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榮昌
何英是近年來頗受矚目的青年批評家。她立于西域高原放眼文壇動向,自由評說創(chuàng)作現場,既有鮮明的地域文化觀照,又有開闊的理論視野,形成凌厲而詩意的批評風格。她的文學批評從新疆啟程,卻在全國文壇引發(fā)關注,體現了批評家獨特但又帶有普適性的成長路徑,具有較高的辨識度。
建立批評的根據地
廣袤的新疆大地占據著全國六分之一的疆域,近年來,一批作家從這里走向全國,如周濤、劉亮程、董立勃、沈葦等,他們以文字呈現新疆面貌,是中國西部最巍峨壯麗的文學景觀。創(chuàng)作的繁榮呼喚批評家的出現,何英在此背景下開始了她的批評寫作。與眾多處于邊遠省份的研究者一樣,她最初關注的是腳下這方水土,聚集那些貧瘠土地上倔強生長的詩性光芒。跟創(chuàng)作需要建立根據地同理,文學批評也需要尋找屬于自己的根性,地處中心的批評家往往只在意那些已經典化了的作家們,而忽視來自邊緣地帶的活力與異質性美學,造成文學場域的傾斜,這要求本土批評家來矯正。只有在生存體驗和生命情感方面與作家感同身受,才能對文本中的景象描寫與情感抒發(fā)產生審美經驗的共振,以此去體悟或欣喜,或悲傷,或憤懣的內在情緒。何英的首部文學評論集《呈現新疆》,體現了她對滋長于這片土地上的文學精神的熟稔。新疆文學不同于內地的美學質素,如酷烈自然條件下生長出的野性力量,粗糲而漲溢著蓬勃的人性風采,面對群山萬壑游目騁懷的生命放縱等等,都與西域高原的地理物貌相統一。那種熱烈、直白、火辣辣的情感表達,如音樂創(chuàng)作中的高亢嘹亮之聲,極少小情小調的靡靡之音。從這些作品中,她天然地感受到一種豪氣,如仗劍遠行的女俠,以筆為劍開辟出一片文學的疆域。
何英對新疆作家的論述、敘述與評論同步呈現。她以熱情的筆觸去呈現作家文本之外的景象,如生活、工作、郊游等,在一些傳統批評家看來,這樣的描寫是犯大忌的,因為不合“學術規(guī)范”,甚至還會落下“人情批評”的口實。然而文學是情感的呈現,一個作家鮮活的文學精神,都是滋生于那些日常生活的細節(jié),只要他不是靠面壁冥想的寫作者,了解其行跡、性格,對探究其文學世界,有益無害。我們當下的文學批評,在知識疊加的玄學化之路上越走越遠,那些豐饒的細節(jié)之美,靈魂閃現的神采之美,已愈發(fā)難覓蹤跡。何英對新疆作家的解讀,注重探究文本背后的民族審美心理,論述直接切入文本,以隨筆體批評的自然與隨性,將精彩的神髓呈示出來。良好的藝術感受力與敏銳的觸角,使得她對創(chuàng)作前沿的信息捕捉及時準確,并能迅速作出價值判斷,史論與個案解析相結合,互為補充,相輔相成。即使對劉亮程長篇小說《虛土》的綜合性研究,言說方式依然是隨感式的,有著傳統文論頓悟的特點,評論從七個方面切入,論及小說的鄉(xiāng)土物象、作家的感官體驗、繁復的文本結構、象征的意外之義、哲理意緒和孤獨之感等,將理論概念較好地化用于批評表達中,體現了一種及物式的批評。
走向寬闊的文學格局
任何一位有抱負的批評家,都不會滿足于僅做單純的作品解讀,在進行了大量文本分析積累之后,對文學思潮、文學現象的整體性歸納應成為必然。何英的成長也體現在觀察視角的變化上,從《呈現新疆》中對新疆文學的關注,到評論集《深處的秘密》中,批評的格局發(fā)生了顯著變化,那種零碎的、即興式的點評逐漸形成了整體性與系統性的理論呈現。一組長文分別談及“理論的過剩與敘事的消融”“當代文學的十個詞組”“疲勞的文學 疲勞的批評”“‘70后的身份焦慮”和“當敘事遭遇信息”等,涉及了較大的知識面和信息量,既有文學理論之于批評界影響的判斷,也有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多種癥候的評說,還有作家代際遭遇的尷尬,以及文學在信息時代面臨的失語困境等。她的目光已超越了西部高原的群峰阻隔,而放眼于全國文藝界的最前沿,以世俗的眼光來看,她的成名也與這批文章不無關系。理論被她化為一把無形的手術刀,將作品抽絲剝繭般地一層層解開,向著核心的關鍵部位挺進,寥寥數語便將一個現象解析清楚,并且融現象陳述、病癥分析和觀點評判于一體,顯示了舉重若輕的功力。與那些動輒長篇累牘、層層注解,只見知識堆砌不見性靈張揚的學報體文章相比,這種文風更能體現批評家的藝術修為。長年經受新疆地域風格的浸染,何英的文學批評不拖泥帶水和虛與委蛇,不受制于某種名流影響或權威論斷,快人快語地直接進行審美判斷,體現了獨立言說的品格。當代文學批評的病癥之一是批評家對文本引述太多,通篇引文或注釋,對一些與論點關系不大的原文也大段大段地征引,原本應作為主體的個人創(chuàng)見部分,卻往往一筆帶過,顯示了批評家內心的匱乏,普通讀者都能夠輕易看懂的小說情節(jié),也要不厭其煩地解釋分析,這種饒舌的寫作未嘗不是一種“注水”?這也是批評文章愈發(fā)不被讀者尊重的原因,是批評失語的表現。批評的尊嚴在于創(chuàng)造一種思想,引領一種潮流,深度的智性開掘與形象的語體表述相得益彰,在挾著“風雷電”的同時,給讀者以啟悟。何英對王安憶、殘雪、嚴歌苓、林白等當代重要女性作家的評論,總能抓住核心與重點,即使引述她們的作品,也以簡短幾句就概括作品的思想題旨與美學意蘊,而且精準到位,有點穴之功。在看似不動聲色的評點背后,是批評家龐博的閱讀量在支撐,只有經過大量的披沙揀金、去粗取精,她的目光才不會被海量的泡沫信息淹沒,而散失了尋找海礁的信念。
在何英的批評實踐中,長文與短評雙管齊下,各顯其長。報紙的文章短平快,能及時傳遞來自文學現場的聲音,卻容易一陣風吹過留不下沉淀的價值,寫到一定程度,必然要向整體性理論建構的方向努力,這是批評家走向厚重的標志。只有對某個重要思潮、文學流派或重要作家作出深度闡釋,文章才具有生命力,并對提升讀者審美素養(yǎng)有所裨益。因此,學院派批評的優(yōu)勢凸顯出來,重知識譜系的梳理,強調邏輯推理的嚴密,追求論斷的客觀而扎實,是批評得以走向深刻的重要因素。何英的理論積淀足以支撐她作出縱深的理論演繹,對現場的“及物式”批評又使其文字有著鮮活靈動的魅力,兩者結合便能形成知識與文采俱佳的批評風采。近年所寫的《劉亮程論》《作家六十歲——以<帶燈><日夜書><牛鬼蛇神>為例》和《鄉(xiāng)土小說的三種面目——以莫言、賈平凹、閻連科為例》等綜合性論述中,一種保持銳氣的評說并未因年齡成熟和界內名聲的鵲起而有所改變,反而愈發(fā)凌厲,理論化為武器,論述更加理性而有力量??陀^地說,這些帶有綜論性質的文章才是何英批評高度的代表,也是她留給文壇具有標志性意義的存在,之前那些短評與隨感,是一種積累、儲備和保持與文壇前沿親和力的訓練,幾者必不可少。就專業(yè)的閱讀而言,我們顯然更期待后者。對某個問題能有詳細而扎實的論述,于思想有所啟迪,而不是如快餐文化浮光掠影,蜻蜓點水般迅疾而逝。
凌厲與詩意的話語之風
事實上,真正讓何英名噪全國的,是她一系列帶有鋒利批判的文章,她的“批評家”身份經由那些凌厲的話語造就。國內知名學術刊物《南方文壇》《長江文藝評論》等都做過她的批評專輯,《文學自由談》兩次在封面刊登其照片,《文學報》更是對她關愛有加,首屆茅盾文學新人獎也頒發(fā)給了她,可見優(yōu)秀的批評家在當下還是不易被忽視。近年來的這類文章多收在《批評的“純真之眼”》中,該書列為作家出版社“剜爛蘋果·銳批評文叢”之一種,出版者將其定位為“敢說真話、有力量、有風骨、敢于亮劍”,是何英被界內認可的重要標志。通讀她的評論文章,會發(fā)現一個有趣現象,她對新疆作家抱有極大的言說熱情,做過系統的文學史論述,也進行過大量的個案解讀,然而卻少見批評之語,多是肯定性的。而對內地著名作家莫言、賈平凹、閻連科等,卻絲毫不留情面,有些批判語言之激烈,讓讀者都吃驚。這是否出于一種批評策略的需要?對邊地作家,因其邊緣性地位,以鼓勵為主,而處于中心區(qū)域的作家,文學界往往缺少對其批評之音,但他們的作品也經受得住批評和闡釋。一方面,著名作家創(chuàng)作的文本能夠激發(fā)批評家的問題意識;另一方面,他們也具備聽取批評之聲的涵養(yǎng)和雅量。“那些我寫過的作家,不管名氣大與不大,我和他們沒有恩怨,孤懸塞外的我在一隅寫一個陌生人,我是自由的。我對他們沒有惡意,甚至還頗為欣賞,我感興趣的人我才費心費力地不惜動用透支我跟魔鬼梅菲斯特簽約祈求來的那點力量,借用他們的作品追求我所謂的詩意的靈見”。這是她對自己從事職業(yè)的“夫子自道”,只是我們有必要追問,鋒芒太盛是否會灼傷自己?在一些問題的判斷上,她的言語不乏過激之處,當痛快地橫掃一切之后,是否也應該檢視自己的論斷,究竟能否站得住腳。在我看來,與著名批評家謝有順的兩次較真,一次是關于周濤散文的評論,一次是關于《秦腔》的評論,都有過火之嫌。以后者為例,謝有順的《尊靈魂,嘆生命——賈平凹、<秦腔>及其寫作倫理》,從四個維度展開對《秦腔》及賈平凹文學世界的解讀,可見出作者想通過一部作品的闡釋來建構一種文學整體觀,《秦腔》是完成這個理論預設和構架的重要支撐,顯示了一種理論雄心,至于說能否實現這個意圖,另當別論??珊斡s道:“《秦腔》讓我看到了中國人的精神矮化。不論哪個人物,哪怕他身遭了怎樣令人同情的苦難,最后依然看不到這些苦難所帶給他的靈魂上的痛苦和抗爭,人們只是在承受在消解在保命,在相互看笑話。而作為敘述者的賈平凹則更是一副事不關己的冷漠,他熱鬧的敘述更像是在隔岸觀火,故鄉(xiāng)和鄉(xiāng)親的是是非非在遠離他的地方自己排演,他是真的不愿說‘知道還是他就沒有這個思想能力?一部作品若是就這么匍匐在地面上,沒有任何可以想象的出口,你能說它是一部多么了不起的作品?”這樣的論斷多少顯得有些武斷?!肚厍弧肥欠袢缢匀绱瞬粷鷷呵也徽?,回到謝有順的論文(盡管何英文中并未指出此文作者的真實姓名,僅以“謝姓論者”指代,但熟悉當代文學批評現狀的人,不難看出或檢索出文章作者是誰,因此“謝論者”便顯得畫蛇添足),它的不足之處是在文學整體性上沒有進行更詳細和更具說服力的闡述,導致言不盡意,“對賈平凹作品的解讀,本該需要深刻剖析以確證其文學維度的地方卻又多語焉不詳,多少有點讓人難以信服;而有的解讀又有過度闡釋之嫌”。何英既沒有看到謝有順建構文學整體性的努力,也沒有有效點出其論述存在的缺失,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
優(yōu)秀的寫作者往往都兼長幾副筆墨,從事批評的人,在知識演繹中耗費腦汁的同時,也需要以感性化的書寫來調節(jié)身心,可惜在當下的學術評價體系中,文學批評已被驅逐于末端,處于學科鄙視鏈的最后一環(huán),尤其在高?;蚩蒲袡C構,似乎不寫出體大思深的大部頭專著,就不能稱為“學術”,不能顯示寫作者的學問,自然也不能獲取實利,導致多少有性情的批評家不得不整日為“體系”而勞苦。批評文章越發(fā)“規(guī)范”,面目越發(fā)可憎。好在何英身在文聯作協系統,雖是從事研究,卻也便于創(chuàng)作,她本來就是靈氣逼人的女子,那些板滯的學術自然無法窮盡她對于世界和人性諸相的理解,于是寫了大量靈性文字,結集為《閣樓上的瘋女人》。這是一部集才華、靈性、見識、文筆于一身的隨筆集,風采華美,靈氣四溢。身為女性,她對文學史上的女性形象、女性作家或潛隱或顯露的靈魂有深切感知,論述探幽入微,對“女子無才便是德”的陳規(guī)陋見進行了入木三分的批判,為歷史上那些因才致禍不得善終的絕色才女,掬一把同情之淚。對《紅樓夢》多位妙齡女子命運的解析,可見出一名批評家勘破藝術堂奧的機心,既有細節(jié)捕捉,又有靈魂律動,決定文字品質的,卻是作家知人論世的深刻與機敏。這些獨見機杼的解讀,呈現了她作為一位有思想、有個見的寫作者的灼人才華。對大量材料做到化繁就簡,舉重若輕,文字表述翩若驚鴻,體現了一種不被學術規(guī)范所掛礙的隨性與自由,是何英最好的文字。
何英文學批評的高度,源于對文學現場的熟悉和文學創(chuàng)作規(guī)律的獨特感悟與理解,包括某種程度的偏激,也體現為一種“片面的深刻”。對一名批評家而言,銳氣的優(yōu)與劣是事物的一體兩面,如何平衡轉化,揚長補短,在追尋詩意的靈見中,構筑文學批評更加強健的公信力,是我們對何英的熱切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