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君飛
“快吃吧,小麻雀,”我對窗臺上的那只小烏說,“雖然這些米粒都是我吃剩下的,但是它們很干凈,我也可以重新炒了吃?!?/p>
“先生,我說過的,您別再叫我小麻雀,您應(yīng)該叫我麻雀獸?!毙÷槿讣痹甑乇膩肀娜?,嘰嘰喳喳,哪像一頭什么麻雀獸,“您這么友善,我并不在乎這些米粒是您吃剩的?!?/p>
“哈!麻雀獸?‘麻雀和‘獸這兩個詞怎么能組合到一起?你拿什么證明你是一頭‘獸?只要幾顆米粒就能填飽你的肚子,你根本不可能是‘麻雀獸?!?/p>
小麻雀一邊氣鼓鼓地吃著我施舍給它的米粒,一邊嘀嘀咕咕:“我知道自己是一頭麻雀獸就行了,還要什么證明?就像一個孩子,您讓他拿什么證明自己是一個孩子?他看起來是一個孩子就行了,我看起來是一頭麻雀獸不也應(yīng)該這樣嗎?”
我又好氣又好笑,卻也覺得這只小麻雀與眾不同,更加可愛,問:“在你們麻雀那兒,所謂的‘麻雀獸多嗎?”
“就我一個是麻雀獸,它們都是你司空見慣的小麻雀嘛——它們安于成為小麻雀,我也樂于變成麻雀獸?!毙÷槿负芸斐燥柫?,說完這番話,便撲棱著翅膀飛走了。
這下我徹底大笑起來,笑得流出了眼淚。
照這么說,我豈不可以馬上變成英雄人、首富人、國王人、山岳人?而且不需要什么證明,我知道自己是這些人就行了,至于其他人是什么人跟我沒有關(guān)系,只需要突出我的感覺就足夠了。
一段時間后,我到動物園里游玩,看到金黃的老虎待在鐵籠子的角落里悶悶不樂,甚至無精打采,便大膽地靠近老虎,關(guān)心地問:“大老虎,你怎么這樣不高興?我觀察到你并不缺少肉和骨頭,參觀者也并沒有對你表示出任何不敬……”
大老虎抬起眼睛,憂郁地瞟了我一眼,很快又低下頭,有氣無力地回答:“你們?nèi)祟愄幻舾辛?,請別叫我什么大老虎,難道你看不出來我現(xiàn)在多么渺小脆弱嗎?我越來越相信自己是一只老虎雀,可惜生為如此龐大的身軀,還帶著討厭的花紋。我每次做夢都夢見自己長出一對小巧玲瓏的翅膀,像一只小麻雀那樣撲棱著飛,嘰喳著叫,多么淘氣,多么可愛,又多么快樂,但是幾根鐵棍就擋住了我的道兒,使我像囚徒一樣困在籠子里。我明明是一只老虎雀啊,可是我怎么渴望也長不出羽毛,怎么努力也飛不出鐵籠子,我這樣痛苦萬分地活著,只能等于活僵尸?!?/p>
聽了這番話,我驚訝得說不出任何話。這怎么可能?即使是一只失去自由被囚禁的老虎,也不應(yīng)該悲觀絕望到產(chǎn)生自己是一只“老虎雀”的幻覺。好吧,原來動物也跟人類一樣喜歡癡心妄想、虛構(gòu)故事和人生,你這么威武龐大的獸中之王,想象力再怎么奇特,也不應(yīng)該把自己幻想成一只小雀,你完全可以說自己是老虎怪、老虎仙、老虎礁以及老虎人、老虎小星球什么的,起碼你可以說自己是老虎隼,你卻偏偏讓精神萎靡成一只小雀,說什么虎皮討厭、羽毛可愛。這豈不是大小的顛倒、靈肉的分裂,對高貴的墮落,對自然秩序的荒誕一擊嗎?
我又想起那只小麻雀偏執(zhí)地妄想著自己是一頭麻雀獸,它和大老虎應(yīng)該沒有碰頭商議的機(jī)會,它們肯定不是故意在我面前演戲,挑戰(zhàn)我的智商和生命觀念。如今看來,當(dāng)一只大老虎可以癡想自己是一只老虎雀,那么一只小麻雀也有可能空想自己是一頭麻雀獸。但是這兩件事情有沒有內(nèi)在的聯(lián)系,有沒有獨到的啟示?這也許就是兩件毫不相干的、古怪到要命的荒唐事,我偶然撞見,一笑了之,或者假裝相信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我畢竟身體正常,思維正常,精神正常,我就是一個已經(jīng)長大的男人,既不會想象自己是人鳥,也不會想象自己是人虎。至于其他人怎么想象自己,我管不著,也不感興趣,更改變不了什么。如果現(xiàn)在被一只發(fā)狂的小麻雀、一只變傻的大老虎弄得大腦疲勞、心神不寧,就真的很可笑很荒謬了。
于是我故意很生氣地離開了大老虎和動物園,為我的不禮貌——一言不發(fā)地離開,找到了情緒上的理由。我原本想問一問大老虎,在老虎群里,是不是還有其他老虎也像它這么愛挑戰(zhàn)自己的想象力,但一看到它那副不爭氣、怪里怪氣的樣子,就真的有些生氣了,不馬上走開就是在自尋煩惱、自討沒趣。
回到家里后,我繼續(xù)用吃剩下的米粒招待那只自命不凡的小麻雀,它繼續(xù)要求我稱呼它為“麻雀獸”。最后,我真的這么叫了,這原本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即使明確地叫它一聲“麻雀虎”,又能影響什么,帶來什么不妙的結(jié)果呢?這只是一個它們認(rèn)真講、我糊涂聽的笑話罷了,大家笑一笑、樂一樂不也挺好?我不會把自己想象成長不大的孩子,或者是急著熟透的老人,更加不愿意把自己想象成什么飛鳥啊猛獸啊。
“快來,麻雀獸,這次的米粒特別白特別香!”
“先生,您這樣叫我,真的很好聽,很像那么回事兒,我既陶醉,又要朝您大吼一聲了?!?/p>
啄米的小腦袋,嘰嘰喳喳的“吼叫”,蹦來蹦去的小腳丫,兇猛頑強(qiáng)的“獸之心臟”,我還能說什么呢?然而我始終沒有告訴“麻雀獸”,我在動物園里曾經(jīng)遇到過一只“老虎雀”,卻再也沒有去看過“老虎雀”。
責(zé)編 冉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