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滿子

搞笑的胖子

事實上，從古至今，胖子撐起喜劇的半邊天，而且他們無須說什么、做什么，只要足夠胖。因為胖而引人發(fā)笑的傳統(tǒng)，可以追溯到電視和電影發(fā)明之前的數(shù)百年：舞臺時代的喜劇演員里，胖子總是最受歡迎的那個，只要他走上臺來，觀眾席里就已經(jīng)升起隱隱的笑聲。

從中世紀到文藝復興，再到大銀幕、小銀幕全面登場，娛樂領域的載體改頭換面，可是胖子的喜劇效果依舊只增不減：美式傳統(tǒng)喜劇里，從動畫片《惡搞之家》《辛普森一家》的主人公到20世紀50年代大受歡迎的情景喜劇《蜜月伴侶》，主要的笑點，都圍繞著一個胖胖的主人公展開。

在中國，豬八戒是《西游記》里唯一的喜劇擔當。他雖然看起來沒有孫悟空那么出風頭，但二師兄的存在可是相當重要：他給周而復始的打妖怪、救師父的敘事主線增添了無數(shù)輕松幽默的細枝末節(jié)，一部沒有豬八戒插科打諢的《西游記》，半數(shù)以上的讀者恐怕要讀不下去。

胖子的喜劇效果如此明顯，以至于喜劇片里即使沒有胖子也要創(chuàng)造胖子：像《老友記》里時不時就會出現(xiàn)喬伊、錢德勒等人幻想中發(fā)胖的形象，或者莫妮卡在減肥前肥胖的模樣。毋庸置疑，在演員們穿著增肥道具出現(xiàn)的那一刻，就是聲軌里驚呼和大笑的開始——無須表演、無須說話，如果再踮腳跳兩下，聲軌里的笑聲簡直就要爆炸。

胖子到底為什么這么好笑？

電影《完美音調》里的“胖艾米”也許能給我們一些答案：胖艾米的歌喉和舞技都毋庸置疑，但她在電影中的主要任務，卻是制造喜劇效果。在這一點上，她很成功，尤其是她那些令人拍案叫絕的一句話“包袱”：“我的好幾個男朋友”“我就管自己叫胖子，免得你們這些瘦子在背后這么叫我”“我在躺著跑步”……

不難發(fā)現(xiàn)，胖艾米說出“我的好幾個男朋友”之所以好笑，是因為觀眾認為她根本不可能有“好幾個男朋友”；而“躺著跑步”只能出自胖艾米，因為觀眾完全不會懷疑一個胖子犯懶的真實性。在大眾觀念里，胖子代表了貪吃、懶惰、笨拙和缺乏（性）吸引力。而當胖子們在銀幕上毫不掩飾地以這些特點進行自我調侃時，他們就成了最好笑、最可愛的胖子。

這種對于胖子的臉譜化人物設定甚至也被移植到真人秀節(jié)目的劇本中：胖嘉賓，尤其是女性胖子的“人設”，永遠是粗線條、憨厚、可愛又有點笨笨的。這種“人設”甚至會在綜藝節(jié)目中造成一種胖子“很受歡迎”的現(xiàn)象，因為男嘉賓都敢對一個女胖子大獻殷勤，制造各種喜劇效果，他們再怎么調戲、挑逗或表白都不會被當真，不會傳出緋聞，不會有人真的認為他在追求那個胖子。

陪襯的胖子

每一個美麗動人的女主角身旁，都需要一個胖胖的陪襯；每一個瀟灑英俊的男主角身旁，都需要一個胖胖的跟班。要知道，在周星馳電影里，“肥仔”林子聰不止一次作為陪襯的胖子的角色出現(xiàn)。甚至脫離周星馳后，林子聰?shù)膽蚵芬廊粵]怎么變——《仙劍奇?zhèn)b傳》里的茂茂，仍然是主角身邊插科打諢、可愛天真的胖子茂茂。

作為陪襯的胖子心寬、豁達、豪爽、實在，最重要的是，他們對男主角、女主角保持了絕對忠誠的友誼。他們在主角身邊出主意，主角犯錯的時候要給予體諒，主角難過的時候要給予安慰，他們就是為了陪襯主角而存在的。

現(xiàn)代的女權主義者總是抱怨文藝作品中的女性被物化，抱怨女性總是處于敘事的“客體”，但是真要論被物化的程度，胖子這個群體更為嚴重。

作為陪襯的胖子才是真正的“物件”：他們是故事片（尤其是都市題材的）的標配，因為他們穿針引線、推動情節(jié)；他們也是故事里和生活中最佳的朋友類型，因為他們的故事是用來輔助和補全主角們的故事的，他們不用有自己獨立的敘事線。他們只為主角的事業(yè)和愛情而憂心，從不用為自己的人生憂心。簡而言之，陪襯型胖子的人生，是可以忽略不計的。

勵志的胖子

所幸的是，最近幾年出現(xiàn)了“勵志的胖子”。這里的勵志說的不是胖子咬牙狠心、減肥成功，從此走上人生巔峰的勵志故事——這種故事太多，激勵著仍在庸庸碌碌的胖人改變人生。我所要說的勵志，不是胖子因為“變瘦變美”而走向人生巔峰，而是胖子仍以胖胖的身材走向人生的巔峰。前一種敘事，仍然在告訴觀眾瘦才會成功，變瘦是胖子們終生奮斗的目標和成功的標準；而后一種敘事，終于跳脫出大眾對于胖的固執(zhí)，踏踏實實地講了一個“人”的故事。這種重新審視胖子的思潮，來源于近幾年來女權主義者越發(fā)強烈地反對臉譜化形象、反對“身材攻擊”的聲浪。她們抗議社會將雜志里反復修圖后的“完美身材”作為范本，反對這種由媒體灌輸進人們觀念中的單一標準的美。

美劇《權力的游戲》不僅將女性的強大力量展現(xiàn)到極致，而且創(chuàng)造出一個翻天覆地的胖子形象：雪諾的“好基友”山姆。山姆的出場，一如所有連續(xù)劇里常見的陪襯型胖子：膽小、懦弱、怕事，只會掉書袋，被雪諾屢次搭救，成為他身邊的小跟班。

可是山姆卻沒有止于做一個跟班。他身體笨拙，腦子卻不笨，他讀過的書開始在嚴寒、詭異的長城邊上發(fā)揮作用。機緣巧合，他意外地用龍晶刺死了傳說中強大無敵、令人聞風喪膽的異鬼?！稒嗔Φ挠螒颉返闹鹘莻兡惴匠T我登場，可是七國角落里一個小小的山姆，也得到機會從被嗤笑、被欺負、處處要雪諾護著的懦弱小孩，變成一個有勇氣抵御外敵，更有勇氣保護自己心愛之人的男子漢；他不再是只會說“我從書上讀過……”的笨拙書呆子，他經(jīng)歷了戰(zhàn)爭、愛情，為理想而努力奮斗，品嘗了真實的人生。

最重要的是，在山姆變得勇敢、收獲愛情、明確目標并毅然決然地追求夢想，然后走上一條光明大道的同時，他依然很胖。山姆的勵志故事，不是一個胖子變瘦、變美、變得十全十美的人生勝利，而是一個懦弱渺小的胖子，變成一個強大自信的胖子的歷程。

山姆經(jīng)歷的一切，放在一個不胖的人身上，其實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成長勵志故事?？墒且驗橹魅斯莻€胖子，人們才發(fā)覺這個故事不落窠臼，稱贊它沖破了陳腐的敘事套路。終于有一個胖子，走上了一直以來只有瘦子能走的路。

也許山姆的存在，只是講述了一個直白得不能再直白的事實：有關胖子的一切臉譜化形象，都只是大眾觀念里毫無根據(jù)的狹隘臆測。和瘦子一樣，胖子也有不同的愛好、性格、特長和追求，胖子不一定幽默，不一定“蠢萌”，不一定忠誠，也不一定以胖自嘲。胖子唯一可以臉譜化的特點，僅僅是他們比別人胖。

（武鑫鑫摘自微信公眾號“壹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