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鳶
江湖人為了報仇,隱姓埋名是常有的事。
那天路過桃林鎮(zhèn),他見到一個跛子被一群狗咬倒在地上,腿肚子皮開肉綻,像一朵妖異的花。
他想,那是條無用的腿,廢了也無所謂,所以他沒有出手。
但他在跛子身邊下了馬,那群吃人肉的狗便四散奔逃了。
他確實沒有出手,他的劍還在背上,用布包了七層。但劍中有怒氣散發(fā)出來,那群狗便感受到了。在很多事情上,人不如狗敏銳。
進了鎮(zhèn)子,他便想好了,從今天起,他就叫林伏。
林伏在酒樓上喝了三碗酒,一些忐忑被消解了,他起初擔(dān)心伏字里透露太多殺機,但他又想,被問起時就謊稱林福好了,在河南地界上,這兩個字讀音一樣。
有車輦停在樓下,白衣麗人緩步上樓,在林伏旁邊的桌子落座,從袖里取出一本書,翻一頁,喝口酒,翻了兩頁,麗人抬眼看到林伏。
林伏趕緊將視線移開,胡亂地投向窗外。他一直盯著別人,還被人發(fā)覺了。隱秘被人窺破的羞恥感使他不安起來。
林伏灌了一口酒,但舌頭只覺得辣,他便扔下幾枚銅錢,逃了。
出鎮(zhèn)子往北走有片桃林,二月桃花正是花苞,粉粉的,像女兒家想心事時臉頰的顏色。林伏快馬從桃林穿過,根本沒有抬頭。
他很怕被人看穿,但恰恰他保守秘密的能力又太弱,所以他往往在覺察時便趕緊逃開。他想,被人看見一寸、一尺,便算了,但是萬萬不可讓人看到井底。
在他的井底里如今藏著一個秘密,也是唯一一個。那是一個人,他要殺這個人,在此處伏殺。
伏殺的地方到了。是一座廢樓,就在驛道邊上。這其實是一座驛館,從長安去洛陽的路要經(jīng)過這里。
這里叫靈寶縣,北邊十里是虢州州治,再往北是黃河。天寶十五年哥舒翰在此出擊安祿山,結(jié)果全軍覆沒。那也是場伏殺,只是哥舒翰早知必死。
后來叛軍過了潼關(guān),這里也被戰(zhàn)火所毀。林伏檢查了一遍樓柱,有根柱子的半邊已成焦炭,對角上一根有白蟻居住過,留下千百個洞。剩下兩根柱子也有指寬的裂紋。
林伏約摸算了一下,這樓撐不過今年,到夏天暴雨的時候,就該倒了。
但一切還好,他呆不到夏天,他的仇人三月就該從樓下經(jīng)過,不管那人能否活著過去,他的伏殺便算是結(jié)束了。
確切地說是三月初七,也可能初六,可能早于初七,但不會晚過初七。
林伏練了一夜劍,試想了十二種出手套路,其中十種是從二樓窗中躍下出劍,另外兩種是直接拔劍站在驛道上,等那人的馬撞過來。因為風(fēng)險太高,他又把后兩種否定了。
他的仇人并非泛泛之輩,否則他不必這般謀劃。
江湖上想殺廖云深的人很多,但他這么多年都沒死,可見這人確實強悍。
但無論如何,到了三月初七這一天,他要么死在廖云深劍下,要么他便要將廖云深的胸膛剖開,親眼看著那顆心慢慢停止跳動。
第二日,練劍,第二夜,練劍,第三日,練劍,第三夜,有雨。
天氣讓他的倦怠找到了借口,他把劍收起來,用布包好。那夜林伏想早點睡,但細雨聲聲入耳,讓他做了一夜的夢。
起初他夢到自己小時候的樣子,時常在門前張望,以為遠方有更好的人生在等待著。
慢慢地他夢到些后來的事,天空越來越灰,不知為何他感到悲傷,有個熟悉的聲音在周圍飄蕩: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鄉(xiāng)。我有所感事,結(jié)在深深腸……
他分辨不出那是誰,但有眼淚順著他眼角滑下,滴到草席上。
再后來他莫名夢到一個女人,那女人沖他笑,他反復(fù)細看,想起來是那天在酒樓見過的讀書女子。林伏盯著那女子的白衣,只覺白衣越來越白,然后他睜開眼睛,看清楚了,屋頂破了個洞,一束陽光直接曝在他臉上。林伏看了下那束光射入的角度,確定是晌午了。
他便起身,上馬,往桃林鎮(zhèn)去。
他一次只買三天左右的吃食,干糧本可以多放幾日,但人畢竟更喜歡新鮮食物。
林伏又去了那間酒樓,沒別的原因,這鎮(zhèn)子不大,只有這一家酒樓。他又坐在上次那張桌子上,沒別的原因,他喜歡靠窗的位置,而靠窗的桌子只有一張。
他喝了三碗酒,想了些事。那車輦又停在樓下了,他別過眼睛。耳后有人閑聊,林伏聽了會,一位商人在抱怨水路不通,從汴州訂了一批茶葉,走了半個月還沒到。
這條消息如在兩個月前還算有些價值,但現(xiàn)在只能算一種確認。
林伏已經(jīng)探聽好了,今年黃河水枯,大部分航段走不了船。尤其三門峽一帶礁石嶙峋,以往從長安出發(fā)的船一日便能到洛陽,如今水路已斷,只能走陸路,陸路就是驛道,驛道只有一條。
所以,三月初七廖云深要去洛陽,必然要經(jīng)過他伏殺的地方。這一天他等了很久,他不會錯過。
林伏聽到有人喚他,轉(zhuǎn)頭,是那個女人。
“恕我冒昧,請問,我可以坐這里嗎?!?/p>
“可以。但是為何?”這次林伏沒有理虧,所以他的聲音里有些硬實的東西。
“謝謝。”姑娘坐了下來,“因為……我平時一直坐這里。從這里看去,這個鎮(zhèn)子很美?!?/p>
林伏理虧了,硬實的東西沒了。他才想起自己幾天前才來這里,而這位姑娘顯然是這個鎮(zhèn)子里的人,她本可以預(yù)定這張桌子,又或許她其實已經(jīng)預(yù)訂,只是店里伙計忌憚他的劍,不敢讓他挪位。
“這個鎮(zhèn)子確實很美。”林伏擠出一句話來。
“確實確實,我很喜歡這里,雖然鎮(zhèn)子不大,但有它特別的地方。對了,你喜歡喝這里的酒嗎?”
“這里的酒?”
“你沒有覺出不一樣嗎?這里釀酒時都加了青桃汁,別處買不到的?!?/p>
“哦,好像是有些桃子的香味?!?/p>
“不過這酒樓里賣的酒,釀造期都很短,用的桃子也不是本地最好的,所以我一般都不喝,我喝自己帶的。你要不要嘗嘗?”
“啊,可以嗎,謝謝。”endprint
姑娘隨身帶只水壺,白瓷上有青筆勾勒的花,蓋子擰開香氣撲鼻,落在杯中清澈見底。
林伏很久沒喝過這么好的酒了。他閉著眼睛,有那么一瞬,他仿佛躺在一片桃花樹海里,將一生的傷感悉數(shù)遺忘,一種久違的安寧淡泊,將他沁透了。
“啊……”姑娘看到他莫名落淚。
“對不起?!绷址靡陆笕ゲ?。
“你沒事吧?!?/p>
“沒事。這酒太好了?!?/p>
“你太夸張了吧,至于嗎。”
“哈哈……姑娘,能問問你這酒是從哪里買的嗎。”
“別叫我姑娘了,我叫韓清。這酒啊,恐怕這個世上就只有盼雨樓的主人才能釀出來。這盼雨樓主人嘛,咳咳,就是我。對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林伏?!?/p>
“是此起彼伏的伏嗎?”
“不……是不幸福的福?!?/p>
“你這個人真有趣,直接說幸福的福不就好了嗎?”
“可是我不幸福?!?/p>
“啊……為什么?”
“不說這個了。我上回看到你在讀一本書,你似乎讀過很多書?!?/p>
“讀過一些,你是說這本嗎,這是我自己手抄的一些詩。比起書來,我更喜歡讀詩。”
“那你有沒有聽過這幾句詩,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鄉(xiāng)。我有所感事,結(jié)在深深腸。”
“鄉(xiāng)遠去不得,無日不瞻望。腸深解不得,無夕不思量。這是白樂天的詩,好像叫夜雨什么的,記不清了。你很喜歡這首詩嗎?”
“不知道。說來奇怪,我昨夜做了個夢,夢里有人吟這首詩?!?/p>
“或許是你想起你的‘所念人了吧?!?/p>
“或許是吧。不說這個了,韓清姑娘你既然會釀酒,為何還要來這里喝酒?”
“我喜歡喝酒,但我討厭一個人喝酒。你呢,你來這里做什么?”
“這個鎮(zhèn)子不歡迎游客嗎?”
“歡迎,但……”韓清拿手指他的劍,“但你帶著劍,不是俠客就是盜匪,決不是游客?!?/p>
“不錯,我在這里等一個人。”
“一個朋友?”
“不是?!?/p>
“一個仇人?”
“我該走了?!?/p>
林伏便下了樓,臨走在柜臺里買了兩壇酒,他覺得有段日子不能來這里了。
林伏出得門外,韓清在樓上喊他:“這壺酒送你了。”
那瓷壺穩(wěn)穩(wěn)落在林伏手里。
“謝謝?!?/p>
“若是喝完,可以來皂角巷找我,巷子盡頭最高的那座樓就是盼雨樓。”
“謝謝。”
林伏上了馬,出鎮(zhèn),穿過桃林。桃林里的桃花又開了一些,不細看發(fā)覺不了。但林伏根本沒心思細看,他現(xiàn)在滿心只有一個字,逃。
他很確定,他很久沒說過今天這么多話了,話多使他害怕。
會聊天的人,一千句話里只有十句話是有故事的,不會聊天的人,分明只說了十句話,卻讓人看去了自己的一生。
他害怕的事情很多,現(xiàn)下最害怕的只有一件事,他的伏殺計劃。這件事萬不可讓第二個人知道,倘若有第二個人知道,那便很有可能傳到廖云深耳朵里,倘若廖云深知悉了,那他恐怕再也報不了仇了。
這一夜林伏練到筋疲力盡才躺下,他將白日里的對話細細捋了一遍。
確實,他想起來了,白居易的那幾句詩他原本是記得的,許多年前,他在京中學(xué)劍時給家里去過幾封信,里面就有這幾句詩,那吟詩的聲音正是年輕時的自己。
林伏家在洛陽,洛陽女兒對門居,才可容顏十五余,對門家的女孩與他青梅竹馬,在最好的年紀他們成了家,他妻子單名一個桃字,小名便喚作小桃。四月間有牡丹花會,洛陽牡丹冠絕天下,六月間有社戲,自武后移駕神都后,街市都繁華起來,熱鬧不輸長安。
七夕那天,小桃要穿上最好看的衣裳再梳洗打扮一番,才領(lǐng)著林伏出門,洛河上的畫舫不便宜,小桃說看看就好。林伏不說話,船工一停棹,他便拉了小桃上去,說要看就上來看。
洛河上的煙花放了一夜,他們在畫舫上相互依偎著,吃些點心喝點淡酒,不多時再看,小桃竟睡著了,那是一年中最好的日子。除夕過了是正月,小桃總要去龍門寺上香,年年許的愿無非四個字,家宅平安。
林伏打趣道:“說出來要不靈了?!?/p>
小桃認真了:“都說龍門寺的佛是天竺請來的,靈著呢,我聽寺里的和尚說,以前有個大詩人就住在香山上,還給自己起了個名字叫香山居士?!?/p>
林伏說:“那我也剃了頭上去念經(jīng)好了,天天保佑你?!?/p>
小桃急了拿手捶他:“你敢!”
林伏覺得胸口狠狠痛了一下,沒有拳頭砸上去,沒有劍穿過,痛是從里面?zhèn)鱽淼?,像一滴通紅的鐵水落在他心上。他從黑夜里跳了起來,猛然飛刺,一束月光在空中被切斷,再次續(xù)上時便照亮了那柄劍刺下的地方,一棵大樹。那棵樹已生長了百年,它可能還要再直立幾十年不倒,但今夜它已經(jīng)死了,一條碗徑粗的隧道洞穿了它的樹心。
可惜了,林伏想,可惜這棵樹不是廖云深。
但這一劍的速度他很滿意,假如三月初七那天,他像這般從二樓窗口刺出,而打馬經(jīng)過的廖云深毫無防備,那林伏便有八成的信心能夠殺他。
下半夜林伏睡不著了,他隱約聽見有馬蹄聲,往下看又空曠一片。他便喝了些酒,不管用,又想起韓清送他那壺酒,便打開灌了一口,這一覺就睡到了第二天中午。
林伏更狠命地練劍,又有七種出手方式被排除,只剩三種。
休息時他偶爾瞥到那棵樹,有點愧疚。
一棵樹,破土發(fā)芽時不過小指粗,一年長一圈年輪,樹皮越來越厚,就為了把自己的心保護起來。
它走過風(fēng)霜雨雪,朝代更替,忽然有一天,不知哪兒冒出來一把劍把它殺了。不是左邊那棵,不是右邊那棵,剛好就是它。
林伏覺得自己有些狠毒,但他很快就想明白了,動物都是這樣的,假如一只老虎從羊群中叼下一只獵物,那只羊會不會感嘆,為什么是我?endprint
不幸福的人通常狠毒。他原本是幸福的,但廖云深毀了他的幸福,他便狠毒起來。
他又看到那棵樹,他想,這棵樹會不會變成人來向他復(fù)仇?接著他被自己逗笑了,就又喝了口酒。
酒樓里買的兩壇酒再沒動過,他越喝韓清的酒,就越覺出酒樓的酒不堪入口。過了兩天,他嫌礙事便把那兩壇酒扔了。
有天夜里林伏突然醒了,他夢到廖云深偷偷上樓,用劍割開了他的喉嚨。
他想了想,確信自己并未走漏風(fēng)聲,便繼續(xù)瞇上眼睛。又過了一會,他忽然起身,拿了劍,咚咚咚下樓,舉劍過頂,將那棵帶孔的樹攔腰劈斷。
他上樓放好劍躺下,再瞇上眼睛,過了會又坐起來,摸出韓清那壺酒,一仰頭,空的。沒酒了,林伏便一直坐著,醒著,想了些事,沒多久天就亮了。
第二天晚上他重復(fù)了前一晚做的事,只是這次他沒砍樹,盯著那半截樹樁直到天亮。
天大亮?xí)r他就去桃林鎮(zhèn)了,那天是二月十四,路過桃林時他抬頭一望,看出花色深了一些,馬很快,他沒細看。
他的馬從酒樓經(jīng)過,停在皂角巷口,皂角巷很好找,是鎮(zhèn)子里富人住的地方,那棟樓其實不單是巷子里最高的,也是整個鎮(zhèn)里最高的。
開門的老傭說,當家的在樓上。其實不是樓上是樓頂,那座樓像一座塔,在塔頂,整個鎮(zhèn)子都盡收眼底,比從酒樓窗子里看還要美。
林伏看到有些銅盤支在欄桿外,便問:“這些盤子是接雨用的么?”
“不錯,所以我把這里起名叫盼雨樓,我沒跟別人說過,別人只知道這兒是韓家宅子?!?/p>
“盼雨盼雨,可惜今天沒雨?!?/p>
“馬上就有雨了?!?/p>
“那我得趕快走?!碧炜諠L過一道雷聲,有雨嗒嗒開始往銅盤里落。
韓清笑了:“看來你走不了了,坐會吧,等雨停。”
林伏便坐下。
林伏問:“雨水和水有什么不同?”
“雨水多了個雨字?!?/p>
“……”
“哈哈,具體的道理其實我也不清楚,書上這么寫的,先生也是這么教的,據(jù)說漢武帝那時便在宮前立了尊銅人,那銅人手捧一只銅盤以承雨露,皇帝每天都要喝一杯那盤里的水,說是能夠長生。不過我也不很信這些的,我只信感覺?!?/p>
“感覺?”
“比如說你喝了用雨水釀的酒,再喝井水釀的酒,你覺得哪個更好?”
“你釀的好?!?/p>
“這便是感覺了。你感覺哪個好便是哪個好,別人說什么都與你無關(guān)?!?/p>
“有意思。你好像學(xué)過很多東西。”
“也沒什么,我爹從小很寵我,我喜歡什么就讓我學(xué)什么,碰巧家里做生意,有些積蓄,就請了幾位老先生來教我?!?/p>
“怎么沒見到令尊呢,我聽仆人都喊你當家的,以為你一個人。”
“唉,我父親,大前年過世了?!?/p>
韓清黯然起來,林伏說了聲節(jié)哀,她像沒聽到一樣。
但她馬上又轉(zhuǎn)好了:“其實也沒什么,他不聽我的勸,非要親自送一批瓷器去襄州,過熊耳山時遇到了劫匪,貨沒了,人也沒了?!?/p>
“這樣貴重的貨物,應(yīng)該請鏢局押送?!?/p>
“是請了的,只是我爹不放心,非要親自去。鏢師們回來說,劫匪本來只劫了貨,我爹不甘心,嚷著要報官,他們便動了手?!?/p>
“可恨!”
“確實,所以我便一直叮囑我弟弟,錢財都是身外之物,萬萬要愛惜性命。家里的生意我不感興趣,便讓我弟弟接了手,好在他現(xiàn)在搬去渭南了,那邊太平點。這邊我父親給我留了些錢,還是以前的宅子和仆人,他們便像喊我父親那樣喊我?!?/p>
“哦,是這樣。”林伏應(yīng)著,心里在想別的。
“哎,你別老問我,我還沒問過你問題呢。”
“嗯?”
“我們玩?zhèn)€游戲吧,一人問一人答,不許撒謊,怎么樣?”
林伏沒答話。韓清起身離開,過一會回來了,手上抱了壇酒,啟開封泥就倒出兩杯:“去年的新酒,邊喝邊玩吧,這雨一時半會停不了?!?/p>
韓清又說:“我先問,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七?!?/p>
韓清說:“哦,換你問了。”
“那你多大了?”
“二十五。換我了,你家在哪里?”
“洛陽,杏花街,油坊弄。你去過洛陽嗎?”
“沒有,桃林鎮(zhèn)以外的地方我都沒去過。你為何離開洛陽?”
“學(xué)劍,掙錢,我以前在長安做鏢師。你不想出去走走嗎?”
“有時想,有時不想。開心的時候想,不開心時不想,再說世道亂,沒幾個女人敢在外面走。你為什么不做鏢師了?”
“因為……發(fā)生了些事,我可以不說嗎?”
“可以,你成過家嗎?”
“成過,我妻子叫小桃。你呢,你說過親事嗎?”
“說過,都沒成,呆頭呆腦的我看不上,我愛鼓搗些東西,又不做女紅,一般人也受不了我。你愛你妻子嗎?”
“愛,但我再也見不到她了。你看雨什么時候會停?”
“就快停了。你妻子怎么了?”
“她死了?!庇晖A恕?/p>
“謝謝你的酒,我該走了?!绷址阆铝藰牵行┪⒆?,旋轉(zhuǎn)樓梯加重了眩暈感,上了馬經(jīng)風(fēng)一吹,他感覺好了點。他回頭去看那塔,韓清在塔頂望著他,有些失神,他還想多望一眼,馬動了,把他帶走了。
林伏出了桃林鎮(zhèn),這次沒有往北,他把韁繩一扯,在馬屁股上拍了一掌,馬就向南狂奔起來。
雨后初晴讓暮色推遲了許多,下馬時晚霞才現(xiàn)出該有的樣子。林伏等了一會,本想等最后一縷金色的光被云海淹沒,但他等不及了,回頭大吼:“熊遼,出來受死!”
欒川北邊,盧氏南邊,熊耳山就在這里,這里嘯集賊匪有些年月了。
林伏現(xiàn)在站在寨中最高的地方,他的劍已出了鞘,上面沾了不知是誰的血。endprint
熊遼出來了,手里握著劍,胡子是白色的。
熊遼說:“是你?”
“你認得我?那便最好,我當年走鏢時熊耳山可不敢打我的主意。我且問你,三年前有位姓韓的商人路過熊耳山,你們劫了他,是不是?”
熊遼笑了:“可能是吧,劫了那么多,沒印象了。”
“你們劫了他的貨,卻又把他殺了,是不是?”
“殺了那么多,沒印象了。”
“謀財不害命。你們壞了規(guī)矩?!?/p>
“那便如何?”
“你說,要是把規(guī)矩兩個字刻在你臉上,你是不是會有些印象?”
熊遼大笑:“當年我斗不過你,我服,可今天你羊入虎穴,休想再逞英雄!”話音未畢,數(shù)百道刀影、劍影圍了上來。
天地間最后一縷光消失了。
月亮很好。數(shù)千里江山像鋪了一層細雪,干干凈凈。沒有人,沒有鳥,就像熊耳山從此只剩下山,再沒有人。
可惜了,林伏想??上Я怂@身衣服?;貋淼臅r候,他把自己扔進洛水里,月光下看不出顏色,水中只像有濃稠的墨洇染開來。
林伏覺得自己略微自私了,可惜的不該是他這身衣服,是他那匹老馬?;鞈?zhàn)之后,地上滿是人的尸體和馬的尸體,他分辨不出,只好大喊了聲:“綠眼!”
沒有馬搭理他,他便到馬棚里牽出一匹來,所有的馬見到他,撒腿就跑,而這匹跑得慢了些。
林伏托著它的腮說:“從今天起,你就叫綠眼。”
月亮很好,因為他不急,回去的路便漫長起來。林伏哼起在哪聽過的一首民謠,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后面兩句他怎么也想不起來。他想,讓憂愁的少幾家,歡樂的多幾家,多好。
為了報仇,這幾年他遠走他鄉(xiāng),隱姓埋名,夜夜宿在荒郊野外,所以這個“伏”字很適合他。
他這一生自然是無法再歡樂起來了,他覺得自己活得像條狗,但等他報完仇,說不定能勉強做回一個人,就是愁苦的人也好。
回到廢樓躺下時,月亮已經(jīng)落在西邊了,他還是沒想起那歌的后兩句。今夜他罕見地不覺得自己狠毒,雖然他剛殺了很多人,而且今晚他把樓下那棵樹徹底拋到腦后了。
第二天練劍,他發(fā)覺自己遇到了瓶頸,剩下三套攻式中,他分不出哪種更好。
第一種瞄準頭部,但是頭部面積小,不容易刺中。第二種瞄準胸口,胸部面積大,但是胸前容易被格擋。第三種瞄準腹部,但是刺中敵人的同時,很可能自己會被削掉腦袋。
同時他還發(fā)現(xiàn)上次在熊耳山一戰(zhàn)中他受了傷,在背上,入肉半寸,躺著才能感覺到。
在這關(guān)頭受傷可不好。他焦慮起來,焦慮讓他睡不好,睡不好時他便要喝韓清的酒,韓清每次都灌滿一壺讓他帶走,那酒一直很管用。
他休息了一天,沒有練劍,怕把傷口撕裂。
他休息了兩天,摸到傷口結(jié)了痂,安心了些。
隨后那天,結(jié)的痂脫落了,留下一塊平整的疤。林伏覺得這傷也好得太快了些,想來想去他覺得該是那酒的作用。喝酒的時候他總想起韓清,這個人給他一種特別的感覺,林伏想了一會,琢磨出兩個字,希望。嗯,這個人給他的感覺就是希望。
二月二十,林伏打馬穿過桃林,這次他放慢了速度,桃花不再是花苞了,成了花骨朵。假如女人的笑有三種,這花便相當于淺笑。
林伏看了一會,發(fā)覺林中有雙陰森的眼睛在窺視他,他環(huán)顧四周,卻未發(fā)現(xiàn)什么。他只當自己多心,便依舊往鎮(zhèn)子里去,今天他要給韓清帶去一個消息。
在盼雨樓上,他還沒開口,韓清就驚叫起來:“你的衣服!”
他的衣服上有血跡,被水洗淡了,但還是有。
“你受傷了!”
“別慌,這不是我的血?!?/p>
“那是?”
“我去了趟熊耳山,那群土匪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了?!?/p>
“你們打起來了……”
“有時候見了血好說話?!?/p>
“你……殺人了?”
“匪首死了,算是安慰你父親在天之靈?!?/p>
韓清不說話了。
林伏想錯了,盡管他已盡力不提自己屠戮幾百人的事實,但他的邏輯在讀過書的人看來,畢竟還是與野獸無異。
“我……我是個粗人,殺人償命,我只懂這些道理?!?/p>
韓清沉默著。
“一直喝你的酒,你又不收我的錢,我總想著報答些什么……”他從來沒有這么難受過,“韓清姑娘若是不喜歡,我以后不打擾了?!?/p>
他轉(zhuǎn)身要走,他想逃了。他聽到韓清在背后說了兩個字,他沒聽清楚,他走得很快。
“我說謝謝!”韓清一把拉住他。
二四八月天氣多變,今日沒有下雨,但莫名悶熱了許多。韓清穿了身短打,外面罩了層輕紗,這么一拉,被風(fēng)一撩,便現(xiàn)出一截小臂來。那小臂上有些烏黑的疤,歪歪扭扭的,林伏看在眼里,心里像被什么蜇了一下。
他們像上次那樣坐下。林伏忍不住就問了:“你的手,怎么了?”
韓清便把手藏到桌下,沒有女人愿意讓人看到自己的疤:“這個……當年跟一位師父學(xué)過醫(yī),上山采了回草藥,見到些毛毛蟲就想拿手去摘,讓那蟲在手上爬著玩,結(jié)果回來后就腫了,師父說那蟲子有毒?!?/p>
“當時年紀小吧,人年輕時總要做點會后悔的事。”
“也不小了,十六呢。腫消了就留了這么些疤,后來我就打死不再學(xué)醫(yī)了?!?/p>
“真是奇怪的經(jīng)歷呢。我給你說個更奇怪的,我昨夜做夢夢到被老虎追,今早起來拿手一模,真在背上摸出幾道爪印呢。”
“啊,還有這種事,來讓我看看?!?/p>
“???”
“你都看了我的疤了,我要看回來。怎么,你害羞了不成?以前熱天我弟弟赤膊跑來跑去,我可是都看過的,你說男人有什么可看的?”
林伏就把上衣脫了。
“確實像老虎撓的呢,不過有些年月了。你以前遇到過猛獸嗎?”endprint
韓清的手在林伏背上一道道摸索過去,林伏覺得她的手是溫?zé)岬模骸皼]有,這輩子沒見過比狗更兇的活物??赡苁切r候在哪摔的吧,我記不起來了。”
“呀,你這背上,傷疤可不少?!?/p>
“是啊,有時候我也很奇怪,根本想不起是在哪里受的傷?!?/p>
“這塊最大,像被熊拍過,這塊有幾個齒印,像被狼咬過,這塊像被猴子撓的,這塊像被牛角頂?shù)摹!?/p>
韓清就給他的每一道傷勘定了來歷,林伏覺得有些好笑。
“哎,這塊細窄的是……是什么呢?”
“是鴨子啄的。”那正是幾天前熊遼偷襲他的一劍。
“哎,對!就像鴨子啄的。”
林伏回頭想笑時,一團東西罩在他臉上。
“試試吧,我父親以前的衣服,是新的,還沒來得及穿,我眼量了下,尺寸應(yīng)該合適?!?/p>
林伏不知道該不該穿。
“你替他報了仇,他應(yīng)該很樂意送你套衣服。不過你要是嫌棄死人的東西,我也不強求。”
林伏就穿上了,衣服很合身:“謝謝?!?/p>
韓清倒出兩杯酒來,往地上潑了一杯,說:“愿父親安息?!?/p>
后來他們說了些話,林伏便出來了,今天的氣氛不宜多談別的。
他的馬經(jīng)過桃林時停下了,有人在等他。
那人在路中間轉(zhuǎn)過身,林伏便認出了他的眼睛,這雙眼睛上午就在這里盯過他。
“原來你躲在這里?!蹦侨苏f,“喲,還換了身衣裳。”
林伏有些慌了,這些年他東躲西藏,萬分小心,卻總也逃不過廖云深的耳目。
廖云深知道他矢志復(fù)仇,只要他活一天,廖云深便寢食難安。與其防他,不如尋他,尋到他,便要殺他。
“你們知道我在這里?”有些事,林伏需要確認一下。
“哈哈哈,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叫冤家路窄。我本是無意路過桃林鎮(zhèn),那日卻見到酒樓上有個人影分外熟悉,起初我不敢確定,便跟蹤了幾日,嘿嘿,沒想到真的是你。”
“還有別人知道嗎?”
“哈哈哈,這種事我怎么會讓別人知道,今日你是我終南山趙廷光的囊中之物?!绷址娜祟^,想必能在廖云深那里換回一筆不菲的賞銀。
“好,你跟我來,這兒不適合殺人?!?/p>
他們在黃河邊上互相拔了劍。
趙廷光劍勢果然凌厲,凌厲中帶著如獲至寶的欣喜,又像壓抑許久的恨,林伏忙于招架,分辨不出。
幾個回合后趙廷光的劍慢了下來,林伏想,就拿這人試試那三路攻式。
那時候暮色還未合攏,他的劍光不如最快時那般快,但也足夠快過趙廷光的反應(yīng)速度。林伏的劍停在趙廷光雙眉之間,趙廷光雙腳一軟,聲音也軟了,在他面前跪下,求他:“我天分不高,這一生萬般努力,吃過屎,受過冷眼,只想有一天能出人頭地。我選錯了路,但我不想死,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
這番話動人肺腑,林伏被感動了:“真拿你沒辦法。那我只劃一下,能不能活看你本事?!闭f完,林伏用劍尖在趙廷光頸上輕輕一劃。
林伏在馬上看了一會,血色噴泉斷流之后,趙廷光又抽搐了半天,最后才安靜下來,做了個本分的死人。
這個畫面整晚都在林伏腦子里回放,那尸體最后抽搐得越厲害,就越顯出他的狠毒。他喝了些酒,好睡了點。快四更時他夢到了小桃。
小桃站在洛河岸上,眼淚像兩條小瀑布,站在船上的林伏伸出拇指擦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他也想哭,便沒辦法,只好把小桃擁在懷里,讓兩條瀑布淌入他的前襟,而他的眼淚,則偷偷滴進小桃的頭發(fā)里。
“我知道……男兒有志……是好事……我不管你……但你答應(yīng)我……要是……不開心……馬上就回洛陽……好不好?”啰唆的告別讓艄公看不下去,長篙一送,船離了渡口,越來越遠。
林伏在船艙里跳了起來,朝岸上大喊:“好!好!我答應(yīng)你!”
二月二十六,盼雨樓上。
“你這一生,有沒有做過狠毒的事?”林伏問韓清。他們喝了些酒,他有些醉了。
“狠毒?”
“就是無情,你有沒有做過一件事,讓你覺得自己很無情?”
“有。七年前,嵩縣有位秀才,在我家門口求了三天三夜,只為見我一眼,說一句話,我硬是沒有下樓?!?/p>
“你后悔嗎?”
“不后悔。這位秀才可不是窮秀才,家里在嵩縣也是有幾間酒樓的,據(jù)說儀表堂堂,談吐不凡,仰慕他的姑娘可多了。他不知在哪里喝過我釀的酒,便要向我父親提親,我父親來問我,我便回絕了。后來那人親自登門,說即便不能談婚論嫁,也想見見我,交個朋友??晌也幌胍娝愕攘巳?。不過后來他娶了嵩縣不知哪家的姑娘,人聰明,長得也漂亮,比我還年輕兩歲。那姑娘在酒樓里又會招呼客人,又會管賬,他們家生意越來越好了,沒兩年那姑娘還給他們家生了個胖娃。你說我后悔什么?”
“你不喜歡他?”
“不。既沒有不喜歡,也沒有喜歡。你能懂嗎?”
“懂,這就是那啥,感覺?!绷址c著頭,但他其實沒懂。
“那你呢,你有沒有做過狠毒的事?”
“有。我是一個狠毒的人。前兩天我遇到一個人,他比劍輸給了我,他求我不要殺他。但我沒聽他的,看著他慢慢死在我面前?!?/p>
韓清看著他,并不說話。
“我是不是很狠毒?”
“我不知道,因為你沒有講完?!?/p>
“那我講完好了?!?/p>
林伏把酒壇拎起來猛灌一通,然后開口。
“這個人是另一個人派來殺我的,而另一個人……許多年前,我押一趟鏢過秦嶺,和一群山匪交了手,我們兄弟都死了,只剩我一個,那伙山匪也都死了,只剩一個后生。我把劍放在那后生頸上,我的劍在震,是那個后生在發(fā)抖。那后生哭了,他說,我想活。我當年也不過二十,我心一軟,便饒了他。后來……”endprint
酒在身體里轉(zhuǎn)了一圈,找到了另一個出口,這出口就是眼睛。
“后來……那賊匪,不知從哪里探聽到我的底細,得知我在洛陽還有親眷,他們在夜里點了一把火……小桃還睡在屋里……”
韓清坐到他身邊,把手放在他肩上,就那么一直放著。
夕陽開始下落時林伏便醒了,他趴在桌上睡了半天。
“你在這里,等這個人,是嗎?”韓清還在他身邊。
“是?!?/p>
“你能……”她想問的是,你能打過他嗎,但她知道這是廢話,對于懷有深仇大恨的人來說,答案是唯一的:打不過也要打!
“我沒把握。”酒醒了,人便冷靜了,“這個人天分很高,他起初在虎窟崖當土匪,暗地里學(xué)劍,沒幾年,在華山劍會上一鳴驚人,奪得當年劍首。他漸漸在關(guān)中有了自己的勢力,自此后便洗白了,再也沒人提他當年犯下的血案了。但他知道有個人在找他,這幾年他深居簡出,華山劍會的人也找不到他。他在躲,我也在躲,他在找我,我也在找他。數(shù)年來我日夜不輟練劍,自認劍術(shù)已不弱,但我仍無把握勝他。在關(guān)中,能勝他的人不多。
“但我或許可以殺他?!绷址聵菚r,多說了一句。
夕陽很好,將整個鎮(zhèn)子鍍上一層金釉。鎮(zhèn)子不大,但井井有條,有些阡陌交通、雞犬相聞的意思。
有農(nóng)人扛著鋤頭回家,林伏在鎮(zhèn)子門口與他們擦肩而過。
林伏想,等他報完仇,或許可以像他們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要他還活著。
林伏一直沒有回頭,但他知道盼雨樓上有雙眼睛在望著他。
三月初三。林伏的馬很慢,滿眼桃花已嫣然。走到一半,那馬忽然加快穿過。林伏今早本想起他還有一件事未說,這一刻,他忽然想起還有另一件事。
林伏上到盼雨樓時,韓清正在抄詩,他便立在一邊看。他第一次發(fā)覺,韓清的字,像她的酒一樣,靜,不驕不躁,譬如洛字的左半邊,少有人能有耐心不將那三個點連綴起來,而她卻要仔細地落筆三次。
“這句詩很怪。”
“哪一句?”韓清答著話,手里沒慢。
“就剛寫的這句?!?/p>
“哦,這句,犬書曾去洛,鶴病悔游秦。是李長吉的句子,確實挺怪的?!?/p>
“犬書是狗作的書嗎?”
“是系在狗脖子上的家書,據(jù)說晉代的陸機曾在洛陽為官,他思念家鄉(xiāng)時便寫一封家書放在竹筒里,系在一只名叫黃耳的狗身上,讓它寄送?!?/p>
“狗能送到嗎?”
“能,書里還說它跑得比馬快呢?!?/p>
“有趣。那鶴病呢,是生病的鶴嗎?”
“是的。是一只母鶴,因為母鶴病了,公鶴徘徊五里,不忍離去。是樂府里的故事。”
有種東西在林伏腦子里漾了一下,他沒抓住,但他知道,放在許多年前,這詩也暗合他的處境。洛是洛陽,秦是秦川,秦川帝宅便是長安。
他在長安的時候,無時不想著洛陽的妻子。他有沒有后悔過去長安?不覺時不悔,覺時再悔已太遲。他忽然有些想哭。
“我以為你不會再來了?!表n清把筆放下,看著林伏。
“我也以為我不會來了?!彼崞鹗掷锏膲?,“但是酒喝完了?!?/p>
韓清笑了一聲,說:“那我去給你灌上?!?/p>
“不急。其實我是想起,你說過你從未出過桃林鎮(zhèn),你知不知道鎮(zhèn)子北邊,有片極好的桃花林?”
“聽說過的,但從未去過。”
“那便去一次吧,今天陽光很好。”林伏不知道該不該多說這句,于是他就說了,“世道亂,趁我還在這里?!?/p>
“好。你等我,帶些酒去喝。”
她說是灌酒,其實灌了很久,出來時換了身衣裳,還是素的,淺綠,又多了條粉色帶子挽在手上。頭發(fā)、眉毛好像也變了些,林伏看不出來。
但韓清下樓時,不知為何,她感覺林伏的眼神怔了一會。然后林伏說:“上馬?!?/p>
這可難住了她:“我只坐過轎子,沒騎過馬……”
“都一樣,坐著別動就行了?!绷址鏊狭笋R。
林伏沒猜錯,韓清這樣的人,哪怕第一次騎馬也不會慌張失措,因為她的心夠平靜。
他說:“這馬名叫綠眼,一見穿綠衣服的姑娘便乖乖的,四平八穩(wěn)地挪步,平時我騎它時它恨不得把我顛下去。你說我是不是該把它賣給你?”
“哎,綠眼,你可真聰明,知道誰真心對你好。如今世道亂,道德淪喪、人心不古了,哪怕和你朝夕相處的人,也會盤算著把你賣了,嘖嘖,你說可怕不可怕?!?/p>
林伏沒說話,在前頭拽了一把韁繩,馬便顛了起來。
“哎!你這個人!”韓清叫了起來。
桃林。
林伏說,可惜了。這次是真的可惜,韓清將手上挽著的那根帶子取下,鋪在草地上,一屁股坐了上去。那帶子是絲綢還是緞子他也分不清,上面繡了些花,看起來挺精致的,他是真覺得可惜,然后也坐了上去。
他們喝酒,酒只有一壺,他們一人一口。韓清說:“你們江湖人不都是這樣喝酒的嗎,別害羞?!?/p>
桃花開得很好,像戲步于年華里的天真少艾,永遠爛漫,永遠不老。她含笑卻不妖嬈,美自天生,而她自有分寸。
林伏說:“我仿佛記得聽過一個叫桃花源的地方,據(jù)說很美,你說會不會是這里?”
韓清說:“不會。桃花源是東晉陶淵明筆下的地方,書里說在武陵郡,如今該在江南西道的朗州。這片桃林嘛,若是縣志里說的沒錯,可以追溯到三代以前呢,據(jù)說商朝就管這兒叫桃林了,可比晉朝早多了?!?/p>
林伏說:“哦,是這樣。”
有些花瓣落下來,林伏仰頭去看,便有深粉淺紅的細片嵌入他的額發(fā)里。韓清眼眸一彎,笑得花枝亂顫,她從未這樣笑過,或許是笑得太使勁了,竟冒出兩滴眼淚來。
然后她開了口,說:“你能不能……活著……回來?”
她不該這般笑,也不該這般說話,她千不該萬不該穿了這身衣裳。endprint
那天在洛河渡上,人群中的一抹淺綠,是另一個人。
林伏恍惚了。
他親了她,在面頰上,一滴眼淚剛好滑到那里。
很難說女人的面頰能有什么不同。尤其在這樣的年代,恐怕兩個陌生女人的胭脂,都產(chǎn)自同一個地方。那胭脂的味道即便有不同,他也嘗不出來。
她躲閃了一下。但她不該躲閃,這一躲,就更像另一個人了。
她讓他多停留了一會。但也不長,就一轉(zhuǎn)念的時間。
然后她推了他。
他醒了。
他說:“對不起。”
她說:“沒事?!?/p>
當然沒事?;艔埡图聞又皇翘囟昙o的奢侈品,他們都過了那個年紀。
他說:“今年的桃,肯定豐收,替我釀一壇酒吧,倘若我能活下來,我會來買這壇酒。”
她說:“那價錢得高高的,讓我一生吃喝玩樂,再不愁錢?!?/p>
他說:“越高越好?!?/p>
她說:“我要把盼雨樓修得更高,比未央宮的承露臺還高?!?/p>
他說:“越高越好?!?/p>
黃昏中他們往回走。林伏還像先前一樣牽馬,但韓清不想騎馬了,她說想走走,平時出門只坐轎,都忘了該怎么走路了。
走路就慢。他們聊了一路天,有的沒的,東拉西扯,說說笑笑,假如沒有以后,這一天已足夠在回憶里釀出些馨香。
在盼雨樓下,林伏想起來那頭一件事:“我其實撒了謊?!?/p>
“你不叫林福?!?/p>
“對。你猜得不錯,我確實是晝伏夜出的伏。”
“哦,原來是狐潛鼠伏的伏?!?/p>
“不,是降龍伏虎的伏。”
“嘿,那我豈不是危機四伏?!?/p>
“哎,我俯首帖耳嘞?!?/p>
他們分別了。皂角巷不長,出了巷子,拐個彎就再也見不到了。
桃林鎮(zhèn)依舊像他來時那樣,沒什么變化,就像他沒來過一樣。酒樓下擺算命攤子的老頭依舊無客,老頭瞇著眼,兩手抄進袖管里,像在思考宇宙奧秘。老年人有兩種,一種覺少,一種嗜睡,他是后一種。
他記起他來的那天是二月初三,這一個月里,他數(shù)次經(jīng)過這老頭的攤子,每次都見他在睡覺。
今天,他第一次有了叫醒他的沖動。
“老先生,醒醒?!?/p>
老頭“嗷”的一聲彈了起來:“啥事,你找誰?我沒睡?!?/p>
“找你,測個字?!?/p>
“寫這?!崩项^排出一張紙,又遞上一支筆。
林伏寫了在他耳邊繞了半天的那個字。
“喲,伏,這個字可不得了?!?/p>
“說說看?!?/p>
“哪能瞎說,這得算,生辰八字報一下?!?/p>
“咸通十一年,冬月二十六,寅時?!?/p>
“誒嘿,庚寅年,二十七了啊,看不出呢。”
“算好沒有?”
“別急,先回答一個問題?!?/p>
“說?!?/p>
“我且問你,這個字里,你是左半邊還是右半邊?”
這把他問住了。那天看到一個人被狗咬,他便想出這個字來,半人半狗,他覺得合起來才應(yīng)該是他。
“都是?!?/p>
“不可能都是,你得選一個。”
“那我是右邊吧?!?/p>
“不得了,嘖嘖,不得了,唉!”
“狗不如人是嗎?”
“狗?哪有狗,您再仔細看看。這伏字,是兩個人吶。左邊一個人負手立著,右邊一個人,嘖嘖,胸膛被一把兵器貫穿,您再看肩上這個點,像什么?像不像這人噴出一口血?兄弟,我跟你說,最近千萬別跟人爭斗,怕有血光之災(zāi)呀?!?/p>
林伏氣笑了,一時竟說不出話。
“嚇壞了吧兄弟,不過你別擔(dān)心,能解,有解,老道這有副靈符,年輕時在王屋山上學(xué)道,祖師爺司馬承禎傳下來的,能辟邪斬鬼、逢兇化吉,老道一生閱盡千人,從不出手,今日見兄弟你臨此大難,實在不忍,吶,五兩銀子不多……”
“哈哈哈!你這妖道,我問你,我要是寫個林字,如何,是不是兩個人掛在樹上?”
“哎,兄弟,慧根深吶!跟我學(xué)道吧,我要把衣缽傳給你!”
林伏回到廢樓上。夜很靜,但他的心靜不下來,就像一陣微風(fēng)吹過,那懸在窗上的東西左右搖擺。林伏買下了那副符,將它放在那里。
他只好練劍。每練一次劍,他都覺得比之前的自己更快。練完劍便喝酒,喝完酒便能靜下來。人說一醉解千愁,但韓清的酒很不一樣,喝完她的酒總能勾起千般心事,要么做夢,要么醒著,那些忘卻多年的畫面總能重新跳進他腦子里,但是她的酒不會使人傷感,只像一只溫?zé)岬氖终?,將舊日的皺褶撫平。
三月初六,大雨。
有雨飄進窗里,將那只符打濕。林伏揮了一劍,那符便飄進雨里。他已經(jīng)不再需要這符了,結(jié)合上次實戰(zhàn)經(jīng)驗,他已經(jīng)在三劍中確定了最后一劍,那一劍,將要刺入廖云深的身體。
再練劍已經(jīng)無益了,練劍不如練心,何況下著雨。
林伏喝了些酒,他想,盼雨樓上應(yīng)該有個白衣姑娘很樂意等來這場雨。據(jù)說死不甘心的人會變成鬼魂飄來飄去,他又想,他要成了鬼魂,便要飄到盼雨樓上去,將那銅盤里的水珠,一會擺成個伏字,一會擺成個慘字,給韓清一個驚嚇。然后,他再去地府找另一個人,希望她這次能等他,別那么快投胎。
雨停的時候是戌時。
戌時很好,因為戌時離亥時很近,過了亥時就是子時了,子時更好,他喜歡子時。
媽的,怎么還不來。
但是他不能急,人一急,劍就拿不穩(wěn),拿不穩(wěn)的劍,注定快不了。
他坐在廢樓里,面對那窗,他的劍豎在一旁。他的心靜了,他必須靜,他不記得在哪見過一句話,寧靜致遠。他的理解是,心靜的時候能感知到更遠的氣息。但凡高手,只要交過一次手,便永遠忘不了對方的氣息,這條驛道上日夜車馬不輟,他不可能逐次檢查,只能認定那股氣息,那股氣息決不會錯。endprint
他能感知到廖云深的氣息,廖云深自然也能感知到他。但廖云深人在馬上,心便不如他靜,等能感知到他時,他已在一丈內(nèi),而且已經(jīng)出手。剩下的問題只有一個,他在丈內(nèi)猛然出手,他的劍也極快,但廖云深的反應(yīng)有多快,能否快過他的劍?
偏偏這個問題不可能有答案,他便不能去想,只能專注于那一劍,以求一個最好的答案。
子時一刻,他睜開眼睛,夜是黑的,但有月光,果然每次下完雨后,月亮都很好,但他沒空去看月亮,因為,廖云深已經(jīng)來了!
是一匹馬,沒有別人??癖紩r的馬,一躍九尺,廖云深的馬啼聲響了七次,一次比一次更響,有人在計算著,第八次踏響時,那人便不在樓上了。
月亮沒有照到那里,但那里已有光芒,那是火光,一柄利劍,刺在一塊硬鐵上。
林伏出了劍,他的劍是那第三劍,這一劍刺向腹部,因為他沒有把握活,他只求對手死。
但是這一劍沒有刺入廖云深的身體,有東西擋在那里,那決不是劍,廖云深也決不會穿盔甲。
這一劍貫注了無數(shù)年凄風(fēng)苦雨的仇恨,縱然未能殺人,也足夠?qū)⒘卧粕顝鸟R上震落。
兩個人站在月下,驛道上。
那是一把刀,碩大的一把刀。只有那樣的刀,騎馬時才會被人橫在腰間,只有那樣厚的刀,才能抵住林伏的搏命一刺。
“你不是廖云深。”廖云深決不使刀。
“我的確不是?!?/p>
“你有和他相同的氣息?!?/p>
“你也有和我相同的氣息?!?/p>
“是廖云深派你來的?”
“打敗我,我自然會告訴你?!?/p>
劍攻,劍快,劍光猛如虎豹,但劍光穿透不了任何一道刀風(fēng)。
刀勢先慢,慢如山岳,將劍光悉數(shù)擋開,隨后暴起,急抖如龍蛇。
林伏不能硬接,只能覓準騰挪的空隙反刺以掣肘,那刀影便永不能揮灑圓滿。可他的劍,也永遠近不了那刀背后的人。
他們流了很多汗,兵器都已滾燙。
“我贏不了你?!绷址鼘σ蝗樱@是他最后得出的結(jié)論。另一個結(jié)論他沒說,這個人不是來殺他的。
“是,可我也贏不了你?!?/p>
“你是誰?”
“祁桐?!?/p>
“我仿佛聽過這個名字?!?/p>
“因為我們是朋友?!?/p>
“我還有朋友?”
“很多年前,我們被困在同一個地方,我們每夜都被迫互相比試,贏的那個可以得到半個饅頭。我們沒成為死敵,卻成了朋友,得到饅頭那個,會再分一半給輸?shù)哪莻€?!?/p>
“我不記得。那是哪里?”
“那個地方叫虎窟崖。三年后你離開了那里。”
“我去了哪里?”
“華山劍會。你在華山劍會上打敗了所有人?!?/p>
一片迷霧在林伏腦子里清晰起來。
到華山那天,他便知道他的夢要實現(xiàn)了。他的對手有終南七秀、華山四靈、伏牛雙煞等等一群弱雞。他在心里罵,從什么時候開始,弱雞都喜歡以組合形式出道了?他真正的對手只有三個人,熊耳毒叟、太白真人,以及他最后的對手,天柱上人。他記得擊敗天柱上人元諍的那一刻,元諍伏在地上,嘴里喃喃道:“這不是常人的劍,這不是常人的劍……”
林伏也突然想起來了,他為何記得熊遼的名字,因為熊遼正是熊耳毒叟。雖然他忘了趙廷光,但那是終南七秀里最拔尖的一個。
“你從天柱上人手里奪得了神州劍首的尊號。自那之后不久,你在江湖上有了個名號,云橫秦嶺?!?/p>
“云橫秦嶺……家何在……我想你弄錯了,那是廖云深的名號。”
“那你是誰?”
“我是一個鏢師?!?/p>
“你的確是個鏢師,你的鏢過秦嶺時被韓諒劫了,鏢師都被他殺了,最后只剩你一個人。”
林伏開始流淚。
那年秦嶺山道上下著雨。他的衣服很薄,沾了雨便貼在他身上。他很冷,他在發(fā)抖。一柄劍擱在他頸上,拿劍的人說,“要么死,要么學(xué)我的劍。”
“不!那不是我!”林伏大吼,他撿起劍向祁桐攻去。
刀光劍影砸在一起,很久,兵器已經(jīng)燙手,他不想扔。人在極度痛苦的時候,一定要將心里的痛苦轉(zhuǎn)化為皮肉的痛苦,倘若不能讓別人痛苦,便只能讓自己痛苦。
他們還是停了。
“我們的武功都是韓諒教的,你學(xué)的虎窟十二劍,我學(xué)的虎窟十二刀,刀劍相生相克,你也勝不了我,我也勝不了你。除非你想起來第十三劍,你用那一劍贏了華山劍會,也用那一劍殺了韓諒?!?/p>
殺韓諒那天,韓諒反而很開心。他倒在地上,腸子流了出來,但他在笑。他一笑,腸子就多擠出來一截。韓諒笑著對林伏說:“云深,你是我最滿意的作品。”
“不……我家在洛陽,廖云深殺了我妻子,我要報仇!”他的眼淚一直在流,一直滾燙。
“你家在洛陽,那你去長安干什么?”
“學(xué)劍!做鏢師!掙錢!”
“不,你去長安,是趕考,你原本是個讀書人,但你只愛讀些雜詩,最恨那些歷代文人談大道理的廢話,這樣你自然考不上。那年你在長安落了榜,又耗盡盤纏,見到有鏢局在請鏢師,你便去了。你做鏢師不是為了掙錢,只因為你知道,那趟鏢自長安出發(fā),過銅川、韓城、絳縣,最后要去洛陽。你考科舉無用,但用劍天資奇高,所以那群久經(jīng)江湖的鏢客都死了,只活了你一個新手?!?/p>
“不,韓諒說過,我天資只是中等,只是我揮劍的時候有種野性,這種野性適合學(xué)他的劍,他說練劍不如練心……”
“不,韓諒也對我說過同樣的話。你天資確實高,你知道為什么嗎?我在虎窟崖學(xué)了十七年刀,才能和你打個平手,而你只學(xué)了三年!”夜風(fēng)起了,一些頭發(fā)被吹在額前,看不清祁桐的眼神。
“但我不想學(xué)劍!我要回洛陽!我要見小桃!”
那年在秦嶺山道上,韓諒像一位慈祥長者,他說:“我看得出來,你是讀書人,十年窗下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你肯定想當狀元。想當狀元的人很多,但狀元只有一個,不是每個人都適合走這條路。這世上有很多人,一生都沒找到自己的路。做狀元又能如何,不過是在朝廷謀個一官半職。你聽說過新豐市上的問絮樓嗎?新豐市上千金請,問絮樓頭白衣相。當年問絮樓主周墟攜劍游渭水,適逢渭水之濱百王子會,問絮樓主孤身入局,一劍折盡東西六宮一眾武衛(wèi)。后來當朝太子便親自去問絮樓請他,拜為太子太保。多少狀元能做到這種官位?不過百王子會的盛舉再也不會有了,如今有個新的機會,你學(xué)我的劍,可以保你成為劍中狀元,你有興趣嗎?endprint
這個機會便是華山劍會。那年在秦嶺山道上,夕陽曝在他臉上,有些刺眼,他便低了下頭。沒人知道他低頭時在想什么,年深日久,連他自己也不甚分明了。后來他猜他只是想活下去,活下去才能回洛陽,他是良人,有人在等他。
活下去不易。在虎窟崖上,有二百七十個洞窟,有一些住著人,有一些住著虎,有一些兩種都有。廖云深和祁桐的洞穴,是最后一種。
所有的洞窟都只有一道門,鑰匙在韓諒手里。每一天,會有饑餓的老虎被放進洞窟里,而它們的對手是饑餓的人。
第二天韓諒會過來查看,死了人的洞窟里,便放進一個新鮮的人;死了老虎的洞窟里,便放進新虎。
練劍不如練心,練刀也不如練心,練心便是讓一個人的心變得狠毒。
林伏想起來了,不錯,每當夜幕降臨的時候,他便感覺劍越發(fā)輕了,他的速度也莫名快了,他們必須快,因為老虎在夜里捕食。
他想明白了很多事,但仍有一事想不明白。
他問:“假如我是廖云深,那么是誰殺了我妻子?”
“讓阿清告訴你?!?/p>
阿清躲在廢樓下,一根柱子后,這一夜她都在。阿清就是韓清。
“你是韓清?不,你到底是誰!”今夜有太多的事撞擊他的腦子,這一件無疑是最重的那一擊。
“我是韓清,也是阿清。我從虎窟崖出來前,只有名,沒有姓。”
“你一早就認識我?”
“不錯,我們是朋友?;⒖哐律夏切┇F窟里,最后活下來的,只剩我們了?!?/p>
“你為何出現(xiàn)在桃林鎮(zhèn)?不,你騙了我!”
“是的。我買了那家商人的宅子,那商人確實許多年前死在熊耳山,雖然他不姓韓。我出現(xiàn)在桃林鎮(zhèn),是因為你會出現(xiàn)在桃林鎮(zhèn),這也是祁桐會在這里的原因。”
韓清這個人在他心里模糊起來,他不知道該怎么定義,他有更重要的問題。
“小桃是怎么死的?”
“你上虎窟崖的第二年,小桃生了一場重病,她給你寫過十封家書,她問你是否開心,問你為何不回洛陽,問你,女兒該起什么名字?!?/p>
“我有女兒?”
“是的。你走的那年冬天生的。后來街坊說,生完女兒,小桃就落下了病,大夫都看過,說看不出病在哪里,那年春天桃花謝盡的時候,她就走了。女兒據(jù)說被托付給了一位遠親,那遠親不懂照料,讓孩子著了涼,沒多久便夭折了?!?/p>
一個男人號啕起來,其實和一個男孩號啕差不多,不同的是,他再也找不到一個懷抱。
“那些信從來沒到你手上。韓諒留著它們,你贏得神州劍首那天,他將所有的信細細展開,放在你面前。所以你殺了他,然后回了洛陽。
“回洛陽的路上你已經(jīng)變了一個人,那天油坊起了一場大火,你發(fā)瘋似的往里沖,你說小桃還在里面,為什么不救人。我們拉不住你,你被火燒成重傷,過了一年才好。小桃的墓在洛河邊上,很小的一塊土丘,你說,不能讓她再看人離別了,便在香山寺里買了一塊地,把她的墓遷了過去。過了一年,你在京中有了資財,便雇了兩位寺里的高僧,日日給小桃念平安經(jīng)。
“因著神州劍首的地位,你在京中逐漸有了勢力,結(jié)起一個新門面,叫青云居,那些盤桓在終南山的失意書生,便要求你來牽線,領(lǐng)上仕途。”
“但你從此失魂落魄,再也無法入睡。你聽說韓諒留下過一種毒藥,叫平生了,據(jù)說喝下平生了的人,便會忘記自己一生的經(jīng)歷,做個失去來歷的人。你便來求我讓你試藥,可萬沒料到,這藥并沒能如你所愿,你忘了一些事,又記住了另一些事。你忘了虎窟崖的三年,你忘了你的名字,但你記住了小桃的死。你自責(zé),你開始以為,一個叫廖云深的人害死了你妻子,而你便要用余生向他復(fù)仇?!?/p>
這些話,有些是韓清說的,有些是祁桐說的,聽在林伏耳里,便組成了他的前半生。
“你們?yōu)槭裁匆嬖V我這些,為什么不讓我一直復(fù)仇下去?”夜里的涼氣讓他的聲音顯得比實際更冷。
“因為你喝下毒藥的時候說過,假如你依然無法活得開心,我們一定要救你,你寧愿活在真實的愧疚里,也不要虛假的快意。你說,假如無法開心,至少要活得清醒。
“你喝的酒,確實是我釀的,但既是酒,也是藥,它的名字叫浮生淡。喝完浮生淡,你會慢慢想起那些忘掉的事,但你已不再執(zhí)著。
“我們是朋友,所以我們要救你。當年在山上,我們的洞窟連在一起,夜夜總有說不完的話。你殺韓諒那天,也把我們從洞窟里救了出來。不過韓諒死的時候,已傳令山里的余眾,讓你成為下一任掌門。
“華山劍會三年一次,你失蹤之后他們竟發(fā)出江湖令,能從你手中奪得鏤月劍的人,便是下一任神州劍首?!?/p>
林伏很久沒有說話,他打算說一句。
“青云居,還在么?”
“散了?!?/p>
“沒散我也要讓它散?;⒖哐履??”
“余眾還有兩千,我的刀鎮(zhèn)著他們。等你回來,我們以后走俠道還是匪道,全聽你一句話?!?/p>
林伏說完了話,就不打算說了。
他握著劍,緩緩地往桃林那邊走。迎著月光,林伏端詳起那把劍,據(jù)說垂拱三年,武則天欲遣將擊回紇,聽聞有高人斗劍于秦嶺諸山,便于華山之巔設(shè)校場,當年便募得第一位神州劍首,武曌御賜的那把劍便是這鏤月。
靠近劍格那頭,劍脊上,他曾偷偷地刻了一個云字,那個字還在那。他贏得神州劍首那天,特別想馬上回到洛陽,讓小桃看看他成就的一番功業(yè)。但他不知道,小桃彌留之際常念叨一句詩,悔教夫婿覓封侯。
林伏坐在桃林里,他第一次發(fā)覺,月光下的桃花也很好看。過了子時便是三月初七,三月初七是小桃的生日,因為生在桃花最熾盛的日子,她的名字便叫了小桃。
以往每一年三月初七,是他最思念洛陽的時候,即便被關(guān)在洞窟里,他也要借著月光給小桃寫信。那些信,他便念給隔壁的阿清聽了。
那年他回洛陽,那些信,和許多寫在其他日子的信,便在小桃墓前化為一縷淺綠色的煙。他想了一會,想好了,那未謀面的女兒,便喚作蘭兒吧,在冬天還開著的花,他只能想到蘭花了,聽說蘭花生得有韌勁,不易折,想想也是好的意思。然后,他便那么坐著,讓自己變成另一個人——曾是他仇人的人。endprint
阿清一直望著他。
那樣的眼神是祁桐一生都在追尋的。要說起來,他和阿清也是青梅竹馬,他是韓諒仇人的兒子,三歲便被擄至虎窟崖。他到的時候,阿清已經(jīng)在隔壁洞窟里。
他一生都想打敗韓諒,因為韓諒說過,能打敗他,便可自由。但韓諒傳刀,只傳十二刀,另有一刀不傳,他便永遠勝不了韓諒。在他看來,廖云深也不過是習(xí)得了那第十三劍才能打敗韓諒,獲得自由。所以,他嫉妒廖云深。
“明年,他又會記起更多的事吧。倘若他記起那十三劍,我便制不住他了?!憋L(fēng)靜了,祁桐眼神是黯然的,但阿清沒有看他。
“他已經(jīng)記起那一劍了。他刺出的第一劍便是那第十三劍?!逼钔┱f。
阿清問:“那樣一劍?不,那一劍殺不了人?!?/p>
“本來不能。那一劍叫舍身飼虎,韓諒為戰(zhàn)勝天柱上人而苦思出的劍法,只求劍刺敵腹而放棄一切防守。天柱上人本來一劍已逼在廖云深喉前,但他不管不顧繼續(xù)往前,只求腹部那一刺。天柱上人身為釋家弟子,不忍見血,便撤劍去擋腹上那一劍,結(jié)果上身便同樣失了防備,廖云深便用腦袋將他撞下了擂臺。
“韓諒擄掠廖云深那年,他剛在劍會中惜敗天柱上人元諍。據(jù)說天柱上人是虎窟崖韓諒的親兄弟,起初名為韓諍,為了躲避他弟弟的求戰(zhàn)才避入天柱山落發(fā)為僧,法號便叫元諍。韓諒生來趣味不專,既學(xué)刀,又學(xué)劍,還學(xué)制毒,終究無一事能稱頂尖。他哥哥韓諍一生只求劍道,造詣非凡,但偏偏韓諒矢志要在劍上勝他哥哥一籌,沒想到最后竟然連這種手段也想得出來。”
阿清:“而他自己也正是死在這一劍下。當年在虎窟崖蝠影廳上,韓諒的劍正在廖云深眉間,但他不忍刺下去,于是收了那一劍,讓廖云深刺穿了他的腹部。”
“那樣一個人,竟然也會有慈悲之心?我記得你從洞窟出來后,曾打算毒殺他,讓他死得痛苦些?!?/p>
阿清:“我確實用了毒。比他曾經(jīng)施在我身上的毒狠一萬倍,但他沒有哼叫一聲。他笑起來,看著我,喊我女兒。我一直以為自己也是他某位仇人的女兒,但是他告訴我,我母親當年便是在他出門時誤觸他放在家里的毒藥而死,等他趕回來時,我母親已經(jīng)氣絕。他說,他希望我這一生,再不必等別人解毒。他把我關(guān)在洞窟里,讓蜈蚣蝎子每日爬在我身上,他一直隔著石壁聽我哭叫,但他不能救我,要我自己悟出毒理,他不能讓我知道他是我親生父親,怕我生出些僥幸來,而這世上,人心處處是毒,萬不可有僥幸。”
“那平生了,他本來是留給你的,為什么你自己不用?喝了它,你便能忘掉洞窟的悲慘歲月。”祁桐問。
“我不是沒想過。但我還是想先治好廖云深,那平生了畢竟不該給他服用,是我大意了。尤其再想到是我親生父親害他變成這樣,我更是于心有愧。人這一生,你說會中多少毒,愧字,便是最難解的一種。我從平生了,反著悟出了浮生淡的配方,便是要試著解這一種毒。”
韓諒也死在一個愧字上。
當年他苦戀師妹容苓,豈料容苓早已心許兄長韓諍。他不甘心,尋到一種毒藥,放在韓諍喝下的水里。然后他們比試。韓諍的劍術(shù)高于他,但不知為何,那一天兄長猛然多了分殺心,他已敗,但韓諍的劍徑直往他腹中刺去。
容苓替他格開了那一劍,韓諍被逐出師門,容苓嫁給了他,一切順理成章。
因為太順理成章,反而令他不安起來。
那時候已經(jīng)有了阿清,天柱山里又出了個名僧,在華山劍會上拔得頭籌。
容苓攔在他身前,不讓他去華山,說:“難道你想讓孩子沒有父親?”
不安的思緒太多,韓諒需要一個出口。他們不歡而散,臨走時,韓諒竟無端問出:“莫非阿清是韓諍的骨肉?”
他在華山敗給了元諍,佛心清湛再無殺意。他不甘心,他想每一年都要來戰(zhàn)他一回。
那日回虎窟崖時,容苓已經(jīng)斷氣。猜疑令容苓氣急,她服毒,要用命來洗清不白之冤。服毒后,她覓了一處虎穴,與爪牙相斗而死。
那毒,竟與他當年施與兄長的是同一種。韓諒從此因愧生恨,恨自己,恨和尚元諍,恨世上一切美滿。
很多年他試圖擊敗元諍,仿佛只要他勝一場,就能回到那天,證明容苓的擔(dān)憂是多余的,證明他沒錯。他恍惚了,許多年后他才明白,他其實是希望能死在兄長劍下。
一個人中毒太深的話,死反而是最后的解脫。毒如此,愧亦如此。元諍無法給他的解,廖云深的劍給了,被洞穿的剎那,韓諒超脫了苦海,輕松得像一團棉絮。
韓清說:“去年回虎窟崖,我在我娘墓前遇見了元諍大師,是他告訴我的。他還說,眾生皆有愧,唯心寬可解。耿耿紅塵千般苦,淡看浮生即是禪?!?/p>
此番來歷祁桐也是第一次聽說,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又覺得韓清并未等待回答。他想了一會,說:“你的藥看來效果很好,至少他上一次還不記得自己做過鏢師。他慢慢地回想起更多的事了。去年是桃花渡,前年是桃柳村,不知道明年會在哪里?!?/p>
“在哪里我們也要跟去。等他回想起來的事能抹去所有他幻想出來的事時,他就徹底好了。到那時候,我便要試試我改良出的平生了了。你說我要是把你也忘了,怎么辦,你害不害怕?”阿清便看著祁桐,這種眼神是祁桐熟悉的,是他從小到大最喜歡的那一種。盡管他知道,這眼神里的意思,及不上她看廖云深時的千分之一。
“呸,你肯定忘不了我。你瞧,云深把我們都忘了,還忘不了小桃呢。要我說,人小時候的記憶,是抹不掉的,只要愿意想,就能找回來?!逼钔┺D(zhuǎn)念一想,又說,“哎,我犯了難。我又想你忘掉那些毒蟲子,又怕你忘了我,怎么辦?”
“我哪知道,你自己想,明天告訴我答案,要是我不滿意,你可小心我給你下毒?!卑⑶鍎e過臉去,不再理他。其實她內(nèi)心已經(jīng)有答案,她不可能喝下平生了,她在洞窟的歲月雖然苦,但從小時候開始,她的人生并不孤單,那些睡不著的夜里,是祁桐在給她講故事,有時還唱些歌,她又想起祁桐歪著調(diào)子唱那首月兒彎彎照九州的歌的樣子,她便笑了。
有些日子,縱然苦,但因為有個人在,便總舍不得忘了。人的一生,不見得找人成家,過兩個人的日子才算幸福,其實有人愿意陪在身邊,就是幸福。有兩個人愿意陪著自己,那該更幸福才是。
祁桐笑了一會,說:“我去看看他吧?!?/p>
因為他知道,他如果不說這句,過會阿清便要說,你去看看他吧。
他可不喜歡被阿清支使,當年廖云深還沒來的時候,那個饅頭其實是韓諒給阿清吃的。但那時候起,阿清便總要偷偷掰開半個饅頭給祁桐扔過來,還命令他趕緊吃。所以從小時候起,阿清的饅頭一直都是半個。
剩下的問題只有一個,廖云深的病并不容易痊愈。他每年有幾個月清醒,等過了秋天,到冬月左右,他便又會慢慢失去一些記憶。每年二月初,他便總會找到一個與桃花有關(guān)的地方落下腳來,給自己起一個新的名字,回到繼續(xù)伏殺另一個廖云深的日子里。
他們不再去想下一次是在哪里,因為無論在哪里,他們都要在一起,除此之外,那個地方往往很美。
月亮很好,照在神州大地上,數(shù)千里山川如同銀雕。但除卻山川之外,更有那桃花般無比可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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