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哲慧
一
那天,醫(yī)院窗外的月亮分外大,分外圓,翻遍記憶,第一次見。早晨五點來鐘,是的,因我平時六點左右吃藥,那天比往常醒得稍早一些。
母親在病床上熟睡著,我悄聲走出病房,樓道里已經(jīng)有了病人家屬——陪護(hù)一般睡不踏實,病房里很悶,出來透透氣。
走近窗戶,窗外的天色濃得曖昧。但天上的那輪月亮有一剎那讓我不知身居何處,甚至覺得那分明是一顆太陽。
我的身旁是一位坐著輪椅的老太太,腿上打著石膏,七十來歲,精神不錯。我身處的是一個外科樓層,半月前,母親在泌尿科跌了一跤,大腿骨折,便轉(zhuǎn)到這里。母親平時服用阿斯匹林,需停藥一周才能手術(shù),期間必需牽引。
電鉆給她脛骨打眼兒的那天,高血糖的父親緊張到低血糖,面色蒼白,鼻息微弱,分散了大家的注意力,將凝聚在母親身上的緊張情緒沖淡了不少。母親心臟有點問題,大家都害怕再出岔子。
醫(yī)生人手不夠,需要家屬穩(wěn)住病人的腳,兒女們站成一堆,都不敢去碰那只腳,最后將膽小體弱的外甥女推到前面。
高速旋轉(zhuǎn)的電鉆從母親的腳后跟一側(cè)插了進(jìn)去,就像穿過一截沒有生命的木頭。母親微閉雙眼,忍受著他人無法體會的無奈、恐懼和痛苦。她事后說:“其實倒不怎么疼,只是癢,就像螞蟻在心里爬。”母親閉著眼的時候,嘴唇緊咬著,完全失了血色。沒人能給她使上勁兒,只能她一個人扛著。
在家里,母親比誰都能更深刻地體會自己扛著的意義。
記憶中,母親斥責(zé)我最多的一句話是“比女人還女人”!
母親是女人。在兒時的我看來她眼里出的不是淚水,而是火焰。也許苦日子將她性格里的柔軟過濾掉了,她給我的是一個喜歡鳴不平喜歡與人爭鋒嘴不饒人的印象。
我自小跟爺爺奶奶長大,母親帶著妹妹們在父親單位附近的村子教書,那時父親的對立派指示村子里的親屬友鄰欺負(fù)母親,譏諷,謾罵,甚至恐嚇,使得母親的好斗派上了用場。
母親的好斗細(xì)胞在血液里滋生,不僅與他人斗,也與自家人斗,與爺爺、伯伯們斗,與妯娌爭。在小家里則化為惱怒潑灑在我們姊妹身上,她永遠(yuǎn)扮著嚴(yán)厲的角色。我們各自成家后,母親依然時不時地同兒女們斗,但眼里的火氣漸漸泛上潮氣,最終被淚水浸滅。她一個人慪氣,氣大了,管不住眼淚,以淚洗面。一個不敗的斗士,被自己打敗,被疼惜的孩子們打敗。她眼睛里的強勢之光漸漸黯淡下來,時常會在聊天時安慰自己:“人老了,看淡了,能忍則忍。唉——”
二
母親經(jīng)歷過兩次手術(shù)。
第一次是十幾年前摘除膽結(jié)石。母親的結(jié)石病有些年頭兒了,病因我覺得與她早年喜歡吃石頭有關(guān)。據(jù)說這種被我們稱為料角的石子叫觀音土,硬度不算很大,母親一聞到這種帶著土腥味兒的石頭就流口水,她似乎天生擁有對付硬物的基因。
母親擅長與人斗,對自己則有些無力,她怕疼,聽說麻藥過量人就可能醒不過來了,更怕。母親在手術(shù)室超過預(yù)期時間許久才被推出來,她很虛弱,似乎經(jīng)歷了一場艱苦卓絕的戰(zhàn)斗。蒼白的臉,缺牙一側(cè)塌陷的嘴一直挨著枕頭,動了動,再動了動,也沒能轉(zhuǎn)過頭來。從小到大,我從沒好好凝視過這張世上最親的臉。在我眼里,媽媽并不漂亮,她的臉有許多缺陷,長著一對凸出的門牙,眼睛很小,眉毛不細(xì),臉上的汗毛濃,跟人爭吵時臉紅似火炭兒,慪氣時青得如發(fā)芽的土豆皮。
奶奶去世時,我跟著姑姑去村外接從外地回來奔喪的她,看她匆匆換上白褲白衫,看她擠眉弄眼,五官拼命往一塊湊,似乎被一雙無形的手揉擠,接著鼻頭變紅,氣息加重——戲劇的一幕,我有一種想笑的沖動,然而空氣實在凝重,笑被擠回心頭。
這個冬天霧霾嚴(yán)重,更可怕的是關(guān)于霧霾的各種流言籠罩在人們心頭。正午,從病房的窗子望出去,常常不見太陽。城市在霧里忽隱忽現(xiàn),猶如幻境。
母親穿著病號服,臉色恢復(fù)了許多,有些血色了,但那塌下一塊的嘴還明顯地陷著。母親的牙其實掉落一些時日了,平時不太明顯。有一刻我憶起第一次手術(shù)時她的臉,那時她還年輕,牙齒齊全,嘴角并沒塌下一塊兒來,臉上沒有老年斑,也沒有這么多皺紋,兩顆門牙也沒有如今這么突出。
母親睡得安穩(wěn),像嬰孩似的打著微鼾。手術(shù)后的母親往往白天打瞌睡,晚上精神十足,一會兒要扶她坐起,一會兒要喝點水,或者讓你給她揉揉腿,換身子下的尿布。恰似姥姥晚年躺在床上的情形,不停地使喚人,一會兒給她喂水,一會兒給她撫腰,一會兒陪她說話,后來干脆什么事也沒有,只是呻喚。而今這種依賴和不自信在母親的身上日益凸現(xiàn)。姥姥去世是術(shù)后栓塞所致,躺在病床上的母親最擔(dān)心術(shù)后栓塞,她不停地揉搓自己的傷腿,常常將身子蜷成一團(tuán)。
那天,坐在母親的病床邊,我想起了醫(yī)院窗外的那輪圓月,她有太陽一樣的強光。由于前天的一夜暴雪和寒風(fēng),抹擦得月亮那般靜亮,懸在空中,下面是一道山梁,黑黢黢一脈,探到夭際線里,山上,積雪遍覆。
三
術(shù)后四個月,母親仍離不了拐杖,其實拐杖在她手里只不過是一個道具,拎著戳著,得一份心安而已,不能取得什么實際的輔助作用。走起路的母親,蹣跚著,如學(xué)步的孩童,小心,緊張。
其實術(shù)前,母親這條腿已經(jīng)受過傷了。
母親喜歡挪騰家里的擺設(shè),過不了幾天,家里的東西總得換個地方。母親當(dāng)過老師,在她眼里,家具就是學(xué)生,過一段時間就得變換一次座位。年輕時,一個人搬不動的家具求靠別人。我們大了,使喚我們,后來我們也煩了,不怎么幫她,她就一個人挪,趴在地上用肩頂。某一天終于鬧騰到腰間盤突出,慢慢地左腿彎曲,再也伸不直,短了一截兒似的。
短就短吧,母親不在乎,不太影響走路。后來下樓時不小心踏空了,左腿膝蓋磕到了樓梯的棱角上,歇了半個月,以為沒事了。某一天,從超市提著東西回家,上樓梯的時候,左腿邁到第三步,像被施了定身術(shù),僵在那兒。去醫(yī)院拍片子,半月板裂了。醫(yī)生說,還沒到非做手術(shù)的地步,手術(shù)有風(fēng)險,人也上歲數(shù)了,保守治療吧。
朋友介紹,我們?nèi)ヒ患铱祻?fù)中心做理療??祻?fù)中心在一個更大一點的城市,從我住的小城過去,駕車需四十分鐘。每天下午,我?guī)赣H去那里??祻?fù)中心在一家私人住所里,康復(fù)器械擁擠在被改造的客廳臥室里。在母親的眼里,或許這些機(jī)器面目可憎,甚至有些恐怖,與它們的接觸是不愉快的,帶著任務(wù)責(zé)任。陪母親做理療,我難得半日清閑,一杯清水,兩張報紙,母親的理療時間便結(jié)束了。
母親做康復(fù)訓(xùn)練的時候,我偶爾會去盯著她的臉看,這是一張日漸衰老的臉,失去水分的皮膚黯然、多皺,汗珠無法順暢地流到下巴,在褶皺里淤著。別人眼里,這張臉?biāo)坪醪⒉伙@老。她最喜歡的就是人們看著她的臉故作驚訝:“呀,這哪里是個七十歲老太太的臉呢!不像不像,最多五十來歲!”
母親愿意相信這樣的謊言,喜歡自己這張隱藏年齡的臉,她也越來越孩子似地喜歡編織謊言,為了遮蓋,為了粉飾,為了家和。謊言又往往寫在臉上。
母親發(fā)現(xiàn)我盯著她的臉看,以為等得不耐煩了,她帶著小心歉疚地說:“咱們回吧,時候不早了。”
其實她哪里知道,我又想起了醫(yī)院窗外的那輪月亮。那是我平生第一次遙望月亮落山,原來月亮像太陽一樣留戀這個世間,拼命地抓住山脊往上掙扎。
我沒有向她提及這一切,更沒有描述自己當(dāng)時的失落——月亮沉沒的那一刻,我覺得地陷了,城市沒了,醫(yī)院沒了,我也化為了虛無。
編輯:劉亞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