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枕
內(nèi)容簡介:
周冉冉平平無奇,偏偏被人“一見鐘情”,不但威逼利誘同她結(jié)婚,更是將她“金屋藏嬌”。這樣的婚姻人人艷羨,只是周冉冉總在掰著指頭算,老公還有多久才能去世,她又有要等多久才能拿到那筆寡婦資金。
01
周冉冉嫁給謝一刀是在秋天。
她穿的婚紗不太合身,胸口總往下掉,幫她穿衣服的人嘆氣說:“周小姐,這樣您怎么走紅地毯呀?”
她也跟著發(fā)愁道:“不然多別幾個曲別針吧?”
那人說不成,扎到她怎么辦。外面忽然有人推門進來,催促道:“還沒好嗎?謝先生在外面等急了。”
誰都知道,謝先生從不等人,周冉冉幾乎是哀求地說:“我不怕扎,趕快弄好出去吧。”
她手腳發(fā)軟地走過去,看到禮堂里,謝一刀就坐在最前面。
說起來也奇怪,謝一刀有這么一個名字,可是長得偏偏冰冷優(yōu)雅,像是世家公子,其實他出身貧寒,十幾歲獨自出來打拼,全靠自己才有今天的地位。
等周冉冉走到他面前,他才慢慢地站起身來。周冉冉勉強擠出個笑臉,叫他:“謝先生……”
他“嗯”了一聲,向著她伸出手。周冉冉連忙把自己戴著手套的手放上去,這么一來似乎沒什么問題了,謝一刀沉吟一下,牽著她走到了神父面前。
婚戒被放在面前,小巧可愛,只是上面的鉆石小得可憐。
“手?!?/p>
謝一刀忽然開口,周冉冉茫然地看向神父,見他朝自己打眼色,這才反應(yīng)過來該交換戒指了。禮堂內(nèi)鴉雀無聲,周冉冉哆哆嗦嗦地拿過戒指,推入謝一刀的指尖說:“戴好了?!?/p>
他沒出聲,以目示意,周冉冉靈光一閃,自己把戒指拿來戴上了。好在她猜對了,謝一刀總算說:“那就這樣吧?!?/p>
他說完自顧自地往外走,周冉冉慌張地跟上去,差點兒沒剎住車撞到他身上。
這一下她又出了一身冷汗,再看他淡淡地轉(zhuǎn)過頭來,側(cè)臉好看得要命。
“怎么?”
“沒、沒什么?!彼Y(jié)結(jié)巴巴地問,“那我接下來去哪里呀?”
他似乎沒想過這個問題,想了一下才回答說:“我還有事兒,讓人送你回去?!?/p>
她看著他上了車,手下們也跟在后面,轉(zhuǎn)眼走了個干凈,只剩下她和神父。周冉冉凍得瑟瑟發(fā)抖,腰上的曲別針彈開了,扎在肉上出了血。她一邊吸著冷氣,一邊向著神父笑了笑。
“周小姐,謝先生要我送你回去?!?/p>
“太麻煩您了吧?”
“沒什么。”神父挺同情她,“拿人錢財。周小姐,還沒恭喜你結(jié)婚了?!?/p>
周冉冉想說謝謝,可是太冷了,凍得臉都僵了,最終還是什么都沒說出來。
她呼出一口白霧,看著枝頭最后一片葉子落下來,像是看到一場鬧劇,緩緩拉開了序幕。
這場婚禮沒有親朋好友,沒有鮮花祝福,有的只是不合身的婚紗同被刺破的肌膚,不合時宜到極點。
周冉冉被送回郊外的別墅,謝一刀回來時是在半個月以后的凌晨。他身上帶酒氣,看到她還有些驚訝,腳步頓了一下,似乎這才想起來她為什么會在這里。
“我吵醒你了嗎?”
“沒有?!彼B忙搖頭,“你要找東西嗎?我替你開燈。”
“不用,已經(jīng)找到了?!?/p>
說完兩個人又沒什么話好講了,周冉冉躊躇了一下,小聲問他:“今晚你要在家里睡嗎?”
“家里?”他反問一句,周冉冉這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說了傻話,這里哪里算是他的家呢?他卻又開了口,“那我先去洗個澡?!?/p>
他洗澡時間不算太長,出來時周冉冉剛好端著小餛飩走進來。窗子被推開半扇,周冉冉打個哆嗦,他看到了,就過去把窗戶關(guān)了起來。
這一點兒細(xì)心,周冉冉忽然覺得他不是那么不可接近了。他吃餛飩的時候她就在一邊等著,忽然聽到他說:“這幾天無聊嗎?”
“不無聊,有阿姨陪著我。”
謝一刀想了想說:“明天我安排個人,帶你出去逛一逛,你會開車嗎?”
“拿了駕照……還沒有上過公路?!?/p>
“那順便讓人帶你去選輛車,有了車你就能去市中心轉(zhuǎn)轉(zhuǎn)了?!?/p>
他說這些都是好意,周冉冉知道,可他這樣不由分說地塞過來,又讓人覺得是在跟下屬囑咐工作。他想想沒有什么遺漏的了,便問她:“你睡哪一邊?”
“靠窗的那邊。”
兩人第一次同床共枕,不越雷池一步,周冉冉?jīng)]有談過戀愛,不懂相愛的人該怎么樣,還好她同謝一刀沒什么相愛的意思,所以這樣平平淡淡的反而更好。
他跟她說了晚安就自顧自地合上眼睛。她在一邊,跟做賊一樣看過去,他閉目不語時,睫毛很長,鼻梁又挺,投下淺淺的兩道陰影,像是月亮親吻著他的面頰。
“你知不知道……”她在心里悄悄說,“我一點兒都不想嫁給你?!?/p>
02
謝一刀言出必踐,第二天果然派人來接周冉冉。
這人周冉冉也不陌生,就是前些時候主持婚禮的神父??粗苋饺蕉⒅约嚎?,他一笑,說:“兼職賺個錢?!?/p>
“那你究竟是不是神父?。俊?/p>
“我神學(xué)院畢業(yè)的?!彼f完,又補充說,“輔修了金融,現(xiàn)在在謝先生手下工作。”
周冉冉全靠努力才考上大學(xué),對這樣的高智商人才一向很尊重,便恭敬地請教他的名字。他眼中閃過什么,卻又微笑道:“我姓方,方鄴?!?/p>
兩個人去了市中心,方鄴帶著她一路挑三揀四,導(dǎo)購看到他笑得心花怒放,稱呼他是二少。他一擺手,嚴(yán)肅地說:“我今天就是個司機。”
小姑娘們都甜蜜地說:“二少真會開玩笑。”
周冉冉聽得一頭霧水,問:“二少?”
“她們瞎講的,看我拿著謝老板的卡,當(dāng)然要討好我?!彼f著,岔開話題。
回去的路上,他又沒話找話地問她:“你和謝先生怎么忽然決定結(jié)婚了?”endprint
“一見鐘情。”
她說完,臉就紅了,因為“一見鐘情”這個詞同謝一刀一點兒也不般配。只是她要怎么說?說自己和謝一刀的婚姻,只是單純的金錢交易嗎?
她想起那一天,同謝一刀的見面。
周冉冉局促地坐在座位上,呷了一口咖啡,卻被苦得一哆嗦。對面的謝一刀一直沒開口,他凝視著她,視線落在雪白的脖頸上,令她肌膚發(fā)燙。
許久,她才艱難地開口:“您有什么事兒嗎?”
他遞來一份合約,周冉冉不明就里,接過來一看就頓住了。那上面條條框框地寫得仔細(xì),從婚前財產(chǎn)分割到離婚協(xié)議,再到她能拿到多少酬勞。
可她又有些看不懂,因為不明白自己和合同里的乙方有什么關(guān)系。她茫然的眼神被謝一刀看到了,于是他紆尊降貴地同她解釋說:“我要和你結(jié)婚?!?/p>
他說的不是“想”,而是“要”,謝先生從不請求,他想要什么都能得到。
只是這次,他想得到的是一個女孩珍而重之的婚姻。
周冉冉回過神來,聽到方鄴說:“我看了他給你簽的婚前財產(chǎn)分割協(xié)議,你不要太在意,他這個人出來打拼,一向精明,也不是針對你,畢竟未來會發(fā)生什么,誰都說不清,現(xiàn)在分清楚反而以后方便?!?/p>
她“嗯”了一聲,并不想討論這個,可方鄴還在說:“他還給你留了很大一筆錢,就算未來有什么意外,你也能生活得很好了。所以謝一刀這個人,就是嘴硬心軟。”
這個周冉冉是知道的,這筆錢是當(dāng)著她的面被劃入賬戶的,只等未來到來,就能完全屬于她。
可她不能和別人交流這樣的事,只能默認(rèn)方鄴的話。方鄴從一邊的倒車鏡中看她,她坐在后排,局促又灰暗,頭微微垂著,清秀的面孔上寫了淡淡的傷心。
這樣一個小姑娘,心事兒能被人一眼看穿,利用她,除了心理上的負(fù)擔(dān),不會有任何危害。
方鄴緩緩勾起嘴角,不再用言語暗示她,卻聽到她小聲地說:“其實……他真的是個很溫柔的人?!?/p>
03
溫柔同謝一刀并不搭邊。
他現(xiàn)在做的是金融行業(yè),當(dāng)年強勢入行,半年就將圈子搞得血雨腥風(fēng)。有大佬派人同他“溝通”,卻被他反過來教訓(xùn)了一頓,這才成了人人尊敬的“謝先生”。
他工作忙,又是很久沒回去。車子被送到別墅,牌照手續(xù)一應(yīng)俱全,只是周冉冉并不開,將它停在車庫里。保姆問起來,她只是說:“太久沒開,我怕上路出意外……”
她說自己是馬路殺手其實是搪塞。謝一刀難得回來時,也問她:“不是說拿到駕照了,還是不敢開車?”
說話時兩人坐在餐桌兩邊吃飯,周冉冉本來在喝湯,聞言嗆咳起來。謝一刀將紙巾推過去,她狼狽地道了聲謝,這才回答:“我、我都忘了怎么開了……”
吃完飯,周冉冉以為謝一刀要離開,翹首盼望他趕緊走,自己好上去睡午覺,就聽到他說:“今天有空,帶你去練車?!?/p>
周冉冉想拒絕,卻又不敢,跟在后面,緊張得安全帶都系不好。謝一刀索性伸過手去,替她將安全帶拉過來,他的身子微微傾向她。周冉冉嗅到他身上的味道,說不清是什么滋味,冷而清冽,如同冬日的空氣。
她又要臉紅了,垂了眼睛遮住心底的想法。他的手一觸即收,將兩個人的距離拉到最安全的位置。周冉冉將車子發(fā)動起來,開得像是烏龜,謝一刀沒見過這樣的開法,因為他性子急,司機從來都是將油門踩到最大,這樣的速度,還不如步行。于是,他在一邊提示說:“加速?!?/p>
說完看到周冉冉一抖,猛地一踩剎車,車子停下了,這才明白他說的是什么。謝一刀眼睜睜地看著她臉都白了,聲音發(fā)顫地說:“我沒聽清……”
路邊掠過雪白的花海,映得她眼底的光明明滅滅。謝一刀凝視著她,終于再次開口問:“你不喜歡出來嗎?那你喜歡做什么?”
“我喜歡在家待著……”她小聲說,“我不喜歡改變,想要一切都保持原樣?!?/p>
她說得簡潔,卻又像是意有所指。謝一刀看到她的睫毛顫了顫,像是蝴蝶想抖落翅膀上的雪片,這樣走了神,也就沒再追問下去。
兩個人兜了一圈回來,保姆很殷勤地問:“開去市里了嗎?”
周冉冉汗顏,因為這個距離其實很短,還好她還沒說話,謝一刀就開口道:“今晚我還在家吃飯?!?/p>
他說“家”。周冉冉嘴角翹起來,又立刻壓了下去。他說完便去了書房,她連忙跟上,房內(nèi)的窗簾本來拉開了,他隨手合上,讓這間屋內(nèi)暗淡下去。
“周小姐,我們結(jié)婚已經(jīng)近半年了。”
時間好快!周冉冉下意識地又想低下頭去,可他的眼睛緊緊地盯著她的,四目相對,她像是被燙到了一樣,卻不敢先移開。
他繼續(xù)道:“我的體檢報告已經(jīng)出來了,如我當(dāng)時說的那樣,并未好轉(zhuǎn)。如果幸運的話,你大概在半年后就可以徹底擺脫我了?!彼f,“等我死了,那筆錢就是你的了。”
04
方鄴再來接周冉冉的時候嚇一跳,她眼睛大,掛著兩個黑眼圈,簡直像是只小小的熊貓。
“你怎么了?”
她回答說:“失眠……”
“這是失眠了多久,太憔悴了?!?/p>
周冉冉不好意思講,自從謝一刀同她說了自己的死期后,她就沒睡過一個好覺。女人有時真的奇怪,分明是兩個不相干的人,有了婚姻的牽絆后,居然也開始牽腸掛肚。
她不想多說,方鄴就轉(zhuǎn)了話題:“謝先生要我來接你的,帶你去做個頭發(fā)化化妝?!?/p>
“為什么?”
“還能為什么,謝夫人總不能永遠(yuǎn)藏在家里啊?!?/p>
他說完,就拉著她出門。周冉冉被摁在鏡子前,設(shè)計師早就在一邊恭候。周冉冉不太愛化妝,此時上妝,像是有人拿著拂塵將遮在面孔上的灰掃去了,艷光一寸寸透了出來。
方鄴的視線漸漸凝固,怎么想得到這樣平常的女人,精雕細(xì)琢以后也能這樣美。
造型師拿起一串鉆石項鏈,卻被他制止了,他選了珍珠的。他俯下身去,手指掠過她裸露的肩頭,她察覺到他指尖的溫度,想要回頭。他笑了一聲,低聲道:“今晚的宴會不會很簡單,那些老狐貍……早就有了猜測,他忽然娶你,他們一定察覺到不對勁兒,所以你一定要裝得坦蕩,明白嗎?”endprint
他語焉不詳,替她調(diào)弄項鏈的位置,讓瑩潤的珠子映得她眉眼都有光華,這才牽著她的手往宴會廳走去。
謝一刀就站在外面,看也沒看方鄴一眼,便將周冉冉拉回自己身邊。
身后的方鄴就停在外面,有旁人見到他,恭敬地喊一句“二少”,他笑了笑,那笑容沒到達(dá)眼底就煙消云散了。
里面的周冉冉笑得雙頰發(fā)僵,陪在謝一刀身邊,同不認(rèn)識的人寒暄。她偶然回頭,同人群中的老者對視,那人見到她微微一愣,便向著他們走來。
“好久不見了,一刀。”
謝一刀看到他皺了眉,周冉冉第一次看到他這樣情緒外露,卻又似乎不能直接離開,只能敷衍地點了點頭說:“您也來了?!?/p>
“聽說你結(jié)婚了,我當(dāng)然要來看一看。”老人笑道,“是這個小姑娘嗎?”
話題扯到周冉冉身上,她連忙問了聲好。老人笑瞇瞇應(yīng)了,又夸她:“身體看起來很好,一定能長命百歲。一刀,你一定要好好珍惜,知道嗎?”
這話說得像訓(xùn)誡,周冉冉看著謝一刀臉色越來越差,幾乎到了發(fā)火的邊緣,還好最終忍下了,點了點頭。
等老人走了,他立刻向著休息室走去。周冉冉跟在后面,差點兒被他關(guān)在門外。他一進屋,坐在那里不再說話。她站在一旁,像是自己犯了錯,終于聽到他冷冷道:“過來?!?/p>
她看他示意自己蹲下,只好試探著慢慢俯下身。因為裙子太緊,她蹲不穩(wěn),可他伸過手來,抬起她的下巴。燈光溫暖,映得她的面孔透出雪白的光芒,這樣的時刻,便是再丑的女人都有了一絲可愛,更何況她這雙眼睛……
她這雙眼睛長得真美啊。他這樣想著,同時低下頭去,緩緩地湊近了她。這緩慢不是因為遲疑,而是猛獸逗弄獵物,看著獵物掙扎時,才更有趣味??伤粐樕盗?,動也不動,眼睛瞪大了,死死地看著他。
如果是另一個人,不會這樣,也許會給他一個耳光,或者站起來,直接將他推倒。
這世界古怪,長得相似的兩個人未必會有同樣的性格,一個是天之驕子,一個卻膽小怯懦。
他瘋狂尋找,想要找到一個替代品,可他早該知道,不會有人和她一樣了。
謝一刀的唇停留在她的唇瓣前,少女身上的香清新溫柔,她不知道接吻要閉上眼睛,瞪得大大的,映出他的面孔,這張面孔英俊卻又扭曲,帶著古怪的笑容,像是要擇人而噬。
“謝先生……”她不敢大聲,“您是不是喝醉了?”
他忽然猛地將她推開,她跌在地上,因為猝不及防,半晌都爬不起來。他站起身,沒有扶她,只是說:“我先走了,方鄴會送你回去?!?/p>
她的頭發(fā)散了下來,遮住面孔,等方鄴趕到時,看她還維持著這樣的姿勢,便將她扯起來。她抖了一下,方鄴這才看到她手肘上擦破了一大塊,還在慢慢往外滲血。
“你怎么樣?”
她搖搖頭,示意自己沒事兒。他忍不住,又問:“他溫柔?”
“他溫柔……”良久,她勉強笑了一下,聲音更低了,“只是這溫柔,不是給我的?!?/p>
05
周冉冉后來才知道,那個老人姓禾,看起來和善慈祥,可他手下牢牢把控著整個東亞的灰色勢力。
同她說這些的時候是在夜晚,她半跪在地上,想要替謝一刀止住鼻血。他半仰著頭,因為被她捂著鼻子,聲音悶悶的,卻還在慢慢地說著:“他表面大度,可是誰惹到他,不會有好下場,等我死了,他也許會來找你的麻煩,你可以找方鄴幫忙……”
“你先別說了!”她快急哭了,“這血止不住,要不要叫醫(yī)生?”
他卻不當(dāng)一回事兒,自己接過紙巾隨便擦了擦,血迅速將白色的紙面洇濕了。他看她含著淚,難得笑了:“怕什么,最近經(jīng)常這樣,過一會兒就好了?!?/p>
周冉冉不知道他的病到底多嚴(yán)重了,簽合約的時候他只說自己命不久矣,這個“不久”原來這樣快。她手腳冰涼,呆呆地看著他去了浴室。不知過了多久他回來了,洗了澡頭發(fā)還濕漉漉的。
他看她還站在那里,將浴巾遞給她說:“替我擦一擦頭發(fā)吧?!?/p>
她茫然地接過來,坐在那里替他擦頭發(fā)。他頭發(fā)很硬,從指縫間滑走時癢癢的。周冉冉將浴巾搭上去,看他像一只大狗似的低著頭,這是第一次,他在她面前這樣溫馴,她心底有什么,像是大雪落了下來,卻分不清是快樂,還是傷心。
“你的病究竟是怎么回事兒?”
他的聲音從浴巾下傳來:“以前我替人試藥,傷了身子,當(dāng)時年輕以為沒事兒的,沒想到這么早就有了征兆。”
她這才想起聽方鄴說的,謝一刀是窮孩子出身,可她沒想到,他竟然曾經(jīng)賣身給禾家,替禾家試驗新研制的藥劑。
她和謝一刀都是為了錢,相比之下,她只是付出了一場有名無實的婚姻,而他是用自己余生來交易。
“拿了錢準(zhǔn)備做什么?”
他突然和她閑話家常,她也就順著說下去:“捐給孤兒院呀。我一直沒被領(lǐng)養(yǎng),院長把我養(yǎng)大的。那里條件不太好,捐款也少……有了那筆錢,至少能夠?qū)⒐聝涸簭氐追抟槐榱??!?/p>
“剩下的呢?”
“給老院長存起來嘛,以后萬一出什么事兒,還可以有個應(yīng)急?!?/p>
“還有呢?”
她想不到了,他提示道:“你自己呢?不給自己買點兒什么嗎?”
“我什么都不缺……”
不會有人什么都不缺,可她就是這樣,根本沒有替自己考慮過。有滴淚落下來,正好滴在他的頸子上,很涼,像是一路冷到心底。
他一怔,問她:“怎么哭了?”
“我不喜歡討論這個?!彼龓е耷徽f,“咱們不說這個好不好?”
這筆錢,只有他死了才會到她的手上,他們現(xiàn)在討論的是他死后的事情了。他聽了就笑起來,將手搭在她的手上說:“別傷心了,是我不好。”
這是他第一次這么溫柔,卻惹得她眼淚落得更多了。她哽咽地問:“你這個病……治不好了嗎?”
他嘆了口氣,道:“如果能治好,我怎么舍得去死?”endprint
“可是方鄴跟我說,有一個治療方式可以延緩病癥的……”
“他沒有告訴你,那個治療方式可能會讓我的記憶衰弱,甚至遺忘全部的事兒嗎?”他說完,看她又愣住了,就知道方鄴一定沒有告訴她,“如果讓我忘記,倒不如干脆去死?!?/p>
他說完就站了起來,頭發(fā)已經(jīng)干了,他囑咐她早點兒睡,可她還在那里不知想些什么,許久,才慌張地說:“過去有那么重要嗎?謝先生,我不知道你曾經(jīng)歷了什么……只是如果可以,未來,我也可以陪你去看啊。”
心里有什么沉沉地落了地,蕩開心頭的霧靄,可也只是一瞬間的事兒,下一刻,他又是那個無懈可擊的謝先生。他冷淡地回答她:“可那不是我要的未來。周小姐,晚安?!?/p>
燈被關(guān)了,他走了,留下她一個人站在這里。她幾乎想不起自己剛剛說了什么,又怎么有膽量說出那樣的話來。
只是……只是人心太傻,明知道喜歡他是沒有結(jié)果的事兒,怎么就這樣被他發(fā)覺了呢?
06
謝一刀送入急救室是在第二年的春天。
那時剛剛回暖的天氣猛地又轉(zhuǎn)寒,初開的花都被凍死了。周冉冉站在手術(shù)室外茫然地等著,方鄴站她身邊,安慰她:“醫(yī)生不是說了,應(yīng)該沒事兒的?!?/p>
“可他怎么忽然就倒下了……”她眼前還在不斷重復(fù)那一幕,謝一刀從車上下來,他從來腰背挺得筆直,卻在下車的一瞬間倒在了地上。所有人都呆住了,只有她沖了上去,想要將他抱起來……周冉冉又想哭了:“你上次跟我說的,我答應(yīng)你,可你保證,會讓他的病情好轉(zhuǎn)?”
“當(dāng)然?!狈洁捫θ轀厝岫錆M誘惑力,他凝視著周冉冉的眼睛,說,“只有這樣才能挽救他的生命。他太心高氣傲了,無法接受一丁點兒的意外,其實這個療法也只有一半的概率會失去記憶,但有很大的可能讓他活下來。這難道不是很寬容的賭局嗎?”
周冉冉的嘴唇顫抖著,接過他遞來的術(shù)前協(xié)議。她是謝一刀的妻子,有權(quán)力在他失去意識時替他做出決定。
哪怕這決定,他并不同意??伤敢庠谒钕聛砗蟊回?zé)罰……只要他能活下來就好!
方鄴看著她簽下自己的名字,接過來說:“換個角度,如果他忘了,不是對你更好嗎?”
“你這是什么意思?”
“他為什么會娶你,你應(yīng)該有猜測吧?”他說,“你的眼睛長得很像禾籟……禾籟從小體弱多病,禾老爺子為了她不知花了多少錢,甚至買下了謝一刀來做人體實驗??上В檀笮〗阕詈筮€是死了,她死前已經(jīng)靠自己的努力創(chuàng)辦了市值千萬的公司,這些全部留給了謝一刀,他就是憑這些錢出人頭地的。有這樣一份感情在,他什么時候才會愛上你?”
一直以來想要知道的真相,這樣猝不及防地鋪陳在自己的面前,周冉冉瑟縮了一下,幾乎要被這樣的過往壓倒了。她從沒奢求過能被謝一刀喜歡,他是這樣的一個男人,天生就吸引著女人飛蛾撲火。他愛的那個人已經(jīng)死了,他就把自己的心也封存起來。
周冉冉就是傻乎乎地闖進來的過客,原本就不配在這場愛情里留下痕跡,還好她有一雙同禾籟相似的眼睛,若非如此,她同謝一刀根本就天上地下。
方鄴望著她,卻又透過這一張面孔望見過去。醫(yī)生從手術(shù)室里走出來,對他比個手勢,告知他手術(shù)已經(jīng)開始了。他輕輕地舒了口氣,對周冉冉說:“相信我,等他醒了,一定會很感激你的。”
周冉冉一直守在醫(yī)院,她熬了太久,伏著睡著了,醒來時還有些茫然,聽到醫(yī)生輕聲說:“謝先生已經(jīng)醒了?!?/p>
她站了一下沒有起來,心臟跳得飛快。她慢慢地推開門,看到謝一刀戴著氧氣面罩躺在那里。他睜著眼睛,可是視線沒有焦距,周冉冉鼻子一酸,走過去柔聲道:“你醒啦?!?/p>
他沒有看她,醫(yī)生在一邊說:“手術(shù)很成功,只是謝先生應(yīng)當(dāng)是失憶了?!?/p>
周冉冉心頭掠過一絲陰影,越發(fā)溫柔地同他說:“你有沒有哪里不舒服?等你能吃東西了,我給你煮雞湯好不好?謝先生……”她頓了頓,換了個稱呼,“一刀,我等著你一起回家?!?/p>
她終于淚盈于睫,說出了心底的話來,可他仍舊無動于衷。醫(yī)生看得尷尬,轉(zhuǎn)身看向外面,電光石火間,謝一刀將什么塞入周冉冉的掌心里,她僵住,可仍裝作若無其實。
她走出去時最后看了謝一刀一眼,他已經(jīng)合上了眼睛,像是倦極,蒼白的面孔上,失去了所有表情,如同雕塑,沒了全部的快樂與痛苦。
07
月亮升高了掛在屋角,周冉冉慢慢地走進房中,借著月光在床前停下。
床上的謝一刀靜靜地躺在那里,因為治療,他瘦了不少,本就清瘦的面孔越發(fā)鋒芒畢露。聽醫(yī)生說他不大配合,為了治療效果只能注射安定來幫助睡眠。
周冉冉從袖中掏出一支針管,她手有些發(fā)抖,努力平復(fù),這才俯下身去,將這支液體推入謝一刀的血管中。
她練習(xí)了好多次,找不到人幫忙只能扎在自己身上,所以這一刻她做得行云流水,不過片刻藥效便發(fā)作,謝一刀眉頭皺了皺,掙扎著從夢中蘇醒過來。周冉冉靜靜地望著他,見他睜開眼,想要說話卻又哽住,最終說出口的,只有道歉:“謝先生……對不起?!?/p>
那天謝一刀塞給她的東西只是一張字條,上面寫著要她務(wù)必擺脫所有人偷偷來見他。她是個笨人,試了好久才同他單獨會面,而他也只同她說了一句話:“周小姐,請你務(wù)必救我出去?!?/p>
謝一刀養(yǎng)病,所有手下都被隔在外面,公司里只以為他要靜養(yǎng),怎么想得到他幾乎是被軟禁了起來。方鄴哄著她簽下謝一刀的治療方案,不只是為了掌控公司,更是為了要合法地囚禁謝一刀,讓他成為一個廢人,一輩子渾渾噩噩地活著!
詳細(xì)的事兒謝一刀來不及同周冉冉細(xì)說,可周冉冉從他的只言片語里猜到了,原來那天他忽然發(fā)病,也是因為方鄴在他的飲食里動了手腳。
這個男人處心積慮,一面籠絡(luò)周冉冉,一面在飲食中下藥,消磨著謝一刀殘存的健康。周冉冉不知道他們有什么深仇大恨,卻知道自己是做了幫兇。
她平復(fù)情緒,壓低聲音問他:“你的心腹只來了一個,剩下的都被方鄴派去了國外,一時也趕不回來?!眅ndprint
“足夠了?!彼胍鹕?,卻沒能成功,周冉冉連忙攙扶著他。多日以來的“治療”更像是折磨,他形銷骨立,仍舊好看,卻憔悴如紙。周冉冉看著他暗淡的側(cè)臉,冷不防他轉(zhuǎn)過頭來說:“周小姐,多謝你了?!?/p>
“這是我應(yīng)該做的……畢竟如果不是我,他也得不到正式授權(quán)來替你進行這樣的治療?!?/p>
“沒有你,也會有別人受騙?!彼恍?,“你也許不知道,是他將你的資料放到我面前。如果你沒有嫁給我,他會再找第二個、第三個和禾籟相似的女人。他是方家的二少爺,同禾籟也是青梅竹馬,我一直知道他恨我奪走了禾籟……”
他們?nèi)齻€之間的愛恨周冉冉并不了解,莽撞地介入這場感情,不但可笑,更是愚蠢。
她扶著謝一刀從安全通道走下去,只要走到后門,就可以送走謝一刀。只是謝一刀忽然停住,周冉冉不明就里,看到他向著旁邊的陰影冷冷道:“你是來送我一程嗎?”
月亮照不見的地方走出一個人來,周冉冉看著方鄴咬緊了下唇,方鄴卻并沒有看她,微笑著對謝一刀說:“按我替你安排的那樣活下去不好嗎?為什么一定要逃走?”
“你要我忘記一切,行尸走肉地活著,你覺得那樣就是好嗎?”
“活著總比死了要好。感受一下小籟當(dāng)年體驗過的滋味不好嗎?”方鄴說著,不知想起什么,本來英俊的面孔上顯出狠戾的神色,“你覺得行尸走肉不算活著,所以你幫著小籟自殺了,她明明可以活下來的……謝一刀,你憑什么答應(yīng)她?!”
這是經(jīng)年之前的過往,那時謝一刀陪在病重的禾籟身邊,她的病無藥可救,記憶慢慢衰退,四肢逐漸僵硬,說生不如死也不夸張。方鄴同禾老爺子都希望她能活下來,哪怕這樣難過,只有謝一刀聽從了她的要求,替她找來了藥物,讓她在睡夢中離開了這個世界。
“她喜歡你,已經(jīng)是你天大的福氣了,可是謝一刀,你不該把她徹底從我和禾叔叔身邊奪走的!”
方鄴英俊的面孔因為痛苦而扭曲,周冉冉被他嚇到了,下意識地?fù)踉诹酥x一刀面前。謝一刀眉目冰冷,不為所動地說:“你們的愛太自私了,根本沒有替她想過……”
“住口!你不自私的話,又為什么要娶這個女人?!”
“因為我想要看看你和禾老爺子究竟想要做什么。小籟給我的東西,在你們眼里不算什么,可這是她唯一留給我的了,沒人可以從我身邊搶走!”
他每說一句話,方鄴的神情就瘋狂一分,到最后,從懷中掏出槍來瞄準(zhǔn)了謝一刀。
月亮被藏在云后,世界一片灰暗,周冉冉覺得這個世界瘋了,不然怎么會讓她見證這樣的一幕。
時間似乎凝固了,方鄴大笑著扣動扳機,血噴濺而出。謝一刀踉蹌后退,在他面前的,是拼死擋在他身前的周冉冉。另一邊方鄴被聞訊趕來的謝一刀的手下制服,槍掉在地上還在狂笑??芍x一刀顧不上他,只是震驚地看向周冉冉。
周冉冉倒在他懷中,不覺得痛,只感覺到冰冷。血流走了,帶著生命和溫度,她凍得發(fā)抖,顫著嗓子小聲地說:“謝先生……對不起……”
“你——”謝一刀被她的舉動驚呆了,“你這是做什么?!周冉冉,你為什么要為了我擋下這一槍?!”
周冉冉不知是半昏迷,還是陷入了一場夢里,她恍惚地看著謝一刀的臉,輕輕地笑起來:“因為……我喜歡你呀。
“哪怕知道你不喜歡我……把我當(dāng)替身……當(dāng)一個誘餌……可喜歡改不了,我撞得頭破血流,至少……我曾經(jīng)努力過了……”
一顆淚順著腮邊滑了下去,她想要笑,卻實在提不起力氣,看著謝一刀,像是看到了很多年前,兩個小小的孩子,一個被大人牽在手里,一個追在后面。孤兒院的門真高啊,那時小小的周冉冉抬起頭,看著將要被收養(yǎng)的謝一刀,努力忍住哭聲問:“哥哥,你會忘了我嗎?”
“不會的?!敝x一刀握緊拳頭向她保證,“我一定會來找你的,冉冉,你要等著我?!?/p>
那時的分離,誰能想到會那樣久。為了等到他,周冉冉拒絕了所有想要領(lǐng)養(yǎng)她的人,不然萬一她的謝哥哥回來找不到她怎么辦?
她等啊等啊,從小小的年紀(jì)等到風(fēng)華正茂,她真的等到了他,可他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了。
方鄴找到她是因為她長得像禾籟,卻沒想到,她居然等了謝一刀這么多年。
她的心臟好疼,不是因為槍傷,是因為這么多年的思念在一夕之間化為烏有重重壓下,她想放聲大哭,卻沒有了力氣,只能低低地說:“哥哥……你真的……忘了我了……”
她好累,她想,自己真的再也撐不下去了。
08
孤兒院收到一筆匿名捐款,數(shù)額極大,寫明是要為孤兒院翻修的。
老院長看了半天,想要打電話給周冉冉問清楚,卻打不通。孤兒院外,那部手機響了又響,很久才安靜下來了。
握著手機的人蒼白著面孔站在那里。
這么多年,他的的確確忘記了許多的事兒,周冉冉死去后,他才艱難地回想起來。
被收養(yǎng)之后他才發(fā)現(xiàn),養(yǎng)父母家里并不是想象中的天堂,他一直努力地想要回到這里,卻又被賣到了禾家替禾籟試藥。
那些藥的副作用極強,他遺忘了周冉冉,只是記得一雙眼睛,明亮溫柔,含著淚卻又努力地微笑。
他以為那雙眼睛是禾籟的,可是……
謝一刀合上眼睛,心口疼得細(xì)密綿長,他想要走卻動彈不得,像是聽到風(fēng)里有人哽咽著問:“哥哥,你會忘了我嗎?”
“我不會?!彼?,“可我怎么……就這么失約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