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春山

東方紅梅終于走出了漢墓群，也終于走進了漢墓群。

走在冬日彎曲的田間小路上，東方紅梅的心情說不上輕松，也說不上沉重。地里的雪被冬日的陽光照射得有些刺眼，但她還是忘情地不斷回望著離她越來越遠的漢風(fēng)村和散落在田野上、被大雪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座座墓冢。在紅梅看來，這場大雪把濃縮在這大大小小七十二座漢代墓穴之中的兩千多年前的全部漢代歷史，又加了一層防護墻，使之不會消失、遺落。由這七十二座墓冢組成的墓群就像一座巨大迷宮，讓她在里面走了幾十年，尋找了幾十年。今天，她終于看到了出口。過了眼前這座墓冢往南二百米就是篤馬河。視野越過篤馬河，不遠處就是西漢時期著名文學(xué)家、被人們尊崇為一代滑稽大師的東方朔的墓，再往外一公里處是厭次鎮(zhèn)通往安陵縣城的公路。那兩棵纏繞在一起的老槐樹枝上，還留著些殘雪。一只鴉窩高高地掛在頂端。漢墓高十米，底部直徑約四十米。由于莊稼人對土地的親切，墓的根基與地面形成直角，若想不借助工具登上墓頂，是有難度的。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多年生植被被雪掩埋后露出部分枝條，在寒風(fēng)中抖動著。兩棵槐樹緊倚著墓冢，巨大的樹冠把墓冢罩在了下面。

紅梅站在樹下，揚起臉，腳下不停地調(diào)整著角度，試圖把太陽、鴉窩、自己的眼睛放到同一條線上來驗證鴉窩密度。她不知道鴉窩里有沒有鴉寶寶，更不知道鴉媽媽什么時候給孩子飛翔的自由。二十多年前，也是在這座墓冢前，一場奇遇改變了她的人生。

1

1982年秋天的一個早上，在漢風(fēng)中學(xué)讀高三的東方紅梅，頭一天回家取了干糧后匆忙往學(xué)校返，她要趕到學(xué)校上早自習(xí)。家與學(xué)校間有十多里的路程，漢墓群是她上學(xué)的必經(jīng)之路。

坐落在安陵縣厭次鎮(zhèn)上的漢墓群，由大小七十二座漢墓組成，又稱“七十二疑?！?。散落在厭次鎮(zhèn)西北3公里處的篤馬河北岸東西長5華里、南北寬3華里的地帶內(nèi)，大者直徑60米，高10米；小者直徑14米，高5米。墓冢上植被茂密，綠樹叢生。清晨傍晚，在陽光的作用下，每每有如錦似帶的霧靄繚繞其間，神秘莫測。安陵史志贊為“疑冢疊翠”“神頭曉氣”，并將其列入“厭次八景”。自古以來這里就是聞名省內(nèi)外的風(fēng)景名勝，1977年被定為省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1978年，地、縣考古工作隊對4號、15號墓進行了挖掘，并清理了兩座殘墓，出土文物30余件。專家們根據(jù)出土文物進一步確定了墓群的漢朝年代。那么這些雄偉高大且神秘莫測的漢墓主人究竟是誰？我國考古專家、歷史學(xué)者至今尚無定論。

對紅梅來說，秋天霧氣雖然濃厚，但這天卻很異常。進入漢墓群之前空氣還很清新，有陽光暖照，有鳥兒在高空盤旋。但走入漢墓群后，就時有霧氣在紅梅眼前飄過。霧氣時高時低，時而稀薄，時而密厚。紅梅起初往遠處眺望時，云霧還只是片狀，在每一座墓的上空盤旋縈繞，慢慢地就把墓的上半部淹沒了。不大會兒，紅梅的視線就被限制在五米之內(nèi)。走近墓冢，只能看清低矮處的雜草。這讓紅梅在經(jīng)過每一座墓冢時都有一種似曾相識卻又陌生的感覺。為辨別方向，她想爬上一座墓的頂端，剛爬到一半，突然從茂密的草叢中撲棱棱飛出一個黑色的物體，又瞬間消失在濃霧中。紅梅心跳加速，手背上不知被何物扎傷，血正在慢慢滲出。她爬到頂端，但見天空瓦藍，秋高氣爽。再遙看遠方，座座墓冢大都只露出尖頂，時隱時現(xiàn)。云霧在它們之間穿行，時急時緩，有時細長似長龍傲視長空，有時又相互簇擁似花瓣爭奇獻媚。奇妙的景觀讓紅梅既感到新奇，又有些恐懼。她從墓頂踉蹌著下來，按著識別的方向前行。云霧繼續(xù)在身邊不停地纏繞。難道這就是傳說中“厭次八景”之一的“神頭曉氣”？紅梅覺得自己走了很長時間，但還是在霧里穿行?？謶峙c潮濕的空氣一起在四周彌漫著。她害怕濃霧中會突然鉆出一個人來。

又一座墓冢影影綽綽出現(xiàn)在前方，走近時她發(fā)現(xiàn)，半小時之前，這座墓冢在視野中出現(xiàn)過，因為那兩棵纏繞在一起的槐樹讓她印象深刻，只是在空間方位上感覺不同。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方向感錯亂了。下一步應(yīng)朝著哪個方向走呢？她急得哭出了聲，往前小跑幾步，發(fā)現(xiàn)不對后又朝反方向急走，前后折騰了七八次，卻總圍著這座墓冢轉(zhuǎn)。就在東方紅梅陷入絕望時，一陣甜美的樂曲從遠處傳來：“在哪里，在哪里見過你，你的笑容那樣熟悉……”

紅梅頭皮發(fā)奓，渾身的毛孔幾乎全部張開。當(dāng)她確定這聲音不是從墓穴中傳出時，漸漸鎮(zhèn)定下來。伴隨著越來越清晰的聲音，濃霧中先是出現(xiàn)一團鮮紅的衣服，接下來，一位騎自行車的小伙子出現(xiàn)在紅梅面前?？吹郊t梅淚眼婆娑地在那里張望，年輕人用雙腿把那輛嶄新的“大永久”支住。

妹子，你這是去哪兒？鄧麗君的《甜蜜蜜》到了高潮，年輕人趕忙把聲音關(guān)掉。紅梅稍有愣怔，便問去漢風(fēng)中學(xué)怎么走。年輕人看了眼紅梅網(wǎng)兜里露出的玉米面窩頭和幾塊白面饃后，指著身后讓她往回走，說再有二里多路，走出漢墓群就到了。說完腳下一用勁，開始前行。紅梅躊躇著，往前看看，再往后瞧瞧，卻挪不動步子。年輕人又回頭時，正好和紅梅的目光碰在一起，紅梅嘴唇嚅動了一下，欲言又止。小伙子再次將車子停下，說，還是我送你一段吧。說著，那條被喇叭褲包裹著的長腿優(yōu)雅地跟隨車子掉頭的同時劃了一道弧線。紅梅遲疑了片刻，說，你在前面騎，我在后面跟著，只要走出這片濃霧就行。

還有一段距離呢，你走著哪兒跟得上。

紅梅羞澀地上了車。她這是頭一回和一個陌生男人有這樣近的距離，想盡力讓身體與年輕人保持一個空間，但車子的顛簸使她很難控制平衡，情急之下還會扶一把那寬寬的后背。年輕人粉紅色的秋衣是當(dāng)年最為流行的，身上雪花膏的香味不時沖擊著紅梅的嗅覺。她思忖著對方的身份。

你是漢風(fēng)中學(xué)的學(xué)生吧？

嗯，是的。

那你叫什么？

東方紅梅。

東方紅梅？小伙子突然回過頭來瞅了一眼。車子隨即搖晃起來，紅梅急忙跳下，小伙子停下車子，轉(zhuǎn)過身和紅梅來了個面對面。

你就是三班那位寫《家鄉(xiāng)出了個東方朔》的東方紅梅？

這一連串的發(fā)問，讓紅梅找不著北。endprint

是我，你是？

我叫吳子陽，80級的，咱們是同學(xué)。你的那篇散文我們語文老師在課堂上讀了好幾遍。

同學(xué)？紅梅吃驚地望著吳子陽。

對，我是二班的。不過我只讀了半年，就去公社棉站上班了。

哦！紅梅放松下來。

出了漢墓群，陽光一片燦爛。

紅梅同學(xué)，下次再見。分手時，吳子陽的目光在紅梅的臉上凝固了片刻，直到紅梅臉上泛起紅暈。

半年之后，紅梅去了吳子陽的家。

2

當(dāng)吳子陽出現(xiàn)在學(xué)校大門口時，紅梅差點認不出。吳子陽說，晚上到我家去一趟，給我陪個客人。紅梅說，臨近高考，學(xué)習(xí)緊張，我……哪里的客人？吳子陽說，去了你就知道了，今天算我求你。

你是哪個村，離這兒遠嗎？

我就是這個村的，街中心那個大門口安著高音喇叭的就是我家。

晚飯后，東方紅梅悄悄來到大街上。高音喇叭的標志，再加上高高大大的門樓及門兩側(cè)那對石獅子，這些只能在電影或城里看到的景物映入紅梅的眼簾。她意識到吳子陽的父親應(yīng)該是漢風(fēng)村最大領(lǐng)導(dǎo)——支部書記。比起自己村子，高音喇叭多出了兩只，而且掛得更高。她猶豫了，覺得自己的生活與這座門樓的距離有些遙遠，她拽了下袖口，扯扯衣角，探出半個身子往門里看時，吳子陽走了出來。

紅梅，咋不進去？

吳子陽要牽紅梅的手，紅梅躲開了。

我還是不進去了吧。紅梅聲音發(fā)顫。

走吧，走吧。我爸去公社了，就我媽一人在家。說完，吳子陽順勢在紅梅綿軟的腰際推了一把。

紅梅跟在吳子陽身后，走起路來緩慢而又輕飄。在紅梅的眼里，門洞很長，院子也很長。整潔的院落里幾株玫瑰花靜靜地開著。

吳子陽的母親康金花在屋子里閃出來。

快進屋！這是——

媽，這是我同學(xué)東方紅梅。

哦，哦！康金花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了。她堵在門口，上下打量著紅梅，最后把目光停留在紅梅的那雙方口布鞋上，接著又把目光轉(zhuǎn)向吳子陽。

秀芬怎么還沒到？

大概快了吧。吳子陽說完就往屋里擠，康金花很不情愿地閃出半個身子。紅梅傻傻地立在院子里不知怎樣才好。

紅梅進來??！

吳子陽的喊聲，讓愣怔的紅梅回過神來。

阿姨好！

紅梅的聲音很小很弱，她沖康金花笑笑，康金花在鼻子里哼了聲，轉(zhuǎn)身回到屋里。紅梅隨后也跟著進屋，還沒坐下，院子里就傳來自行車鈴聲，接著就是只有新自行車齒輪才能發(fā)出的“咔咔”響動及高跟鞋擊打地面的混合聲響。

子陽，阿姨，你們在家嗎？女孩子的聲音。

是秀芬來了，快進屋。搶先一步邁出屋門的康金花，迎著這位叫秀芬的女孩。

阿姨，子陽在家嗎？

在家，在家等你呢。康金花滿臉堆笑，牽起秀芬一只手，把她領(lǐng)進屋。

東方紅梅！

孫秀芬！

倆人幾乎同時喊出了對方的名字。

你咋在這兒？孫秀芬表情略帶嚴肅。

我……

吳子陽搶過話說，咱們不是同學(xué)嘛，我讓東方紅梅過來陪你。

喲，整的還怪復(fù)雜的。

孫秀芬說著，脫下外套掛到衣架上?？此氖炀殑幼鳎拖裨谧约杭乙粯?。

康金花把握住孫秀芬的手放在胸前，臉上幾道不很明顯的褶子綻開后，拼成一朵花。

阿姨好！

好，好！秀芬這丫頭越長越俊哩。

康金花牽著孫秀芬的手，把她安頓到沙發(fā)上，然后沏好一杯茶，放到孫秀芬跟前。此時的紅梅呆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她有些后悔。

半個小時后，紅梅走出吳子陽家的大門時，她從未感到空氣是如此清新、順暢。

在送紅梅的路上，吳子陽一再抱歉。他告訴紅梅，孫秀芬是別人給他介紹的女朋友，父母很滿意，但他看不上孫秀芬的傲氣。今天晚上約定正式見面，他不想讓氣氛尷尬，就讓紅梅參與其中。

紅梅和孫秀芬在一個班。孫秀芬在班里不愛合群。因為有著一個當(dāng)公社副書記的父親，她便有了比別人更多的優(yōu)越感。在班里除了學(xué)習(xí)成績外，其他方面都是要搶到別人前頭的。勞動課上，孫秀芬笨拙的挑水姿勢使得水花四濺。這動作也許是故意為之，也許是真沒有掌握擔(dān)水要領(lǐng)，但這種矯情在大多數(shù)同學(xué)眼里就是一種榮耀，一種資本。以至于在同學(xué)中間，一提到孫秀芬，人們往往會把她和當(dāng)年豫劇《朝陽溝》里的銀環(huán)聯(lián)系起來。

第二天在班里，紅梅和孫秀芬打了個照面，孫秀芬憤憤的目光讓紅梅更加后悔頭天晚上的行動。

考場門前排起了長隊。紅梅望著孫秀芬衣著華麗的背影，設(shè)計著自己的未來也會這樣鮮活明亮。但只有通過高考跳出農(nóng)門后，她才能和孫秀芬的肩膀平齊。

紅梅想去廁所，順手把準考證遞給了孫秀芬。等她返回時，孫秀芬已流動到考場門口。

我的準考證呢？

你的準考證，我哪兒知道，你給我了嗎？

我明明遞到你手中的。

沒有呀。

孫秀芬說著，攤開雙手讓紅梅看。

快回去找找，興許掉在后面了呢。監(jiān)考老師提醒著紅梅。

眼看著孫秀芬急匆匆地走進考場，紅梅傻傻地愣在原地。有同學(xué)喊，東方紅梅，還不趕緊找找去。紅梅眼淚掉了下來，她瘋了般地跑回原來的位置，又挨個兒問著等待走入考場的同學(xué)，隨著一片嘆惜聲，人們把憐憫的目光投向這個無助的女學(xué)生。

她向監(jiān)考人員哭求著，直到長長的隊伍被考場完全吞沒，監(jiān)考人員依舊冷漠地搖頭和愛莫能助地嘆惜。紅梅通過窗口眼巴巴地看到同學(xué)們在考場內(nèi)坐好，孫秀芬正坐在窗口的位置。她的目光碰到紅梅目光后又迅速移開，接著就低下了頭。紅梅癱坐在地上，她感到太陽格外毒辣，照得她發(fā)暈，繼而感覺胸悶，腦子里一片空白，接下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endprint

3

漢風(fēng)村位于方圓十五公里的漢墓群中心。七十二座墓冢散落在大小十一個村莊，在漢風(fēng)村地界內(nèi)就占了二十一座。支部書記吳滿堂是漢風(fēng)村自解放后的第二任掌門人。吳家在漢風(fēng)村是大姓，受家族勢力影響，在民兵連長位子上小有成績的吳滿堂，在同是本族的老支書因歲數(shù)原因退下來后，順理成章地坐上了支書的位子。漢風(fēng)大隊有兩千三百多人口，土地七千余畝，在厭次公社九十二個生產(chǎn)大隊中屬于最大的村子。漢風(fēng)村所處地域水系發(fā)達，發(fā)源于太行山南麓的馬頰河沿村子北側(cè)縱貫東西，而沿村子南部邊緣穿行的篤馬河是馬頰河的一條分支，再往南兩公里是古鬲津河的支流厭次河，對整個漢墓群水系起到了必要的補充作用，使得這一區(qū)域土地肥沃，風(fēng)調(diào)雨順。先人也正是看中了這一地理位置上的優(yōu)越，修筑墳塋，以流芳百世。據(jù)說二百多年前，乾隆皇帝在濟南大明湖畔惜別夏雨荷返京途中，從德州下船，然后微服換乘一葉扁舟沿馬頰河順流而下，來到漢墓群處停船靠岸，先是憑吊了東方朔墓，而后進入東方朔祠堂占卜，結(jié)果求得“忘掉”卦簽，才有了夏雨荷“苦了一輩子，愛了一輩子，等了一輩子，盼了一輩子，恨了一輩子”的千古戀情。

在抓革命、促生產(chǎn)的年代，公社乃至縣里的一些活動大都選在漢風(fēng)大隊，吳滿堂也就成了全公社中心人物。夫貴妻榮，康金花在家中迎來送往，大展夫人交際。使得漢風(fēng)大隊的各項工作都做得風(fēng)生水起，或者說，漢風(fēng)大隊的工作有一多半來自于友書夫人康金花的功勞。孫秀芬的父親孫立功是外地人，雖然貴為公社副書記，但吳滿堂家族大，一些枝枝蔓蔓遍布在縣里的各個部門，其影響力他心里很清楚。因此，有人上門撮合這門親事時，他就一口答應(yīng)下來。康金花兩口子對能和孫書記做親家心里由衷地高興。孫秀芬是吃公家糧的非農(nóng)業(yè)，兒子吳子陽目前只是個臨時工，找孫秀芬總比找個農(nóng)業(yè)戶口帶來拖累強，何況親家還是公社副書記呢。除此之外吳滿堂還感到了一種危機，土地承包不到一年，他的權(quán)力似乎沒有過去那么大了，村里的會少了，田間地頭的組織活動少了，他吳滿堂露臉的機會也大幅減少。照此下去，沒有幾年光景，余威也會消失殆盡。雖然人們都議論說孫書記的女兒從小就有點小霸道，但他相信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千年古訓(xùn)，只要進了吳家大門，一切都能改變。

高考結(jié)束兩個月之后，升學(xué)無望的孫秀芬催著父親商談結(jié)婚事宜，她怕心中的白馬王子被別人搶走。她把吳子陽對她的冷淡嗤之以鼻，認為自己婚后有能力降服這匹白馬，她甚至幾次跑到公社棉站找到吳子陽并暗示他，如果不答應(yīng)這樁婚事，他有可能會丟掉這份臨時工作。

一天晚上，下班回來的吳子陽被母親康金花嚴肅地招呼到客廳，想從兒子嘴里得到他對孫秀芬的最后態(tài)度，兒子沉默半天后告訴母親，他已有了心愛的人，并且對方已經(jīng)懷了他的孩子，這個人叫東方紅梅。康金花聽完后，愣怔了半天沒緩過神來，吳子陽怕母親出現(xiàn)什么意外，連忙為母親又是捶胸又是按背，最后終于聽到母親一聲長泣，吳子陽才把心放下。

吳子陽對母親講，東方紅梅雖然是農(nóng)村的，但她有文化，有思想，愛學(xué)習(xí)，還是個東方朔文化研究迷。別忘了她也姓東方，興許是東方朔的后裔呢。特別是她寫的那首贊美東方朔的詩《讀你，念你》，在晚報上發(fā)表后感動了好多人。接下來，吳子陽聲情并茂地為母親朗誦起來：

可是一方圣土的恩賜

生就了你智慧的身軀

自遠而近

讓后者涌動著敬仰的虔誠

走近你，靠近你

與你一起，穿越歷史的一路風(fēng)塵

領(lǐng)略你獨有的文化

匠心的秉直

詼諧及幽默的言語

你像永不干枯的清泉

滋養(yǎng)朝拜者心靈的翅膀

正如你腳下踏過的凈土

牽引新綠茂密繁衍

以至于蒼穹之下

讀你，過目不忘

念你，源遠流長

……

康金花似乎被打動了，她看著兒子和自己男人一樣風(fēng)流倜儻的外表，既心疼又有些不甘。她答應(yīng)吳子陽，晚上等他爸吳滿堂回來后再做決定。

晚上，酒后回到家里的吳滿堂在聽了康金花敘述后，說了句沒出息的東西，順手抄起床上的笤帚要到另一間屋里找吳子陽。

你鬧什么鬧啊，就是打他一頓，能把人家肚子里的孩子打掉嗎？咱這家庭，傳出去丟不丟人??？康金花一把把吳滿堂按在椅子上。隨后又跟了一句，真是有什么樣的爹就有什么樣的兒。

你……

我怎么了，說到你痛處了。

吳滿堂不再吱聲，他點起一支煙，一邊吐著云霧，一邊沉思起來。一會兒他說，咱們家就缺少個文化人，我是個小學(xué)文化，你是個社辦高中，子陽又不是讀書的料，只是孫書記那邊沒法和人家交待。這種事，成了是親戚，不成就容易變仇人。

4

東方紅梅暈倒時，吳子陽正好趕到。高考結(jié)束后，他再想見到紅梅就不那么方便了。自那次分手后，吳子陽去學(xué)校找過紅梅，都被紅梅找理由拒絕了。有一次，站在校門外的吳子陽被孫秀芬發(fā)現(xiàn)了，還認為是找她的，就饒有興致地跑到跟前。過后大概是聽同學(xué)們私下議論了什么，本來已對紅梅有了笑臉的孫秀芬再面對紅梅時馬上來了個晴轉(zhuǎn)陰。為此，紅梅在班里盡量躲著她走。一次作文課，老師把紅梅的一篇新作讀給大家后，孫秀芬就在課間吵嚷，說文章寫得好也是一種勾引男人的本領(lǐng)。話音落下，同學(xué)們就把目光投向了紅梅。

吳子陽陪東方紅梅在醫(yī)務(wù)室休息了一會兒，無論怎樣勸解，紅梅總是抽泣。紅梅的悲傷還有一個原因，回家如何向母親交待。

東方紅梅祖上有過在大清任職的歷史，爺爺?shù)臓敔斣峭纬姓彩赂彩?，官至正三品。到了爺爺這代家道中落，經(jīng)歷了民國后，東方家族就等同于庶民。紅梅的父親早年畢業(yè)于天津南開大學(xué)歷史系，后在縣中學(xué)教書，但不幸早逝。紅梅繼承了父親的某些基因，又從父親遺留下的大量書籍中汲取了不少營養(yǎng)，因此對歷史文化，特別是對以東方朔文化為代表的漢文化產(chǎn)生了極大興趣，她想在這方面有所成就。東方家族和東方朔之間在血緣上到底有沒有關(guān)系，這是父親一輩子的心結(jié)，也是她對東方朔文化產(chǎn)生濃厚興趣的因素之一?？擅鎸@樣的結(jié)果，她怎樣和自己的母親交待呢？endprint

考場進不去了，以后就會和土坷垃打一輩子交道，所有的夢想全部化作泡影。東方紅梅萬念俱灰。

吳子陽在一旁不停地寬慰著，在他的開導(dǎo)下倆人最后商定，先瞞著紅梅母親，等高考過后再慢慢說出真相。吳子陽本想帶紅梅回家，又擔(dān)心母親對紅梅的態(tài)度。他對紅梅說，咱們?nèi)タh城圖書館，我?guī)湍憬栊┯嘘P(guān)東方朔的歷史資料，晚上回家，明天干什么咱們再做打算。紅梅想想也只好這樣。

從圖書館出來，紅梅打量著手里的幾本書，心里稍有寬慰。時值中午，吳子陽把紅梅帶到了魯北飯莊，要了兩只醬豬蹄，一盤魚香肉絲，還要了一大碗紫菜蛋花湯。吳子陽指著紅梅的臉蛋又指指盤子里的醬豬蹄說，豬蹄有美容效果，女孩子吃了好，你看看你的臉蛋快成啥樣子了！說得紅梅趕快掏出鏡子，只見臉上的灰塵在眼淚的沖刷下，已在兩只眼睛下方形成了幾道鮮明的印跡。

丑死了，我去洗把臉。說著，紅梅跑向了洗手間。等她再回來時，菜已上齊，還有兩瓶趵突泉啤酒。

我不會喝酒，你自己喝吧。

現(xiàn)在的女孩，哪有不喝酒的，來一杯。

紅梅看著眼前這位對她關(guān)懷備至的男人，充滿感激，她不會拒絕，也沒想到拒絕。這是紅梅平生第一次喝酒。喝了兩口后，她感到這酒雖然入口難了些，但感覺很奇妙，有種飄飄欲仙的味道，喝得她臉頰也泛起紅暈。這時，吳子陽發(fā)現(xiàn)，紅梅不但臉蛋長得好看，還是個愛說愛笑的女孩子，一笑起來那兩只小兔牙半露在外面，很叫人喜愛。吳子陽說，紅梅，你的微笑勝過蒙娜麗莎，因為你多了這對小兔牙。紅梅聽后，臉頰更紅了。吳子陽有些沖動，他找個機會由對面坐著轉(zhuǎn)到了并排坐著。

紅梅醒來時，是在魯北飯莊四樓的客房里，當(dāng)時吳子陽沒在房間。她記得中午吃飯時喝了酒，吳子陽還許諾要娶她，要讓她繼續(xù)從事她熱愛的東方朔歷史文化研究。當(dāng)她突然意識到被子下面的自己一絲不掛時，她大哭起來，哭聲甚至驚動了飯店老板，等吳子陽回到房間后，圍觀的人們才在議論中慢慢離去。高考三天，他倆在飯店待了三天。

紅梅與吳子陽結(jié)婚這天，吳滿堂把場面搞得很隆重。做筵席的帆布棚在門口大街上一搭搭出上百米。連續(xù)待客三天，僅幫工每頓飯不下五桌。改革開放后剛剛時興的大紅綢對襟上衣穿在了康金花身上，發(fā)型也做了個大波浪。面對上級領(lǐng)導(dǎo)，她的面容始終保持著一種很得體的微笑，只不過這種微笑到后來變得有些僵硬。兒子婚事剛過她就感覺臉部麻木，最終在公社衛(wèi)生院醫(yī)生的指導(dǎo)調(diào)理下，才逐漸恢復(fù)正常。

剛剛進入十月，天氣還有些燥熱，但吳滿堂還是在康金花的堅持下，穿上了城里人都鮮見的一套灰色西裝，看到自己男人在眾賓客面前風(fēng)光十足的派頭，康金花臉上露出復(fù)雜的表情。

紅梅眼里，吳家婚禮時的場景，加上第一次去吳家時留在記憶中的印象，讓她覺得進了吳家大門就像是走進了空中樓閣，飄搖，缺乏安全感。她對吳家生活的預(yù)判與婚后實際生活有了一定距離。婚宴中的剩飯剩菜他們家吃了近一個月，這其中公公因在外經(jīng)常有應(yīng)酬偶爾吃些，老公吳子陽基本不沾，即使想吃也被母親康金花阻攔了；消費這些剩飯剩菜的主力只剩下婆婆和紅梅倆人。在動員紅梅一起吃時婆婆曾教育她，說男人的形象是家中的臉面，應(yīng)盡量滿足他們，女人在家受點委屈是理所當(dāng)然的。紅梅聽后，仔細咂摸下，也覺得是這么個理兒。由于抵抗力不同，到了月末，在紅梅偶感身體不適時，婆婆康金花已進入時常占據(jù)茅房的狀態(tài)。

讓紅梅感到距離的還有婆婆康金花的那張臉?；楹蟮诙炜到鸹ň桶鸭依锏娜粘Ｉ钍职咽值亟o紅梅演示了一番。飯菜咸淡，碗筷擺放，男人與女人吃飯的先后順序，早起溺盆倒掉時間，開門時的聲響分貝等，因為這些一旦改變就會打亂吳家正常的生活規(guī)律，就可能影響到家中男人們的身體健康。

也許是遵醫(yī)囑，康金花把笑臉收藏起來，在紅梅面前端出一臉的冷漠。當(dāng)紅梅的言談舉止不合自己要求時，就有了冷漠的疊加，這讓紅梅做起家務(wù)來謹小慎微。聲音低了，說話慢了，動作也放緩了，因為她要一邊做家務(wù)一邊觀察婆婆的臉色。

紅梅感到吃驚的是，結(jié)婚第二天她就發(fā)現(xiàn)婆婆康金花和公公吳滿堂是分居的。

5

過門之后，吳滿堂把紅梅安排在漢風(fēng)小學(xué)當(dāng)了一名民辦教師，使她有更多的時間從事她喜歡的漢文化研究。半年多的時間里，她的《弄臣與賢臣——漫談東方朔對漢武帝的政治影響》《東方朔的詼諧與智慧》《漢代文化對魯西北地域文化的影響初探》等先后在省市學(xué)術(shù)雜志上發(fā)表。她還深入周圍幾個村子，整理出一些民間故事、趣聞逸事等。周末，她爬上一座座高大的墓冢，懷想深思，她還坐在墓頂上完成了一首《墓思》：

愛上你

緣于你占據(jù)了我的夢

這七十二個墓冢

牽我，穿越歷史的行程

看墓冢

綠草青青，野花豐盈

讓我感應(yīng)

那個時期的風(fēng)花雪月

人事風(fēng)情

我想，之中定有如我一樣的女子吧

懷揣憧憬心事

那天邊踏塵而來的駿馬

飛揚起輪回的塵封

赴我并霸占我一生的城池

那段時間她一掃剛過門時因不適應(yīng)新環(huán)境而產(chǎn)生的壓抑心情，那兩顆小兔牙也不時地隨著微笑露出。

吳子陽基本上推掉了單位同事間的應(yīng)酬，晚上下班準時回家，吃罷晚飯就躲進自己房間，然后倆人進入無盡的纏綿之中，甚至有一天夜里，由于響動過大，使得康金花在外面敲起了窗子。第二天早起了半個多小時的康金花還把鍋碗瓢盆弄得叮咚直響，小兩口無心戀戰(zhàn)，趕緊起床。紅梅意識到了婆婆對他倆的不滿，因此在婆婆視野里，他倆沒有了親昵舉動，哪怕是相互對視的微笑。

一天，康金花聽到人們對紅梅贊譽后，回到家中在吳子陽面前提起紅梅，吳子陽對母親說，兒子眼光哪能有錯，紅梅溫順賢惠，又有文采。

這是來到咱們吳家，她才有了用武之地，如果在娘家整天跟土坷垃打交道，哪有閑心管什么漢代唐代、東方朔西方朔的?？到鸹ㄗ焐线@么說著，臉上多了些溫暖色彩。endprint

假使把孫秀芬娶回家，咱們?nèi)叶嫉寐犓{(diào)遣。

哼，那也未必。這句話雖然是康金花扭過臉去說的，吳子陽已嗅到母親臉上的寒氣。

康金花看到床下的襪子，聲音突然變得威嚴了，紅梅這么懶，要上天嗎，襪子都不洗了？

不是的媽，昨晚洗完腳，我自己想洗出來，紅梅說她要洗，當(dāng)時她在寫文章，可能忘了吧？

忘了？眼前擺著的活兒怎么能忘呢，你不要替她打掩護。娶媳婦干嗎用的，你爸的衣服哪件我不是及時洗，這么多年從沒讓臟衣服過夜，你想把她養(yǎng)起來嗎？

正說著，紅梅放學(xué)回來了，說，娘，這是咋了？

咋了？寫幾篇文章就端起架子來了，你伺候不了男人，我這個當(dāng)娘的來伺候。說完轉(zhuǎn)過臉去對吳子陽說，兒子，今晚到娘的屋子去睡！

紅梅呆呆地立在那里不知說什么好。

晚上，吳子陽果真去了康金花的房間。去之前，吳子陽來征詢紅梅的意見。紅梅說，媽是在氣頭上說的話，你這么大個人了，還真過去呀。吳子陽說，媽的脾氣你不了解，我若是不過去，她會把火發(fā)到你身上的。再說，結(jié)婚都好幾個月了，我不能天天陪著你。沒結(jié)婚之前我就在媽的屋里睡。

紅梅一個人斜倚在床頭看書，過去每晚都是靠在吳子陽的臂彎里，溫暖又踏實。結(jié)婚半年不到，婚姻里那種楊過和小龍女的純情與浪漫離她漸漸遠去。她感覺身子四周開始透風(fēng)，并且穿過皮膚浸透骨骼后直達心底。紅梅感到一陣心寒。

土地承包后，吳滿堂家里也分得了十多畝土地。剛開始那兩年，人們大都懷著對老書記的敬畏，先是主動幫忙，繼而是康金花出面招呼一聲，再后來人們慢慢咂摸出滋味來，覺得吳支書的權(quán)力比起自家承包地來已變得越來越不重要，因而就有人開始躲避給支書無休止的幫工。把臉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康金花就想出晝伏夜出的法子，晚上或早起拽上紅梅加緊勞作，白天又是一副悠閑自在的樣子。這樣就苦了紅梅，因為她白天還要給學(xué)生上課，雖然累點，但天生愛笑的紅梅還是常常露出小兔牙給人以甜美的微笑。吳滿堂覺得這樣下去也不是個法子，最后無償?shù)匕淹恋匕o了本村村民。漢風(fēng)村地多，人們在能自給自足的情況下不愿意多種，每年的集資提留、黃河水費都是按種地畝數(shù)攤派的，一年勞作下來，除去成本和交給鎮(zhèn)里的，已所剩無幾。

由于棉花種植面積減少，吳子陽所在的鎮(zhèn)供銷社，已到了舉步維艱的境地。剛轉(zhuǎn)為正式職工沒幾年的吳子陽面臨下崗的危險。父親吳滿堂的位子依舊穩(wěn)固，他的風(fēng)采雖不能與前些年同日而語，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吳滿堂也體會到了這一點。

女兒豆豆不滿兩周。婆婆康金花在豆豆出生那一刻起就不斷朝紅梅拋來白眼，早已適應(yīng)了吳家環(huán)境的紅梅也由于女兒的到來而性情更加溫順，對漢文化的研究已被家庭瑣事擠壓得抽不出時間。

吳子陽變得越來越慵懶，家里農(nóng)活從不過問。單位裁減了80%的職工，由于父親的關(guān)系，把他留在了剩下的20%里。喝水、看報、玩牌，換來的是基本生活費，回到家中，過去父親帶來的熱鬧氛圍逐漸散去，那種時常上桌并在叔叔伯伯們的一片恭維聲中喝得云霧縹緲的日子永遠留在了記憶中。想起時，他就對眼下這種如同嚼蠟的生活發(fā)出哀嘆，更何況東方紅梅由于女兒豆豆纏身的緣故，不可能再給他帶來小資情調(diào)的生活。康金花見兒子每天這種精神狀態(tài)很是心疼，除了在飲食上為兒子百般調(diào)劑外，還不時地囑咐紅梅要多體諒這位今后要做吳家頂梁柱的男人。

6

紅梅走上篤馬河大橋，河道兩側(cè)積雪很厚，稀疏的蘆葦大都露出半截身子，在寒風(fēng)里抖動著。河道中央，陽光穿透積雪劃開一道兩三米寬的冰封河面，太陽照射在水面上發(fā)出道道金光。紅梅沿著彎曲的河道望向西南方，隨著流淌兩千多年的篤馬河水一起流入的漢文化，在她的心底就像一顆不能熄滅的火種，現(xiàn)在要重新發(fā)出它的光芒了。

汽車喇叭聲讓她轉(zhuǎn)過身子，面包車上走下了厭次鎮(zhèn)副鎮(zhèn)長孫秀芬。孫秀芬現(xiàn)在是分管漢墓群管區(qū)的副鎮(zhèn)長，她還兼著漢風(fēng)村的黨支部書記。因此，經(jīng)常和東方紅梅見面。

大才女，聽說今天去上任啊，凡是利好的事多給咱們這里弄些。孫秀芬那一頭迷人的秀發(fā)早已變成了短發(fā)，眼角也添了幾道魚尾紋，由于鄉(xiāng)鎮(zhèn)上工作的磨煉，她的語言表達有了更多的實際內(nèi)容。

讓孫大鎮(zhèn)長說笑了，紅梅哪有什么才，只不過換個新工作環(huán)境而已。孫秀芬大概是受紅梅那張可愛的笑臉及那對小兔牙感染，一下子摟住了紅梅的頭，兩人臉蛋貼在了一起。

經(jīng)常回來看我。孫秀芬語音里有些動情。

那當(dāng)然，咱家在這兒，豆豆還在鎮(zhèn)上讀書呢。受孫秀芬的情緒影響，紅梅眼圈開始濕潤。

上車，我捎你一程。說著孫秀芬伸手要紅梅手里的行囊。紅梅躲閃了一下，不用，前面不遠就到了，定的下午三點他們在路口接，現(xiàn)在還早，再說，你何時見我在這段路上不是徒步走著的？

那好吧，常聯(lián)系啊。說罷，面包車載著孫秀芬遠去。

紅梅望著遠去的車輛，搖了下頭。

孫秀芬這些年過得并不輕松。高考落榜后，又處在失戀中的她，哭鬧絕食，在家好一陣折騰，父親沒有辦法，通過關(guān)系讓女兒上了當(dāng)時德州地區(qū)農(nóng)村發(fā)展學(xué)院。在這個為培養(yǎng)農(nóng)村基層干部而設(shè)立的大學(xué)里，她和同桌——一名外地學(xué)生產(chǎn)生了戀情，率性的孫秀芬，大一沒讀完倆人就住在了一起。畢業(yè)之后她隨那個男人去了外地，一年后離異，丟下一周多的兒子回到了厭次鎮(zhèn)。

十年前，以鄉(xiāng)鎮(zhèn)干部身份第一次踏進吳滿堂家門的孫秀芬有些拘謹，并不時躲閃著紅梅的目光。隨著出入頻繁，半年后孫秀芬再來吳家，如同家人一樣了。鎮(zhèn)上要求村里上項目，百無聊賴的吳子陽在父母的大力支持下熱情高漲，辭去鎮(zhèn)供銷社那份輕閑得不能再輕閑的工作回到村子開起了木器加工廠。從籌建到出產(chǎn)品，身為管區(qū)副書記的孫秀芬跑前忙后沒少操心。因工作需要，她還要陪吳子陽一起去縣里開會，去外地參觀。這讓紅梅從心里生出酸酸的感覺，但在婆婆公公的熱情感召面前，紅梅很茫然。那段時間，孫秀芬成了吳家的座上賓，單身的她有時還夜宿吳家。在康金花心中，鎮(zhèn)領(lǐng)導(dǎo)住在家里的這種榮耀抵消了又把她擠回到吳滿堂床上的不滿情緒。十五年前，當(dāng)她從王寡婦家的炕上把吳滿堂拎著耳朵拽回家后，倆人就開始了分居生活。盡管吳滿堂有時借著酒力跑到康金花床上操練一把，但康金花對吳滿堂身體的抗拒心理這么多年來始終沒有消除掉。endprint

年底，吳子陽的漢風(fēng)木器加工廠作為鎮(zhèn)上的明星企業(yè)參加了縣里一年一度的表彰大會。孫秀芬這種撲下身子扎根基層的行為贏得鎮(zhèn)領(lǐng)導(dǎo)的表揚，轉(zhuǎn)年被提拔為管區(qū)書記。

孫秀芬與吳家的這種密切關(guān)系，也引來坊間一些傳言。說吳滿堂和孫秀芬無論在工作中還是在生活上配合都很默契，一次打牌，孫秀芬?guī)兹ο聛聿怀圆慌?，大家知道孫秀芬停牌了，于是每個人出牌都很謹慎。吳滿堂看看對面，孫秀芬滿臉微笑，趁他人不備時擠眉弄眼；他瞅一眼上家，上家表情詭秘地哼著小曲；他再瞧一眼下家，下家呼吸短促，抖動的十指在不停地調(diào)整著牌的位置。吳滿堂生怕給別人點了炮，他假借彎腰拾牌想看看孫秀芬還有什么肢體語言，看到孫秀芬用牛仔褲包裹著的細長雙腿在不停地開合著。他直起腰身，手中迅速摸起張牌，一副大義凜然的表情，誰和就和吧，八萬！

一條龍，和了！下家的喊聲幾乎是和吳滿堂說出的八萬連在一起發(fā)出的。吳滿堂一臉尷尬地望著臉色鐵青的孫秀芬。后來他才弄明白，孫秀芬要的是幺雞。

這段時間，紅梅似乎被全家人邊緣化了。有一次，在飯桌上她想就木器廠提出一些看法，話說到一半就被擋了回去。先發(fā)聲的是孫秀芬，她說的是國家優(yōu)惠政策，企業(yè)大好前景。接下來是公公吳滿堂的教誨，讓她在教好娃娃的同時，做好賢內(nèi)助。康金花也以長輩的口氣讓她要多向?qū)O秀芬學(xué)習(xí)，同樣是同學(xué)，同樣做女人，差距不要拉得太大；并借此叮囑她放棄那些帶不來經(jīng)濟效益的漢文化研究，把心思全部用到怎樣伺候好自己的男人身上來。自那以后，紅梅不再參與家中關(guān)于木器廠的一切討論。上班認真教書，下班除了忙家務(wù)外就是帶豆豆。擠出時間，再來研究她的漢文化，只是這種研究的時間越來越少，越來越隱蔽了。

為適應(yīng)企業(yè)發(fā)展，吳子陽決定擴大規(guī)模。廠房利用原公社在漢風(fēng)村的養(yǎng)老院舊址，康金花說那些房子雖然舊了些，但修修補補還能用。吳子陽不這樣看，說現(xiàn)在做企業(yè)臉面很重要，要推倒重新蓋辦公樓，這一意見得到了父親吳滿堂的支持。他給鎮(zhèn)建筑公司劉經(jīng)理打電話，看看能不能先建后付。劉經(jīng)理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反過頭來還要請吳滿堂吃飯。

更換新設(shè)備需要資金五十萬。據(jù)吳子陽講，眼下流行的家具全都是機器活，不但省時省力，產(chǎn)品外觀還精致漂亮。一次性投資，常年受益。不出三年，全部回本。

在孫秀芬的努力下，鎮(zhèn)信用社答應(yīng)貸款三十萬，這里面除了有孫秀芬的口頭擔(dān)保承諾外，還拿新建廠區(qū)的地皮做抵押。剩下的二十萬吳滿堂動用了所有的親戚朋友及社會關(guān)系，紅梅自婚后積攢下的兩萬元積蓄也被動員拿了出來。

隨著企業(yè)規(guī)模的擴大，吳子陽在家過夜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紅梅意識到男人的心離自己越來越遠，有一次夜里她夢到自己帶著豆豆參加了吳子陽和孫秀芬的婚禮，自己還對著倆人傻傻地笑，笑著笑著就哭了。豆豆在身旁的叫聲打斷了她的夢。她摟緊了女兒，眼淚又悄悄地落下來。

除此之外，東方紅梅每月工資也以家庭生活開銷的名義被婆婆及時要走。紅梅在這個家里越來越感到迷茫。

一天夜里，她被一種奇怪的聲響弄醒。她知道婆婆晚飯前被吳子陽的小舅接回了娘家康村，康金花遠在美國的哥哥回來了。哥哥自解放前去了美國后，兄妹二人再未見過面。聽到消息后，康金花興奮不已，一是骨肉親情，二是哥哥有可能對木器廠在資金方面遇到的困境有所幫助，走之前說晚上在娘家住下，好好陪哥哥說些話。吳滿堂還埋怨內(nèi)弟不早點來，黑天走路不方便。婆婆前腳剛離開，公公揮揮手里的大哥大也離開了家，說是鎮(zhèn)上有事，晚飯不在家吃了。家里只剩下紅梅和女兒豆豆倆人，院子里顯得特別靜，紅梅陪女兒到客廳看正在熱播的電視劇《好爸爸、壞爸爸》。豆豆看了一會兒突然仰起小臉問紅梅，媽媽，你說爸爸是好爸爸還是壞爸爸呢？

紅梅被女兒問住了，思忖片刻反問女兒，豆豆，你說爸爸是好爸爸還是壞爸爸？

豆豆眨著眼不吱聲了。

豆豆還沒回答媽媽的問話呢。

豆豆把頭埋在紅梅的懷里，小聲說，壞爸爸。

紅梅愣了一下，為什么說爸爸壞啊豆豆？

爸爸從不帶咱們一起玩，晚上也不回家。

不是有媽媽帶豆豆玩嗎，爸爸工作忙，等爸爸不忙了就能陪豆豆玩了。

她本想等公公回來再睡。十二點，看看實在等不到公公后，紅梅就來到院子四處查看了一圈，一只花貓從墻角處竄出，嚇得紅梅打了個寒顫，冷靜下來后，把敞開的大門虛掩上。

夜里紅梅醒來一次，她聽到院子里窸窣的腳步聲后拉開了燈，院子里隨即傳來吳滿堂的咳嗽聲，她馬上又把燈拉滅，并很快進入夢鄉(xiāng)。

這次醒來間隔上次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她靜靜地躺在床上，想辨別出聲源的發(fā)出地。聲音像貓，但又不太像，她想起了趕跑的那只花貓，覺得聲音不是從院子里傳進來的，來自很遙遠的地方，又像是在身邊，她感到很奇怪，在似睡非睡中挨到黎明，那種聲音也持續(xù)到黎明，等徹底安靜下來后，天即將放亮了。

公公屋子里有響動，一會兒，響聲移到了院子，那是一種很輕很雜亂的腳步聲。紅梅起身，探頭從窗子里向外望了一眼，她看到了孫秀芬的背影。

東方紅梅早起后沒像往常那樣做早飯，帶豆豆出門時她感覺到公公那雙眼睛正隔著玻璃看她。

她來到街上為豆豆買了兩根油條。

不干農(nóng)活是好，看紅梅在家里捂的。老板娘望著紅梅慘白的臉說。

紅梅不想搭言，借著飄來的一股油煙咳了兩聲，臉上隨即露出微笑，從老板娘那油光光的手里接過油條。

下次一起結(jié)吧！

老板娘的喊聲提醒了剛想推車走的紅梅，她重復(fù)著剛才的微笑，把早已握在手里的錢遞了出去。

她把豆豆送到幼兒園后，又到學(xué)校請了假，然后獨自一人走進了漢墓群。她沿著墓冢之間的小路來回穿梭，也不知走了多久。自己搞不清為何要請假，又為何來到這里。從早晨看到孫秀芬的背影到現(xiàn)在，她腦子里渾渾噩噩的。她走到那座最大的45號漢墓時實在走不動了，歇息一會兒后就用手攀著些亂樹枝爬了上去。endprint

霧氣依舊籠罩著漢墓群。她忽然發(fā)現(xiàn)，整個漢墓群的排列像極了單半太極圖，圖形呈東北西南狀，內(nèi)側(cè)面西北，尾部的頂端是東方朔墓，她站的位置正好是頭部中心。她回憶著幾年前自己是怎樣被困在云霧中的。她想梳理一下自己的生活，但找不到頭緒。冷風(fēng)夾雜著零星的雪花落在臉上，她哭了很久很久……

駐足墓群

滿目殘葉斷枝

凌亂青絲

已理不出鮮活的從前

熾熱的胸

怎么也捂不暖

數(shù)九嚴寒

是否，我真的是

墓冢里那個憂傷的女子

正漂泊在海浪卷起的深穴

此時哦，一只孤鳥

惆悵盤旋

翅膀上跌落的雪花

沾著我的淚

漫長滴落

風(fēng)，凜冽呼嘯

卷走墓基帶淚的塵土

不知，該飄向何處

哭過之后，紅梅把這些寫在了心里。

7

孫書記因心臟病猝死在辦公室內(nèi)。人們發(fā)現(xiàn)時，手腳已經(jīng)冰涼。也有人說孫書記是讓女兒氣死的。據(jù)知情人透露，就在前一天晚上，父女雙方曾發(fā)生過激烈爭吵，焦點主要針對孫秀芬個人生活問題。已有過婚姻生活的孫秀芬對組建家庭有一種恐懼感，她喜歡無拘無束的單身生活，這也是她這么多年沒有再成家的主因。但在父親眼里，不只是對女兒沒有家庭的牽掛，主要是對女兒日常生活及工作中隨意態(tài)度的不滿甚至是憤怒。

為漢風(fēng)木器廠的貸款擔(dān)保，鎮(zhèn)信用社領(lǐng)導(dǎo)主要是看在孫書記面子上。一年之后，不要說還債，吳子陽就像人間蒸發(fā)一樣不見了蹤影；土地抵押手續(xù)不完善，權(quán)屬與債務(wù)人不一致而導(dǎo)致土地不能收回。信用社主任只好求助孫書記，看是否能通過鎮(zhèn)政府財政拆借，這時他才了解到女兒參與其中。鎮(zhèn)政府的財政每年都是拆東墻補西墻。孫書記明白，這是想讓鎮(zhèn)政府為女兒擔(dān)保的企業(yè)還債。他是不可能同意的。如果不處理，孫秀芬的工資有可能被凍結(jié)后劃走。經(jīng)孫書記多方協(xié)調(diào)，這筆貸款暫時被定性為不良信貸資產(chǎn)掛在了一邊，信用社主任被免職調(diào)離。

面對父親的遺體，孫秀芬傷心欲絕，三天滴水未進。她自小失去母親后，父親再未續(xù)弦，視她如掌上明珠。父親離去后，身邊再無近親的孫秀芬，孤獨情緒開始在心頭滋生彌漫。把父親骨灰護送回濟寧老家后，她一下子像變了一個人，生活里少言寡笑，工作中也變得溫和而謙恭起來。

吳子陽不見了蹤影，那些討債的人三天兩頭跑到吳家要債，吳滿堂謊稱鎮(zhèn)上有會，白天漂在外面，夜里返回，康金花成了應(yīng)對的第一人。從美國哥哥那里得到的十萬元，五萬是贈予，另外五萬是借給她的，囑咐她到時還給弟弟就行，因為這是贈予弟弟的，先讓她用來救急。一年后弟弟上門要過兩次，姐弟倆弄了個不喜不惱，從此不再上門。有一天，幾名曾在木器廠打工的外村村民把紅梅截在了下班路上，非要強行推走紅梅的自行車，嚇得豆豆哇哇大哭，最后被及時趕來的吳姓族人解了圍。

孫秀芬對紅梅也變得十分友好，她把自己穿過的幾件衣服捎給了紅梅。面對孫秀芬的熱情，紅梅報以微笑，并隨手把衣物放到衣櫥里很久沒動。直到有一天，她帶著豆豆上學(xué)時，一股寒氣把她從院子里頂回來，她才匆匆找出孫秀芬給的一件面包服穿在身上?？到鸹ê傻哪抗饴湓诩t梅那件面包服上一直把她送出門外。晚上下班，看到站在門口主動上前搭訕的婆婆，紅梅感到不適應(yīng)。

紅梅在自己屋子里翻廂倒柜折騰了半天，直到臉上滲出汗珠，也沒能找到她想要的東西。看到婆婆在窗外來回走動多次，便問，媽，您看到我抽屜里的錢了嗎？

哦，咱借村東頭你宋嬸子的五百塊兩年多了，今兒人家來催要，我只好到你屋里拿了還人家。等有了錢再還你。

媽，明天我還要給豆豆交午餐費呢。

眼下家里有困難，咱都想想辦法，該省的省，該花的花?？到鸹ㄏ阎橂x開了窗子。紅梅退回屋里，盯著那個空空的抽屜發(fā)呆。三百元，那是她攢了一年的稿費。

自從紅梅進了吳家門后，婆婆康金花就給她立下了家規(guī)：屋子里所有家具是不能上鎖的，上鎖就是防自己人。紅梅當(dāng)時雖然覺得有些苛刻，但又找不出反對的理由，一家人又有什么可隱瞞的呢。

飯時，紅梅躲在自己屋里，嚶嚶抽泣聲把康金花引了過來。

給你這一百，先花著，以后不該買的東西不要買。

紅梅抬起頭時，婆婆已離開了屋子，看到掛在墻上的那件面包服，她立刻明白了婆婆話里的含意。紅梅的哭聲加重了。直到康金花第二次來到她的房間后，她才止住聲。望著婆婆這兩年迅速變老的面容，她心里的委屈減了一半。

吳子陽在離家三年后的除夕之夜，悄悄溜進了家門。西裝革履的他比三年前白了，胖了。對于自己男人的回來，紅梅事先沒發(fā)現(xiàn)一點征兆，只在全家人的談話中察覺出公公婆婆提前是知道消息的。年夜飯上，公公第一次指出吳子陽被逼離家多年，與作為妻子的東方紅梅是脫不了干系的。因為一個男人要想事業(yè)成功，身后必須有一個強大的女人。

夜里，紅梅拒絕了吳子陽同床的要求。面對拒絕，吳子陽也表現(xiàn)得很淡漠，他又回到了母親房間。

紅梅幾乎一夜沒合眼，鞭炮不間斷地炸響，每一聲都似把她的心炸裂一般。紅梅起床后，沒再見到吳子陽。吳子陽從哪里來，又去了哪里，紅梅已不愿多想了。

春節(jié)過后，吳家的日子又回到了平常。紅梅和豆豆只有晚上才回來吃飯，公公每天還是照舊忙，手里的半頭磚換成了方便攜帶的翻蓋摩托羅拉。從他的面容上絲毫看不出家里的窘困，眾人面前照樣談笑風(fēng)生。有兩位鄰村支書找他要賬，找了兩天，在家等到晚上十二點，愣是沒有看到他的蹤影?？到鸹ㄈ藤r著笑臉。直到有一次，他們把吳滿堂堵在家中，吳滿堂很大度地陪著二人一頓猛喝，最后喝得仨人抱頭痛哭，稱兄道弟，再沒看到他倆登過吳家大門。

康金花臉上的皺紋在急驟增加，頭發(fā)也變得灰白，但每天打理得很整潔。紅梅每月從工資中拿出三分之二交給婆婆，作為她和女兒豆豆的生活費，盡管除去周末外，娘兒倆只有每天晚上一頓飯在家吃，還大都是中午剩下來的飯菜，經(jīng)婆婆加熱后又端了上來。她不想讓婆婆為操持這個家過于為難。endprint

8

東方紅梅預(yù)料之中的事還是發(fā)生了。

她接到那個女人的來信是在一個下午，她正在操場上帶著學(xué)生做游戲。陌生來信讓她心里忐忑，她讓學(xué)生們自由活動，然后拆開了那封信。信封里除了兩頁紙，還有一張五百元的匯款單。類似甲骨文樣的文字爬滿了整整兩頁，內(nèi)容很動人，先是寫了紅梅這幾年一個人在家的艱辛，讓她由衷地欽佩，接下來敘述她和吳子陽之間在患難之中建立起的情感和剛剛增添的小結(jié)晶，同時替吳子陽說明了這個男人的心早已不歸她東方紅梅了。希望她審時度勢，從這場婚姻中退出，五百元錢是讓紅梅補貼家用的，如果再有困難讓紅梅隨時提出。聽口氣，對方在紅梅面前儼然一副救世主的形象。

整個活動課，紅梅領(lǐng)著孩子們一圈圈不停地跑，不停地跳，高聲地唱，大聲地笑。學(xué)生們也跟著紅梅興奮地玩著，鬧著。

老師，你怎么笑著還流淚?。?/p>

一個小學(xué)生這樣問，其他學(xué)生也都停了下來，把紅梅圍在了中間。

紅梅擦了擦眼角對同學(xué)們說，老師這是看著你們高興，高興了也會流淚的。紅梅說完，馬上就有一名調(diào)皮學(xué)生哇哇作大哭狀，然后又哈哈地笑起來。

接豆豆回到家，康金花正在拾掇院子。她像往常一樣牽起豆豆的手，領(lǐng)回自己的房間?？吹蕉苟沟谋秤?，剛才還沖婆婆露出的微笑瞬間消失——豆豆從此再也沒有父親了。

吳子陽那條除夕夜落在家里的花格圍脖還靜靜地掛在衣架上，紅梅今天看到它時，已沒有多年來積壓在胸中的怨恨，她釋然了。

晚飯時，公公婆婆突然關(guān)心起紅梅來。公公問了學(xué)校的情況、紅梅娘家的情況。婆婆說要給豆豆做個單人床，與母親分開睡對豆豆成長有好處。紅梅還是慢條斯理地微笑應(yīng)答。

紅梅開始和同事之間探討換一種工作的可能。因為這么多年她始終是一名民辦教師，工資微薄，本來學(xué)校已不缺教師，這幾年陸續(xù)有師范畢業(yè)生分配到這里。鎮(zhèn)文教看在吳滿堂的面子才沒有把紅梅辭退。大家?guī)退肓藥追N可能：一是去縣紡織廠，那里正在招收女工，工資已達一千多，像她這種三十出頭又沒有技術(shù)的已婚女人，人家不一定要。即使要她，豆豆咋辦，她是東方紅梅最親最近的人，已經(jīng)沒了父愛，不能讓女兒缺失母愛，她舍不得把豆豆丟給婆婆。依著婆婆的性格，豆豆舍給婆婆，她是要為女兒交上一筆數(shù)額不菲的生活費的。二是帶豆豆一起離開吳家。租房安家，還要考慮豆豆轉(zhuǎn)學(xué)問題。自己生活無著無落的，她怎敢冒這個風(fēng)險帶女兒去流浪呢。相比之下，目前生活狀況還是比較安定的，起碼公婆不會趕她出門。但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呢……

那一夜，紅梅望著熟睡中的女兒，和著淚，把她的思緒凝結(jié)在一首詩里：

日子是臉上的褶

褶活躍在滄桑里

顫抖的手指剝開

樹皮的臉孔

可還有一點希冀的淚水

沖破這敦厚的世界

這世界一如朝陽升起的早晨

新鮮在嬰兒的眼睛里

一汪的淚水還是泉水

把兩天的日子過得茫然失色

一天用來遺忘

一天用來迷惑

天空越來越蒼白

就連春天也沾染了失望

翠綠在純潔中凋落

從此以后，紅梅得了失眠癥，整宿睡不好覺，身體也迅速消瘦，實在睡不下，她就吃上半片托鎮(zhèn)醫(yī)院朱大夫為她弄來的安眠藥。在淡漠的日子里，紅梅生活中的關(guān)注點似乎全部集中在東方朔及漢文化的研究中，她用兩年多的時間，針對學(xué)術(shù)界有關(guān)東方朔祖籍的爭論問題，創(chuàng)作出《東方朔籍考》系列文章，文章中引用《漢書》、西晉夏侯湛的《〈晉書〉有傳》、北魏酈道元《水經(jīng)注》，在歷代史學(xué)家對顏真卿《東方朔畫贊碑》書法藝術(shù)的研究中尋找蛛絲馬跡。文章觀點新穎，論據(jù)獨到。在當(dāng)年的《地理知識》雜志發(fā)表后，立即引來漢文化研究權(quán)威人士、清華大學(xué)教授王亦浩先生的高度關(guān)注。王教授來信鼓勵她不斷探索，爭取有更多作品發(fā)表，信中還詢問了她的生活情況。

9

吳滿堂的日子越來越不好過。集資提留、黃河水費等收繳難度一年比一年大，村民們已覺察出往年這里面的貓膩，抵觸心理在全村蔓延。他的獨子常年在外漂著。綜合原因加速了他的衰老，六十歲未到，說話氣勢上明顯大不如從前。在鄉(xiāng)親們面前，他極力將松弛的眼皮往上挑起，隱忍著老年人喉嚨里慣有的瘙癢。這樣的結(jié)果只是帶來咳喘的一次集中爆發(fā)，眼皮也隨即耷拉下來，一口濃痰吐向了身后。他試圖從維護他的權(quán)威出發(fā)，把工作干下去。作為管區(qū)書記的孫秀芬在村民中間也幫著做了大量工作，雖然她的工作思路、工作方式較過去發(fā)生了很大變化，但面對漢風(fēng)村的狀況還是感到力不從心。她試圖從村委會里培養(yǎng)年輕人以備接替支部書記的位置，但吳滿堂在村里的那種家長制作風(fēng)及強大影響力又讓這些年輕人干起工作來縮手縮腳。吳滿堂真正被擊倒是在一次催繳集資提留現(xiàn)場。

酒后的吳滿堂異常興奮，面對十幾個釘子戶村民，他從皇糧國稅的重要性，談到如何守法。最后還把這項工作和忠、孝、禮、義、信劃等號，如數(shù)家珍地搬出了多年來他吳滿堂在每一位村民家中困難時給予的幫助，指出完不成集資提留的村民就是不講禮義廉恥，就是不忠不義。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村民中突然冒出一句，你這些年做了多少花花事，你講禮義廉恥？

話音剛落，人群中開始炸鍋。

你長年不下地干活，憑什么？

你當(dāng)個大支書，借錢不還，不嫌丟人呢。

你兒子家里一窩，外面一窩，敬老院那個大院子，是怎么折騰出去的，你要講清楚！

村民意見的集中爆發(fā)，讓吳滿堂沒有了招架之力，在眾人面前，他像被脫光了衣服，多年包裹在里面的丑陋一覽無余。他先是啞口不語，隨后一陣眩暈，腦袋耷拉下來。眾人把他緊急送往醫(yī)院。

關(guān)于吳子陽在外面有家室的傳聞，過去只是在村民中間秘密傳播，誰也沒有證實消息的真?zhèn)?。因為紅梅還像往常一樣在這個家庭住著，還像往常一樣見人說話時露出可愛的兔牙微笑。吳家的日子還是一如既往地在平靜中過著。endprint

收到那個女人的來信后，紅梅就在隨后寄來的離婚協(xié)議上簽了字。公公婆婆與紅梅相互之間心知肚明，但誰都沒去說破。春節(jié)時，吳子陽要帶那個女人回來，早得到消息的紅梅沒有聽從康金花的勸阻，躲回娘家，但康金花在初一下午就把紅梅叫了回來。據(jù)說吳子陽領(lǐng)來的女人，康金花沒有認。在抱著兒子大哭一場后，送兒子上了路。有兩位消息靈通的債主匆匆趕到吳家時，吳子陽已沒了蹤影。這個春節(jié)過后，康金花雙鬢由灰白變成全白。

吳滿堂大面積腦出血，在醫(yī)院經(jīng)過一個星期的搶救無效后離開人世。出殯那天，吳子陽沒有趕回來，喪葬過程是在孫秀芬操持下完成的。紅梅哭得很痛心，但她自己卻找不出悲傷的理由，眼淚就像失去了控制。她怕自己過度的悲傷會引來村民恥笑，就用手絹不停地擦拭淚水，擦得眼窩紅腫，再有眼淚流出時，刺激得下眼瞼生疼。豆豆看到媽媽落淚就跟著一起哭，紅梅看著豆豆哭又是陣陣心酸。

自吳滿堂去世后，康金花的大腦開始不聽使喚。起初紅梅認為婆婆大概是勞累過度，但兩個月過去了，婆婆還是那個樣子，記憶力減退得厲害，剛剛發(fā)生的事情一轉(zhuǎn)身便渾然不知。

因為吳滿堂喪葬期間，沒有見到吳子陽的身影，村子里對吳子陽在外境況就有了多種傳言。有人說，吳子陽做生意遭到算計，生死不明。也有人說，吳子陽早就被南方女人拋棄，現(xiàn)在窮困潦倒，四處流浪。還有人說吳子陽在外發(fā)跡，連爹娘都不認了。這時，就有人出來爭辯，說不是吳子陽不認爹娘，是主不了南方女人的事。紅梅聽到傳言，覺得吳子陽有些傻，混不下去就應(yīng)該回來，那些要賬的不至于不讓人活吧。但回來后自己就得離開這個家，離開家到哪里去？豆豆又怎么辦？

有一天紅梅下班后，屋里院外找了個遍，就是不見康金花的身影，她一邊做晚飯，一邊不停地朝院子里張望。她知道婆婆在生活中很嚴謹，是個不愛串門的人，更不會與東鄰西舍嚼舌，沒事就在家里收拾家務(wù)，這會兒，屋子里已亮起了燈，婆婆能去哪兒呢？稍一走神，鍋里飄出煳味。她干脆關(guān)掉爐火。她跟正寫作業(yè)的豆豆打了聲招呼，豆豆隨即跑了出來，媽媽，我也去。

豆豆乖，在家等奶奶回來，媽媽去找。

正說著，門口人影一晃，婆婆走了進來，頭發(fā)散落在前額，衣服不整，鞋子上沾滿了泥巴。見到紅梅后伏在她的肩頭一個勁兒地抹眼淚。紅梅把婆婆攙扶到屋里，從婆婆斷斷續(xù)續(xù)地嘮叨中聽出些端倪，自公公去世后，婆婆始終沒出過門，在家待久了，感到壓抑，就想圍著村子走走，這一走不要緊，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從此，紅梅多了一份牽掛，她囑咐婆婆不要外出，后來干脆把門反鎖上。

自吳滿堂去世后，孫秀芬到漢風(fēng)村來的次數(shù)增加了。吳滿堂的離去，讓漢風(fēng)村陷入群龍無首的狀態(tài)，她想盡快把班子建起來。吳家是大姓，幾乎占了半個村，在吳家內(nèi)部選一位接任支部書記的工作是最好的選擇，但選來選去，吳家內(nèi)部找不出合適的人選。吳滿堂有個堂侄兒部隊復(fù)員回來后，一直在德州干裝修，共產(chǎn)黨員，為人正派，在村子里口碑不錯，經(jīng)孫秀芬?guī)状螠贤ǎ挠兴鶆?。但回到家聽說這是一塊燙手山芋后，馬上泄了氣。

木器廠倒閉后，敬老院那一大片閑置地塊早已被鎮(zhèn)建筑公司劉經(jīng)理拿來，一部分改造成辦公場所，一部分租給了一家旋木皮的加工企業(yè)。即使這樣，逢年過節(jié)他還要找吳滿堂算算賬。

吳滿堂死后，找孫秀芬要賬的人像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出來，最早有十幾年前的，最晚有兩個月前的。有些孫秀芬自己想推也推不掉，如漢風(fēng)飯店老板趙光德手里的欠條就一沓，孫秀芬和趙光德很熟悉，在吳滿堂的安排下，坐在主賓席上的孫秀芬每次接過趙光德敬來的酒也是毫不含糊地一飲而盡。最近幾年她沒有去過，其他欠賬她認為是木器廠建設(shè)時吳滿堂的一些私人欠款。等她仔細查看了欠條后才發(fā)現(xiàn)，事情遠比她想象的復(fù)雜，幾乎每張欠條上注明的都與村里工作有關(guān)，有的欠條上干脆只寫著“今欠飯費XX元”字樣，下面是村委會的大紅印。

吳氏家族之外有兩位年輕人躍躍欲試，在遭到吳氏族人的強烈反對后退縮了。班子推選工作無果而終。最后經(jīng)鎮(zhèn)黨委研究后，由孫秀芬兼任了漢風(fēng)村的黨支部書記一職。

一次，孫秀芬到學(xué)校找紅梅，想把幾本搜集到的東方朔及漢文化方面的研究資料帶給她。處理完村委會工作后再趕到學(xué)校時，大門上了鎖。路過附近菜市場，發(fā)現(xiàn)紅梅正在那兒彎著腰往一只袋子里撿菜。這個時間，菜市場上只剩下紅梅一位買主。攤主說，兩元錢，你全包了吧，說著就把一堆早已失去水分的黃瓜、青椒倒進了紅梅撐著的袋子里。

你看，還是我會買吧，兩元錢一大堆。紅梅見到孫秀芬后自我嘲解著。

老主顧了，這個光就得你來沾。攤主笑得很得意。

一只干癟變黃的青椒掉在地上后滾出老遠，借紅梅去撿拾的機會，孫秀芬用食指擦了把眼角。

過后孫秀芬時常去找紅梅，順便帶些生活用品及為豆豆買些小女孩喜愛的物件。

10

紅梅目前的經(jīng)濟收入只能勉強解決生活問題，因此她想尋找另外的生活出路。必要時，她還會放棄對東方朔及漢文化的研究。

豆豆在長大，再有兩年就要到鎮(zhèn)上讀初中，花銷也越來越大。婆婆康金花的大腦一陣清楚一陣糊涂。有一次放學(xué)回到家的紅梅，差點讓婆婆趕出來，她把紅梅當(dāng)成了村東頭的王寡婦，認為王寡婦來家里是勾引男人吳滿堂。紅梅和豆豆又是啟發(fā)又是哄，好在她能認清孫女豆豆。全家人折騰了一個晚上，臨睡前康金花才清醒過來。紅梅曾咨詢過鎮(zhèn)醫(yī)院的朱大夫，朱大夫建議她先拿些擴張血管的藥物進行調(diào)劑，倘若效果不大再去醫(yī)院做進一步檢查，并囑咐她對待這類病人最好的方法是關(guān)愛，如溫暖的語言、愛意的照料、適當(dāng)?shù)倪\動、避免一些對大腦的刺激等。當(dāng)然，有時刺激也是反向的，有可能把腦子中的某些細胞激活，徹底恢復(fù)記憶。朱大夫還告訴她，像婆婆這種癥狀，如果環(huán)境好，調(diào)節(jié)一下心情也能收到一定效果。朱大夫長得高高大大，具有穿透力的男中音讓紅梅聽了覺得和藹可親，一種久違的心動瞬間滋生，又很快消失。

2002年3月15日，在漢墓群東南篤馬河對岸，一位村民耕地時，發(fā)現(xiàn)了一座古墓。東方紅梅對這一類新聞特別敏感，聽到消息時已近中午。她匆匆吃罷午飯后，囑咐婆婆回屋休息，碗筷等她回來再收拾。紅梅先是去了學(xué)校，和其他老師調(diào)換了下午的課程，然后匆匆趕去現(xiàn)場。這天是農(nóng)歷二月初二龍?zhí)ь^的日子。行走在路上的紅梅，已明顯感受到春天的氣息。雖然她不知道這座古墓是否與眼前的漢墓群及東方朔墓有關(guān)系，但她感覺到所有秘密解開的那一天正一步步向人們走近。endprint

紅梅到達那里時，省市的考古專家們正在一點點往外清理泥土，現(xiàn)場拉起一道警戒線。由于此地界同屬漢墓群管區(qū)，為了協(xié)調(diào)關(guān)系，孫秀芬和鎮(zhèn)上幾名干部早已到達那里，紅梅也就跟隨著來到警戒線以內(nèi)。

墓室呈南北走向，南北長約6米，東西寬5米。整個墓室均用青磚砌成。陸續(xù)清理出唐三彩水盂、龍鳳紋貫耳寶月瓶及具有波斯風(fēng)格的胡人抱囊壺各1件，這些后來均被認定為國家一級文物。從這些出土文物中，考古人員當(dāng)場給出大致結(jié)論：這是一座漢唐時期的古墓。和東方朔墓及漢墓群到底有沒有關(guān)聯(lián)，誰也說不清楚。最后，考古人員在墓的最底層清理出一方墓志，墓志呈方形，高約半米。當(dāng)考古人員用毛刷清理上面的泥土?xí)r，所有在場人員全都屏住呼吸，圍攏在一起。經(jīng)驗告訴他們，打開這座古墓的密碼就在這方墓志銘上。

墓志銘共469字，全部以小楷工整鐫刻，字跡清晰雋秀。大體記載為：墓主人系東方朔第二十八代孫東方合，所署時間是唐高宗咸亨三年，即公元672年。同時記載了東方合的祖籍及曾祖父、祖父、父親的在世年代、官職等。

紅梅還沒等考古人員讀完墓志銘內(nèi)容，心已狂跳不止。她明白這次考古發(fā)現(xiàn)對她意味什么，對歷史學(xué)界關(guān)于東方朔祖籍的爭論意味著什么。

回到家里，紅梅興奮得一夜沒合眼。自從幾年前她的學(xué)術(shù)論文《東方朔籍考》在《地理知識》雜志上發(fā)表后，爭議一直不斷。有人以《辭海》（1979年版）和《中國古今地名大辭典》（1982年11月重印版）把平原厭次解作山東惠民。她要根據(jù)出土的文物資料，盡快寫一篇有分量的學(xué)術(shù)文章，以回擊那些對東方朔故里存有疑問的學(xué)術(shù)界思潮。

第二天，她利用最新獲取資料，旁征博引，以《事實勝于雄辯——東方朔故里再考證》為題完成了三千多字的論文，一周后，該文在《州城日報》上頭版發(fā)表。

論據(jù)主要有三點：一是墓志銘開頭一句“公諱合，州城安德人，漢大夫倩之二十八代孫”。墓主人是東方合，州城安德人，安德即是今安陵。史料記載，隋唐前后曾在這里設(shè)過安德郡（國）、平原郡等。二是東方朔生活在公元前161——公元前93年，東方合墓志銘鐫刻是唐咸亨三年（公元672年），其間約800年，二十八代，這比較符合實際，故記載可信。三是墓志銘記載有關(guān)東方合的祖父東方老，北齊年間先后任濟州、南兗州刺史，與《北史·卷三十一·列傳》記載相吻合，并且《北史》中說東方老是“安德鬲人”，又與當(dāng)時北齊時設(shè)安德為郡，鬲縣縣治在今天的安陵相符。

東方紅梅的文章發(fā)表后，各文史研究類報紙雜志紛紛轉(zhuǎn)載，在全國引起不小轟動。一大批文史名家、文史愛好者及長年從事東方朔文化研究的人員等，從全國各地紛至沓來。相聲界的幾位泰斗級人物也加入到這個行列當(dāng)中，他們到東方合墓前考證，到東方朔墓前瞻仰祭拜，到漢墓群里觀光，到厭次鎮(zhèn)來訪古探幽。

就在東方合墓被發(fā)現(xiàn)半個月后，盜墓賊把黑手伸向了漢墓群第二十八號墓，盜出的文物讓史學(xué)家們把目光再次聚焦到魯西北平原上的這片漢墓群。

11

康金花的失憶癥狀時好時壞，紅梅大意不得，大門天天在外面落鎖。有時紅梅還沒進家，就聽到康金花在院子里哭泣?？吹郊t梅時，好像很久沒見到親人一般，先是驚喜，繼而伏在紅梅的肩頭哭得很傷悲。問紅梅這些年都去了哪兒，把她一個人丟在家里。

豆豆說，奶奶，我們早上不是還在一起吃飯嗎？怎么就忘了呢。

康金花望著豆豆，滿臉歡喜，問紅梅，這是誰家的孩子，長得這么漂亮。聽到奶奶的問話，豆豆臉上露出驚恐。

紅梅看到婆婆手背上像是被銳器劃過，血跡已經(jīng)凝固。問她咋回事，康金花說是她想從墻上爬出去，結(jié)果沒成功，摔了一跤。說完有些生氣地扭過臉去不再看紅梅娘兒倆。康金花一時清醒一時糊涂，但她對小時候經(jīng)歷的趣事記得清楚，什么狐仙附體、鬼蛇纏身等故事，講得紅梅毛骨悚然。豆豆不敢回自己屋子，紅梅只好安排她在奶奶床上睡?？到鸹ǖ脑捥貏e多，整個晚上幾乎沒有停歇。紅梅心里納悶，丟仨忘倆的婆婆對過去的事咋就記得這么清楚?？到鸹ㄉ舷卵燮ぶ贝蚣?，但還有想傾吐的欲望。紅梅只好勸她早點休息。

安頓好婆婆休息，紅梅的倦意也隨之而來。她準備關(guān)大門休息，突然發(fā)現(xiàn)院子里有個身影一閃，隨即消失在門口。屋內(nèi)的燈光把院子照得通亮，對方的臉型紅梅覺得非常熟悉，只是太快，快得讓她不敢確定眼前的一切。紅梅站立不穩(wěn)，身子晃了晃，她趕忙扶住門框。等她清醒過來再望向大門時，一切又非常平靜。婆婆剛才的故事在她腦海中還沒散去，那些都是很久遠很虛幻的故事，她在心里還笑話婆婆腦子里的封建迷信，但眼前剛剛發(fā)生的又似乎印證了這個世界上某些東西的存在。她望著大門口，不敢往前挪動半步，仿佛一旦靠近它，就有被這個巨大黑洞吞噬掉的可能，或者從黑洞里會竄出一只叫不上名字的怪物來把她拖走。就這樣，紅梅和黑洞對峙了足有十分鐘，才一步三顫地慢慢靠近它，眼睛的余光橫掃著兩側(cè)。燈光下的樹影隨微風(fēng)在地面上抖動了一下，她一個激靈，確定原因后再開始向前挪動。關(guān)大門的速度是慌亂而迅速的，跑回屋子靜了一會兒后，感覺后背濕漉漉的。她決定今晚和婆婆、豆豆三人在一張床上擠一擠，她實在沒有勇氣一個人回到自己的屋里。

她拉滅燈，剛想脫衣上床，忽然想起大門上的插銷沒有銷上，在屋里躊躇半個小時后，終于鼓足勇氣再次跑向大門口，但她吃驚地發(fā)現(xiàn)，插好的門閂停留在一半的位置。她的心立刻懸到了半空，雙手抖動著重新插好，把插銷落下。

躺在床上，她想起了流傳在漢墓群周圍村子里的傳說，在漢墓群地下住著一只千年狐仙，村子里如遇婚喪嫁娶，附近墓冢周圍就會出現(xiàn)一些桌椅板凳。用過之后，主人要及時送回。如有人不講信用，狐仙就假托主人死去的亡魂到宅院里鬧騰。曾經(jīng)有戶人家久借未還，夜里就有一白胡子老者上門討要，未果，老者就趁夜色坐在這家門前的石墩上喊罵不止，此種場景一連持續(xù)幾天。有人就在石墩上涂抹粘膠，想把老頭粘住。第二天天亮后人們發(fā)現(xiàn)，石墩上粘了些狐貍的毛發(fā)，而家里的一些東西卻莫名地丟失了。endprint

此后，人們再借東西都會及時送還。

這個讓紅梅覺得有些好玩的故事在腦子里又過了一遍，她想著在公公吳滿堂的喪事上，那些借來的桌椅是否全都還了回去，等天亮后想和孫秀芬通個電話，再核實一下。她覺得如果沒還到位，這事不能怪她，只能怪操持喪事的孫秀芬了。

公公吳滿堂、曾經(jīng)的男人吳子陽的面孔又反復(fù)在腦中浮現(xiàn)。怒怨摻雜在一起，眼淚也就悄悄地落下。安眠藥的功效使她在午夜過后才昏昏睡去。

周末，紅梅帶婆婆康金花來到縣人民醫(yī)院，朱大夫的再次建議讓她決定給婆婆腦部做一次全面檢查。

醫(yī)院正在擴建，到處是建設(shè)工地。紅梅從沒來過這里，她和婆婆在磕磕絆絆中走進了施工現(xiàn)場，一些正在作業(yè)中的工人用詫異的目光看著這對突然闖入的母女。陽光從高高的塔吊尖上斜射下來，照在東張西望的紅梅臉上。門診大樓就在前面幾十米的地方，她卻找不到工地出口。有人肩扛著大捆木料從身后走過，中間幾根突出后拖在地面上。那人的衣背濕透大半，邊沿處的汗?jié)n彎曲成海岸線，汗餿味讓康金花緊皺眉頭。一個頭戴安全帽的胖子走過來，沖著笨拙的背影罵了句臟話。

紅梅上前想和胖子搭言，問問去門診樓的出口。還沒等她開口，胖子先嚷上了，誰讓你們進來的？老孫，老孫，怎么把人放進來了。

聽到胖子喊，扛木料的人回了下頭。

吳子陽！紅梅吃驚地張著大嘴呆在那里，那人也愣了一下，隨即轉(zhuǎn)身加快了步子，肩上那幾根早就想掉下來的木條跟在身后相繼落下。

隨著胖子的喊聲，看門老孫氣喘吁吁地跑過來。

我就上了會兒廁所，你們就進來了。

康金花聽了紅梅的喊聲發(fā)呆，還沒明白咋回事，就被老孫連拉帶拽地往外攆。

紅梅回頭問胖子剛剛過去那人叫什么。胖子說，半月前新來的，他也不知道。紅梅和婆婆一步三回頭地被攆出了工地。

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與朱大夫的診斷基本相同，建議康金花在醫(yī)院住幾天，以便觀察治療。紅梅也有這個想法，她給孫秀芬打了個電話，說明情況后，讓她這幾天關(guān)照一下讀小學(xué)五年級的豆豆。晚上，紅梅等婆婆輸完液，安頓休息后，她又來到工地門口。老孫端著個特大號的喝水杯子，把一條腿盤到椅子上，看到紅梅說，你怎么又來了？工地上不安全，碰一下就是厲害的。

大叔，我還是想打聽一下今天上午碰到的那人。

你不說我倒忘了，你走后，那人還來問你們是干嗎的呢。

紅梅趕忙問，在你這里干活你們也不認識？

在工地干活的有好幾百人呢，再說都是民工，今天來明天走的，誰記他們哩。不過對這人倒有印象，因為公安局要求流動人口必須實名登記，他卻拿不出身份證，說是丟了，經(jīng)理準備辭退他。

那他叫什么？

他姓吳，叫吳夢。這名字好記，因為大家都笑話他，說他當(dāng)然無夢了，夜里整天折騰不睡覺，哪兒來的夢。有時夜里很晚才回來，也不知干嗎去了，經(jīng)理覺得這人不靠譜，打算這幾天就辭了他。

他們晚上住哪兒？我找他去。

你找他干什么？老孫警覺起來，用懷疑的眼神看著紅梅。

哦，是這樣，我有個哥哥，和父母拌了幾句嘴，離家出走好幾年也沒個消息，我看這人像極了哥哥，讓我認認，不是的話也去塊心病。

多大歲數(shù)還出走？我看就是忤逆不孝！老孫憤憤地說。

那我去見見，行嗎？

咋不行，就在前面亮燈的二層小樓上住，民工們都在那里。說著老孫指指百米開外的白色小樓。

紅梅找到那里時，幾個民工正坐在院里的凳子上閑聊，看到來了個女人找吳夢，呼啦就圍了上來，有人高喊吳夢的名字，有人跑上樓去找。有幾個穿著內(nèi)衣沖洗的民工趕緊收拾起東西躲進樓里。兩名南方口音的民工望著紅梅悄悄議論著。紅梅從難懂的語音里聽到吳夢兩字。不大會兒，到樓上喊人的那位民工扶著樓欄桿，沖院子里的紅梅大喊著，吳夢不在。紅梅躊躇著是否再細打聽一下，有民工指著紅梅身后喊，吳夢，有人找你。待紅梅回過頭時，燈光下的吳夢已停住腳步驚愕地望著這邊。

吳子陽！

紅梅的喊聲，讓吳子陽似乎明白過來，想轉(zhuǎn)身離去，卻被紅梅搶前一把拽住。吳子陽蹲在地上，抱頭大哭。民工們不知發(fā)生了什么，迅速聚攏過來，把他們兩個圍在了中間。

12

紅梅走在雪地上，讓回憶在腦子里肆意泛濫。覺得自己這些年生活的勇氣全都來自于這群漢墓和女兒豆豆。她即將走入新的生活，這種生活既讓她走出了漢墓群，又讓她離漢墓群更近了一步。

第二十八號墓就在眼前，去年春天盜墓時留下的洞口早看不到痕跡。發(fā)現(xiàn)東方合墓的消息在全國各大新聞媒體公布后，勾起盜墓賊的欲望。據(jù)警方事后提供的消息，一伙流竄作案的人在一個文物販子的指點下，圍繞漢墓群用了三天時間踩點，其行跡引起人們警惕。就在他們剛剛盜出一對石門還沒來得及運走時，被公安人員抓獲。

石門高120厘米，寬55厘米，厚10厘米。門面是陽刻畫像石，畫有魚、雁、短衣持杖門吏、人面環(huán)身頭頂三角避邪神物等圖案。石門高大厚重，叩之有金屬聲發(fā)出。紅梅從研究過的歷史資料中得知，畫像石起于西漢，盛于東漢前期，衰于東漢晚期。而魯西北平原方圓數(shù)百里無山石。從這些資料中紅梅分析墓主人是西漢中晚期至東漢中晚期人，且為皇室及將侯墓葬。曹操死于東漢末年的公元220年，條件完全符合。既然曹操墓至今沒有確切位置，漢墓群北依馬頰河，南臨篤馬河，又有天龍紫氣之說，始皇帝親賜厭次之名。難道漢墓群與一代梟雄之間真的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嗎？一些史書說魏武帝曹操死后疑冢遍布，也有人認為這一說法是為渲染其奸雄形象。曹操死后究竟葬于何處，雖然更多史料指向鄴城（今河南安陽），但至今沒有找到確切位置。

紅梅進行了大膽推想。她把想法通過書信和出土文物的照片一起寄給了遠在北京的王亦浩教授。

自紅梅有關(guān)東方朔籍考的學(xué)術(shù)文章發(fā)表后，王亦浩教授始終關(guān)注著有關(guān)東方朔故籍的爭論及漢墓群研究工作。這次東方合墓的發(fā)掘及東方紅梅關(guān)于東方朔故籍的有力論證讓他十分激動?？吹郊t梅來信及圖片后，他對年輕人勇于探索、大膽推想的精神給予肯定。教授提醒紅梅，對于學(xué)術(shù)研究光有精神是不夠的，更要有嚴謹?shù)膽B(tài)度。有了設(shè)想就要沿著這條主線深入下去。他答應(yīng)紅梅，要盡一切可能為紅梅的研究創(chuàng)造條件。同時，要把對東方朔后裔的研究工作納入到整個漢文化研究序列，這一點，與東方紅梅的想法不謀而合。endprint

東方朔墓已非常清晰地進入了紅梅的視野，自己與東方朔家族關(guān)系的研究始終沒有進展，假使自己是東方朔后人的話，為何在整個安陵縣境內(nèi)姓東方的就此一家呢？

兩個月前，王教授在來信中把計劃詳細說給了紅梅。首先是籌備州城市東方朔文化研究中心，集中全國乃至世界的東方朔研究精英與智慧，系統(tǒng)整理東方朔文化史料，分析挖掘東方朔這一歷史人物對漢朝政治影響及對當(dāng)代社會政治經(jīng)濟、歷史文化的重大意義。二是在原址上重修東方朔祠堂，用直觀的形式懷念先賢，以便后人把東方智圣那種剛直不阿、勇于進諫的精神傳承光大。三是修建東方朔藝術(shù)大世界游樂園，通過藝術(shù)手法再現(xiàn)先人的詼諧與智慧，也為當(dāng)?shù)芈糜伟l(fā)展創(chuàng)造商機。四是破解漢墓群之謎。

王教授在信中告訴她，他已把這些設(shè)想和州城市人民政府進行了溝通。市政府分管文化的副市長已明確表態(tài)，按照王教授的設(shè)計思路，市政府統(tǒng)籌安排，調(diào)集全市文化精英，把東方朔文化研究中心成立起來，其他工作將陸續(xù)展開。王教授把東方紅梅推薦給了未來成立的東方朔文化研究中心。這一消息讓紅梅始料不及，隨即回信欣然答應(yīng)，眼下她已經(jīng)了無牽掛。

吳子陽這幾年在外的境遇，大體和人們傳說相吻合。南方女人對他新鮮勁一過，就對這副失去光澤的舊皮囊心生厭倦，最后把他一腳踹開，掃地出門。他本來因躲債離家，這樣一來，更無臉回到家中。在外漂泊了幾年，父親去世時，他本有心回來，但當(dāng)時實在窮困潦倒，幾乎到了乞討地步，哪兒還有顏面見江東父老。要力氣沒力氣、要技術(shù)沒技術(shù)的他，操著一口魯西北口音，處處受歧視。打工也就不自覺地往家的方向挪蹭，先是由江南來到江北，而后是徐州、聊城，再到安陵縣城。想回家看看，又怕別人知道，吳家愛面子的思想在他心里早已根深蒂固。于是，他悄悄進家，再悄悄回來。在縣城打工，生怕被人認出，不敢拿身份證登記，就撒謊用了假名。歲月的磨礪，讓他過去風(fēng)流倜儻的外形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外人很難認出。

紅梅帶他和婆婆見過面之后，婆婆的失憶癥竟奇跡般康復(fù)了。

紅梅執(zhí)意要搬出去住。一是自己和吳子陽沒有了任何關(guān)系，二是婆婆康金花也有了人照顧。放心不下的是女兒豆豆。好在豆豆住校，平時有孫秀芬照料著。她想搬到學(xué)校住，但學(xué)校自春天起合到鎮(zhèn)上去了，閑下來的教室，改做了村里的計劃生育辦公室和黨員活動室。剩下的學(xué)生和教師全都壓縮到三間屋子里，一間辦公室，兩間上課。她想到孫秀芬處擠一擠，孫秀芬說，暫時可以，天長日久也不是個事。婆婆聽說紅梅要搬出去住，立刻哭出了聲，哭得紅梅心煩意亂。最后達成協(xié)議，周末她帶豆豆來家住，平時就住在鎮(zhèn)上孫秀芬副鎮(zhèn)長的辦公室。

一個周六的下午，孫秀芬打電話告訴紅梅，讓她下班后直接來鎮(zhèn)上，說有客人要陪。紅梅想回家告訴婆婆一聲，晚上和豆豆不回來吃，晚了就帶豆豆在鎮(zhèn)上住一宿。還沒進門就發(fā)現(xiàn)院子里冒出一股股黑煙，紅梅心里一沉，緊趕了幾步，進家門后發(fā)現(xiàn)吳子陽正在院內(nèi)點爐子，濃煙灌滿了整個院子。吳子陽的手上、臉上沾滿了煤灰。紅梅停下車子，從煙霧中找到門口后進屋，婆婆康金花聽到動靜從里屋出來，把紅梅迎在客廳，抓起紅梅的雙手，喜極而泣。

紅梅，你真不要這個家了嗎？

說什么呢媽，我不是上周剛回來過嗎。紅梅發(fā)現(xiàn)婆婆瘦了很多，黑了很多。

你如果嫌棄子陽待在家里，咱讓他出去找地方住，你回來。說著，康金花的眼淚又落下來。

怎能這樣講，這兒已不是我的家了，早就該離開，只是不放心您?，F(xiàn)在有他在家照顧，我就放心了。

紅梅不再顧及康金花的感受，出門時，余光里的吳子陽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但身后康金花的哭聲，還是讓紅梅心里酸酸的。

孫秀芬的辦公室是個套間，還是當(dāng)年孫秀芬的父親孫副書記的辦公室，也是孫秀芬從小的家。孫副書記去世后，鄉(xiāng)鎮(zhèn)干部沒人愿意在里面辦公，況且孫副書記的一些私人物品沒處放置，孫秀芬也就住了下來，等她提為副鎮(zhèn)長后也沒有再另行安排辦公室。

紅梅不知孫秀芬招待的啥客人，正愁豆豆無法安置，恰巧晚上老師要為豆豆她們的奧賽班輔導(dǎo)上課。

進屋時，發(fā)現(xiàn)朱大夫正坐在辦公室的沙發(fā)上看報紙。紅梅一陣慌亂，她有些責(zé)怪自己沒在家換件衣服出來。朱大夫叫朱國強，紅梅過去兩次見他都是在工作狀態(tài)，一身白大褂。今天的黑西裝，使朱大夫增加了幾分帥氣?？吹郊t梅出現(xiàn)，朱大夫立即起身相迎。紅梅找不到合適的話語，聽到里屋有炒菜聲，就直接跑進里屋。

怎么把朱大夫叫來了，有事??？紅梅小聲問孫秀芬。

孫秀芬說，沒事，就是閑玩。紅梅想搭把手，孫秀芬不讓，說沒有外人，簡單些。紅梅聽罷，覺得孫秀芬和朱大夫都在鎮(zhèn)上工作，關(guān)系走得近些。既然孫秀芬沒把朱大夫當(dāng)外人，在紅梅眼里，朱大夫也就不是外人了。

一盤醬豬蹄，一盤腰花炒青椒，一份爆炒蝦仁，還有一大碗豬肉燉粉條。菜上齊后，孫秀芬說，今天周末，咱們一起聚聚，反正咱仨都是單身。

紅梅驚愕地望望朱大夫，又看看孫秀芬，看得朱大夫一臉窘相，他下意識地清清嗓子，沖紅梅微微一笑，接著問起了紅梅婆婆的病情。紅梅趕忙說，幸虧聽朱大夫的，到了縣醫(yī)院查了查，比以前好多了。紅梅隱去了與吳子陽回來刺激有關(guān)，她不愿談?wù)撨@方面的話題。但孫秀芬插嘴說，吳子陽若是早回來，興許你婆婆的病早好了呢。

三個人聊得很開心。紅梅經(jīng)不住孫秀芬勸讓，也喝了些白酒。酒桌上紅梅了解到朱大夫更多個人情況。朱大夫也是個歷史迷，當(dāng)年他填報的第一志愿是曲師大歷史系，結(jié)果卻被濱州醫(yī)學(xué)院錄取。盡管他有一百個不樂意，也要上。因為學(xué)什么專業(yè)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跳出農(nóng)門。朱大夫是本鎮(zhèn)人，自小漢墓群給他帶來的神秘感也是他愛好歷史的主因。因此倆人對歷史文化方面的交流成了這個晚上的主題，孫秀芬卻受到了冷落。幾次插話想把他倆從這個話題中拉出來，都沒有成功。孫秀芬看紅梅時悻悻的表情也被酒后的紅梅忽略掉了。

朱大夫原來有個在縣城某單位當(dāng)財務(wù)科長的妻子，后來妻子劈腿，趁他晚上值班機會和一把手搞在了一起，朱大夫被迫離婚，兒子跟了女方。這是第二天紅梅醒來后孫秀芬告訴她的。endprint

不但紅梅酒后在朱國強面前表現(xiàn)出的興奮讓孫秀芬覺得不舒服，夜里她不間斷的唉哼聲也讓孫秀芬心煩意亂。早上起床后，孫秀芬問紅梅夜里咋了？紅梅的臉一下子紅了。

孫秀芬在介紹完朱大夫個人情況后說，有人想把朱大夫介紹給我，你看咋樣？

紅梅腦子里一片空白，嗯？哦！不錯的。

孫秀芬說，紅梅你在鎮(zhèn)上住著有人有意見了，你還是回去住吧，他吳子陽還能吃了你不成。

13

東方朔墓到了，巨大的墓丘上長滿了松柏。積雪裝扮過后，由于陽光的作用，在陰陽兩側(cè)，形成了雪白與蒼翠兩部分。墓前的小路上，守墓的康大爺動作遲緩地清掃著路面上的積雪，老人已默默為墓丘守看了半個世紀。紅梅小時候的康大爺腰身直直的，現(xiàn)在佝僂得很厲害。紅梅知道，康大爺從小敬仰東方朔的博學(xué)睿智，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年代，他主動回到家鄉(xiāng)，守在東方朔的墓碑旁，當(dāng)了一名農(nóng)民。這一守就是大半個世紀。他一生中收集了大量有關(guān)東方朔的民間傳說、歷史典故。

在寫有“漢太中大夫東方曼倩之墓”的墓碑前，老人用手輕輕拭去頂端殘雪?？吹郊t梅走到跟前時，他仔細盯看了紅梅足足五秒鐘，才將紅梅認出。

紅梅指著墓前大片白雪皚皚的土地告訴老人，在哪里重修東方朔祠堂，在哪里修建東方朔曲藝大世界等。并告訴他，修完之后，大爺就不需要再受累了。

修完這些就不用我這個老頭子了？老人望著紅梅大聲問。

紅梅說，大爺您歲數(shù)大了，到時候給您一間辦公室讓您當(dāng)顧問。

顧問是個啥角色？

紅梅笑了，說，就是不用您干活了，每天坐在屋子里專給大家講東方朔的故事。

老人搖搖頭，那也不如干點活心里踏實。

說完，老人目光黯淡下來，紅梅感到一陣心痛。去年三月三廟會，來祭拜的游客較之往年猛增了好幾倍，過后老人累倒了，一星期后才爬起來。

紅梅要走，老人問她與東方朔后裔關(guān)系的研究有沒有眉目，看到紅梅表情尷尬，老人說，其實有沒有關(guān)聯(lián)并不重要，先人故去兩千多年，又有誰能證明自己一定不是大師的后裔呢。大師的文化思想，大師的聰明智慧與浩然正氣兩千年來不是時時刻刻影響著家鄉(xiāng)的每一個人嗎。老人說到這時，目光又回到年輕時的深邃、犀利。

告別老人，紅梅感到內(nèi)心深處涌起陣陣狂熱，她對漢文化研究方向更加明晰。

一輛救護車停在她的前方，車上走下來朱大夫。

紅梅，聽說你要到東方朔文化研究中心去了，咋不打聲招呼說走就走呢，我還想給你送件禮物呢。

紅梅自那晚和朱大夫分手后，第二天她便搬回吳家，康金花喜出望外，她沒讓兒子去外面住，紅梅也不想那樣，只是讓婆婆和她睡在了一張床上。豆豆回來時，婆婆就去自己的屋子，有時康金花不愿回自己的屋子就仨人擠在一起。

期間朱大夫給紅梅打過兩次電話，詢問婆婆病情，并想來家里查看，被紅梅謝絕了。

朱大夫是去縣醫(yī)院送病人回來。紅梅笑笑，接著朱大夫的話茬說，朱大夫太客氣了，又不是走多遠，就在縣城，見面機會多得是。朱大夫告訴紅梅，有一種新研制的進口藥對治療老年性癡呆、失憶等效果非常不錯，就是價格貴了些，一盒七百多，需不需要幫她買兩盒。紅梅聽后臉露難色，隨即說，下個月吧，等我開工資后。

三天后，紅梅收到了朱大夫為康金花買的藥品，隨藥品送來的還有一枝盛開的紅梅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