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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年記

2018-03-02 22:24阿龍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18年2期
關鍵詞:爆竹鞭炮

阿龍

爆竹聲聲

1

不用父親喊,一大早醒了。臘月二十七,年前趕最后一個柴溝大集的日子。東方微白,父親就開始準備趕集的口袋了。收拾妥當,坐上院落水井旁墊高的石頭,點燃旱煙卷,深吸一口,煙霧和哈氣噴出去,也是微白的,直直地沖向眼前的柿子樹,煙氣被或粗或細的樹枝分為幾股,擴散開,消散了。他在等我。

在鄉(xiāng)下,趕集是稀松平常的事,但臘月二十七的柴溝大集對我有不同的意義。這天,父親允許我跟隨他,到集上轉轉,說是見見光景。那時候,我七八歲的樣子。如今回憶,絕大部分光景已很難浮現(xiàn),依稀可見的只有那個爆竹市。因為在爆竹市看賣爆竹的、聽綿綿不絕的爆竹響聲正是柴溝大集對我的吸引。

家距離柴溝集市七里多路。四十多年前的父親也許已預見到當今的汽車時代,所以他挖空心思,一毛一毛攢錢,舍不得買大金鹿或鳳凰牌自行車。父親背起空口袋在前面走,我緊隨其后,甩開大步,往集市趕。那條路在我的記憶中不斷伸展,像當年的日子一般窄瘦并泥濘。泥土的路,由坑坑洼洼串聯(lián),起起伏伏,彎曲如蛇行。大雪封蓋了田地,遠望近看都是白。村莊變得遙遠,如生銹的圖釘按在雪地上,時而有時而無。如果沒有這條被腳踩車軋黑的道路,人行其中會茫然無助而迷失方向。父親總是很小心地避開雪和雪水結的冰,近乎跳躍式地踩著泥土往前趕路,空口袋在他背上像破舊的門簾起伏著。我則相反,專門走被風吹皺的有雪的波浪的地方,為的是聽到雪層因擠壓從腳底發(fā)出的“吱吱”聲,或干脆在雪水的冰上打個滑溜,雙臂張開,像鳥一樣享受片刻的飛翔。偶爾,父親回身望一眼,有點擔心,但并無話說,扭頭繼續(xù)趕路。

路上并不只有我們。路兩邊或遠或近的村莊的人們也在往這條路上匯集,雖然通往柴溝大集的路不止一條。大家大步流星,螞蟻般奔向集市。間或驢車、馬車經(jīng)過,車廂內拉年貨,趕去集市兜售,無非是些蔬菜、家常器具、對聯(lián)等,這是那個年代的商戶,算有錢的人家。每當車輛通過,我們便讓到路邊,站定,目視他們遠去。遇見認識的,相互打個招呼,也就“趕集啊”、“這么早”之類的話,車輛并不停頓。

跟隨人流,我和父親來到集上。我心里只裝著去年的爆竹市,它們早已在我腦海炸響,恨不得讓父親徑直把我?guī)У侥莾?。但是程序并不是這樣。父親要先選購對聯(lián)、窗旁、過門簽、年畫、蠟燭、香、燒紙,有時還有軸子等。之后專門用去一些時間選購筷子。筷子每年更換一次,大年夜全部用新的,包括給被迎進家門供奉在堂屋的已故祖先供桌上的筷子。這個傳統(tǒng)自我記事起就有,只是說不清為什么。也許是對新生活的某種寄托,也許希望有新的可喜的事情發(fā)生,也許為了家丁興旺。只是新的事情在農(nóng)村永遠是偶然事件,生活總在平鋪直敘、淡而無味地到來又遠去,與筷子的新舊毫無瓜葛。

最后挑選蔬菜。年關銷售新鮮蔬菜的并不多,那個年代物資緊缺,不像現(xiàn)在,物流發(fā)達,南方北方的時令鮮蔬應有盡有,甚至不需要預先買好,想吃,開車去趟超市即可。父親買蔬菜比較挑剔,總是看了又看,選了又選,價格談了又談,試圖找到那最好最便宜的。我豎起耳朵,聽到隱隱約約傳來的爆竹聲,心急如焚,汗水滲出,順著褲襠往下流,流到大腿變涼甚至結冰——再晚一點,那賣爆竹的人是否還在呢?但父親并不急,千挑萬選后,終于買下一小把韭菜、一扎菠菜、幾根芹菜,裝進已經(jīng)鼓鼓囊囊的口袋,在他將口袋扛到肩上的瞬間,我看到世界原來一片光明,人生爛漫如花。

日上三竿后的時光屬于我,節(jié)奏由我掌控。我穿過人隙,向集市西部飛奔。說是飛奔,其實只是提高了步伐的頻率,比平時稍微快了些,但我心里是想推開人墻飛奔的。父親扛著一米多長、直徑六七十公分的口袋,搜尋我的身影,他顯然有些吃力,可我還是希望他再快點。

爆竹市到了,黑壓壓一片人海,人聲鼎沸,是只這個時刻才會呈現(xiàn)的熱鬧。黑是因為幾乎清一色的男人,穿清一色的黑棉襖,他們將手揣在袖管內,有的抱在胸前,有的倒背身后,嘴里吐出熱氣,臉上的皺紋在興奮中莫名的抖動,眼珠旋轉,尋找刺激神經(jīng)的所在。人頭上面,寒冷氣流里,起伏震蕩著白中泛青的煙霧,是爆竹炸響后起的青煙,是我夢寐以求的顏色,它在歲末年前,開啟了我對美好事物的憧憬。青煙裊裊上升,漫過垂柳和白楊,向更高的地方飄浮,最終消失在樹梢頂端。

對了,應該向您描述爆竹市的環(huán)境。人群之外,零零散散的人家,房屋低矮,隱藏在高大樹木下。樹干拴著馬、驢、騾等,它們或站或臥,間或嚼幾口干草,一臉茫然,那大大的眼睛卻清純可愛。木制板車東倒西歪,匍匐于樹叢,屬于販賣鞭炮的人家。車內存放著已經(jīng)空了的紙箱,所有鞭炮早已搬到市場,趕完這個集,他們也要回家過年了。那里的安靜與市場的熱鬧對比鮮明,幾乎不見大人,只有幾個如我這般大小的孩子逗動物玩,持續(xù)不了多久,他們也跑去爆竹聲聲的市場了。

爆竹市其實是占用了一個干涸的大坑,我們叫它灣。幾乎每個村莊都有個灣,除了大小,沒有別的區(qū)別,旱季用于蓄水,雨季用于排澇,因此,灣一般位于村莊中部低洼地帶,是過去村莊的標準配置。柴溝爆竹市的灣非常大,呈鵝蛋形,也夠深,卻無積水,底部黝黑,長滿野草,干枯后,積了厚厚一層。灣四周的樹木特別高大,一般為楊樹、柳樹、榆樹、梧桐等,夏季陰涼濃密,是納涼消夏的首選場所。如今,灣底存蓄了雪,覆蓋了野草,被眾人踩踏后,黑白交織,狼藉一片。

灣沿一圈,滿是賣鞭炮的商家,各自獨立又擠靠,幾乎沒有間隔。他們的外圍和灣底,站了密密麻麻圍觀和購買鞭炮的人。外圍的,多是大人,灣底的,多是孩子。大人靜觀商家競爭,看好哪一家,便上前問價,合適滿意便掏錢買幾掛,笑瞇瞇地離開,再看一會兒,急匆匆往家里趕,算是結束了一年中最后一個柴溝大集。灣底的孩子們,前呼后擁,搶奪那些沒有炸響的鞭炮,我們叫它啞炮,撿到后,仿佛得了寶貝,迅速放進口袋,用手牢牢摁住,生怕被人搶走??诖鼭M了,也不愿放棄搜尋爭奪,瞄見岸上的父親火了,才十分不情愿地爬上去,一步三回頭地離開。

我鉆進人墻,到達灣沿處,環(huán)視所有的鞭炮商家。比起撿拾啞炮,我現(xiàn)在更渴望看到此起彼伏的鞭炮燃放。因為離大年只有三天了,鞭炮賣家今天上午希望將存貨全部出手,下午便可往家里趕,有的商家距離遙遠,要用一天一夜甚至兩天兩夜才能到家,因此,這個集他們兜售得特別賣力,也更情愿多燃放一些,吸引購買。這個上午,是鞭炮齊鳴的上午,對于我,是名副其實地過年。它讓我心花怒放。endprint

那個又矮又瘦又黑的男人站起來了。我認識他。他去年也在這里。他站上一只大木箱,嘴角叼著煙卷,煙霧從另一只嘴角噴出去,氣度非凡。他環(huán)視四周,并不著急喊話。他的眼光像鷹,銳利,鉆心。他放眼世界,整個灣安靜了,但他依舊不說什么。我興奮地盯著他,他就在我對面,隔著寬大的灣。窒息是我此時的感受,手指幾乎戳破了棉襖口袋。他立在木箱上,玉樹臨風,像鷹展開翅膀滑翔著巡視田野。他的雙手握緊足足有六米長的竹竿,左右略微擺動,像要分開寒冷的北風。之后,他將竹竿探向灣底,探向那個在灣底手拿一掛鞭炮的同伴,同伴將鞭炮利索地掛在竹竿頂部的鐵環(huán)彎鉤上,長長的一掛,足足有五百頭。他并不著急讓同伴點燃爆竹,而是舉起來,竹竿下彎成月牙形,仿佛釣魚竿釣到了一條大魚。他將鞭炮左右搖晃,向所有人展示這掛鞭炮的雄姿。我愛死了這掛鞭炮,希望它永遠在那里搖晃。他猛地吐掉吸了一半的香煙,那個煙頭,用一條漂亮的光弧,飛向灣底。他開始吆喝,聲音嘶啞,是最流行的煙酒嗓,穿透力如兩塊毛糙鋼板的用力摩擦:“老少爺們——光說不放是假把式,又點上了,路過聽響不要錢,買回家過個紅火年了——”喊畢,示意同伴點燃,眼睛依然逡巡四周。同伴用煙頭往爆竹引信一戳,引信爆開光焰,引響第一個爆竹,因為竹竿未及時抬到高處,爆竹在接近灣底爆炸,一聲悶響,如重物相撞,釋放一團電光。這是我期待的聲音,爆竹市最大的聲音,震耳欲聾。圍搶啞炮的孩子們捂緊了耳朵。

他的表演并未結束,這個小個子男人,將鞭炮高高舉起,幾乎到達了樹頂,他先是向左伸至最遠,在極限處停頓,即將站立不穩(wěn)時,由左向右慢慢移動,鞭炮在高空,在同一個水平面爆炸,一團團火焰像水上踩出的水花,卻比水花明亮、耀眼。不一會兒,到達極遠的右邊,停頓后,再向左移動,他的嘴唇依然在動,哈氣飛揚,但我已聽不見他在吆喝什么,我聽見的只有內心的春天鮮花的綻開聲。

還沉浸在這無與倫比的表演時,父親抓起我的手,走出人墻,繞過半個灣,擠進這家鞭炮攤,砍價,購買,與往年一樣,父親只買三掛鞭炮,頭數(shù)不多不少的那種。大年那天,一掛用于傍晚迎財神,一掛午夜迎接新年。最后一掛存放幾天,因為新年一過,還需用爆竹的炸響,追趕著送走它。

2

大年三十中午,吃了水餃,與家人圍坐,喝茶嘮嗑。茶是父親精心準備的,雖不是什么上等好茶,也是父親盡了最大能力買來的。記得小時候一般是花茶,茉莉花香比日常喝的濃烈。茶葉依舊是碎的粉末,茉莉花摻雜在碎茶葉末里,如夜空的繁星,閃亮并飄出沁人的清香。父親仔細解開捆扎茶葉的牛皮紙細繩,再打開發(fā)黃的包裝紙,半斤花茶和他的笑臉便呈現(xiàn)在茶幾上。父親偏好喝濃茶,總是先抓起一大把、再猶豫著用三根手指捏幾捏投進白瓷茶壺,注入開水,蓋上壺蓋悶幾分鐘,然后倒進茶碗。茶水濃厚,黑如清咖,也像韓國料理店的大醬湯。父親看看我,鼓勵我喝一口:“好茶,嘗嘗,很香?!庇谑牵c其說是我陪父親不如說是父親陪我喝起這種濃茶,一喝就是十幾年,直到我離開高密故土。大學畢業(yè)后輾轉于南方幾個城市二十多年,每當遇到大醬湯,便會想起父親的茉莉花茶。于是,隔段時間給父親寄些茶便成了我的使命。每次回家過年,喝著三十下午的年茶,父親總要回憶他的茉莉花,再好的茶,在父親的口味里,總不如那濃烈的碎末茶香,其實他品的是對早已遠去的中年時代生活的點滴記憶。

喝著三十的年茶,也是為等待下午三點去河東上墳這個時刻。上墳即是祭祖,是為了把埋入黃土的先祖?zhèn)冋埢丶乙黄疬^年。這段時間,母親總是愿意參與進來,聊聊東家,再聊聊西家,最終總會聊到村里一年中又去世了多少人,因為什么原因去世,家里還剩下幾個人等,直至聊到唏噓難抑。我總是極力從記憶中搜尋母親提到的去世不久的人們的影子,有的記憶猶新,有的早已模糊。對那些模糊了的人,母親不厭其煩地說起過去的事情,希望我能清晰地記起此人的一切,在母親的提示下,那些故人便真的出現(xiàn)了,一一從我眼前走過。

我出生的村莊在一條河的西岸,村莊不大,人口也不多,與高密的其他村莊一樣,依河而居,平凡又普通。河的名字叫五龍河,河面不寬,寬闊處也不過百米。河的西岸高于河流東岸,岸邊樹木高大,沿堤岸的斜坡長滿低矮的野棗樹。兒時的五龍河,四季有水,水流清澈,冬天結冰,可破冰取魚。西岸下,是一戶一戶的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代代,日子如河水,靜靜地流淌,極少有波瀾。新人出生,老人離世,是村莊最大的事,每一次,幾乎驚動所有人家。無論老幼,去世的人,都被送往河東一片果園下葬,如今,果園沒了,種植了單一的白楊,喪葬的習俗卻沒有改變,黃土堆積的墳頭不斷增加,站在西岸望去,石質的墓碑林立,規(guī)模已不小于村莊。

三點左右,結伴去河東上墳的近親陸續(xù)聚集到父親這里,再喝過一杯濃茶,父親起身準備上墳用的燒紙、酒壺、鞭炮,裝進一只寬大的黑色手提包內。我則扛起早已準備好的放鞭炮用的竹竿,與親戚們一起出門走去河東。這個時間,家家戶戶穿著新衣的晚輩們幾乎都走在去河東上墳的路上,手提大大小小的包裹,肩扛竹竿,互相寒暄問候,走下河堤。

五龍河早已今非昔比。每年一次回到故土,每年一次走去河東,每年一次趟過五龍河,感覺變化最大的是這條河流。過去布滿松軟黃沙的河床,如今只有綿延不絕的大大小小的凹坑,沙子早被提前覺醒的有經(jīng)濟頭腦的村民挖走賣掉了。河水已經(jīng)成為資源,被上游層層截流,從我們村開始,寬闊的河流蛻變?yōu)楦珊缘臏锨?。河流的堤岸,也成為寸土必爭之地,鏟平、變賣、租賃、搶占,植被被嚴重破壞,滿眼狼藉,風光不再。只有掙扎于沙礫之中的野草,枯干著身體,搖晃在沿河刮過的寒風之中,像一首首哀歌。不知道深埋在河東的祖先們如何看待今生今世之人的作為。

踩著咿呀咿呀的哀歌,我爬上五龍河東岸,走向墳地。先民們的墳頭大小不一,全部為黃土堆積,像一個個變形的玉米面窩窩頭,倒扣在這片黃沙地上,隔開生與死。過去墳前沒有墓碑,只有熟悉的人才能認出那個墳頭是哪一戶人家的祖先。如今富裕了,墳前都立了碑,寫滿了死者也刻上了活著的人的名字。死者的靈魂似乎都活過來了,看到了活著的后代們的孝心。墓碑的高低也似在比較著孝心的大小。endprint

結群而來的人們分散到各個墳前,點燃燒紙,有多少墳頭就有多少堆火光,青煙裊裊,北風卷起燒過的紙錢,旋轉著飛向高空,又黑壓壓在不遠處落下,匯聚到衰敗的草叢中。取出燒酒壺,在每個墳前灑上一些,以告知先祖?zhèn)?,新年來了,又是一個好年,可以隨孩子們回家過年了。而我每年來到這里,除了祭拜祖先,還要祭祀我少年時的伙伴,一位品學兼優(yōu)的鄰居。他年長我兩歲,學習優(yōu)異,無可爭議地占據(jù)全公社第一名的位置,據(jù)說在初一時,已經(jīng)讀完了高中課程,成為公認的神童。那年他初中即將畢業(yè),一場疾病終止了他的學業(yè),也終止了他的生命,他讓我深刻領悟到生命的無常。他的墳塋矮小,幾乎貼近地面,爬滿衰草,在偌大的墳頭林立的曠野,那樣孤單無助。每年來到這里,站在他面前,總有面對靈魂這個重大課題的沉重。我相信人是有靈魂的,要么墜入地獄,要么升入天堂。我希望他的靈魂在天堂得以安息。雖然我并不相信紙錢會有什么用處——因為如果你去了天堂,又何須紙錢?而假如墜入地獄,那化開的紙錢碎屑,你又如何得到?我只祈求你走到神的面前,滿懷感恩,得到救贖,得到靈魂永生的喜悅——但我還是懷揣思念,引燃了那一把無用的黃紙。

最后的議程是燃放爆竹。夕陽西下。白楊樹林肅穆蕭然。鞭炮掛在竹竿上,被高高揚起,電光火石的聲音傳遍四野。年正式開始了。我仰望那一聲聲炸響,已沒有興奮和激動。那些聲音仿佛從遠古傳來,駕一葉扁舟,披星戴月,航行于生命的河流,永不回頭。

3

上完墳走回五龍河西,心里裝著列祖列宗,他們似乎也由河東堂而皇之返回了西岸的每家每戶。也許祖先們真的能夠回來,一年僅此一次,一次住兩天,吃好喝好,大年初二晚被送走,過年便告了一個段落。這傳統(tǒng)習俗在我的家鄉(xiāng)高密呼家莊已延續(xù)了許多年,至今也沒人愿去阻止它,只要村莊在,恐怕就會存在下去。無論你離開家鄉(xiāng)走出多遠多久,只要返回村內,便會身不由己地參與進來。

返回河西的路和走去河東的路幾乎一致,只需涉過五龍河。夕陽又沉下去一截,不再光彩奪目,像塊早已燒透的炭火,眼看從平原的盡頭忽閃著余光落下去。風的寒氣加重,枯草變硬,踩在上面發(fā)出折斷的聲響。上墳的人們加快了回家的腳步。父親早擺好供桌,點上蠟燭,焚了香,燒過紙錢,坐在茶幾旁喝茶抽煙,等候我們和祖先們一同回來。

傍晚來臨,夜色揮舞取之不盡的墨汁,從一個村莊涂抹到另一個村莊,蜿蜒而去的河流隱匿了蹤影,一兩顆寒星經(jīng)過,微光浮動,讓大年夜更多了靜謐深邃。此時,街上又出現(xiàn)了行人,鞭炮的光和震響沖破夜幕,撞擊到窗玻璃上,帶著刺耳的摩擦滲入屋內。該出門迎財神了。

迎財神是過年重大的項目之一,因為與燃放爆竹有關,我便有極高的參與熱情。年幼時家境貧寒,除了燃放一兩只單響的炮仗,再無別的花頭。過了些年單響炮仗換成了兩響,一只在地面先響,另一只被推送到空中再響,有的還會綻放漂亮的禮花,眩人心目。我們叫它二踢腳,一只一邊爆炸,一邊耍個倒掛金鉤,將另一只踢飛,被踢飛的,惱怒之下,吆喝出更大的響聲。如今生活好了,迎財神也要放一掛長長的鞭炮,甚至大型的煙花,噼噼啪啪響個沒完,照亮半個夜空,可是卻沒了參與的激情,只是站在一邊看著,偶爾莫名地笑笑,原因恐怕是人至中年,不再熱衷于追逐絢爛了吧。

然而心里,還是渴慕還原那個少年的我,那個我更像自己,那些歲月更接近歲月,那些虔誠更接近本真。

那時的父親是年輕的,聽見街上迎財神的炮仗聲時,他并不慌張,而是慢條斯理地端起茶杯,再喝幾口,然后放下,起身走去另一間屋子,準備迎財神的燈籠。燈籠的材質是木條和玻璃。細木條封邊,開槽,涂紅漆。其中三面玻璃被固定在木槽內,只有一塊玻璃可上下拉動。燈籠的上部和底部為木板封合,上部開直徑五公分左右圓孔,以便透氣。圓孔上用鉚釘固定一拱形鐵箍,鐵箍頂部套可任意活動的圓環(huán),用一根長半米的鐵釬鉤子做提手,鉤住圓環(huán),提起燈籠,便可四處走動了。

燈籠的光源是蠟燭,父親挑選一根長十幾公分的紅燭,點燃,提起活動的玻璃,將燃燒的蠟燭向下傾斜,探入燈籠底部中心位置,讓融化的燭液滴在上面,足夠多后,把蠟燭翻轉,燭光朝上,燭底朝下。黏合在燭液上,與燈籠凝固成一體,即使奔跑、搖晃,蠟燭也不至于傾倒。這樣的燈籠,透光好,不怕風吹,用鐵釬鉤子提起,行走方便。年后十五元宵節(jié),父親提著這只燈籠,先是舉到每個家人的臉上照一照,再到豬圈、牛欄、雞窩等,湊到動物們跟前照個遍。他還會照樹,照井,照門,照家具,凡屬家里的一切,他都要照照。心情好時,母親會催促他,走去離家?guī)桌锏钠吕?,照一照即將返青的小麥。這樣照著,心里就升騰起希望,當年若是好年景,便歸功于這次的照燈。

現(xiàn)在,我們要提著紅燭燃燒的燈籠,照亮財神,給他引路,走進家門,坐上炕頭,給全家人帶來一年的好運氣。父親莊重地將燈籠交到我手上,我提著它,沉甸甸的。父親再從炕頭取一疊燒紙,兩三只單響炮仗,準備妥當,走出家門,走到村口,迎接財神。

每年財神總是選擇不同的方向進村,而每次的方位,父親早就知道,村里的其他人家也知道,我卻一直摸不著頭腦,只覺得這其中有很大的學問。今年我們必須面向西南方迎接它。寒風吹來,在村口打旋,比往年的強勁,夜空多了許多寒星,像眼睛一開一合盯著看它們身下光怪陸離的世界。我放下燈籠,燭光在地面搖曳,擴散成忽明忽暗的圓。我靠近父親,為他擋風,他擦火柴,亮光一閃便被風吹滅,他繼續(xù)取火柴,這次是兩根,用力一擦,引燃了火柴桿,父親迅速湊近燒紙,燒紙的光畫出了一個更大的圓。圓內,燃燒著溫暖。

終于到了放炮仗環(huán)節(jié),我重新提起燈籠,舉高到父親眼前,讓他清楚地看見炮仗的引信。父親掏出小刀,貼緊引信輕輕一割,引信被割出一條傷口,黑色藥末暴露出來,這樣容易點燃。父親割好帶出來的炮仗,讓它們直立于地面。他直起身,望向遠處,從口袋里掏出一根卷煙,含在嘴角,并不著急點著。他眺望遠處,足足幾分鐘時間,對我來說卻像過了幾個小時。父親終于點著香煙,深深吸幾口,吐出煙霧的聲音如同嘆息。endprint

父親示意我走遠點。他蹲在地上點燃一只炮仗,然后快步到我跟前,接過燈籠。炮仗噴出亮麗的火焰,足足一米多高,它也在折磨我,并不急于爆炸。就在我懷疑它是否能夠炸響時,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不是由一個點而是起自四周,我不由自主地用雙手捂緊耳朵,父親笑了,拍打拍打我的肩膀,然后走過去,點燃第二只。

放炮仗的時間如此短暫,我渴望再放一只,放十只,那樣時間就會變長,年就會無限延伸,快樂和幸福的童年就會停留在那個時刻。為此,第二天一大早,我跑去村口兩只炮仗炸響的地方,仔細尋找它們遺留的痕跡。堅硬的地面,兩個黑色的圓點,仿佛兩只瞇起的眼睛,對我微笑,長久地微笑。炮仗的碎紙屑有白,有灰,有紅,染著霜,散在周圍。

4

財神到家,置攔門棍于大門外。有棍攔門,意為挽住進得門的祖先財神們在家小住幾天,留下吉祥平安財寶,年盡方可歸去。形式寡味,內容無稽,只是那千家萬戶要討好日子的殷殷心愿昭然畢現(xiàn),懇誠之意感天動地。于是,遵大人的叮囑,我手提燈籠,入房門即高聲喊:“財神來了——”忙活年夜飯酒肴的母親從大鍋處抬起頭,笑容可掬,朗聲道:“快去炕上坐?!睙岷鹾醯目活^,似乎真的有什么坐那兒了。

此際,若燈籠的燭光左右搖擺,上下跳躍,母親難免神情憂慮。是不是起了風?在母親的世界觀里,年三十入夜起風昭示來年莊稼收成堪憂,所謂起風不收糧。我正無言以對時,父親表現(xiàn)了男人風范,勸慰道:“一點點,一點點,無礙?!?/p>

農(nóng)村過年,相比城市,味更足,年更濃。尤其喝年夜酒,自個兒家的沒喝完,便坐不住了,要去別的家喝。凡家里的男人,除了尊長,不分老幼,放下自家酒盅出門走去鄰居家,在這家喝幾盅,再去那家喝幾盅,幾乎喝遍大半個村子,直喝至腦袋飄飄,腳下無根為止。喝得再多,也不會耽誤午夜時分回家,吃團圓水餃,燃放辭舊迎新的爆竹。

午夜臨近,父親開始忙迎接新年。那些儀式,我自幼目睹,想想十分熟稔,若真自己操作,卻一籌莫展。母親燒水,灶下燒的是平時不舍得用的棉花柴、豆秸等,火旺,不起煙,大鐵鍋的水很快滾開了,這一鍋開水,只下八只素餡水餃。水餃翻騰幾個滾,熟透后,分別盛放四只新碗內,一碗兩只,放置鍋臺備用。

院落中央,早預備一張矮腿長條桌,雖用了多年,依舊樸素如新。靠院南墻,一張四腿高椅,椅上置一尊香爐,燃三支高香,香味四散,彌漫整個院落,以敬謝天地。父親一碗一碗地端出水餃,長條桌上放三碗,每只碗旁擺一副新的紅色的筷子,第四碗端端正正放在香爐前面,同樣放一雙筷子。我站在當屋門旁,聽候父親吩咐,打打下手,其實心里惦記著已經(jīng)擺在供桌上的鞭炮。父親取來燒紙,又從墻角抱出一捆幾天前準備好的谷秸和芝麻秸,放在長條桌和當屋門中間,面向南面,引火點燃。

谷秸混雜芝麻秸,極易燃燒,火勢強勁,噼啪作響。燒紙微弱,瞬間化為灰燼。為什么焚燒谷秸芝麻秸,父親說不出個所以然,只說是祖輩相傳,傳下來的習俗遵守便是。年齡增長一些,我有點明白,但始終沒得到準確解釋。那燃燒的一定是些簡樸的愿望,比如祈求生活如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子孫健健康康有學識。秸稈立在地上,向上揚起橘紅色火焰,高米余,映紅了院落,樹木仿佛睡醒了,用它們的影子跳起歡快的舞蹈。

祭祀后,父親示意我取鞭炮。我歡快地跑進屋內,抱起供桌上那掛沉甸甸的爆竹,跑出大門,等候父親。父親依舊慢條斯理,重新點燃燈籠里的紅燭,直到火光旺了,才一手提燈籠,一手拿放爆竹的竹竿,走到門口臨街處。掏煙,點燃,吸幾口,再望望天空,我也學父親,仰起頭,繁星點點,天幕清澈。時辰已到。他彈了彈煙灰,向煙頭吹口氣,煙頭的火光明亮,也像一顆星星。

爆竹依次爆響,不急不慢,不慌不忙,從下往上冒著青煙,如日月從簡而行,如舊歲漸次離去。炸響處,一團電光,中間白中泛藍,四周白熾如晝,揮舞白袍,蓋住黑暗。這是去舊的一刻,也是增歲的年輪,它推來新的希望,碾碎往昔的夢想。那條炸響的路,從我的童年,到少年,續(xù)接了青年、中年,有笑容無數(shù),也有淚花點點,像那爆竹的紙屑,紛飛著五彩的光芒,灑落下來。

我手擎竹竿,看爆竹落地,聽震耳雷響。鄰居的玩伴突然冒出來,毫不懼怕槍林彈雨,沖進火光撿拾啞炮。我恨不得扔掉竹竿,參與搶奪,嘴里不斷高喊:“走開,你們走開?!钡潜衤暵暎蜎]了我的喊聲。

放完自家的鞭炮,我的大年才真正開始。扔掉竹竿,二話沒說,沖進小伙伴中間,加入撿拾啞炮的行列。父親站在街口對我喊了什么,根本無暇去聽去想。那時,我的人生最大的意義就是多撿一些爆竹。

我們大約四五個一般大小的伙伴,都是男孩,平時朝夕相處,關系融洽。但在撿拾搶奪爆竹這件事上,絕不相讓,從不手軟,甚至不惜惡語相向、大展拳腳。

我們高高聳起耳朵,好似靈敏的大狗,準確地判斷方位。不管哪一家的爆竹,只要冒出第一個響聲,便飛一般地奔去,像子彈射向目標,準確無誤。我們跑啊,從村東跑去村西,從村南奔向村北,我們鉆進“爆雨”中,跪或趴在地上,使出純熟的摸魚的本領,摸到一只,放入口袋,再摸另一只。直到全村沉寂下來,確定再也不會有人家外出燃放爆竹了,才失望地聚在一起,互相看看,默契地四散回家吃水餃,絕不向對方展示繳獲了多少戰(zhàn)利品。

大年初一,天剛明亮,凝視完迎財神兩只炮仗留下的微笑,我們不約而同匯聚到鄰居同伴的屋山東頭,神秘地捂緊口袋,彼此用眼神挑逗一番,比試戰(zhàn)利品的運動開始了。一個一個地來,每個小伙伴最先展示的往往是最差的小紅鞭,好不容易剔出引信,點著后一聲響,稀松平常。好的大的鞭炮都要保留到最后。

幾十個回合后,有的小朋友口袋空了,臉上露出失望,像斗敗了的公雞,翅膀耷拉著,腦袋歪著,但絕無回家的意思,繼續(xù)圍繞口袋還鼓鼓囊囊的同伴轉圈,之后他們只能聽響,不能動手摸任何人的爆竹。比試繼續(xù),戰(zhàn)斗酣暢淋漓,高潮不斷,呻吟不絕。近中午時,只有一個人還有鞭炮,那個人不是別人,正是我。

我保留了最后一只爆竹,僅僅比敗下陣去的另一個同伴多這一只。這是一只最大的爆竹,乳白的身體,玉身皎潔,毫無瑕疵,讓同伴們羨慕不已,垂涎欲滴。endprint

我目視同伴的唾液滴到棉襖上,被陽光曬得慘白,留下腌漬般的痕跡。我使出絕招,掏出木刻的匣子槍,這是我精心雕琢了半年的秘密武器:槍桿上挖凹槽,一根噴霧器的空芯鐵桶,被兩頭鋸斷留二十公分,嵌入凹槽,固定,探出槍桿約三公分。這槍居然有槍管,是一把好槍。后來他們都這么說。我巡視四周每一張臉,躊躇滿志地將爆竹插入槍管,或者槍管插入爆竹,外面只露出它長長的引信。我示意可以點燃了,嘩啦一聲伸過來四五根燃燒的火柴桿。

后來,一聲巨響,珍藏半年的匣子槍在我手里只剩木把,爆竹和槍管已不知去向。我茫然若失,走回家去,開始盼下一個年早點來臨。如此這般,又長了一歲。

擺供

古稀之年的父親一輩子堅持用心做的一件事,大概只有每年大年三十下午太陽落山之前,用去近兩個小時,虔誠地布置家堂了。從我記事到今天,年年如此,從未中斷,即使我始終認為這是件毫無意義的事。但是一個人,能夠把一件幾乎無意義的事持續(xù)半個世紀以上,且謙恭如一,從不懈怠,亦無疲倦,它本身便顯示了某種價值和意義。此事很像一支蠟燭,點燃后開始燃燒,直到燭淚干盡。這從開始到結束燃燒的過程,對于它自己,是無意義的消耗,但對周圍,對于某處漆黑的角落,它用生命,提供了光亮。

過去的農(nóng)村,房屋低矮、陰暗、潮濕,遠不如現(xiàn)在寬敞明亮。為了讓家堂“富麗堂皇”,四壁生輝,距年關還數(shù)月,父親即開始操持忙碌。三九隆冬,他徒步到鄰村編席的人家,訂購一領符合布置家堂的高粱席,為此要折返幾個來回,確認尺寸、顏色、做工。尤其是席子的顏色,他選定的高粱皮子必須是紅白相間的,席編成后,花紋漂亮,耐看喜慶。無論雪花飛舞,還是寒風刺骨,他總要親自去取,扛在肩上,心滿意足地走回家,攤開在炕上,招呼家人欣賞一番,再卷起捆扎好,放置在房間角落。搖錢樹的杏枝,早預先物色過,等到年三十上午從樹上剪斷取回,枝杈均勻,長短參差,頗有小樹的形狀。糖果、點心、水果等,也是提前打好招呼讓人預備的,因此品質有保證。

記憶最深的,是一對燭臺。既省錢又稱心的方法當然是自己做。他不知從何處弄來一截刺槐圓木,直徑約二十公分,用手鋸斷為兩截,高度也在二十公分左右,將圓木打磨成圓錐體,底座磨平,椎體頂部用木鉆鉆細圓孔,鉗子鉗住燒紅的鋼條自圓孔貫入,鋼條嵌入圓木內,骨肉合一,再難分離。鋼條高出圓錐三公分余,上部銼尖銳,蠟燭便可輕松插入燭臺。最后的工序是涂漆,大紅漆均勻涂抹,晾干后再涂一層清油,紅色永不脫落。這對燭臺沉重穩(wěn)妥,比市面的工藝品燭臺不知好了多少倍,父親用了很多年,它們也一直留存在了我的記憶里。后來燭臺不翼而飛,父母搬進城住,卻把擺供的習俗帶進了城。

家堂設于祖屋堂屋內。堂屋形同城市住房的廚房和起居室合用,與其他房間格局、大小并無區(qū)別,只是不用于居住。進房門一左一右各為大鍋灶臺,灶臺旁立風箱一只,拉風箱吹火燒灶,煙火沿內屋大炕,再經(jīng)屋頂煙囪,排出屋外,熱量大多留在房內,冬季可取暖,夏天則增加了熱度,煙熏火燎,燥熱難耐。堂屋北墻窗下,是家里最具價值的家具,一張八仙桌,平時放置碗筷、笸籮、箢子等,一到過年則成為無可取代的供桌。

年三十下午臨近三點,父親喝罷茶,抽完煙,起身到堂屋,摸摸母親上午擦拭一新的八仙桌,再目測桌面到房頂?shù)木嚯x,其實那些尺寸他早已爛熟于心。母親此時唯唯諾諾像個受氣丫鬟,屏息站立一側,靜候父親吩咐。這段莊重的時間,即便被父親刺撓幾句,也得賠上笑臉,因為這一時刻,屬于父親和寫在家堂軸子上面的祖先們。

父親將預備好的報紙鋪滿八仙桌,再脫掉鞋子,人便站在上面。母親迅速取來席、錘子和鋼釘,再跑去屋外拿進四根早備好的尺寸合適的又長又勻稱的高粱秸稈。父親將新席貼北墻拉起,蓋住后窗,用母親遞上來的高粱稈、釘和錘子先橫向靠頂固定,再豎向固定兩側,一張席便服服帖帖地靠在了墻壁。父親跳下八仙桌,將席在桌上攤平,用最后一根高粱稈在八仙桌靠墻處橫向固定席面,席便直角拐彎平躺在了桌面,最勞力的階段宣告完成。

掛家堂軸子父親一個人便可完成,只需用竹竿挑起,送到墻席頂部,掛在預留的釘子上,軸子靠自身重量倚席垂落,下部滾軸正好到達八仙桌面。軸子已經(jīng)用了多年,紙張泛出黃色,斑點可見,只是不知是否為高密撲灰年畫真跡,后來我判斷,以父親當年的財力,應該是比較便宜的印刷制品,而非年畫師傅親手所畫。只是我認為,真與假在供奉的內容和內涵上,并不存在什么區(qū)別。

每年上完墳回來,在跳躍的燭光下,我會仔細仰望那比我高出許多的軸子。小時候看不出個子丑寅卯,隨著年齡增加,書也讀了些,才了解了些許畫面的內容。整個軸子,像祠堂的俯視圖,局部又似剖面,里面的人和物一目了然。居高處的一男一女兩位老者,應是家族始祖或可理解為人的祖先,代表已作古的先輩,他們面前立了牌位、供桌和供品,正在享受后人的孝敬。密密麻麻的豎格內,填寫了已故人名,男左女右,對稱為夫妻,也占據(jù)軸子的主要位置。最下端老老幼幼,分立祠堂入門臺階兩側,畢恭畢敬,作揖互拜,侍童們手提或肩挑食盒祭酒,伺候在大人后面,脅立兩旁的大人物分別著明清兩朝服裝,似乎還在等什么人,時辰到了,再一起進祠堂供奉。

軸子中間格子兩邊有立柱,立柱貼對聯(lián),我家的對聯(lián)是“祖德宗功千載澤,子承孫繼萬年春”,橫批四字“永言孝思”。祠堂入門也有一副對聯(lián),上寫“俎豆千秋永,本支百世長”,橫批“一脈相承”。我曾對“百世”一詞向父親提出異議,認為應修改為“繼世”。父親皺眉問為何,我言說百世為限定詞組,繼世則不限定。父親輕松笑著說無礙,又說家堂對聯(lián)無非表達“俎豆馨香、慎終追遠”之意,不必較真。此話一出,讓我對務農(nóng)一生的父親的學問頓生敬意。在高密,大戶人家的家堂軸子比小戶人家尺寸更大些,因此對聯(lián)的字數(shù)也就多出幾個,但也不外乎“衍祖宗一脈真?zhèn)髟恢以恍?,教子孫兩條正路惟讀惟耕”之類,展現(xiàn)的是樸素的俗孝文明和邊讀書邊務農(nóng)的滄桑正道。

軸子上亦畫有松柏梅竹等樹木花草、鶴鹿兔狗等飛禽走獸,一是豐富了畫面,二是寓意吉祥,寄托了正在生活的人們超越現(xiàn)實的美好愿景,即便現(xiàn)實人生總有許多不如人意。每當我在軸子跟前沉思默想,父親總會悄悄離開,進到內屋,繼續(xù)泡他的濃茶。endprint

掛好軸子只是完成了擺供的第一步,供桌的祭品是早預備好的。新的大紅筷子五雙立于軸子前,筷子的空隙擺五只新花碟,碟內放糖瓜、蜜三刀、大蜜棗、桃酥、糖棍等,好的年頭,再買些糖果,散置于盤子內,有時還會見到幾個紅紅的大蘋果,讓我垂涎欲滴。

供桌上的三件大樣值得記述。除非在農(nóng)村,城里難得一見。準備的活都屬于母親,父親只場外指導。首先用金黃的黏米制作一方年糕。年糕尺寸大小并不固定,每家每戶視自家供桌大小訂制,但一定是正方形的,有方正做人、穩(wěn)步升遷的寓意。為讓年糕美麗動人,制作時在年糕立起光滑的一面插進五個大棗,金黃的天空便多了等距離的微紅的點綴,似乎閃耀著光芒。年糕完工后,再做棗山。棗山由十只用麥面制作的棗花疊起而成。面和到不軟不硬,捏成細長條,東折西折,在母親手里不一會兒變成了面的花朵?;ǘ涑嗜切螤睿齻€角各插進一個紅色大棗,十朵花很快完成,在父親的幫助下,固定在高粱稈制作的三角形框架上,按四三二一的順序由下往上排列,一個無與倫比的等邊三角形,制作完成后放置大鍋內蒸熟,放涼取出,圓潤而美好,用白而軟的粗棉布蓋好,直到年三十下午擺供時取出。棗山寓意著生活步步登高、人生放眼世界之意,殷殷之情,日月可鑒。

最重要的當然是搖錢樹的制作。搖錢樹的土壤是隔年飯。隔年飯是一碗金黃色的小米。金黃色的小米先是在大鍋的滾水中翻幾個滾,半熟時取出,放入碗內,擠干水分,讓其凝固,圓圓的,高出碗沿五六公分的樣子,周圍插一圈大棗,杏枝的搖錢樹從頂部中間插入碗內,不搖晃,不歪斜,頂天立地的一棵樹,枝杈如手指,伸向四周。擺供時,父親取來完整的三棵菠菜,讓它們長在碗上,菠菜的綠葉覆蓋了金黃的米飯。枝杈上,插上鮮綠的菠菜葉,是精挑細選的肥大的葉子,像一棵樹長滿了綠葉。過去用十元大鈔置放樹枝之間,如今用嘎嘎作響的嶄新百元鈔票。

擺罷燭臺、香爐,插好蠟燭。紅色蠟燭上金色的“福”字朝外,一進門就可看見,釋放耀眼的金光。父親自上而下,從左往右再細細檢查一遍,感覺滿意了,才長舒一口氣,掏出卷煙,慢慢點燃,輕輕吸幾口,對自己微笑。

香煙吸至一半,父親迅速掐滅了它,放進棉襖口袋。他擦著火柴,點燃供桌兩側的紅燭,等紅燭的火光大了,再取三支香,湊近燭火引燃,畢恭畢敬地置入香爐。燭光煙暈,裊裊娜娜,如迷幻的夢境。

父親退后幾步,凝視家堂,神情肅穆。母親忙不迭地從內屋抱出秋天新收玉米剝下的內皮編織的蒲團。蒲團在燭光中反射著星星的白,像極了那枚九天之上滾圓又豐滿的月亮,款款地飄落在父親跟前。父親屈膝跪下,向家堂三叩九拜。他祈求過什么呢?我不得而知。

貼紅

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農(nóng)村,居住條件差,大都是土坯房。房屋低矮,院墻低矮,樹木卻顯得高大。在干打壘墻外,踮起腳,一眼便可把不大的院子看個干干凈凈:一般三間正房,麥秸鋪的人字形屋頂,立兩根煙囪,一日三餐,冒白煙。東屋窗外,一口壓水井,與進門的門樓平行。西墻下,是雞舍、豬圈、茅房,雞豬共鳴,蹲在茅房內,可聽它們合唱。站立北墻小窗下,豎起耳朵,隔著糊白紙的木格窗,能聽見屋內說話。所以,即便深夜,屋里的人無論做什么,總不敢出大聲,否則,第二天一早,花邊新聞便傳遍村子。

過了臘八,便數(shù)年。小孩子是真數(shù),掰著指頭算,咧開嘴笑,仿佛好日子近了。中年人數(shù)年,是一件事一件事忙著數(shù),總有忙不完的事,好像兒女嫁娶,不到喜事臨頭那刻,船靠不上岸。因此,中年人是忙年,為兒女忙,為老人忙,忙到心力交瘁。老人也數(shù)年,坐在門外,或手提馬扎,走到村口,一坐一天,把條通往外界的彎曲小路看到變直,望眼欲穿地數(shù),因為年一到,闖世界的兒女們就回來了。

我家也是三間茅屋,中間一間堂屋,左右各一間睡房。睡房用土坯壘了炕,炕上墊麥秸,麥秸上鋪高粱席,席夢思一般。高粱席舊了,磨出了洞,露出橘黃的秸稈,我經(jīng)常抽著玩,被奶奶訓斥,說我禍害,不會過日子。土炕靠南窗,立于陽面,為取光暖,避嚴寒。窗是刺槐木的,做成木格窗欞,涂黑色油漆,冬天從里面糊層白紙,我手指吐滿唾沫,點在紙上,窗紙便濡出指頭大小的洞。聽見院子里有響聲,爬上窗臺,貼近洞用一只眼看,便會看到外面來了什么人。

父親從村支書家出來,夾一捆報紙。每年臘八這天,父親總要抽時間,去書記家,孝敬點難得的東北黃煙葉,拉些家常,一是巴結,不為別的,只圖來年不給小鞋穿;二是弄點報紙糊墻。書記心知肚明,早有準備,只待父親告辭時,從墻角一堆報紙中拖出一捆,說著不夠再來之類的話。父親夾著報紙走回家,笑瞇瞇的,臉上全是滿足,因為報紙嶄新。

大掃除的活屬于母親。父親從不動手干臟活。父親擅長技術含量高的干凈活,比如用報紙糊墻、掛年畫、貼窗旁窗頂窗花、貼對子過門簽等。父親說這叫貼紅,要忙很長時間,得男人干。我只能做小工或干脆當看客,因為我是小孩。比如母親裹上頭巾,高舉笤帚清掃頂棚、四壁的蛛網(wǎng)灰塵,我就喜歡當看客。我一只手捂住鼻子,一只手捂住嘴,看塵土在屋內飛揚,看破舊的報紙碎屑從墻壁飄到炕上炕前地面,逐漸積了一層,恰如舊年輪的污垢從記憶中剝落。

父親總會在母親打掃完之后回來,不早不晚,已成規(guī)律。他笑瞇瞇進門,說今年的報紙好,干凈。然后擺好炕桌,端來母親煮好不久的麥子面糨糊,還冒熱氣,濃濃的,黏黏的,一定好吃。我咽口唾沫,咕嚕一生響,是腸子在蠕動。我主動申請在報紙上刷糨糊,理由是我可以讓報紙上的大字朝外。父母一致認可我的提議,夸贊我有創(chuàng)意。趁父親忙于將報紙貼于墻面,母親坐在天井忙于剪窗花,我偷偷把高粱穗炊帚狠狠蘸進糨糊搪瓷盆內,然后送到嘴邊,伸出舌頭,用力一舔,一大口又軟又甜的冰激凌吞進胃部,爽呆。父親貼好一面墻,看看搪瓷盆,總是納罕:用得這么快?

深夜,躺在炕上,四壁如新。聞著報紙清香,透過燈光的昏黃,盯著看滿墻的大字小字,它們活了,像蝴蝶一樣忽閃翅膀,穿越時空,向我款款飛來,覆蓋了我,把我裝扮成會飛會發(fā)嗡嗡之聲的蜜蜂。我飛往春天的花田入眠,攜帶著憧憬和希望。endprint

一天一天向年靠近,母親的窗花剪好了。大紅紙被剪成一個個圓,圓內有字,福祿壽喜分別占據(jù)一個圓,讓喜鵲和梅枝圍繞,或由兩條鯉魚抱起,或被兩只大公雞叼住,宛若有始有終的夢。父親恭恭敬敬地展開,仔細查看,在不盡如人意處提議修改。瑕疵,即便在貧苦人家的年中,也不被允許。而完美,是在窗花被父親認真地貼在窗欞之上后,才得以顯現(xiàn)。我站在南墻根,望向大紅的窗花,它們鮮艷欲滴,如父母的心跳。

離年越近,父親趕集的頻率越高。他首先挑選購買年畫,即使再艱難的年景,即使少吃幾頓飯,他也要買些稱心的年畫門畫、窗旁窗頂。這些東西并非一次能置辦齊全。父親說,年畫要有,窗旁也要有。因此他多次趕集,為的是買到好的。當我看到本來只有報紙的窗旁窗頂貼上了紅藍相間半刻半印的花瓶,花瓶上盛開高低錯落的牡丹、荷花,甚至有魚在半空跳躍,我總能感受這滄桑世間生命的律動。

而年畫,父親總是喜歡四條幅,沿一面墻排開,春夏秋冬便住在了家里。春天,杏花開在遠處,像霧散開,近處桃花,一直燦爛。初夏的荷塘,荷花點點,似開未開,一只青蛙臥于荷葉,它想跳起來,到水里游泳,尋找池塘掩埋的繁星。深秋,菊花開了,它散開美麗長發(fā),渴望長住人間,等待它的夢中情人。冬雪覆蓋了原野,披掛于高大的松樹枝杈,古樸的紅梅從白的世界彎進來,舉著紅的花瓣……它們領我走進絢爛的世界,在那里向我展示本真。

年二十七,父親從柴溝大集買來對聯(lián)過門簽,放置炕頭。二十八,由呼家莊剃頭鋪趙師傅剃過頭,美美地睡一夜。二十九一大早,父親將我從夢中喚醒,要貼對聯(lián)了,圓圓的紅日頭剛好爬過五龍河,光芒四射。大門吱呀一聲拉開,我站在幾米外,一邊打哈欠,一邊指揮父親貼對聯(lián)。我說往上,父親便往上,我說往左,父親便往左。一切那么井然有序,像日升日落,也像四季更替。

貼罷對聯(lián)貼福字,大紅的紙,厚厚的一摞,是乾隆御筆的“?!薄T郝渌N。高大白楊樹要貼。盛水的水缸要貼。腌咸菜的大缸要貼。放餑餑的箢子要貼。存碗筷的笸籮要貼。屋內所有家具要貼。大門外“出門見喜”的豎幅邊上要貼。炕頭“抬頭見喜”兩邊各貼一個。那福字,抬頭低頭都可看見,怎么會不紫氣東來、福氣滿滿?

最后貼過門簽,我搬來方凳,父親踩在上面,舉高雙手,將過門簽貼上門框,貼上窗頂。此時的父親是如此高大威猛,我仰視著,看他手里一疊過門簽魔術般變成一張一張,緊挨著貼滿門窗。

微風拂過,過門簽翕動,嘩嘩聲悅耳。我坐于門檻,看它們搖曳,像看到風的身影,那么具體形象,還有五谷馨香。我喜歡它們傳送的聲音,像聽到春天的腳步,從這家門檻邁進那家的門檻,沒有遺漏,也不厚此薄彼。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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