的玻璃建筑幕墻懸掛著面具,每張面具都有一間屋子那么大。我們什么也沒說,就是呆呆看著。我們大約身處大海,房屋像是海水上長出來的一樣。這個夢境并不會像多數(shù)夢境那樣,醒來之后便消逝無蹤,而是長久地縈繞著我。到最后,我覺得非去找他一趟不可。

買完車票,我問他有沒有時間,并且為自己即將打亂他的生活節(jié)奏道歉。而后我說,如果沒有空的話,我可以自己安排。他想必詫異,但在電話里,他語氣自然,說,你來吧,反正我也沒什么事情。

從上海到他所在的城市,坐五個小時火車。夜間十一點多,我隨擁擠的人群走向唯一的出站口,中途不斷被人踩到腳,一抬頭看見他在玻璃門外,穿著一件藏藍色的T恤和淺灰色長褲,點頭向我示意,頭發(fā)亂蓬蓬,比上次見面稍微長了一些,看起來不大有精神。

我們之前見過幾次,在不同城市的不同場合。這類聚會通常是幾個人組局吃飯,有人中途不斷加入,但是通常又變成了兩三人一組的聊天。第一次是2012年7月,杭州南山路的一間小酒吧。他是第三批加入進來的。已經(jīng)夜里十一點多,黑色上衣和夜色不分彼此,過了一會兒便流露出如坐針氈,一副不討人喜歡、孤僻傲慢的模樣。我們倆沒有說一句話,一個小時后他起身離開。第二次是2014年年底,北京的一次聚會(地址是海淀區(qū)的一家書店,也許不是),我主動向其打了招呼,他不像上次那么冷淡,但是也遠稱不上熱情,仿佛滿懷心事。

2015年8月中旬,青島云霄路的一家海鮮啤酒攤(不知道為什么我會在那里),他跟另一個朋友一起,頭發(fā)早就剪短,燈光給其打了一層紅色輪廓,我一下子沒認出來。當時只有我一個女生,沒什么存在感。結(jié)束之后,有人喝多了在大街上脫掉上衣跑步,他沒怎么喝,頭腦清醒,我們在后面走著,漫無目的地聊著天,具體聊了什么已經(jīng)忘記了,也許是關(guān)于作家們的粗魯評論。他總是直率地表達著個人愛憎,大概為了表現(xiàn)自己的個性。所有事情一經(jīng)他轉(zhuǎn)述,就變得趣味盎然。之前一個朋友在酒桌上說,他說出來的每句話都像小說。這句評論接近于我對他的印象。

最近因為一個青春作家的爭議,過往的許多人事都被翻了出來。我意外地在一本舊雜志的模糊合影中發(fā)現(xiàn)了他。他位于第一排左側(cè)第三個,后排也站著四五個人。這是那本雜志的第二期,其中一些人如今成為青春作家的代名詞。他當時二十歲出頭,留著干凈的短發(fā),狹長的丹鳳眼,臉龐窄長,微笑著坐在一張桌子上,穿著一件條紋衫和一條深色中褲,一條腿盤曲,另一條伸直到地上,長相在一堆人里面也毫不遜色,甚至可以稱為好看。比起他在寫作上的一意孤行和脆弱自信,他在小說里對個人樣貌的自我貶損令人吃驚。而我除了這樣一張雜志合影,幾乎沒見過他什么別的照片。

我讀過他后來寫的幾篇小說,是一些不那么容易被定性的現(xiàn)代小說,主角鄭重其事的行動總是會不斷被日?,嵤麓驍?,部分段落很出色,部分卻很糟糕,語言過度口語化,情節(jié)也隨心所欲,結(jié)尾更是莫名其妙。我小心評論說,我們應(yīng)該考慮寫一個故事,而不是一段情緒。

他大概生氣了,沒做任何反應(yīng)。我多讀了幾次后,又覺得這些都形成了他自在、野蠻的個人風格,并且小說里有罕見的真誠,何況文學標準通常很混雜,不會那么黑白分明,甚至會自相矛盾。好也從來不是偏狹的。我主動道歉,他原諒了我,我們開始在網(wǎng)上閑談,交換對于共同朋友的觀感,關(guān)于寫作,關(guān)于個人處境那些此起彼伏的困惑。但通常談?wù)摰亩己艹橄鬁\顯,和其他人的困惑也沒區(qū)別。

他已經(jīng)在這座北方小城住了三年,也多次表示以后不再離開。原因多樣,除了經(jīng)濟,還有習慣等一系列問題。他在市區(qū)馬路上不斷兜圈,試圖找一家餐廳帶我吃點夜宵,但時間太晚了,多數(shù)餐廳已經(jīng)關(guān)門。我說,火車上已經(jīng)吃過,不用麻煩。他沒再堅持,送我到酒店,叫我早些休息,就先走了。

這是一家火車站邊上的老式旅館,提花刺繡的窗簾和泛黃的墻紙都像是上世紀物品。推開窗戶,可以看見夜幕下比肩林立的醫(yī)院、工廠和居民樓,燈火介于黯淡和明亮之間。浴室的水龍頭壞了,水量忽大忽小,溫度不穩(wěn)定。過了一會只出冷水。我跑到前臺,前臺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姑娘,眼圈卻很重,她說:“最近水壓不穩(wěn),到十一點會停水”,又說:“之前有通知,就貼在房門上。”

我回到房間,沒有在門上看見任何紙張,打開門之后,地上散落著從門縫里塞進來的一些小卡片和外賣單。我找了下,里面果然有張停水的通知。

舟車勞頓加之沒洗澡,我有些睡不著。我?guī)Я艘槐舅ツ瓿龅男≌f集,是年初的時候,在一家書店買的,卻一直沒讀完。我開著床燈閱讀,漸漸意識到,他寫的都是真實經(jīng)歷的故事,帶著濃重的自傳體色彩,甚至不算小說。他的生活,只要我愿意,就可以像拼圖一樣把它拼出來。

2

18歲之前,他沒想過寫作,高中把作文課的方格紙?zhí)顫M都是問題。相比于文學,他對異性顯然更感興趣,高中談了三次戀愛,都只停留在牽手和接吻的地步。他考上了一個三流院校后,已經(jīng)在超市上班的第三任女友率先一步提了分手。他為此沮喪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三年后再次見面,才真正釋懷。

大學生活無聊寂寞,他開始讀書。2004年,我們都在讀青春小說,看那些作品,以為自己也會活成那樣,誤以為靠著寫作能夠賺到大錢從學校逃離出來——當時有不少人確實讀了兩年大學后就選擇退學,但他一直熬到畢業(yè)。

有一天,他讀到王小波,忍不住從上鋪跳下來,大喊,寫得太棒了。他揮著手臂高聲朗誦《黃金時代》里的段落,寢室里面三個打游戲的男孩錯愕地看著他。這些文字只是對他有效,其他人壓根感受不到。他顯得突兀、滑稽,只能爬回上鋪,一個人在驚心動魄的閱讀體驗中,感到天翻地覆。

他開始嘗試許多風格和類型的小說,但無論哪一種都充滿了模仿的意味。這些早期小說有先鋒文學的影子,像余華、格非或者其他人,但是文壇從來不需要相似,大家要的是一個新的人。他大學時期投出去的稿件基本石沉大海,只在??痛髮W生報紙上發(fā)了幾個短篇。這段時間出現(xiàn)了所謂的雜志書,比起傳統(tǒng)雜志,要厚一些,寬一些,裝幀也更精美。當時同一個系的學姐在雜志社內(nèi)做實習編輯,他的一篇小說投稿得以發(fā)表。這篇小說寫得頗有個人風格,講述的是十三四歲的自己和兩個伙伴試圖搶劫一個獨居老人的故事,讀起來暴烈、殘酷,讀到的每個人都給予了極大的贊頌。他進入圈內(nèi),成為青春小說寫作的一分子。endprint

這段時期是他最好的時光,像是看見了彼岸的綠燈,處在一種盛世和夜夜笙歌的幻象里面。他和他們廝混一起,龐大迷人的文藝世界初露崢嶸,好像伸手就能摘下漫天的星辰。

不過會寫的年輕人真多,他的迷惘和痛苦又不夠獨特和新鮮,跟同輩的或者更年長的比起來,他的觀察又談不上深刻。有些人開始聲名鵲起,擁有了一大撥的擁躉,成了80后寫作者的代表,有些則編入?yún)矔踔涟l(fā)行了自己的小說集。至于他,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臺,只是朝夕間的事情。2010年,他在上海,拍下了雜志二期的封首照片,看起來目空一切,滿志躊躇,卻不知道結(jié)尾已經(jīng)近在眼前。大學畢業(yè),他在招聘會上投放出的海量簡歷沒有收到任何回應(yīng)。他坐著綠皮火車去了成都,打算從成都徒步返回。在成都市區(qū),他從春熙路走到草市街,在二環(huán)以內(nèi)晃悠,費去一天時間,精疲力盡,終于意識到這種故作文青的姿態(tài)太過愚蠢。他想尋求凱魯亞克式的自由生活,但身體備受折磨,心靈也沒有獲得赦免。

3

我醒來時八點多,看了下手機,他在七點多發(fā)了一條消息,城郊一帶有個農(nóng)場可以看看,中午可以在鎮(zhèn)上吃午飯。我回說好的。九點出頭,我下樓,他在酒店轉(zhuǎn)門外抽煙。見我下來,他把剩下的煙抽完,帶我去汽車邊。

天氣有些熱。座椅上鋪著粗麻編織的椅墊,曬得很燙,落有煙灰,黑色的杯架底部都是毛發(fā)和灰塵。我猶豫了一會兒,才把礦泉水瓶放在杯架上。過了一會兒我意識到不對勁。他也意識到了。但誰也沒說。五分鐘后,他把車開下高架,停在一片深綠色的毛白楊林邊上,擺弄著出風口,不停按著空調(diào)開關(guān)鍵,神色尷尬,解釋道:“空調(diào)壞了,只能打熱風?!?/p>

我問:“這樣壞的次數(shù)多嗎?”

“不定期會有一次,但是通常重啟一下就好。今天不知道怎么了。”

說到這里,他忽然煩躁起來,打開車門,站到樹蔭下面抽煙。煙盒里只剩下最后一根,我不知道哪件事情讓他更困擾,沒煙了,還是沒法修復(fù)的空調(diào)。去年他花了四萬塊錢,買了一輛二手大眾寶羅。車經(jīng)常出問題,今天又發(fā)生了一次。這件事情提示我,他生活還沒有真的好轉(zhuǎn)起來,就像那張落滿煙灰、滿是漏洞的廉價編織椅墊一樣。

抽完煙他平靜了下來,回到車上,說:“天氣還行。要是你不介意的話,我們可以把窗戶打開。開快點,風吹進來會好一些?!?/p>

我說:“都行?!?/p>

車輛上的CD機買來的時候就是壞的,他在點煙器上裝了一個優(yōu)盤音頻發(fā)射器,音質(zhì)不太好,曲目次序也沒法調(diào)整,反反復(fù)復(fù),我聽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是奧茲·奧茲朋那幾首隨處可以聽見的曲子:《Dreamer》、《Googbye to Romance》。我以為這里或多或少會比南方?jīng)隹煲恍?,但是并沒有。車窗開著,帶進溫暖輕柔的夏日季風,歌手慵懶怪異的嗓音被似有若無的風吹散在半空,在道路上遺落下一條又一條光滑的隱形絲綢緞帶,車內(nèi)仿佛也擁有了午后的光線與氣息。

從高架看過去,這是一大片灰白枯寂的平原,土地、住房和居民,都呈淡黃色,種植著皂莢、刺槐之類的綠色樹木。天空很高,色彩疏淡,幾個工廠的灰色煙囪不斷向上排著白煙,但是聞不到什么氣味,更多是車內(nèi)煙草略帶焦糊過時的氣息。

他拐下高速,駛?cè)胍粭l混凝土鋪成的路面,一面巨大的墻壁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刷著“不可種植罌粟”的白色標語,我困惑起來,像是在田野的天真無邪之中、地毯一般的白光和玫瑰后面,隱藏著某種罪惡與迷幻。

“難道你們這邊種植罌粟嗎?”我問。

“我不知道,我沒見過?!彼f。

過了一會兒,他說:“但我以前有過吸食迷幻劑的經(jīng)歷?!?/p>

我稍感吃驚。但很快覺得,對于他從前的生活來說,大概是免不了的。2011年,他25歲,小說寫作和文學生涯都沒有什么起色,卻在各類文學小組以及詩歌、小說論壇,認識了一些寫作的朋友,多數(shù)是地下詩人或者是獨立寫作者。從網(wǎng)上到線下,此類聚會很多,和我們認識的方式差不多,找一個小飯館見面,吃飯、聊天。

比起早期的青春文學偶像,這撥獨立寫作者對他的影響顯然要大得多,在撇除宏大、莊重、優(yōu)美、神圣之后,一切堅固的都煙消云散。他站在一個空曠、野蠻、雜草叢生的荒漠上,四周是陡峭的奇巖怪石、風干的胡楊木。有一群人和他站在一起,共同對抗和譏諷嚴肅和權(quán)威。像是1960年代美國的反戰(zhàn)嬉皮士,大家衣衫襤褸,依靠大麻或者類似的致幻劑過一種自發(fā)而純粹的精神生活。他在論壇上,不斷發(fā)表關(guān)于小說寫作的議論、關(guān)于別人小說的評論,并且漸漸小有聲名。

2010年8月,在南京江寧區(qū)的一個詩人朋友家。飯后,主人拿出了致幻劑:一小堆白色粉末,接近于鹽。有人已經(jīng)多次嘗試,姿勢嫻熟。他是第一次,抱著恐慌大于嘗試的心態(tài),吸入了一些。粉末有些嗆鼻,他忍不住咳嗽。有人閉著眼睛一言不發(fā),也有人開始胡言亂語。起先他很平靜,除了麻木之外,并沒有太多感受。過了一會兒,這種麻木感漸漸消失,周圍寂靜得叫人難以忍受。他不可自控地說起話,多半是懷才不遇的牢騷抱怨。他原本指望著能看見《裸體午餐》里描述的卡夫卡式的變形甲蟲和機器人對話或者是翱翔宇宙之類光怪陸離的場面。但藥效過去,幻覺并未產(chǎn)生。在這過程中,他意識到失望感并非來自于麻木的個人體驗,而是主觀自我的消失,他驚恐發(fā)現(xiàn)自己喪失了邊界感——存在于自我和他人之間、他用來證明自己與眾不同的邊界感。他最初被這個圈子吸引,恰好是這種無邊界感,但是某一類他一度抗拒的東西正在侵蝕他,使得他追索的目標發(fā)生了裂變,他以為他們在一起掃除枷鎖和障礙,事實上,拆毀之后,他還希望看見一些新的穩(wěn)固的東西,這是他和他們不同的地方。

邊界的喪失成了他現(xiàn)實生活的一種隱喻,他在各個圈子里,文學的、生活的,都一樣,既試圖進入又格格不入。他去了不少地方,成都、南京、上海等等,但是都沒真正留下來。歸屬一種流派大概是為了尋找一種同類感,但是即便同時身處于迷幻劑中,每個人感受依然不同。

他考慮應(yīng)該找一份正常的工作,而不是在這類圈子里面打轉(zhuǎn)?;脺绲母惺懿⒉缓?,好像那個宿醉的早上,經(jīng)歷迷幻的夜游之后,還是得面對蒼白無聊的清晨。endprint

他不知道算不算是一種清醒。

2011年,他把蓄了多年的長發(fā)剪了,在地攤上買了一身廉價的西服,再次去人才市場投遞簡歷,半個月后面試進入杭州一家廣告公司,月薪九百元,負責給地產(chǎn)公司寫樓書。他租住在蔣村一棟民房頂棚,三百塊一個月。這種塑料雨棚搭起來的屋子,人住在里面,夏天被曬到脫皮。除去工作,他幾乎斷絕了一切的外來聯(lián)系。公司管午飯,晚上時候他吃路邊流動攤,有時候則什么都不吃,餓著肚子去睡覺。第二個月,另一個年輕的同事與他合租,減少了他的房租開支,但有時候還是入不敷出,樓書上綺麗華美的句子以及描述的生活,和他的現(xiàn)實生活形成了強烈的落差。創(chuàng)意總監(jiān)是個四十出頭的中年男性,一直未婚,工作上一絲不茍,對文字要求嚴格,總是指責他連基本的主謂賓都不分清,指責他寫的不夠優(yōu)美。他剛剛學會寫真話,又得倒回去寫假話,無法適應(yīng)。剛?cè)攵?,他便辭了職。

一個月后,他在一張傳單上面看到推銷油煙機清潔劑的工作。推銷員們跑到任何一個小區(qū)的任何一間屋子里面,開始擦洗油煙機,而后煞有介事地介紹性能,以及他們的終身清洗的會員服務(wù)。他開始真以為是賣清潔劑,后來發(fā)現(xiàn)這類清潔劑的神奇除垢功能只是因為海綿和刷子作用。賣完產(chǎn)品后,推銷員就消失,會員卡沒法開通。他再次感到失望。

此時,他在廣告公司上班時寫的小說忽然拿到一個商業(yè)比賽的冠軍,獎金一萬元,扣完稅拿到八千。他很高興,毫不猶豫地辭了職,回到小說寫作上,開始更為積極地參加比賽。一年陸續(xù)投了十幾個后,卻連入圍獎也沒進入,終于明白,那次比賽的成功,只是一次極為僥幸的結(jié)果。

下午一點多,我們在一家路邊餐廳停下來。小鎮(zhèn)附近是回民集聚地,多是賣牛羊肉的燒烤攤,停靠在餐廳路邊的車輛不是很多,但進了院子,才發(fā)現(xiàn)里面別有洞天,坐滿了吃飯的人。

銀色錫壺里面的茶湯倒出來略顯混濁,他不大在意,給我們都倒了一杯,然后從褲子口袋里面摸出一個小瓶,倒出兩粒白色片劑。半熟的肉串在架子上一經(jīng)炙烤,便不斷往下漏著油脂。他食量很少,幾乎不碰肉類。這么多年一直都是一副瘦削單薄的模樣。我依稀記得他跟我說,自己有一半回民血統(tǒng),也許是小說里杜撰出的橋段。但搞清這個問題也沒意義,不是宗教、血統(tǒng),從過去到現(xiàn)在,生存、愛情、性,才是困擾他的現(xiàn)實問題,

辭職之后,他收入更加慘淡,有時候朋友主動地救濟,有時候借錢。生活沒法安定。他和兩個女孩因為參加比賽的緣故相識。他對兩個人都有好感,對其中一個好感更多一些。那個女孩住在石家莊,主動提出來說,希望他去看看她,他跟朋友借了四百塊錢,在火車站從下午兩點坐到五點,抽掉了一包煙,還是沒有買票?;厝ブ?,他把女孩的聯(lián)系方式刪掉了。女孩沒再出現(xiàn)。

另一個女孩則要堅決許多,從他小說里的蛛絲馬跡,以及論壇注冊的地址,跑到他所在的城市。他處于快樂、驚慌和焦慮的多重矛盾中,但還是去見了面。女孩并不如他想象的那么好看,是一個樣貌普通的工作沒多久的年輕女生,對他這類文藝青年有著不切實際的幻想。兩人在一所大學附近的招待所開了一間房,他本來想走,女孩主動要求他留下來。然后她講起自己的故事,跟文學沒什么關(guān)系,只是她的個人經(jīng)歷:她沒法擺脫的家庭,她呼之欲出的痛苦。他打起精神努力聽著,還是昏昏欲睡,他沒法假裝自己為她神魂顛倒,他和多數(shù)男生一樣,只會憑借女孩的長相來判斷她們的品質(zhì),女孩也不如他想的那么關(guān)心他以及他的小說,只是為了自我傾訴而已。他什么也沒做就睡著了,第二天早上便悄悄離開。

女孩誤以為他是君子,又找了他幾次。他躲了起來,女孩一個人在城市的街道上閑逛,不斷給他發(fā)消息,他一言不回,女孩灰心喪氣離開。他總會擺出一個逃跑者的姿態(tài),總顯出一副孱弱無用的模樣,看起來想去做一件事情,但多半會做到一半就泄氣,就放棄。

4

2012年底,他跑去廈門和一個寫詩的朋友住在一起。兩人共同分擔房費。過了一段時間,朋友不再寫詩,去深圳華強一帶做手機生意。一天晚上,一個年輕女孩敲門,來找他的朋友。女孩穿著橘黃色鮮亮的羽絨服,粉色毛線球的圍巾沒有擋住女孩的眼睛,引起他注意。

據(jù)他說,當時他正處于空前的性苦悶中,除了依靠看片自我發(fā)泄,還想過是否應(yīng)該嘗試找一個站街女。一個在下雨的夜晚忽然出現(xiàn),送上門的、生著病的、衣著鮮艷的年輕女孩,像是《生命不可承受之輕》里的特蕾莎,順著水流漂過來的嬰兒。他和托馬斯一樣,對自己說,比喻是危險的,但還是和女孩睡在了一起。他記得女孩因為感冒的原因,鼻子和聲音始終嗡沙沙,呻吟也脆弱而含糊。他很快結(jié)束了性事,心情復(fù)雜,不知道如何處理,也不清楚女孩是否得到快感。女孩說,如果你不喜歡,當作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過也好。語氣平靜,充滿體諒。他卻更加愧疚,更加覺得應(yīng)該擔負責任。女孩沒有離開,兩人成了固定的男女朋友。

此時他依然不名一文,四處投稿,四處碰壁,經(jīng)濟情況不斷惡化。即便如此,他還是寫完了兩個長篇和十幾個短篇,貼了一部分在網(wǎng)絡(luò)文學網(wǎng)站供人免費閱讀,卻受到謾罵不斷,讀者批評說他不知所云、粗鄙不堪。他每一條評論都看,看完之后和評論者對罵,罵完之后又深感沮喪。

他的小說漸漸發(fā)表,但多在一些三四線期刊雜志,千字八十,甚至更少,稿費微薄,女友開淘寶店,專門賣各種手工制作的首飾、冰箱貼,或者明信片,生意時好時壞。兩人考慮是否應(yīng)該去大理或者騰沖之類的地方,賣這類手工制品給旅客,但是去往的車費又成了問題。經(jīng)濟太拮據(jù),每一天都在計算著過日子。生活看不見盡頭,他們一無所有,除了一點愚妄的期待。

到了9月,四川的一家出版社在網(wǎng)上看到了他貼出來的一個短篇小說,說愿意出版,花八千塊錢買斷,前提條件是得改成長篇。對當時房租和吃飯都成了問題的他來說,顯然是意外之喜。

“幾乎每天都寫,每天都寫一萬多字”。他說,“就像記流水賬一樣寫?!?/p>

寫到十萬字的時候,他回頭看這一摞文稿,光標移動到文檔最末,都得花費不少時間,忽然對自己產(chǎn)生了巨大懷疑,覺得寫得毫無價值,不知道將時間日復(fù)一日地消耗在上面,有什么意義??墒浅藢懽?,他什么也不會,在寫作里面,他會寫的種類也十分有限。寫作節(jié)奏變得緩慢起來,為錢寫作的感覺不那么好受,他充盈澎湃的自我表達欲不見了,每天醒過來只是想盡快在空白文檔上敲滿一定數(shù)字,但更多時候,他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什么也寫不出。endprint

他不是作家們說的“作品召喚著他”,比起他一直抗拒的被工作奴役來說,眼下的生活才是真正的奴役,身心備受折磨,只想盡快收尾結(jié)束。半年之后,長篇小說終于寫完,他看待它像看待一具死掉的獅子,他對于要錢這件事情始終覺得難以啟齒,又覺得別人肯出自己的書就已經(jīng)萬幸。

一天,一個朋友打電話叫他過去喝酒。他和女友去了,見詩人小禾斜躺在沙發(fā)上,幾乎沒說話。又過了幾天,書店老板邀請吃飯,他和女友一起去了,吃完飯,小禾送了詩集,說,現(xiàn)在不好說,以后銷量或許會過百萬。

小禾最早混跡的地下論壇現(xiàn)在已經(jīng)關(guān)閉,許多年輕詩人曇花一現(xiàn)之后又消失不見。他是湖南長沙人,大學學美術(shù)專業(yè),卻迷戀上詩歌,用父母給其交學費的三千塊錢,自費出版了一本詩集,并沒有掀起什么波瀾。而后小禾帶著詩集,像更早些時候的他一樣,四處漂泊,從一個城市去另一個城市,推銷自己,結(jié)果依然不佳。

小禾沒處可去,借宿在他們客廳。小禾衣服臟了,他借了一件自己的外套給他,女友則善意地把臟衣服手洗干凈。他思慮之后,給小禾寫封郵件,叫他更加腳踏實地一些,他在信件里隱晦談到了自己的看法,批評他的過度狂妄,然后寫道:“我們還年輕,可以慢慢來,總有我們出頭的時候?!毙『袒匦耪f:“自我吹捧或自賤,和別人的侮辱、漫罵、贊揚甚至誤解一樣,都不能改變其本質(zhì)的一分一毫。”然后又嘲諷了他的樂觀:“千萬不要認為世界是我們的、要有這個信心之類。這些東西其實從來都不在我們能夠掌控的范圍之內(nèi)。”

兩人交換了更為誠實的觀感后,反而走得更近一些。小禾脾氣比他暴烈,在廈門的文學圈內(nèi)也頻頻和人起爭端。這樣過了幾個月,一天,他去找小禾,兩人在附近小酒館點了一盤青椒豆干。他注意到小禾臉上掛著彩,衣服也破了,神色失落,吃得很少,談及自己最近開始大量掉發(fā),身上也沒錢。而他全身也不過幾十塊錢,留下一塊錢坐公交車,其余給了小禾。

過了一段時間,小禾說希望他能幫自己找一套更便宜的房子。他找了一圈,找到一家民居,幫其打掃衛(wèi)生和整理房子。小禾表現(xiàn)得頗為認真,買了一些廉價的二手家具,又重新刷了一遍,并且掛了自己畫的兩幅畫作(有點像勒內(nèi)·馬格里特的超現(xiàn)實主義),一副完成另一幅卻沒有完成。

“年底前一定會畫完”,小禾說,“有人愿意出價三千塊錢?!?/p>

他恭喜了小禾。搬完家,兩人爬到新居的頂樓,女友用手機給兩人拍了一張合影。天色陰沉,光線不夠,照片像素很低,兩人距離鏡頭太遠,面容都很模糊,手機上兩人仰頭,看著遠方,笑容燦爛,瘦長的白影子,像是不會消逝的春天。對于這個世界來說,他們古怪、麻煩、無處棲身,但是他們還有一個無所事事、能夠望遠的陽臺。相信熹微和晨光終將到來。

半個月之后,小禾跳橋自殺。

小禾在海滄大橋徘徊了一個下午,下午六七點鐘,才有人注意到這樣一個瘋瘋癲癲的人。并沒有人試圖叫住他。過了一會兒,他跳了下去。

小禾自戕的原因并沒有那么詩意,而是現(xiàn)實、切膚的問題:工作、情感、家庭、交際。小禾生前籍籍無名,去世時22歲,一家地方報紙報道了他去世的消息,其他地方依然闃寂無聲。不像上世紀八十年代,詩人之死曾經(jīng)像雷暴一樣,驚動大半個中國。因絕望自殺的年輕人一個接著一個。友人的離世給他帶來了很大刺激。他愧疚于是否是因為自己把他拋下的緣故。不管是否承認,在某一個時刻,他曾拋下過自己的朋友。

小禾出事之前,他正在老家,從小禾博客的字里行間,意識到小禾可能遇到一些問題,于是給小禾打了一個電話,問其情況。小禾說,沒什么事,你不用管,不然對你不太好。他沒再堅持,告訴他自己過幾天回廈門,見面再說。但其實回到廈門后,兩人也沒見面。之后才知道,他在老家的那段時間,小禾在當?shù)氐尼t(yī)院里,精神已經(jīng)失常。

小禾留下的出租屋里面,四處是煙頭,他見過的那幅畫,依舊沒有完,抽屜還有一個未完成的長篇打印稿。他讀了一遍,想著如果能夠?qū)懲辏欢〞艹錾?,一個更加浩瀚精美的《麥田里的守望者》,關(guān)于不會磨損的理想主義。他的小說比不上一個年輕早逝的詩人,他一生也許都追趕不上這樣奪目灼人的才華,但這種光芒永遠也不會被世人所見。

閣樓不僅囚禁瘋女人,對于他這樣的小說家來說,他在陰暗的閣樓上不斷寫著,敲出來的字又成不了章,甚至一句整話也寫不下來。他不知道怎么寫了、寫什么、給誰看,他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寫出一篇自己滿意的小說,只是在不斷地推倒重來,到最后連一個句子也沒有寫好。他的腦子里面只有一些不成形的片段、感觸,這些感觸轉(zhuǎn)瞬即逝,來不及捕捉,就跟夜間的曇花或者煙火一樣,不足以支撐他完成一部費時費力的小說。有時這些靈思連煙火也算不上,只是黑夜里面微弱光亮著的螢火蟲,短暫的命運等不到明天。

他懷疑自己得了精神疾病,抑郁和狂躁接替出現(xiàn),于是猜測是否雙相。他覺得身體也出了狀況,不知道是不是時運不濟,檢查下來,并沒有什么。他身體健康,只是一個情緒憂郁、對自己的才華和將來都充滿懷疑、普通不過的25歲年輕人罷了。

拿到尾款是八個月之后,他已經(jīng)欠了兩個月房租,和女友因經(jīng)濟帶來的矛盾也在加劇。他拿著匯款單在衛(wèi)生間哭了一場。物是人非的感覺太強烈,如果早一些時間,也許不會那么糟糕。付完房租,他們吃了火鍋,卻腹瀉不止。

5

路上忽然下起了雨,開到市區(qū)后,雨停了。青石色的天空出現(xiàn)玫瑰色的云彩。他看了時間,下午三四點,說還不算晚,可以帶我去看一個古代詩人的故居。這是一棟老宅子,青磚石墻壁上到處都是碧綠的爬山虎,橘色金鐘花。門票有些貴,我知道他生活不算寬裕。我說看不了多久,他說沒關(guān)系,堅持買了兩張門票。

我不知道為什么他帶我來這里。畢竟我們都知道,這個詩人是否在這里生活過可堪質(zhì)疑,包括他的畫像、他的書齋、他睡過的地方,甚至掛在墻上的只言片語。他留下的句子,旁人寫他的句子,經(jīng)過那么久,難免不被誤讀,這座宅邸仿佛一個虛假空洞的衣冠冢。但他當時印刷出來的書籍,距今已經(jīng)兩百多年,并沒有被時間折損太多。endprint

我笑著說,如果你繼續(xù)寫下去,有一天你住的宅子,你去過的地方,也會被人罩起來參觀,成了一座在時間里不會頹去的紀念碑。我們寫作不就是為此嗎!為了某一個黃金和暗影般永恒的可能。

我們什么都無法確定,唯一能夠確定的是會繼續(xù)寫下去這件事情本身。我們一個共同朋友曾經(jīng)說,年輕的時候?qū)懽髌鋵嵤呛苋菀椎囊患虑?,但是過了十年,還是在寫,才是真正的寫作。莎拉·沃特斯也說過類似的話,她說,如果要寫作,先寫上十年。這么多年,他陸陸續(xù)續(xù)放棄了很多事情,只有抽煙和寫作堅持了下來。

傍晚五點半,參觀的時間結(jié)束,但天色還亮。出門前他買了一瓶水,又服了一些片劑。在這座古舊宅子里面,短暫的黃昏時分,所有時間都是遲暮、古舊、不合時宜的。有人在庭院里面打電話,他說:“我們每次旅行都在計劃著去哪里吃飯、去哪里玩,但真到了那邊,卻發(fā)現(xiàn)吃也沒吃成、玩也沒玩好?!蔽覀冃β犃艘粫?。他說,其實和多數(shù)事情一樣。

路上,他繼續(xù)追憶往事。拿到錢,小說出版的消息遲遲不來。他原本指望著憑借一本書能夠改變自己的處境,一夜成名。他不斷看到過去朋友的消息,那些曾經(jīng)和他坐在同一張桌子上、曾經(jīng)站在一起的人,已經(jīng)走在前面,他竭盡努力,卻始終跟不上。

2014年2月,他父親罹患胃癌去世。他父親年輕時候是代課老師,四十多歲之后,才得以轉(zhuǎn)正,并且在學校后勤處里面謀得一官半職。但這段時間并沒持續(xù)多久。

他離開家鄉(xiāng)后很少回去。2013年過年前夕,他身無長物,小說遲遲沒出版,幾個投稿也杳無音訊。他不在網(wǎng)上免費貼小說,對于網(wǎng)上爭吵也感到厭倦。和女友大吵一架后,女朋友把最后的兩百塊錢扔給他,回了福建老家。他腆著臉,跟朋友又借了兩百塊錢。他本來想給父親買一件皮衣或者羽絨服,父親好多年冬天都穿著一件淘汰下來的勞工軍綠色的大衣。但是買完車票后,他所剩無幾,只買了兩瓶酒,提上火車。

年夜飯吃得很沉悶,他不知道該怎么和家人解釋慘然的現(xiàn)狀,也不知道說自己寫的是什么,能夠帶來什么收益——顯然什么也沒帶來,只是讓生活變得糟糕而已,和街頭上任何一個游手好閑的小混混也沒什么區(qū)別。母親問他為什么不能和旁人一樣,找一份正常的工作,不管在哪里都好。她認為他只是天性懶惰,父親制止了母親在飯桌的繼續(xù)發(fā)問,說,沒事,大概時間沒到,有時候就是時間的問題。

春節(jié)是他最后一次見父母,并且愚蠢地買了兩瓶酒。他只知道父親瘦了很多,只吃少量流質(zhì)食物,以為是胃口和心情使然。整理遺物時候,他發(fā)現(xiàn)了父親在2013年9月的時候給他做的卦書。大意是說,他得越過一些檻,才能獲得成就。這個表述很含糊,并沒有從天而降的成功,但是卦里還是點出了一個相對具體的時間點,說他四十歲到四十五歲之間會功成名就。還有十多年的時間,他不知道怎么判斷未來,眼下已經(jīng)足夠艱難,他都不知道自己能否撐到那個時候,但是卦書提示了他,他長期以來不工作,父親顯然一直心存憂慮,卻什么都沒有說出來,甚至也沒告訴他卦書的結(jié)果,而是藏起來,讓其隨著自己的死而終止。他有很多次可以跟父親聊聊的機會,關(guān)于他的寫作、他遙不可及的夢、他的固執(zhí)、他的困窘,也許父親會寬恕并且理解。但是就像卦書的結(jié)果一樣,所有秘密都隨著父親的死亡業(yè)已終止。

對于他這樣的底層少年,文學原本便是一種奢侈品。他選擇的職業(yè),他矢志不渝追尋的,也許不過是對于現(xiàn)實的退避,一路下來,最終發(fā)現(xiàn)身后是高墻,或者懸崖,并沒有可以退縮的空間。他把那張三角形的護身符、那張卦書以及父親的一張證件照收到錢包里面,決定回到自己出生的小城生活。女友雖不太愿意,還是跟了過來。他想自己人生會和父親一樣,在一所小學里面找一個教師工作,一直到死。

他還在寫小說,卻不抱期待。但命運總是在他每一次想放棄的時候,伸出一只手將其反轉(zhuǎn)。北京一家出版社找到他,確定了短篇小說集出版消息,又過了一段時間,在北京的舊友,從一家出版公司出來之后經(jīng)營了一家影視公司,給了他一筆劇本預(yù)付金。他坐在三里屯SOHO14層的辦公室內(nèi),聽導(dǎo)演、制片談?wù)撝餮輹屈S曉明還是趙薇,覺得突兀和喜感,他還在為生計憂愁,卻坐在這里參與選擇中國身價最貴的演員們。他說,我不在意你們選誰,選誰對我來說都不重要,如果劇本能夠多給我五千塊錢,我就會覺得很高興。眾人哈哈大笑,并沒有人真的聽見他在說什么。

他多年積壓的外債終于慢慢還清。我們在北京見面那次,應(yīng)該就是他生活逐漸好轉(zhuǎn)的時刻。但是他從沒忘記自己的干渴和饑餓,總是唯恐第二天早上醒來,干渴和饑餓又會突然降臨。他的不安感從未消失,也不敢消失。

6

我們都有些疲倦,回去的時候沒人說話。氣溫降了下來,他把窗戶搖上。因為樹木的原因,從窗外可見夜晚的天空變成了天鵝絨一樣的深綠,黑暗綿延平緩,向外低斜,僅有的一點太陽光,像是一星點焰火,反而有著異樣的神采。開到酒店時候,天已經(jīng)黑透。他把車停在前面的廣場上,買了一包煙,送我上樓。

我們打開窗戶聊天。因為安全原因,窗戶只能開到一半,他靠在窗臺,手伸出窗外,不讓煙味飄進房間。我們看了一會兒夜景,我忍不住問道:“你最近在寫什么?”

他一改之前的坦率,變得諱莫如深和扭捏起來。

我說:“是關(guān)于中年困境之類的嗎?關(guān)于婚外情、子女教育、個人職業(yè)晉升之類,關(guān)心世界和社會、政治以及公共議題之類的嗎?”

他沒說話,大概對此不置可否。過了一會兒,他說:“我確實有一段時間不會寫自己了。我想我們大概都處在中年危機里面。你呢?你覺得我們應(yīng)該更多關(guān)心外部,而不是自己嗎?”

我想說,有很多寫法,但還是看個人選擇。內(nèi)向的不一定是問題。但有時候,我們可能會產(chǎn)生一些誤解,以為像托馬斯·伍爾夫那樣,憑借個人經(jīng)驗就能支撐著自己寫下去,只是巨細靡遺地寫自己,自己經(jīng)歷的看見的,但也可能會像菲茨杰拉德在給鉑金斯的書信中所抱怨的那樣:“我已經(jīng)過早用完了自己的個人經(jīng)驗,所以舉步維艱?!?/p>

他的個人生活還在持續(xù),他還有無限可以延展的空間。我不想那么武斷,畢竟論寫作,我還遠不如他。即便他不斷重復(fù)著書寫自己,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們又能做成什么樣?真正的天才寥寥無幾,他們拓展邊界,展示想象之外,所有法則對于他們來說都不重要,剩下的,都是平庸的我們。endprint

當然他也許不那么想。他大概也未必想在我這邊找到一種判斷和確定,只是下意識地提問罷了。我頓了頓說,其實對我來說,一切都不重要。比起公共話題,我更關(guān)心你。他看了我一眼,為了避免誤會,我又補充說:“不是你,是寫作里的你。”

他露出若有思索的神色,過了一會兒,說:“我也關(guān)心寫作里面的你。”

煙抽完了,床燈沒有關(guān)掉,我們面對面站著,面容很清楚,燈光打在他臉上,我發(fā)現(xiàn)他眼睛瞳孔是蜜糖一樣的深褐,形狀也很優(yōu)美,鼻梁挺拔細窄,有一種不穩(wěn)固感。眼睛注視你的時候你會覺得,這種注視,存在一種真正的關(guān)切和溫柔。

我不想他太清楚看見我的臉。我對自己長相一直不自信,總是想用頭發(fā)擋起來,心想容貌遠遠不到足以使他動心的程度,距離近一些,臉上的缺陷更加明顯。為了緩解曖昧的氣氛,我和他說,最近自己總是夢見他,他果然哈哈大笑,但是不再細問,一加入描述,就像是在虛構(gòu),我也不知道自己使用的詞語是否準確,我懷疑自己的每一個比喻。他也清楚,但是我還是說了下去,描述了夢境里的景象,關(guān)于藍色的海水,玻璃建筑以及巨大的面具。他也說不出所以然。

我總是想,自己穿過多年的時間,在蒼白的屋子里,穿過迷宮一樣的走廊,以及煙霧,然后兩人終于相見。燈光把我們中間的時間差抹去了,我錯過的部分。去掉了法令紋、去掉了曬傷斑,還是和當時一樣,像我第一次讀他寫的書,他在雜志照上的野心勃勃。

但他并不再有格外的反應(yīng)回贈。我們又回到了朋友的位置上。

“我之前遇到過一個女孩?!彼f。

我知道。那是2015年。小說集出來了,卻毫無聲響,他對于自己的寫作不滿,對于別人的寫作更不滿。多余精力無處發(fā)泄。于是在網(wǎng)上四處找人吵架。旁人卻懶得回應(yīng)。他自己難免羞愧起來,像波拉尼奧在《一件文學奇事》里寫的那樣,作家A和作家B之間的故事。他總是把自己拋到一個尷尬處境上,結(jié)果只是叫自己更加難受,又沒有足夠能力去消化。

他和那個女作者因為這類批評而在線下相識。一個薩賓娜式的女性,自負、獨立。他們不可避免有性吸引,但是他卻希望精神性的更多一些。但是他不能否認,女友陪伴自己已經(jīng)足夠久。他和女友結(jié)婚了,她不像從前那樣,懷有對他寫作的熱情和期望,但是也并非什么過錯。他不快樂,也沒有更多讓自己快活的辦法,家庭生活雖然偶有波折,也不算太糟糕。

“差不多兩個月之后就分手了”,他說。

回歸家庭。這段故事他寫得不多,只言片語。大概意識到每一段情感都不應(yīng)該美化,從情緒高漲再到低落、難堪、痛苦,與所有的戀情故事都如出一轍。他不再提她,偶爾想起他們一起度過的那些沉靜和焦灼疊加的晚上。

他寫得不快,這些年更加緩慢了。曾經(jīng)寫作上的朋友,有些發(fā)了財,通過炒股票或是炒比特幣,虧損了,又賺回,有些則正式經(jīng)商,到處找融資渠道,有些開始寫電影電視劇本。他們都還會找從前的朋友,但還是不一樣,每個人跟著時代都有些踉蹌,有些變成了富足的中年人,只有他簡樸依舊、掙扎依舊。他也跟著其中一個朋友寫了一兩個網(wǎng)絡(luò)大電影,但都沒拍出來,劇本總處在反復(fù)修改的狀態(tài),連收尾款也很困難。也不是不曾做過暴富的夢——2015年,一個讀者千里迢迢從廣州跑來找他,學習寫小說。這個讀者二十來歲,依靠博彩為生,看到他生活困窘,主動提出來給他開一個博彩賬戶。過了一段時間,他把整個賬戶都虧空。還有最后一絲理智,沒有再加格外的賭注,他終于認清自己和金錢也許是難以求和的關(guān)系。

7

少年的叛逆和憤怒漸漸平息。他偶爾會在微博上發(fā)表議論,依稀可見年輕時候他四處找人吵架的影子。從18歲,到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寫了十多年,生活看起來有了一些改變,但更多沒有。書籍一直在緩慢推出,銷量不多,同時經(jīng)營著一個幾乎沒什么人看的公號,發(fā)一些自己和朋友寫的小說,或者是自己看來的、覺得不錯的譯介小說,但閱讀量、點贊數(shù)很少。他經(jīng)營得也不是很用心,平均兩周才發(fā)一次。他沒有像一般的個人公號運營者一樣開打賞功能,大概覺得也不會有人獎勵。

從前和他一起的人,年少成名的恐慌,他沒經(jīng)歷,輪不上他;但是等他開始有起色,市場和讀者的閱讀趣味又發(fā)生了徹頭徹尾的變化,有些寫得好些的,開始走期刊路線,寫一些更沉重更像那么回事的小說,寫更有現(xiàn)實關(guān)照的小說。這些青春期的憂郁、離亂、暴怒,顯得過于輕盈和矯情,好像一夕之間,沒有人再去讀校園里的白衣愛情,他們“明媚的憂傷”變成了一個戲謔笑話。

他辯解自己并不屬于那種純粹的青春作家。但無論如何,不管是否承認,他最早進入文學圈,都是因為這些不那么被看中的青春小說。我們喜歡說一個人,走了一些彎路,但是錯誤好像避免不了,如果沒有錯誤,我們又爬不起來。經(jīng)驗和錯誤都是雙向的,一方面消耗著我們,另外一方面又對我們提供補益。

之前我在一本青春小說文集里面見過他的名字,拍了下來傳送告訴他,然后恭喜了他。他起先不在意,過了一會兒,發(fā)到了我們都在的一個微信群里。大家并沒意識到他的目的,開始討論起稿費和知識產(chǎn)權(quán)的問題,對于文章無動于衷,他顯然有些沮喪。

他問我,那些讀者呢,他們?nèi)チ四睦铮孔x者拋棄了他這樣的寫作者,但他好像從來沒有太多忠誠的擁躉。他出版的那些書籍,他貼在網(wǎng)絡(luò)上的文章,誰讀過他們,觸動過哪些人,誰又因此感到寬慰、快活或者憤怒,對于他來說,都是一無所知的。

我說,有人跟我說,我們年輕時候,喜歡的東西,我們終將喜歡。他是對的。

我不知道怎么說出口。我們差不多同齡,他比我大兩歲,從過去到現(xiàn)在,影響我最多的人,不是后來因為文學訓練后了解的經(jīng)典作者,不是曹雪芹,不是雨果、巴爾扎克,不是納博科夫、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是弗蘭岑·喬納森,對于一個小城市里長大的高中女生來說,她接觸的實在太有限,她所住的學校圖書館并沒多少書,她的智識貧瘠,接觸有限,只有他,向她展示了一個她從來不曾去想的世界。

長大之后,我讀了中文系,以理性和解析的方式,去辨認他們的好,只有他是無需辨析、不加辨別、直入內(nèi)心的好。我對于美與好的感受是從他開始的。后來他漸漸銷聲匿跡,他也不再寫那樣的東西,但我依然記得自己當時讀到那些關(guān)于才華以及教育的比喻,時隔多年,依舊喜歡。endprint

他過去不是、以后也很難是第一流的作者,但是有一度時間,他對一個人來說,比一個世界的分量還重。如今我也開始步履蹣跚地寫作,以寫作方式去接近他、理解他。我也依然成不了好的作者。就像他說的,我們年輕時候喜歡的,終將喜歡。他變老,停止寫作,也不會影響我喜歡他這件事情。

但我說不出口。

我們站在車站里面,夜間的魔力消失了,周圍每個人都氣色很壞。我知道他期望我盡快走掉,他在一篇小說里寫著,希望別人盡快消失。我們都這樣,一面憎惡孤獨,卻又終其一生尋找著不會存在的獨立之屋。

火車延誤了十五分鐘,逼迫我們不斷找話。為了避免他的困擾,我走到車站窗邊,透過鋁合金的窗格發(fā)現(xiàn)他低頭發(fā)著消息,似乎已經(jīng)不在現(xiàn)場。有些時候我總是會把他和小說里面那個人混淆起來,但是其實并不那么相似,他并不像小說呈現(xiàn)出來的那么陰冷,柔軟,或者粗魯。他解釋說,這些都是他人格的一部分,不可以偏概全。我不知道是寫作改變了他,還是他只是在寫作中再現(xiàn)自己。

我也好奇那些寫下的故事,究竟真假的邊界在哪里,他經(jīng)歷的生活是否像他寫下的、像我拼湊出的那樣。寫作蠶食了他的容貌、時間、精力甚至健康,他以前曾經(jīng)天真地把寫作當作一個可以獲取名利的途徑,但是不夠靈活,也不愿意悖拂自己,磕磕絆絆走到現(xiàn)在,后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的是文學本身,迷戀作家們創(chuàng)造的一個又一個恢弘、獨特的虛構(gòu)世界,映襯得現(xiàn)實生活反而更像是一個水中倒影,一個水面泡沫。也許他的生活不是對寫作的模仿,誰知道呢!我們臨水自照,最后發(fā)現(xiàn)自己成了幻象的一種。

火車開始了。我走到藍色通道里面,回頭看他,他還沒走,只是伸手告別。等我再回頭,已經(jīng)看不見他?;疖囅蚯耙苿樱吠究菰锓ξ?。我在火車上趴著睡了一會兒。入睡前在筆記上寫了一些關(guān)于他的事情,有些像書信,也有些像日記,為了給他避免麻煩,我又涂掉了,重新?lián)Q了寫法。

我以為天快黑了,但醒來卻發(fā)現(xiàn)天還沒完全黑下來,從車窗看去,平原黃綠相間的色塊上,孤零零長著幾棵樹,像是莫奈或者其他印象派畫里的景象,柔和、霧蒙蒙,但是仔細瞧去,只是一團沒有什么意義的白色煙霧。這個夏天就快過去了,我經(jīng)歷著北方的最后一個夏天,因為偶然的錯誤而停了下來。我們的夏天,在一步一步過去。我們在荒原上走過,迷惘、困惑,然后下一代人趕過來,依然迷惘,不知道做什么,想問一個答案,想知道荒謬究竟是世界的本來面目,還是說世界發(fā)生了變化。不管怎么變化,年輕的人們依然不知道怎么找到正確的位置,有時候以消極相抗,有時候則是轉(zhuǎn)瞬即逝的熱情,試圖改變世界,后來發(fā)現(xiàn)外部悍然不動,能夠保全自身已經(jīng)千難萬難。我們一開始便問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問題,要的答案太難獲得,求索過程又太漫長,費盡一生也找不到,也許會卷土重來,像夢魘一樣纏住我們,但是漸漸的,困惑不再,我們也就若無其事地過了下去。

他在我身邊的時候,總是會不分場合莫名其妙唱起歌,聲音低沉滄桑,也不大在意別人怎么看待。在喧鬧明亮的、布滿灰塵的街道上,我只聽見了一句 “是這般柔情的你”。我回去之后,腦子里也反復(fù)是這個句子。歌詞來自于《海上花》,1998年電影里的主題曲,至今二十年。那年他剛剛讀初中,還沒法看到這部電影。

我把能找到的所有版本都聽了一遍,一遍又一遍,蔡琴、甄妮、小娟和山谷的居民,羅大佑演唱會上的合唱版本,每一首的技巧都勝卻他無數(shù),每一首都更美、更柔和,情緒也更飽滿,但是沒有一首能比得上他在大街上隨口哼唱的版本,沒有人比他更適宜唱,像是它本該呈現(xiàn)的模樣,像來自于天空或者大地本身。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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