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米

十一歲的雪飛飛讀五年級，過完年，還要讀五年級?，F(xiàn)在，她在享受五年級夾縫里的美妙假期。

今天小年二十八。昨夜下了一場薄雪，雪稀疏地鋪著，發(fā)著瑩白的光，不勝陽光普照的樣子。雪飛飛窩在被子里探頭朝外瞅，看一只麻雀在雪地上輕盈地蹦跳，心里卻想著兩天后的除夕夜和春晚。這個除夕夜，雪飛飛的爸爸媽媽將和她一起度過。他們不但陪她過年，還一直待到元宵節(jié)。元宵節(jié)他們鎮(zhèn)上放煙花，雪飛飛想在煙花絢麗綻放的夜空下，在漫天的焰火流星雨般滑落時，和爸爸媽媽合影。她要開懷大笑，把嘴角一直咧到耳朵邊——她要笑出一個天使的模樣。

爸爸媽媽去年過年沒回來，他們打工的工廠太忙，沒放幾天假。平日里，因為大家一有空就視頻聊天，所以并不覺著怎樣，但是過年不回來，雪飛飛就心里不是滋味。這一年來，媽媽不斷承諾她，說今年一定回來過年。這個年就異乎尋常地值得盼望了。

一進臘月，家家戶戶都忙起來。小年二十三，雪飛飛起早幫奶奶大掃除。這叫除塵布新，是有講頭的。奶奶平素就愛干凈，家里總是窗明幾凈一塵不染。可這一天，也必須來一次從上到下，從里到外的徹底清掃。雪飛飛今年是小半個主力，一直情緒高昂地參與戰(zhàn)斗。打掃完之后，雪飛飛給媽媽拍視頻，挨個屋拍，炫耀成果。爸爸媽媽的臥室里，雪飛飛很是花心思地裝飾了一下，床上鋪著花色精美的嶄新四件套，床頭柜上，擺一盆碧翠的吊蘭。雪飛飛在視頻里用妖精般的語調(diào)說：“這么溫馨浪漫，難道你們不想飛奔回來嗎？”

媽媽回一個美女騎著飛機飛的圖片。

小年二十六，雪飛飛陪爺爺奶奶趕年集。二十六這個集，是他們鎮(zhèn)上最后一個集，因此空前熱鬧。賣貨的買貨的，擠滿了長長的街道。奶奶對于買什么心里相當有數(shù)，青菜水果小吃，還有串親的禮品今天都要買回去。

爺爺推著一輛自行車，負責把奶奶買的東西運回去。

最后是買鞭炮和對聯(lián)。

奶奶提議多買一些鞭炮，因為柱子最愛放鞭炮。柱子是雪飛飛的爸爸。奶奶不但買了鞭炮，還買了煙花。煙花太大，正好碰見鄰居王叔，王叔開著輛面包車，要順路給捎回去。王叔邊搬煙花邊問：“柱子回來過年吧？”

“是啊是啊。”奶奶張大嘴笑。雪飛飛不敢張嘴，天太冷，張嘴凍牙。

奶奶買對聯(lián)也講究，什么大門對聯(lián)，屋門對聯(lián)，福字，抬頭見喜，窗花，掛錢，倉庫的對聯(lián)，雞窩豬舍的對聯(lián)，還有院子里那口老井的對聯(lián)，樣樣都不能少。賣對聯(lián)老板最后贈送了一張：“車行千里路，人車保平安?！蹦棠桃惨徊⑹罩恕?/p>

在集市上雪飛飛遇見了肖貝奇。肖貝奇是一個八歲的白凈瘦弱的小男生，住雪飛飛家后院。肖貝奇比女孩還要羞怯，比老鼠還要膽小。他爸媽和雪飛飛的爸媽同在一家工廠，因此雪飛飛比較照顧他。上學放學領他一起走，遇到肖貝奇不會做的題時，雪飛飛負責直接寫答案。

肖貝奇的爺爺奶奶愛打麻將。他們的麻將打得專業(yè)而敬業(yè)，以至于經(jīng)常忘了給肖貝奇做飯。雪飛飛每次看到，就直接拉肖貝奇回家，給他做圣手餅吃。

雪飛飛的媽媽曾在一家飯店做過面食師傅，雪飛飛跟著學會了做一些面食。她最擅長的是烙餅，不過她不按常理做，而是隨心所欲地去擺弄那一團面，加進去自己想加的任何東西，比如蔥花芝麻花椒南瓜地瓜胡蘿卜，有一次她居然放了辣椒油進去。最后她還要當著肖貝奇的面兒，口中念念有詞，一雙手在空中東抓西抓，再在面團上一通猛拍。

“加了仙氣才能做成圣手餅?！彼龑πへ惼嬲f，“吃這樣的餅，可以心想事成?！?/p>

肖貝奇就大口大口吃那又香又軟或者是又酥又脆的怪味餅。有一次，肖貝奇吃完圣手餅，下午就得到了老師獎勵的一小袋糖；有一次，他在班級垃圾箱里找到了丟失很久的小熊自動筆；有一次，肖貝奇邊吃餅邊想媽媽，媽媽的電話就打到了雪飛飛的手機里……

這樣幾次過后，肖貝奇就確信，雪飛飛的圣手餅有神奇魔力。

今天肖貝奇戴了一頂新帽子。

“帽子想飛到樹上當鳥窩?！毖╋w飛抓起肖貝奇的帽子佯裝一扔，旋即又扣在他頭上，“你奶奶呢？”她問。

“那邊?！毙へ惼婊仡^指。

“行啦，你跟我走吧。”

雪飛飛帶著肖貝奇在集上轉(zhuǎn)悠。他們看見一個賣玩具的。攤主在一頭玩具毛驢身子底下一扭，玩具毛驢瘋狂搖擺起來。

肖貝奇看呆了，許久后，他拽雪飛飛的衣袖，小聲說：“我想買那個?！?/p>

“你有錢嗎？”

肖貝奇從手套里夾出一張折疊成一小條的百元大鈔。

“這個跳舞驢多少錢？”雪飛飛問攤主。

“二十五元。”

“便宜點兒。”雪飛飛講價，“這頭驢看上去有點舊，是不是庫存很久啦？”

“哪有，我新近的貨，都不夠賣?！睌傊髯テ鹛梵H，輕輕拍打，“你看它身上都沒有灰?！?/p>

“我們只出得起十八元?！毖╋w飛攤牌。

“十八太少?！睌傊魃斐鰞筛种割^，“湊個整，二十元?！?/p>

因為肖貝奇實在太喜歡跳舞驢，雪飛飛最后不得不比預計多花了兩元錢。她安慰肖貝奇說，這種跳舞驢在別的集市都賣二十八元，還是跳舞跳到得關節(jié)炎的那種，所以他賺了。肖貝奇就更緊地抱著裝跳舞驢的袋子，跟在她后面。

“我爸爸媽媽后天到家?！毙へ惼娴贜遍地說。他爸媽去年也沒回來過年。

“我知道?！毖╋w飛說。她拽著他擠過人群去買糖葫蘆……

院外駛過一輛車，驚飛了麻雀，也切斷了雪飛飛的回憶。雪飛飛把門扒開一條縫兒，看奶奶擦拭銅佛像。擦拭完她對門縫兒說，她去鎮(zhèn)里一趟，和老姐妹們商量年后的秧歌表演。正月里要是沒幾場秧歌鑼鼓喧天地鬧一鬧，年就不夠勁，不過癮。看奶奶的身影拐出大門，雪飛飛一骨碌下床，穿戴洗漱。她不想吃飯，打開電視看《西游記》。

忽然手機響，是媽媽打來的，指尖一劃，接聽。

“飛飛，我是媽媽?！?/p>

“哦，這個我知道?！比鰦傻恼Z氣里帶著笑。endprint

“媽媽和你說件事?！?/p>

“你說?！睋炱鹨粔K餅干放進嘴巴里，目光落在電視屏幕上，唐僧前去拜見女兒國國王。

“爸爸媽媽沒買到票?！?/p>

“那就明天買唄?！?/p>

“今天都二十八啦，今天買不到，明天就更沒戲?！?/p>

“哦——哦？你的意思是你們回不來了？”電視上，女兒國國王正傻盯著唐僧犯花癡。雪飛飛挺喜歡女兒國國王的，至少以前看的時候喜歡，可是現(xiàn)在她忽然覺得她那張臉真大。

電話那頭，媽媽輕輕地嗯了一聲。

雪飛飛不說話。最后還是媽媽說了一句話后掛斷了。

雪飛飛拿著遙控器換臺，一直換一直換。忽然門被“砰”一聲撞開，肖貝奇一臉淚水地跑進來。

“我爸爸媽媽不回來過年了，他們沒買到車票。”肖貝奇說完，猛抽了一口氣，打個冷戰(zhàn)。

“想吃圣手餅嗎？”雪飛飛面無表情地跳起來去廚房。肖貝奇跟著進來。

“我有個愿望?！毙へ惼嬗檬直巢裂蹨I擦鼻涕，“我想讓爸爸媽媽回來，陪我過年?！?/p>

“你會夢想成真的?！毖╋w飛說。

雪飛飛揉面，加能加進去的一切東西，最后當然還有她的仙氣?？墒沁@次做出來的餅硬邦邦的。“你的愿望有點大，實現(xiàn)有點難度，所以，你要努力動用你的牙齒，把餅嚼得碎一些?！?/p>

肖貝奇就開始吃餅，雪飛飛也跟著吃。她看見櫥柜上炒好的葵花籽，那是自己家院子里種的小油葵，吃起來滿嘴噴香。地上的大面盆里發(fā)著面，明天二十九，要蒸饅頭。灶臺邊，還有一小袋豇豆，晚上煮好后，做饅頭餡用。雪飛飛邊吃邊看，眼睛里慢慢起了霧。

二十九雪飛飛陪爺爺去理發(fā)，自己也剪了劉海。爺爺堅決不在正月里理發(fā)。三十上午，奶奶忽然說，肖貝奇和爺爺奶奶晚上來吃年夜飯。

“過年人多熱鬧?！蹦棠陶f。

很顯然，奶奶已經(jīng)知道了兒子兒媳沒買到車票的事。不過她照舊興致盎然地忙碌著，和爺爺一起貼對聯(lián)掛燈籠。雪飛飛的家，就霎時亮堂喜慶起來。

晚上的年夜飯，要做八道菜，還要包餃子。肖貝奇的爺爺奶奶天一擦黑就來了，他們一起在廚房忙碌。雪飛飛和肖貝奇在客廳里看電視，玩手機，吃東西。肖貝奇一邊縮著脖子啃凍秋梨，一邊信誓旦旦地說，他今晚要守歲。因為守歲能得到更多壓歲錢。

雪飛飛翻開微信里的家族群，爬樓梯讀拜年信息。她正想著也發(fā)一條過去時，忽然電話響，是媽媽。媽媽在電話里開心地喊：“飛飛，我們回家過年來了。”

“?。俊毖╋w飛彈簧一樣跳起來，挺直身子認真聽，生怕落下一個字。

“我們在車上?！彪娫捓锶寺曕须s，可雪飛飛還是聽明白了：爸爸媽媽在買不到車票的情況下，買了一臺二手車?，F(xiàn)在，他們正和肖貝奇的爸媽一起，行駛在回家的路上。再有一個多小時，就到家啦。

肖貝奇奔去廚房報喜：“他們回來過年啦?！?/p>

廚房里的四個人一起停住手里的活。

“啥？”肖貝奇奶奶問。

肖貝奇一字一頓喊：“他，們，回，來，過，年，啦——”

“嗯，知道了?！毙へ惼婺棠陶f，然后揮手讓他走開。肖貝奇剛走回客廳，就聽見身后歡笑聲一路追來。

“飛飛姐。”肖貝奇悄聲問，“你真的是小仙女嗎？”

“怎么啦？”

“這是你給我做的圣手餅，那天我偷著藏了一塊，想起來就吃?！彼麖目诖锾统鲆恍K石頭般的餅，“我怕我吃的少，愿望實現(xiàn)不了。”

雪飛飛想笑卻沒笑出來。她想告訴他，面前的茶幾下就有一塊圣手餅，她也偷偷啃了兩天。

雪飛飛爺爺走出去抱玉米秸稈，吃飯前要點篝火接神。

窗外，有零星的鞭炮聲。

“我們?nèi)シ疟夼诎??！毖╋w飛提議。

她拉著他走出去。

年三十的夜，黑得那樣溫柔深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