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雅頌

作者有話說：很遺憾現(xiàn)在越來越少人喜歡下象棋了，很多國粹都在淡出我們的生活。慢吞吞去下一盤棋，似乎已經(jīng)太消耗耐心了，但成長中的很多事，原本就要慢慢來，和棋局一樣，要一步步走。我愿青春轟轟烈烈，更希望初心不溫不火地保留。我在等一個人，與我品茶下棋，寫慢悠悠的書信，讓歲月在愛戀里，都能放慢腳步。

每顆棋子都有固定的章法，每個人也是一樣，馬注定不能跟著象走田字。

可是，即使這樣，我也愿意在不得不遵循的章法里，繞一個大圈，到他身邊。

章一

我最喜歡楊花了，飄在春日里，和著薄脆的陽光。六歲時下過一場楊花雨，那樣的和煦在每個春天都?xì)v久彌新。

走廊的窗臺上落著幾朵純白的楊花，又到了我最喜歡的季節(jié)，可我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何仲祺，你再不醒悟，就不用指望考大學(xué)了！”

聲音刺耳極了，是從辦公室里傳來的。不記得何仲祺已是第幾次被叫去談話，但每次都會被教訓(xùn)到天黑。

“成天抱著一本《梅花譜》，對考大學(xué)有用嗎？”

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一直沉默不語的何仲祺忽然沖動地說：“你別碰我的《梅花譜》！”

我心上一緊，不由得上前一步，虛掩著的門順勢被我推開。

大家面面相覷，班主任的臉色難看得發(fā)青，手上拿著那本被翻得發(fā)舊的《梅花譜》。

我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道：“老師，那本《梅花譜》對他真的很重要，我會勸導(dǎo)何仲祺同學(xué)放棄象棋的，但請您把《梅花譜》還給他?！?/p>

最終，免不了一頓冗長的思想教育，班主任終究還是放過了我們倆。

何仲祺珍重地拿著《梅花譜》走出辦公室后，對我說的第一句話竟是：“蘇小雨，我沒有再堅持象棋了，你不要亂說話。”

我登時為他難過起來，何仲祺像是掉入了迷宮。雖然他確實已經(jīng)放棄了曾經(jīng)的夢想，不再參加任何和象棋有關(guān)的比賽，但他分明還一遍遍回味著棋法戰(zhàn)術(shù)，鉆進(jìn)《梅花譜》不肯出來。他分明還熱愛著，卻不肯承認(rèn)，那得多痛苦。

回家的路上，何仲祺一句話也沒有對我說，他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有種莫名的疏離感。我始終不敢上前去與他并排。

說起何仲祺與象棋，知道他的人都難免有種傷仲永的感慨。但我知道，何仲祺和仲永不一樣，他還是當(dāng)初那個天才象棋手，只是他已經(jīng)不肯再出手了。

這個年代已經(jīng)沒有幾個人熱愛象棋了，他一定很孤單吧？但又是怎樣的執(zhí)著，小小的棋盤，就好像是他的全部世界。

我見證過何仲祺最輝煌的時候，院子里的叔叔爺爺，像擺擂臺一樣排隊等著與何仲祺切磋棋藝。他們怎么都不敢相信，可就是贏不了一個八歲的孩童。

我也見證過他的衰落。因為象棋，何仲祺的爸媽離婚了，那天他沒有哭，只是想出來透透氣。正好有老大爺擺著小桌，象棋陷入僵局，拉著他來幫忙解圍。但那盤棋，何仲祺輸了。在大家的印象里，那是他第一次輸，從此他再也不肯下棋。

有人說，人生如棋，何仲祺的人生成也象棋，敗也象棋，就這樣了。我不能認(rèn)同這樣的說法，卻又找不到方法來反駁。就連我的好姐妹，也勸我不要再喜歡何仲祺。成績不好呆頭呆腦，還不愛說話，似乎他真的就是這樣。

但就算如此，在不再喜歡他之前，至少去他的世界里看看啊，去那小小的棋盤世界里，看看讓他癡迷的是什么。

我不經(jīng)意抬起頭，星星已經(jīng)閃爍在我們頭頂，和小時候看到的星空一樣美麗。我心生感動，星星仿佛一塵不變地守候了好多年，守著我們歡欣又難過，再慢慢振作，起起伏伏。只是如今的何仲祺走路總是低著頭，不肯抬頭看了。

然而，我真的想再和他看同一片星空，聊一聊無法無天的夢想。

當(dāng)我回過神來，我終于打破了沉寂。

我說：“仲祺，我想學(xué)下象棋?！?h3>章二

那天晚上，何仲祺原本是沒有答應(yīng)教我下象棋的，但周末他還是把我叫去了他家里，擺好了棋盤。

他沉默著把棋子都布好，才說：“謝謝你那天幫我要回《梅花譜》，今天是以表感謝?！?/p>

我故意嘟了嘟嘴，心里卻已經(jīng)滿足。

他甚至還沏好了茶，溫?zé)岬牟枭l(fā)著清香。何仲祺和那些把棋盤擺在大街小巷里的人們不一樣，象棋在他心中一定無比崇高。

我問道：“所以，怎么下？”

“馬走日，象走田，炮打一溜煙兒，車走一拐彎兒?！?/p>

我聽得云里霧里，而何仲祺坦然地看著我，似乎已沒有后文。

“就這樣？”我詫異。

他認(rèn)真地看著我，點了點頭：“家父當(dāng)年就是這么教我下棋的?！?/p>

什么嘛，我又不是像他一樣的天才棋童。

“誰先將了對面，就算贏，另外，照將作輸?！彼f著，將“帥”上前走了一步，“該你了?！?/p>

就這樣，我下了我人生中的第一盤象棋。

何仲祺的這一步“帥”讓我有點兒摸不著頭腦，但似乎對我并沒有直接的威脅，便暫時不多慮。上“兵”，或者走“炮”或“馬”？我思考了許久，想起小時候曾看過不少對局，都是“炮”先行，便把“炮”挪了幾格。

接著，何仲祺又把“帥”挪回了原位。

我將“兵”上前一步，才意識到局勢無比詭異。我已走了兩顆棋，而何仲祺的棋盤仿佛紋絲未動。

“這是什么戰(zhàn)術(shù)？”我被莫名的氣場震懾到了。

“啊？”他漫不經(jīng)心地抬起眼來，“還需要我再讓你兩步嗎？”

我郁悶得差點翻過去，他也太不尊重對手的實力了！

我強(qiáng)撐著顏面，說：“好帥，好帥……”

“什么？”他微蹙了眉。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說了奇怪的話，連忙解釋：“我是說，這步‘帥走得漂亮！”

雖然如此，不出十步棋，何仲祺就已經(jīng)將我逼到無路可退。

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破解之法，四面臨敵，左右都是懸崖。何仲祺不慌不忙，也不將軍我，任由我耗著時間。endprint

最后，我不得不低頭承認(rèn)：“我輸了?！?/p>

“正常。”他說。

是啊，他是何仲祺啊，這一帶的人沒有一個能贏他的。除了那一天。

小小的一尺棋盤，幾格挪步，局勢僅能瞬息萬變，一不留神就全軍潰敗。

我嘆了口氣，不甘心：“再來！”

他卻不慌不忙一顆顆收拾起了棋子：“你不適合象棋，再來十局也是一樣。”

我又氣又難過，我又不是要成為象棋高手，我不在乎能否看清象棋的局勢，但我想更明白他一點。

“你下得，我怎么就下不得！”

他淡淡地看著我，許久才慢慢說：“我也不會再下棋了?！?/p>

不是這樣的，何仲祺必須振作起來，正視自己還熱愛著的象棋，才能走出那個迷宮。

“我們做個約定好不好！”我說，“如果我能贏你一次，你就去參加象棋比賽，像小時候一樣?！?/p>

小時候，那場楊花雨，我在小院里第一次見到何仲祺，他為數(shù)不多的棋子，每一顆都至關(guān)重要，將對手的退路封死。我記得楊花落在他的棋盤上，紛紛揚揚，對手滿頭大汗，可對他來說只是一場瀟灑的游戲。他稚氣的臉上是自信的笑容，周遭的人們都驚嘆著拍手。

“無聊。”如今的何仲祺一聽到比賽，眼神竟有些躲閃。

“試試看??！”

“你贏不了我的。”

我忍了再三，卻不得不說出一擊制勝卻傷他的話：“你是怕像那天一樣輸給別人吧，你是怕你真的已經(jīng)從象棋天才的王位上跌落下來了吧！”

“我根本不在乎那些！”何仲祺忽然大聲對我說。

我勇敢地看著他的眼睛，我知道，他心底有些星星之火已經(jīng)被我燎燃。

時光的流淌變得緩慢，沉默了很久后，他冷聲道：“好啊，你不信，就試試看。”

何仲祺的眼神霎時變得凜冽，我不禁在心里哆嗦了一下?；貋砹?，那個在棋盤上如同王者一樣的何仲祺。

天知道，再次看到這樣的他，我有多激動，突然多么想哭。

章三

我和何仲祺約在一個月后下棋，一局定勝負(fù)。

論天賦和經(jīng)驗，我根本沒有勝算，想要贏他，只能另辟蹊徑。我提議用我的棋盤，何仲祺沒有多想便答應(yīng)了。

紅子先行，我想到時候他一定會將紅子讓給我，于是我在棋盤和一些黑子底下貼了磁極。書到用時方恨少，還好那些物理課上我沒有睡大覺。我打算之后再向何仲祺道歉，我也知道這樣犯規(guī)對他來說不公平，但何仲祺不去參加比賽，不去勢均力敵地對局，他就永遠(yuǎn)也找不到振作起來的出路。

無論如何我都要贏，我要讓他重新開始下棋。

那天楊花開得特別好，像飄在春風(fēng)里的雪花，積在何仲祺他們家的門前。他開門的時候，楊花又全部被揚起。我恍惚看見那年的楊花又揚揚灑灑落在何仲祺的棋盤上，那是庇佑著他的神明。

我跟著何仲祺進(jìn)了門，沉寂的空氣里有種莫名的壓抑感。在何父離開前，這里不是這樣的，那時總有人慕名而來，找何父論棋。

我不自覺地為著變遷嘆了口氣，而何仲祺已經(jīng)沏好了茶。

他看起來信心滿滿，我認(rèn)真地把棋盤擺好。

我重申道：“我們有約在先，可要說話算話呀。”

他微笑著點了點頭。

在何仲祺看來，我是沒有勝算的。

棋只走到第二步，何仲祺就察覺到不對。因為磁極的原因，有些棋子根本不能落在某些地方。

他生氣地看著我：“小雨，你這么做好卑鄙?！?/p>

我的臉一陣紅一陣白的，羞愧得想找個地洞鉆進(jìn)去。但是，我一定要贏。

但或許是水平懸殊太大，即使我以這種方式廢掉了何仲祺的很多棋子和戰(zhàn)術(shù)，我依然占不到太多優(yōu)勢。

“開局運子，中局兌子，殘局棄子?！彼痪o不慢道，“無用的棋子，棄之。象棋的關(guān)鍵在于，把每一顆擁有的棋子都利用到極致?！?/p>

不愧是何仲祺，一番沉著的話語下來，我竟開始亂了陣腳。

何仲祺在發(fā)現(xiàn)我在棋盤上動了手腳以后，定是使出了全力應(yīng)戰(zhàn)。雖艱難險阻，但每一步棋都藏著殺意與野心。

正當(dāng)我斟酌之時，他說：“七步之內(nèi)，你輸了。”

“什么？”我不可思議地睜大眼睛看著他，我甚至還沒有看出危機(jī)在哪里，“不可能，我肯定有辦法贏你！”

“有，但你一定想不到。”他冷靜極了，“不過你可以試試?！?/p>

我當(dāng)然不能就此認(rèn)輸，也許何仲祺只是在嚇唬我，故意消磨我的信心。

但是，到了第三步棋，我就徹底慌了。何仲祺繞過我在棋盤上設(shè)下的所有陷阱，步步緊逼，只取將首。

不得已，我難以相信，卻不得不承認(rèn)：“我輸了……”

不知不覺已經(jīng)快要到傍晚，窗臺上的楊花染著夕陽的蜜色，茶也涼了大半。

“輸很正常?！彼蝗缂韧p松，“我們有約在先。”

這樣都贏不了，難道我永遠(yuǎn)也沒有能力幫何仲祺振作起來嗎？

“小雨，一切都有它的生命周期，象棋大概到此為止了?！?/p>

當(dāng)時我不明白何仲祺這句話的意思，只覺得他的語氣比深秋的梧桐還要傷感。不久后，我終于明白了何仲祺的絕望。

章四

夏天過去時，我和何仲祺升入了高三。

這幾個月來，我一直都在暗自學(xué)習(xí)象棋，越是入門，才越是明白我和何仲祺之間的差距，也許這輩子我都跨越不了。

但我還是要努力。只要都在象棋棋盤之上，就能找到破解之法。

考試與測試越來越頻繁，何仲祺的成績怎么也不見起色，他被老師請去辦公室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多。

終于有一天，何母被請來了學(xué)校。第二天，我聽說何仲祺請了假，而何母生氣暈倒進(jìn)了醫(yī)院。我不知道那一晚何仲祺與何母發(fā)生了怎樣的爭執(zhí)，但一定是與象棋有關(guān)的。我聽到過流言，何父曾是象棋界有名的大師，后來玩象棋的人越來越少，大家逐漸不再關(guān)心象棋賽事。再后來，一些電腦象棋軟件的計算能力完全碾壓了人類，象棋似乎就要被人們拋棄了。何父自然也無人問津，但他就是不肯出去工作，抱著對象棋的執(zhí)念，一遍遍研究著棋譜，總想有一天能夠戰(zhàn)勝電腦象棋軟件。何母是厭倦了何父對時間和金錢無止境的消耗，才決定與他分開的。endprint

從此，象棋便成了何仲祺心里的一根刺。

是何仲祺主動來找的我，他說何母的身體狀況不佳，后續(xù)調(diào)養(yǎng)也許需要很多醫(yī)藥費，他決定輟學(xué)去打工。

我怎么也無法接受，在棋盤之上瀟灑如王的天才，竟會如此落寞。

“仲祺，你其實不想這樣的吧。”我無比心痛，“你不想一生就這樣算了，所以你才來找我，告訴我這些。”

他看著我的眼睛，沒有反駁，我想我猜對了。

我說：“你希望得到支持，你還想繼續(xù)下棋?！?/p>

許久，他還是絕望地?fù)u了搖頭：“我和媽媽都需要錢，象棋已經(jīng)沒有意義了。”

“比賽！象棋比賽是有獎金的！”我還是不想放棄。

“媽媽是不會同意我和爸爸一樣，只會下棋的！”他忽然激動起來。

夏夜的晚風(fēng)吹來，聞得見熱浪與花香，是夏天的味道。春天已經(jīng)過去太久了，楊花早就落了，那個稚氣又帥氣的天才棋童也長大了，而成長似乎注定是一場會偏離軌道的旅行。

“下棋時的你真的很好看?！蔽以胗幸惶煨幕ㄅ诺匕堰@句話說給他，卻不料說得如此蒼白。

夏風(fēng)吹過之后，他說：“回家吧?！?/p>

各回各家，回到生命扎根的地方，有些事就此成為烙印，落下生命最初的折痕。

我莫名覺得很難過，獨自在樓道里坐了很久才上去，雖然早知免不了受一頓訓(xùn)。無非又是告誡我一定要抓緊時間好好學(xué)習(xí)，考上名牌大學(xué)。

爸媽總說，我什么也不會，除了考大學(xué)還能怎么辦。我很反感這樣的教訓(xùn)，卻又身不由己地服從，拼了命地做題。

原來我們都有逃不開的宿命啊。

章五

終究喜歡一個人是比學(xué)業(yè)更重要的事吧，不然我怎么會一邊被學(xué)習(xí)壓力壓得喘不過氣，一邊還忍不住想著何仲祺。

似乎有些天沒看見他了，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決定輟學(xué)去打工了。如果真是那樣的話，我一定會哭很多天吧。

最近的一場考試，我實在沒辦法集中注意力，我實在是太擔(dān)心何仲祺了。

成績出來后，爸爸媽媽火急火燎地跟我開起了家庭會議，提醒我形勢的嚴(yán)重性，和我只有考大學(xué)這一座獨木橋可走的悲慘現(xiàn)狀。

有那么一瞬間，我好羨慕何仲祺，會下棋也好啊。

我想把這樣的心情告訴他，讓他明白，不是每個人都生來天賦異稟，我們總要找一條路來走，而每一條都不容易。

何仲祺見我愁眉苦臉，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說：“有什么就說吧，多么丟人的事我也替你保密?！?/p>

我一下子就酸了鼻子，有些心里話不敢輕易說出口：“何仲祺，你能明白嗎？我沒那么大的雄心，也不想去考什么名牌大學(xué)，可是好像其他事我都不會做。”

說完，我就“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既然走了這條路，當(dāng)然要全力以赴，只顧風(fēng)雨兼程。

他沒有安慰我，只是溫柔地拍著我的后背，把肩膀借給我靠。

等我哭累了，他才說：“那我也告訴你一件事，作為交換?！彼ь^看著夏日漫天閃爍的星空，“我除了下棋，好像也什么都不會了。所以我決定去下棋，參加比賽?！?/p>

我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忘了自己臉上還掛著淚珠。

他笑著伸出手來，替我擦掉淚珠：“好像我也別無選擇啊?！?/p>

我一下子笑了出來，明明很無奈，卻和他一起笑得很開心。

原來我們都沒有選擇啊。

但是，無論是哪條路，只要有人支持和相伴，都會有勇氣走下去吧。

那晚，我們夸下了很多海口，他要繼承父親的心愿，終有一天戰(zhàn)勝計算能力超強(qiáng)的象棋軟件，而我要考上清華、北大，讓所有人都仰慕。

我們都知道這些豪言壯志不可能實現(xiàn)。當(dāng)時剛傳來消息不久，阿法狗在圍棋對戰(zhàn)中打敗了柯杰，人類如此局限，每個人更是那樣渺小。未來逐漸可見，有人說時代越來越好，可對于成長來說，一眼就望見結(jié)局，實在不是一件好事。

在那片久違的星空下，在最迷失信念的年紀(jì)，我們都找到了屬于自己的北極星，許下好多約定。

“那就這樣走下去吧，不到南墻不死心？”

“如果實現(xiàn)不了呢？”

“那就繼續(xù)嘍！”

“撞到頭破血流呢？”

“頭破血流算什么，不撞到南墻不死心。”

你見過那樣清晰明亮的星光嗎？我見過，在他眼里，在我心里，比太陽還耀眼。

章六

何仲祺剛開始參加比賽的時候，我總是想逃課去陪他比賽，給他加油。我亦喜歡看他取得勝利后與對手握手時自信的模樣，然后我們會開開心心地去吃路邊的烤串，喝橘子汽水。

起初何母不出意料地反對，但見何仲祺又開始風(fēng)生水起，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有一次，他在市里有一場比賽，對手是象棋界新晉的小將，比何仲祺年長幾歲。他說他早就聽說過這個人，一直想要見識一下，聽說他們勢均力敵，都是象棋天才。

我想要陪他去，去見證這場對決，但他比賽的當(dāng)天，我還有模擬考試，何仲祺不準(zhǔn)我這樣胡鬧。

他比賽時，我正好在答數(shù)學(xué)題，不知怎的腦海里忽然響起他的聲音：“馬走日，象走田，炮打一溜煙兒，車走一拐彎兒?！笔撬?dāng)初教我的。然后，一陣莫名的失落感包圍了我。

后來聽說，那場棋，何仲祺前中期都占上風(fēng)，中期互換兌子，優(yōu)勢卻在中后期被蠶食，殘局?jǐn)?，最終他認(rèn)輸了。四十分鐘的博弈，最后兩人所剩的時間都不足三分鐘。相當(dāng)實力的抗衡，雙方都全力以赴，輸了才是最痛苦的。

我提前交了考卷，趕去賽場找他時，他一個人還坐在座椅上，放聲大哭。我知道，他輸了。

我走上前去安慰他：“仲祺，輸很正常?！?/p>

他們倆都是很少輸棋的人，將他們放在同一場對決中，只有觀眾會覺得精彩。其中的殘忍只有當(dāng)事人明白。

回去的路上，他問我考試如何，我泄氣道：“出考場后才想起來，一道大題似乎解錯了。”endprint

他點了點頭：“嗯，我也解錯了，原本是有機(jī)會贏的。”

無論是考試、比賽，還是人生，都沒有真正悔棋的機(jī)會。所以才會有那么多如果，和那么多不可更正的結(jié)果。

何仲祺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轉(zhuǎn)過頭來，嚴(yán)肅地看著我：“蘇小雨，你別總是跟著來看我比賽了。”

我愣在原地，半天沒有反應(yīng)過來，我以為自己并沒有妨礙到他。

“有人看著我比賽，我會很緊張的。”他解釋道。

可是，我在的時候他全都贏了，今天我不在，他就慘敗。我原以為如果我去給他加油，就不會這樣了。

我鬼使神差地說：“馬走日，象走田，炮打一溜煙兒，車走一拐彎兒。”

他頓了頓，認(rèn)真地道：“對。”

每顆棋子都有固定的章法，每個人也是一樣，馬注定不能跟著象走田字。

可是，即使這樣，我也愿意在不得不遵循的章法里，繞一個大圈，到他身邊。

他說：“你有你的道路和目標(biāo)，我們不是都約好了嗎？去實現(xiàn)它吧，不要總跟在我身后?！?/p>

“仲祺，你是在趕我嗎？是開始煩我、討厭我了嗎？”不知什么時候，眼淚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流了下來。

他和在那片星空下一樣，輕輕替我擦去了眼淚，說：“小雨，我是個輸不起的人，我甚至想要去挑戰(zhàn)電腦的計算能力。但今天，我想我學(xué)到了一些事，雖然我還沒有完全想明白。”

“等你想明白時，也許我就已經(jīng)考上大學(xué)，去別的地方了，就再也不能看你比賽了。”我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了起來。

他溫柔地笑起來：“不會的，你不是想學(xué)象棋嗎？現(xiàn)在把象棋當(dāng)競技的人，全國也沒有多少，只要都在棋盤之上，我們總會重逢的，那時我希望你別讓我失望。”

他還說了很多安慰我的話，我卻一直哭個不停。其實他的意思我都明白，他不希望我把心放在他那里，而忽略了自己的方向。他要全身心去下棋，我亦應(yīng)該全身心去考取大學(xué)，誰也不讓誰看見失敗的模樣，就都不會對彼此失望。

但是，我們一定會重逢的，對嗎？

章七

高考成績出來以后，我爸媽終究還是嘆著氣，面露愁容。

我依照他們的意思，考取了一本的大學(xué)，但他們總認(rèn)為我還可以取得更高的分?jǐn)?shù)，去更好的學(xué)校。

看見的總是高處，而腳卻只能落在實地上。其實我無所謂，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總要分個高低勝負(fù)才行。

后來聽說何仲祺時常要去外地參加各種重要的比賽，他遇見了不少棋界高手和前輩，也輸了不少棋局。但不管多么膠著的比賽，他輸了也不會再哭了，依然會友善地與對方握手。

我是從報紙上知道這些的，整個高三的暑假他忙得不見人影。他前后一共被登報報道過三次，大家逐漸又開始注意到他。甚至回學(xué)校時，老師還會說我們學(xué)校出了個象棋天才。我不禁感慨謝天謝地，老師當(dāng)時放了我們一馬，沒有沒收何仲祺的《梅花譜》。

何母依舊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有時亦會自嘲，說人工智能日益發(fā)達(dá)，人是不可能下棋贏過電腦的。象棋就早早慘敗，圍棋出師不利。何仲祺的天才不僅來自于天賦，他能夠背出很多棋局，甚至默寫出走棋的步驟。他熟悉棋盤上每一招一式的劍拔弩張，但人終此一生也不會下那么多盤棋，見識那么多棋譜，所以電腦總是會勝過我們。

聽說何父后來放棄了戰(zhàn)勝電腦象棋軟件的想法，開始務(wù)實工作，開了家棋室，教小孩子下象棋。我想，他依然是將希望寄托在年輕一代身上的。萬一出現(xiàn)一個天才中的天才呢？反正人外總是有人，總是要懷著憧憬和希冀的。

何仲祺的象棋等級越評越高，他不是在練習(xí)就是在比賽。所以，當(dāng)我坐著火車前去學(xué)校報到時，也并沒有讓他來送我。

好像一點也沒有別離的哀愁，也不擔(dān)心就此天各一方。我們說好的，一定還會重逢的，只要都在棋盤之上。

故而，我進(jìn)入大學(xué)的第一件事，就是開辦了一個象棋俱樂部。

馬走日，象走田，炮打一溜煙兒，車走一拐彎兒。這最基本的章法很多人都懂，但正兒八經(jīng)去較量一場象棋的卻沒有幾人。象棋作為千百年來的國粹，在慢慢被淘汰和遺忘。但我知道，依舊有人熱愛著它，只要還有人信仰它，它就有復(fù)蘇的生機(jī)。

終于，我還是遇見了對象棋感興趣的人。閑來與朋友沏一壺茶，下一盤棋，多么雅致。

我亦學(xué)著何仲祺來訓(xùn)練自己，多多請教高手、常讀棋譜、復(fù)盤總結(jié)，我相信，有一天我會再在棋盤上遇見何仲祺，那時我不想輸。

我和俱樂部的人在學(xué)校的棋盤比賽中脫穎而出，在全市的比賽中也取得了不錯的成績。有人對我們稱贊不已，說國粹文化后繼有人。我不禁想起何仲祺，我們都不過是業(yè)余愛好者，他才是象棋的守護(hù)使者。

有一天，我俱樂部里的干事急匆匆趕來，興奮地告訴我，有位象棋大師要來拜訪我們。

當(dāng)我聽到何仲祺的名字時，一下子笑了出來。

“他才不是什么大師，還差得遠(yuǎn)呢！”

距離我們的約定，他還差得遠(yuǎn)呢。

果然，見到面時，何仲祺也毫不客氣：“我還以為只有在清華、北大才能見到你?！?/p>

“我考不上！”我坦白從寬。

他笑了起來：“好吧，我可能也下不贏電腦象棋軟件了?！?/p>

“喂，這么輕易認(rèn)輸了？我研究生依然要以清華、北大為目標(biāo)呢！”

“我覺得，只要能贏你，就夠了?！彼骼实男θ莺痛猴L(fēng)里和煦的楊花融為一體。

士別三日當(dāng)刮目相待，我不甘示弱：“試試看？”

久違的對手，沏好的茶，干凈的棋盤。我想起當(dāng)年故意耍賴的棋局，只覺好笑得很。

他沒有再讓我，但我們似乎勢均力敵。這讓我不可思議，我不相信自己的進(jìn)步會這么快。

末了，他有點遺憾地道：“我輸了?！?/p>

的確，我的棋子已經(jīng)將他的團(tuán)團(tuán)圍住。

我喜出望外，卻依舊難以置信：“你是不是在讓我？”

他一如既往微笑：“你猜?！?/p>

那一瞬我有些恍惚，早已不見那個呆頭呆腦沒有自信的何仲祺了，連謙讓都表現(xiàn)得滴水不漏。這樣的自信與風(fēng)度，不愧是我喜歡的人啊。

我依然清晰地記得那個夏日的夜晚，星空之下我們夸下的?？冢瑳]有一個實現(xiàn)了。但就算如此，我們都已經(jīng)成長了，是失敗和獨自應(yīng)戰(zhàn)的孤獨教會了我們成長?？吹斱A，才能發(fā)現(xiàn)更多智慧。山外的山，人外的人，都是我們還能去探索的廣闊天地。而那些約定下的?？?，是永恒的北極星，時刻提醒我們不放棄，以及，有彼此在鼓勵。

馬走日，象走田，炮打一溜煙兒，車走一拐彎兒。我們都走在不同的道路上，但總有一天殊途同歸，會在對局結(jié)束時相遇。

只要，我們都還在一個棋盤之上。

而這個盤棋上，我最大的勝算，就是有你。

編輯/王小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