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瑤
朱自清先生是我的老師,從1934年我在清華中國文學系求學起,系主任就是朱先生。以后在昆明入清華研究院,導師也是朱先生;畢業(yè)后在清華文科研究所工作,復員后又回清華大學服務,都是在朱先生的指導下做工作的。特別是在他逝世前的五六年,更是常常在一起。
關于他多少年來一貫的嚴肅認真的負責態(tài)度,凡是認識他的人都很熟悉。學生的報告或論文等,他總是詳細地加以批改和指導,絕不隨便發(fā)還了事。作者以前上他所授的“文辭研究”一課,因為是關于中國文學批評的專門課程,內容比較枯燥一點,班上只有作者一人聽課;但他仍然如平常一樣地講授,不只從不缺課,而且照樣地做報告和考試。1948年6月初,在他逝世前兩個月,他的胃病發(fā)了,吃一點東西就要吐。他沒有吃(東西)就上課去了,結果在班上大吐,由同學們扶回家里。作者去看他時,他說如果過三兩天還不能起床,就囑作者代他上“中國文學史”和“中國文學批評”兩課程,但休息了幾天后,他又勉強自己去上課了。一次在清華中文系歡送畢業(yè)同學的會上,他勖勉同學說:“青年人對政治有熱忱,是很好的事情;但一個人也應該把他的本分工作做好,人家才會相信你?!边@是朱先生自己的做人態(tài)度。這種嚴肅的負責精神,整個地貫徹著他一生的治學和為人。
他雖然負責,并不攬權,更不跋扈。相反地,和藹成了他生活的習慣。尊重別人的意見是他經(jīng)常的態(tài)度。路上遇著,老遠就跟人點頭,不論是同事、學生或工友。你隨便告訴他點事情,他總會謝謝你的。他主持清華中文系十多年,從來沒有役使過助教或同學;和每一位的情感都是很融洽的。雖然是這樣的謙虛和藹,他自己的信念卻很堅定。據(jù)趙鳳喈所寫的《懺悔錄》說:他競選國民黨的偽立法委員,找朱先生簽名贊助,朱先生說“我不能簽名”。在他逝世的前兩日已經(jīng)開刀后臥在醫(yī)院的病榻,還諄諄囑咐家人,說他已經(jīng)簽名拒絕接受美國的“救濟”,以后不要買他們的配售面粉。朱先生在《論氣節(jié)》一文中,解釋“氣”是積極的有所為,“節(jié)”是消極的有所不為。從他平生的言行中,我們領略到了這種中國人民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古狷者的耿介態(tài)度。
朱先生逝世前半年體力漸弱,面目清癯,體重減低到35公斤,走一點路都很吃力。他自己也很為身體擔憂,但工作卻毫不減輕,一清早就坐在桌子前。他當然也有衰老的感覺。不過并不因此消極;他把唐人的詩句“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改寫作“但得夕陽無限好,何須惆悵近黃昏”,寫好放在寫字桌的玻璃板下邊,當做自己的警惕。這種負責工作的精神是何等的嚴肅!
朱先生這病已拖了十幾年,如果不是在反動統(tǒng)治下多少年生活的顛沛和艱苦,朱先生是絕不會死的。1945年在昆明,胃病也曾嚴重地發(fā)過一次,暑假他去成都,打算在成都四圣祠醫(yī)院根治,但“八一五”的勝利到了,他寫信告訴作者說:“胃病已暫平復,勝利既臨,俟到北平再為根治?!闭l想回到北平的日子,精神物質比抗戰(zhàn)時期都難過呢!一直拖到胃上穿了大洞才借錢入醫(yī)院,而體力已衰弱得不能支持了。竟這樣結束了他的一生。
從左至右:朱自清、羅庸、羅常培、聞一多、王力 攝于昆明
為了整理編集朱先生的“全集”,我有機會把他的遺作全部讀了一次,特別是他的日記部分,使人感觸最深。(后來《日記選錄》部分未收入《朱自清文集》,但于60年代初發(fā)表于上海文藝出版社所出之《中國現(xiàn)代文藝資料叢刊》第三輯。)
作為一位學者和教育工作者,朱先生的認真和負責的態(tài)度,多少年來是一貫的。1936年起他開始授“中國文學批評”一課,日記云:“此科目必須以大部時間處理研究之。”學校初遷昆明時,一切還在草創(chuàng),他負的行政事務很忙,1939年1月12日的日記即云:“自南遷以來,皆未能集注精力于研究工作,此乃極嚴重之現(xiàn)象。每日習于上午去學校辦公,下午訪友或買物,晚則參加宴會茶會,日日如此,如何是好!”這可看出他對學術工作是如何的熱忱和負責。這精神也同樣可從他對青年的愛護上看出來。1935年“一二·九”學生運動后,12日清華學生又進城游行示威,越鐵路由西便門沖城時,他怕學生受迫害,即隨在學生后面,想勸回學校。1936年2月19日夜,二十九軍士兵突入清華,捕去學生21人,當夜有六位女同學是避在朱先生家里的。1937年10月,學校初遷長沙,學生為請求貸金事與梅貽琦沖突,當月20日的日記云:“青年人對中年人之態(tài)度仍為現(xiàn)社會中最重要且最困惱之一問題,此責自不應由青年人負之?!毖酝庵?,對學生實在是很同情的。1945年昆明“一二·一”慘案發(fā)生后,朱先生于次日的日記云:“上午開教授會,選代表三人慰問同學,并參加今日下午之死者裝殮儀式。會中心情均極嚴重。約有二十教授參加儀式。余未往,但肅穆靜坐二小時余,譴責自我之錯誤不良習慣,悲憤不已。”“一二·一”運動是朱先生思想轉變的關鍵,這轉變正是由愛護青年的教師立場出發(fā)的。
無可諱言,朱先生思想和政治立場的轉向是晚年的事情,以前他是相信國民黨政府的。在“七七”前夕,“一二·九”運動后一年,1936年12月20日的日記云:“陳君來訪,談及國事,彼思想甚左,余坦白告以余之立場與政府相同?!钡饺詹⒉贿^問政治,1942年昆明學生發(fā)生倒孔運動后,國民黨拉攏大學教授入黨,在1943年5月9日的日記中,曾記載聞一多先生和他商量一同加入國民黨,因了他的拒絕,才都沒有加入。他思想轉變的時期和聞先生差不多,都在此后一二年,這當然是國民黨反動統(tǒng)治急驟法西斯化的結果。到1945年昆明“一二·一”學生運動時,他的立場已經(jīng)很顯明了。12月4日的日記云:“上午開教授會,為罷課三日后之問題激辯至六小時。決議包括三項:(一)為悼念死傷學生,由學校宣布停課一周。(二)慰問被侮辱同人。(三)向有關負責當局抗議。會中空氣緊張,且?guī)诪l分裂;但少數(shù)人未逞所欲,結果甚佳?!碑敃r有些國民黨黨團教授還意圖粉飾,但畢竟失敗了。次年1月20日,他簽名昆明文化界反內戰(zhàn)的時局宣言,2月22日,他促成教授發(fā)表對“一二·一”兇手李宗黃逍遙法外的抗議書。但朱先生畢竟是學者,在同一天他竟受了國民黨黨團分子的欺騙,在抗議蘇聯(lián)的東北問題宣言上簽了名;日記云:“對東北問題之宣言余同意簽名,但告以須不涉及內政,只為單純之愛國表示?!钡虑椴⒉荒菢訂渭儯稳盏娜沼浽疲骸皥D書館前有連續(xù)之關于東北問題演說,某君似為首腦。會后有示威游行,但聯(lián)大學生極少參加,大部皆作壁上觀。此顯然為黨團領導,甚悔前者對東北問題之簽名?!边@是當時國民黨分子導演的得意之作,一直扮演了好幾天;在朱先生的日記中,也好幾次后悔他上了一次當。但顯然的,他的態(tài)度反而更堅決了。聞一多先生被刺的時候,他已經(jīng)準備復員,到了成都,7月17日的日記云:“報載一多于15日下午5時遇刺,身中七彈。其子在旁,亦中五彈,一多當時斃命,其子仍在極危險情況中。此誠慘絕人寰之事。自李公樸被刺后,余即時時為一多之安全擔心,但絕未想到發(fā)生如此之突然與手段如此之卑鄙!此成何世界!”以后他在各處參加追悼會演說,為文紀念,更擔負起整理編輯《聞一多全集》的重任,這難道僅只是為了個人的私誼!
復員以后,他隨時參加青年人的聚會,朗誦詩,扭秧歌,寫進步的文章,主張為人民的文學,談詩的階級性;態(tài)度顯然是更激進了。1947年2月23日,簽名抗議北平當局任意逮捕人民書,5月26日,簽名呼吁和平宣言,而且他持宣言稿到處請人簽署;日記云:“即訪新林院北院諸友征求簽署,共遭四次拒絕?!?948年7月9日又簽名抗議“七五”槍殺東北學生事件。當日日記又云:“讀《論知識分子及其改造》一書,內容新穎扼要,對個人主義之論述警辟。”23日他扶病參加《中建》半月刊召集的座談會,討論“知識分子今天的任務”,他主張知識分子亟需改造,但以前過久了“獨”的生活,現(xiàn)在要變向“群”的方面,這過程很艱苦;他身體不好,要慢慢地來。但在這以后20天,他就逝世了。這樣一位對學術有造詣的學者,一位努力了二三十年的文藝作家,一位愛護青年的教育工作者,而更重要的,一位立場進步堅定而又有決心來改造自己的大學教授,他沒有機會看到他所渴望已久的解放后的新中國,這是他的不幸,也同樣是人民的不幸。
朱自清與家人
朱自清與妻子陳竹隱
那是1948年8月6日,從早上九點鐘起,清華中文系的同人還和往常一樣地集聚在工字廳里,評閱新生入學考試的國文試卷。朱先生下一學年休假,身體又不好,沒有參加普通的閱卷工作;只等各地的考卷都來齊了,他再來評閱投考研究院的一部分。校方每人發(fā)給兩百萬元(當時的“法幣”)的閱卷費,余冠英先生提議大家以一日所得,聚餐一次。大家笑笑,自然是贊成的;但自然也覺得是等朱先生來了才舉行的。一切都和平常一樣,并沒有什么不幸的預感。十點多鐘的時候,看見朱太太匆匆地跑到工字廳里間,和外文系主任陳福田說話,接著便一塊走出去了;大家也都沒有留意。又過了半個鐘頭,我偶然出外邊去,還看見他倆在院子里講話,是說醫(yī)生的事情。我也并不十分在意;那半年中,朱先生的胃病已經(jīng)發(fā)過三次,但過幾天又看見他曳杖出行了,又坐在辦公室里工作,體力雖然明顯地衰弱了,面貌也異常清癯,體重只消瘦到35公斤,但見了人還和往常一樣地娓娓談笑,是絕不會使人聯(lián)想到意外的。我想大概是陳福田有好醫(yī)生來介紹的,他患胃疾已經(jīng)十幾年。下午又去閱卷,才聽浦江清先生說朱先生的病是五號夜里發(fā)的,校醫(yī)說可能是盲腸炎,上午已經(jīng)送到北大醫(yī)院去了。盲腸炎的割治在現(xiàn)在醫(yī)學本來是很簡單的手術,但朱先生的體力實在太衰弱了,總使人心里擔憂。第二天得到的消息,說開刀已經(jīng)完畢,仍然是胃潰瘍,已破了一個洞,但經(jīng)過情形良好,可以說已經(jīng)脫去危險期了。
8號是禮拜天,閱卷的工作停止了,好幾位同事都進城去看朱先生,我也去了。他安靜地躺在病房里,鼻子里有醫(yī)生插著的管子,說話很不方便;但仍然在說話,神志很清楚。他聽醫(yī)生說十二指腸可能還有毛病,深恐這次開刀并不能斷根;又囑托說研究院的試卷請浦江清先生批閱,并對外邊的許多事都很關心。我們自然是勸他少思慮,多休息,這些都用不著操心的。這時才相信了醫(yī)生所說的危險已過的話,大概靠得??;覺得只要靜養(yǎng),復原是沒有問題的。
9日過了一天,10日中午,醫(yī)院用電話通知清華大學校方,說朱先生的病很危險。下午我趕著到了醫(yī)院,去看他的人已經(jīng)擠滿了一院子,醫(yī)生都不讓和病人見面。朱太太已經(jīng)好幾天沒有睡覺了,對大家敘述著病況和醫(yī)生的診斷;據(jù)說是轉了腎臟炎,腎臟完全失去了功能,肚子很脹,已有輕微中毒的現(xiàn)象。醫(yī)生口口聲聲說開刀的經(jīng)過是沒有問題;但現(xiàn)在轉了別的病,所以情形很嚴重。從醫(yī)生的表情觀察,大家都意識到是很危險的。朱先生的神志據(jù)說還很清楚,但無力說話;他的三個孩子也進去看他了,沒有說什么,大家默默地都含著眼淚。他囑托家人說他已簽名拒絕“美援”,不要買美國的配售面粉,就是這天的事。
次日上午,懷著一種不能抑制的焦急的心緒,又坐在工字廳看卷子;一面靜等著城里報告病況的電話。11時,知道朱先生已經(jīng)小便了一百西西,心里平靜了一點,想來腎臟的機能是可以慢慢恢復的。但到下午,朱太太又打發(fā)人來說病況嚴重,說有小量的鮮血吐出,醫(yī)生承認是胃部新出的;喘氣,肺部有發(fā)炎現(xiàn)象,正用人工輸進氧氣。又說如果胃部的血出多了,只有第二次開刀。胃部怎么會又出血呢?常識的判斷也恐怕是開刀的手術上有問題;本來起初是由陳福田介紹北大醫(yī)院的外科主任關大夫親自開刀的,關是北平有名的醫(yī)生,又是清華校友,但臨時卻換了一位姓朱的大夫。醫(yī)生的談話處處想說明開刀的經(jīng)過沒有問題,嚴重的是發(fā)生了另外的病。大概起初醫(yī)院并沒有很注意,像照應一個普通小病一樣地應付過去了;9日起才感覺到這病的嚴重,又對于關大夫沒有親自來有一點歉疚,于是處處說不是胃的毛病,對病人的照應和關心也較前增加了。
12日上午,我實在看不下卷子了,走出來吃了點東西又進城去了;醫(yī)生的報告和昨日一樣,胃也并沒有大量出血,看樣子今天是不要緊的。11時多他要起來大便;就這一次,扶上病床去就逝世了!時間是1948年8月12日11時40分。沒有說一句話,沒有留一句遺言。大家?guī)滋靵矶己蛟谠鹤永铮酥焯?,誰也沒有瞻仰到他最后的目光。就這樣地結束了他的一生,從入院到逝世只有六天。
13日,這不祥的日子,天下著雨,是那年第一個秋涼的早晨,但人的心境卻更凄涼,八點多鐘大家就都又擠到北大醫(yī)院里,院子小,人很多,天色陰暗落雨。學生,同事,清華、北大的許多人都來參加了。先是瞻仰遺容,隨后一具薄棺,簡單地,或者說是草率地立刻就入殮了。接著便抬上了卡車,送葬的人坐了幾輛汽車,一直開向了阜成門外的廣濟寺下院,在那里舉行火葬。就在這個荒涼的古寺里,將棺木安置在那個嵌著“五蘊皆空”的匾額的磚龕中,用泥和磚封起前面來,龕頂上有一個煙囪;由馮友蘭先生主祭,大家舉行了一個簡單的儀式以后,開始在下面舉火了。前邊肅立著一百多人,啜泣的,失聲的;煙一縷縷地從龕頂上冒出,逐漸多也逐漸濃了。就這樣完結了一個人的最后存在,那在社會上活動了多少年,產(chǎn)生了多少成果的形體。骨灰是要兩天后才能來取的;朱太太和她的孩子,仍由她的朋友暫時陪著住在城里。我和很多的清華同事們,疲憊地凄涼地拖回了清華園。
隔了一天,15日早晨,是應該領取骨灰的時侯了。一早我就進了城,照料著買好香燭祭物和盛遺骨的瓷罐等;接著便陪著朱太太,他的三公子喬森,四公子思俞,坐車到廣濟寺去。11點鐘,又到了那個荒涼的古寺,又站在那個磚龕面前;一切都和前兩天離開的情形一樣,只是站著的人少了,更增添了不少凄涼悲痛的感覺。和尚把用泥封著的龕門打開,里邊什么也沒有了,除了地下的一些灰。朱太太嚎啕著,其余的人哽咽著;這就是一個嚴肅地從事學術文化工作的人的結束!和尚用鐵篩把骨灰篩過了一次,剩下的倒在屋檐下,大家開始來檢取遺骨,燒得很干凈,很碎,很少有長到二寸的大塊。大家耐心地撥來撥去,不放過一個微小的碎片。一塊、兩塊、一片、兩片,懷著一種無可奈何的悲痛的心緒,傾出這活著的人所能盡的最后的忠誠。
下午兩點半鐘到了朱先生那個離開了十天的寓所;一切和以前一樣,只是里面失去了主人。將靈骨供奉起來燒奠了一次,把朱太太扶在沙發(fā)上休息;我又走進了朱先生的書房。冷清清地,但并不凌亂,寫字桌上的文具、煙斗,和以前一樣地陳列著;玻璃板下面仍然是那兩句“但得夕陽無限好,何須惆悵近黃昏”的詩句;抽屜里擱著半篇文章,題目是《論白話》,只寫了1700字,還沒有完成,一切都和平常一樣,像是主人臨時出去了似的。但現(xiàn)在主人是再也不會進來工作了,《論白話》是永遠也不能完成了,永遠的!我悵惘地退了出來,又踱到朱太太旁邊;她說接到了她長子邁先從蚌埠來的電報,說17日可以飛到北平。她哭著說:“他來了能看見些什么呢!活活的一個人,只剩一把灰了。”您怎么勸慰她呢?您能說她說的不對嗎?
我默念著,這十幾年來的每一件事情,這十天間的種種經(jīng)過,我不能勸她,我也有抑制不住的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