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紅
馮小剛的電影《芳華》,被加入了很多元素,比如青春懷舊、階層差異等,但歸根結(jié)底,它還是借了灰姑娘原型。
女主角何小萍,四歲時親生父親被送去改造,她作為拖油瓶來到繼父家中。母親變得陌生,只摟著她睡過一次覺,還是在她發(fā)燒的時候。
因為澡票要一毛五,母親輕易不許她洗澡,導(dǎo)致她身上總有一股泔水的味道。到了部隊,她終于可以洗澡了,但戰(zhàn)友們還是嫌她味道大,她太愛出汗了,不管是女兵男兵,一概對她各種嫌棄。
她一再被命運不公正地對待,被發(fā)配于骯臟的角落,但她本人如此無辜,即便偷了林丁丁的軍裝去照相,最多就是一點兒無傷大雅的虛榮。更何況,她是要把其中一張寄給羈縻中的父親,說是孝心也可,這種做法,的確安慰了那個歷經(jīng)苦難而未能見天日的男人。
何小萍終究獲得了她的南瓜馬車和水晶鞋,倒不是嫁給了王子,只是和她所愛的人在一起了。雖然劉峰失去了一只手臂,何小萍容顏蒼老,但“每次戰(zhàn)友聚會,別人都是一臉滄桑抱怨著生活,而劉峰和何小萍,卻顯得平靜溫和,他們彼此相偎一生……”這種難得的自洽,難道不是命運對他們的獎賞?
何小萍也罷,劉峰也好,始終都能保持一種有尊嚴的平靜,并沒有被真正地摧毀。
嚴歌苓的另一篇小說,名叫《耗子》,說文工團里來了個名叫黃小玫的女孩,看上去總是臟兮兮的,低智又迷亂,不懂得分寸,行為猥瑣,無論是女兵還是男兵,都合起伙來欺負她。她急于與別人結(jié)盟,所以倍加配合地把自己變成取笑對象。
黃小玫的親生父親也被打成了右派,母親也改嫁了,在繼父家中,她也受了很多委屈,所不同者,同樣的苦難,在何小萍身上,只是一種物理性的重壓,到了黃小玫身上,卻起了化學(xué)反應(yīng)。
她懂得識別母親在繼父面前那種“有點賤的神色”,接受母親鬼祟的給予,她變得骯臟而且失調(diào),身上的氣味,不只是沉迷練功無法自拔使然,“她把食堂打來的糖醋蒜頭藏在抽屜里當(dāng)點心吃,被查內(nèi)務(wù)的分隊長搜了出來”。
黃小玫被人嫌棄的地方還有,她將不堪入目的食物殘渣藏在抽屜里,“干巴巴的油條,啃得缺牙豁齒的饅頭,星期天早餐的炸花生米,星期四午餐的鹵豆腐干”,她像個老鼠一樣,于黑暗中消耗這一切。如果說這些都還是生活小節(jié),在“胸罩事件”中,她的表現(xiàn)堪稱猥瑣。
并不是指在胸罩里面縫搓澡海綿的行為,這個在電影里為女兵們所不齒的行為,談不上猥瑣,只能顯示出這些女兵的虛偽霸道。在小說里,黃小玫扮演的角色,不是被侮辱與損害的何小萍,而是那個無聊地守在陽臺上,試圖“人贓俱獲”的“小芭蕾”。
在《耗子》里,其他女兵對于晾衣繩上那個“墊了海綿的乳罩”只是看看就走開了,只有黃小玫在陽臺上,佯裝壓腿,實則帶著一種狩獵般的激情,等待著那胸罩的主人出現(xiàn)。
“熄燈后乳罩的主人一定會出現(xiàn),黃小玫對此很有把握。她想邀請穗子她們和她一塊兒看好戲,讓她多兩個眼證。夜晚冰冷黏濕,典型的成都冬夜。黃小玫原本就過分豐厚的頭發(fā)在濕氣里徹底伸展開來。此時誰若看見她,真會給她蓬起的頭發(fā)嚇一跳。”
黃小玫向來有著窺私的興致,“每年例行的身體檢查,她就是憑著耐心等到最后,然后混進婦科檔案室,和某個護士搭上訕,偷看到其他女兵的檢查記錄”。
這才是真正的摧毀,惡意已注入她的心中,并沒有美好的東西,被封存于骯臟的外表之下。她永遠不可能平靜溫和了,永遠不可能和誰相偎一生了,永遠無法獲得她的水晶鞋。
當(dāng)何小萍被郝淑雯她們堵在陽臺上,追問那個“可恥”的胸罩是不是她的時,作為觀眾,我們對于郝淑雯也會有一腔正義的憤懣,蕭穗子就毫不客氣地批評了她;可是當(dāng)蕭穗子知道黃小玫曾經(jīng)站在陽臺上,試圖抓住那個胸罩的主人時,“穗子會心里發(fā)寒,半晌無語……沒想到她會如此陰暗”,一直要到很多年后,才能明白黃小玫不得不這樣,她的“狩獵”和“窺私”都是一種自衛(wèi),她要隨時抵御外來的凌辱。
相對于《芳華》的不失溫情,《耗子》呈現(xiàn)了真正的殘酷?!斗既A》中的劉峰和何小萍尚能求仁得仁,這是命運留給他們的出口,《耗子》里的黃小玫是沒有出口的,失調(diào)已久的她,只能一勞永逸地瘋了。
《耗子》也許更接近生活的真相,在無盡傷害里,有多少人能夠成為何小萍那種受辱的圣女?更有可能的,是變作黃小玫這樣,假裝成正常人的瘋子。以她不動聲色的瘋狂,抵御外界的凌厲,一旦外界溫暖如春,她就會露出本相。
當(dāng)然,這個真相太可怕了,拍出來也不會討好。我們更愿意看灰姑娘苦盡甜來,不能忍耐一個被侮辱者化作怨鬼。我們會覺得尷尬,不知道持什么樣的態(tài)度,我們心中分明有厭憎,表面上卻要佯作悲憫,好在,善解人意的馮小剛并不打算難為大家,于是,我們得以在電影院里,為美麗、善良、無辜的何小萍的一生,百感交集,熱淚盈眶。
小學(xué)快畢業(yè)的時候,我們班上來了一個插班生,因為是新來的,她的一切被挑剔的眼光放大,包括她帶著某鄉(xiāng)特有的語音和用詞習(xí)慣。人們傳說她因為父母離異而轉(zhuǎn)到我們學(xué)校,傳說她因為媽媽不要她了所以她長了滿頭的虱子。我們害怕被傳染虱子,其實是害怕被傳染她的孤立。所以我們參與這些傳說,在交頭接耳中爆發(fā)出同盟者的歡笑。
那時候上體育課,經(jīng)常需要兩人配合,做一些仰臥起坐之類的活動。一般來講,都是由隊伍相鄰的兩人一組。所以,站在這名插班生旁邊的那名女生,一到需要合作的時候,就會各種找借口,有時不舒服了,有時想休息了,如果不得不勉強完成動作,也一副不情不愿的態(tài)度,擔(dān)心過于合作了,會跟這名插班生一起,成為被嘲笑的對象。
幸運的是,我們體育課排的隊伍經(jīng)常調(diào)整,不幸的是,有一次,排在這名插班女生旁邊的人,是我。
那節(jié)課是二人三足的比賽,我多么喜歡這個比賽,可是我要和這名插班生搭檔,與這名傳說中滿頭虱子、誰靠近她誰就會被嘲笑的女生搭檔。以前經(jīng)常有人會換搭檔,比如要好的朋友私下互換,但是我知道,沒有人會跟我換的。
沮喪的心情讓我磨蹭,磨蹭,我的搭檔沒有催促我,似乎知道這磨蹭的意思。最終,我們的各自一只腳還是被綁到一起,跌跌撞撞向前沖,結(jié)果我們竟然贏了。
我沒有受牽連,被孤立。但故事沒完,后來,我在課間收到這個插班女生的小字條,那時候女孩子之間流行傳遞小字條以表示友誼,具體內(nèi)容不記得了,具體內(nèi)容也不重要,不外是想成為朋友的意思。我忙不迭地、不屑地,把那字條扔了。我把這當(dāng)成一個笑話告訴了我別的朋友,于是她更加成為笑柄。
誰都可以自詡善良,事實上,人性的勢利,我不止一次在自己身上感受到。而且,我也可以肯定,很多人都會像我那樣。人們需要抱團,因為集體才安全。排擠同一個人,可以使一個小集體更有向心力。是的,我們也許不會主動去傷害一個弱者,但是以強者的意愿為圭臬,向強者示好,卻是本能。
上面的故事發(fā)生在小學(xué)快畢業(yè)那一年,當(dāng)時我們還算是孩子。但孩子的世界像濃縮的成人圈子,事實上,直到上大學(xué)時,甚至參加工作的初期,我都看到過類似的情況。
這些即將處于各種小集體的年輕人,也有可能遇到以上我敘述的那些事。如果要利用一下“過來人”的身份,我能想得到的是:永遠保持自省,盡量爭取強大。保持自省,是盡可能對自己的惡意有所覺察。而爭取強大,是因為,真正強大的人,不會輕易鄙視和輕慢他人,鄙視和輕慢都是暴戾之氣,是對主流的取悅。真正的強大是自由,既不需要集體給你安全感,也不害怕孑然獨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