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非洲人在廣州》的書稿在電腦屏幕上一頁接一頁被點擊、翻動, 我的視線也在字里行間不斷地移動,字面上似乎人影瞳瞳,想象中可見廣州小北的街頭巷尾熙熙攘攘的非洲人群,一個個肩扛手提,大包小包里塞滿了各種紡織、日用或電子產品......盡管這些非裔來客身在羊城,而那些琳瑯滿目的商品,則是去往那遙遠的非洲——在浩瀚的印度洋兩邊,是人與物的雙向流動,也是全球化背景下一幅比較典型的跨境商貿圖景!當然,這幅圖景,也有歷史時段不同的先例——中國與非洲大陸之間,交往甚久,友情甚篤,從元代的汪大淵、明代的鄭和西行航海非洲,到20世紀中葉后中國援建坦贊鐵路、派出醫(yī)療隊等,再到目下的“一帶一路”全球化經貿合作關系,中非商貿與文化交流絡繹于途、川流不息!
閱讀《非洲人在廣州》,最大的感覺就是流動——人的流動、物的流動,以及不同文化碰撞之間觀念的流動。流動性(mobility) 是該書內嵌的最基本觀念。它深刻地影響了客居廣州的成千上萬的非洲人的日常生活、工作與心態(tài),也影響了與之相處的廣州本地人的世界觀以及生活與價值觀念。在主客雙方、他者與自我的觀念碰撞中,流動性重新型塑了全球化過程中,作為“地方”(place)的廣州經濟、政治與社會的空間內涵與對外形象。
改革開放之后的廣州,是中國經貿發(fā)展與多元文化演進的展示性櫥窗;這一多元文化的內涵不僅包含了早期港澳臺文化的沖擊,也有歐風美雨的不斷侵襲,而且近一、二十年來也呈現(xiàn)出全球化進程中較為獨特的移民化與多元族群特征。珠三角的國際化不僅是商務、金融、信息與物流的全球化,也是近些年各色人群雜處,族群化現(xiàn)象日益凸顯的地區(qū)。伴隨世界工廠化的進程,以及勞務與商貿的剛性需求的發(fā)展,廣東省吸引了大量的海內外人口,各種膚色、語言與文化的人群交往密切(不過也常常是融而不合),使廣東成為東南沿海一帶國際化與族群化齊頭并進,頗具特色的開放性地區(qū)。
2012年我曾經應廣東省民宗委的邀請,到廣州作了有關加拿大族群與多元文化主義政策的介紹,并與廣東民族宗教研究院的同事們一起探討了國內少數民族從內地涌入廣東省打工的現(xiàn)象,在座談時也涉及了非洲人在廣州經商、學習、探親、旅游的問題。海內外少數族裔的涌入,對于民族政策與移民政策的實踐氛圍本身并不濃厚的廣東省來說,是個不小的沖擊。在相關職能部門看來,人口的流動、社區(qū)族群化與多元化、以及社會公共秩序的管理,這些因流動性而造成的現(xiàn)象,是廣東的社會治理比較特殊與棘手的問題。
不過,流動性被作為社會問題來思考,往往容易忽略其作為歷史與多元文化進程元素的觀察。自古以來,流動性就是嶺南文化的基本特征,廣州作為海上絲綢之路的一個重要節(jié)點,有著悠久的商貿傳統(tǒng)和與海外文化交流的歷史。唐開元二年在廣州設立市舶使(掌管海外貿易的官職),廣州的貿易港口的地位被正式確立。廣州的國際穆斯林社區(qū)的歷史也很悠久,可追溯到唐高祖武德年間(公元618年~626年),宛葛斯通過海上絲綢之路把伊斯蘭教帶進廣州,并在當地修建了懷圣光塔寺,該寺是中國現(xiàn)存最早的清真寺,甚至是世界上最早的清真寺之一。廣州的非洲穆斯林聚居在小北一帶,也是因靠近懷圣光塔寺及其他三個清真寺的緣故。據傳廣州有非洲裔人口達20萬人,實際在穗人口1.1萬人(2016),地處中心城區(qū)的越秀區(qū),自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已逐漸成為外國人來穗經商、考察、訪問、留學、旅游、交流的主要匯聚地和中轉站,也是來穗外國人最活躍的居住地、工作地和貿易地之一。
拋開被視為社會治理問題的思維導向,流動性經常都被用來作為衡量一個社會、一個群體或一個地方開放程度的標尺。廣州作為開放性國際大都會,其所在的廣東省在人口流動,外向型經濟與文化方面,在全國都具有標志性的意義。僅就人口而言,根據全國第六次人口普查數據顯示,目前常住我國的外籍人士有59.4萬人,而廣東省就有31.6萬人,居全國之首。據廣州市公安局統(tǒng)計的數據,截至2014年10月25日,在廣州市居住超6個月的外籍人士為11.8萬人過。根據羊城晚報2016年7月16日報道,廣州每天實有外國人數量在8萬—12萬,高峰出現(xiàn)在廣交會期間,接近12萬人。
人來人往,廣州小北一帶人口眾多的非洲裔人口,為貿易、留學、工作、旅游、家庭團聚等目的來穗, 在異文化的環(huán)境里客居,“三觀”(人生觀、價值觀、世界觀)的不同,與當地的文化發(fā)生不同程度的碰撞,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傳統(tǒng)人口遷移的“推-拉理論”(D.J.Bagne),即流入地與流出地生活條件好壞之差異所形成的拉力與推力,在學術界影響甚深。不過以工具理性的方式來解讀人口流動的動因,容易化約紛繁復雜的遷徙過程中的文化因子、習俗與情感,以及身份認同所發(fā)揮的作用力。人類學、社會學和心理學核心觀念中的“文化沖擊”(culture shock)和“文化適應”(cultural adaptation),對于人口流動中主客文化的摩擦、他者與自我觀念互動的理解,有著很強的洞察與解析能力。
文化沖擊,指的是某一群體或個體,從其固有的文化環(huán)境中移居到一個新的文化環(huán)境中所產生的文化上的不適應。這種跨文化過程中所形成的社會心理問題,在移民群體中最為突出。而文化適應,實際上指的是跨文化背景之下,某一群體的成員如何應對或克服在一個新的文化環(huán)境中因語言、習俗、人際關系、價值觀等方面的差異所形成的生活或心理挫折問題,并且與異文化因子互動、交融以適應新的文化場景的過程。
在《非洲人在廣州》一書中,如果說流動性是貫穿始終的潛臺詞,廣州的非洲跨境遷移者在當地所感受到的文化沖擊與文化適應過程,則是全書展開的主題?!斗侵奕嗽趶V州》以豐富的田野訪談資料和作者本人在小北社工機構的服務經歷,以故事性的結構,夾敘夾議的形式,從多方面描繪了在穗非洲人的經商、留學、家居、社會交往等方面的生活。該書具有如下幾個特點:1)多樣化與全景性。全書力圖以多人的經歷及多聲部的表述,從多種角度來呈現(xiàn)廣州的非洲人的生活概貌,如他們來中國的“淘金夢”(動因),居住地廣州的生活與社會空間環(huán)境,血緣紐帶的遷徙形式,族裔經濟群與聚族而居的模式;同時,在書中展開的十二個“主題性故事”中,涉及了廣州的非洲人經商、留學、信教、婚姻生活、兒童教育等方面;也描述了他們與當地人的交往,彼此之間的觀感,涉外社工機構對他們的幫助;在書的末尾,還包括了對外國人在穗管理模式的評價與建議等。全書涵蓋范圍廣,涉及在穗非洲裔居民的衣食住行,即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記錄了他們的奮斗、挫折與希望,主客文化之間的接觸與碰撞,適應性問題的挑戰(zhàn)與多渠道應對方式;2)生動與具體。族際交往是《非洲人在廣州》一書的敘述要點,不少非裔與當地人交流的情節(jié),記錄詳細,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跨文化過程中,一個廣為人知的現(xiàn)象就是“偏見”(stereotypes), 即人際關系中形成的對認知對方的刻板印象,這些刻板印象——不一定完全是消極的——卻經??梢宰笥乙蝗后w成員對另一群體成員的態(tài)度或行為?!斗侵奕嗽趶V州》對這方面的敘述不少。如非洲乘客與穗出租車司機因交流不暢或誠信問題所引起的緊張關系;本地人對非裔居民生活習慣(喧鬧、不遵守正常作息時間)與體味(及濃烈香水的使用)的抱怨,非裔居民對中國人的印象評價——“精明”“狡猾”“冷漠”“害羞”“謹慎”“熱情”“勤勞”等。廣州本地人對陌生人的距離感,尤其是對非洲人的觀感中,也存在著不少的誤區(qū),有時甚至不近人情。如一位母親帶著一個小孩在玩,看見兩名黑人過來,即趕快把孩子抱起來,并且說:“你再不聽話,那些黑人就會把你吃了!”,其中一位黑人因懂中文,于是就對這位年輕媽媽提出批評。在搭乘地鐵或公交時,也時常會發(fā)生這樣的現(xiàn)象,只要非洲人一坐下來,旁邊的中國人會馬上捂著鼻子或站起來,拉開一定距離,嫌其身上有體味。在非裔居民的敘述中,這是一種很不禮貌、讓人難以忍受的行為。當然,受訪者中,也不乏像圖庫瑪這樣性格豁達的人,能夠從容應對中國人好奇打量的眼光,而且對路人的“非洲人”驚嘆,甚至能夠以開玩笑應答,說:“我不是非洲人,我是中國人”,而且還說:“你不要看我啊,看我要收費的啊?!边@樣的敘述,生動形象,既讓人忍俊不禁,又發(fā)人深思。3)洞察與反思。廣州的非洲人聚居區(qū),從2003年開始形成,在2004-2007年間達到鼎盛時期,近年來,因為商品價格、匯率、關稅、簽證的變化,以及中國商家在非洲大陸市場的積極參與、非洲國家自身的內亂等問題,在穗非洲人社區(qū)呈規(guī)??s小的趨勢。國際物流的大趨勢,規(guī)范的集團化、企業(yè)化經營形式,市場經營與商品流通體制的完善,都對在穗非洲人類似20世紀80-90年代在俄羅斯的中國“倒爺”的經營方式提出了挑戰(zhàn)?!斗侵奕嗽趶V州》一書對非洲的“倒爺型經濟”在穗的表現(xiàn)形態(tài)、興衰的成因作了簡明扼要的分析,并且從管理的層面與“文化適應”的雙重角度,分析與反思了現(xiàn)行涉外管理流程的積弊,提出了對穗非洲人以法治理,加強社工機構的參與,以服務促管理的構想,從多級層面——提倡政府與非政府機構、以及社區(qū)的積極參與,進一步增強涉外工作的專業(yè)平臺與科學性。endprint
“來自非洲大陸的這群跨境遷移者,懷揣夢想來中國淘金,他們以跨境遷移的行動,追尋著自己的跨國淘金夢,被譽為是第三類全球化,或者底層全球化的重要推動者。記錄和展示這群來自不發(fā)達國家的跨境遷移者,在貿易熱點城市廣州的生活和工作這段歷史,這是本書稿的真正價值和使命之所在?!?/p>
《非洲人在廣州》一書,誠如作者所言,主旨在于記錄廣州的非洲人生活與工作,且該書也較為全面地實現(xiàn)了這個目的,為普通讀者與學界了解特定的時間段內非洲居民在廣州的生活經歷提供了不少鮮活的第一手資料。本書雖然致力于記錄性、通俗性與可讀性,但在理論與方法上仍具有一定的學術價值,
近年來的文化自覺,對走向世界的中國學術起到了不少推動的作用。在人類學界,跨境研究與“海外民族志”的實踐方興未艾。學者們意氣風發(fā),紛紛走出國門,在“一帶一路”國策的鼓舞下,去南亞、東南亞、非洲、中亞,乃至歐美從事跨文化的田野觀察、研究和文本書寫,不過相比于出國門觀天下的學術興趣,對于來中國的另一類跨境經歷,如廣州的非洲人的日常生活與工作的關注,學術界就顯得比較薄弱,專著與研究文章不算很多?!斗侵奕嗽趶V州》一書的撰寫,對非洲人來華跨境經歷的探討,與學者們去到非洲進行在地化的研究,可以互為補充,相得益彰,共同促進中國非洲學研究的發(fā)展。
《非洲人在廣州》一書,不局限于傳統(tǒng)的人口遷移“推-拉理論”的經濟理性分析,而是將觀察焦點放在非裔居民在穗的日常生活與工作的調適上, 流動性之下的“文化適應”是關注的基本命題。在書的敘述方式上也采用了當下學界比較流行的口述史結構,并且采取了“故事性”主題的編排形式??谑鍪吩诮┠甑膶W界大行其道,土改口述、民主改革口述、三線建設口述、知青口述、災害口述,等等,形形色色的口述史考察與文本書寫,極大地豐富了我們對民間或下層知識的了解,與對宏大史觀的糾正。不過,與這些以事件的追溯為核心的口述史研究不同的是,《非洲人在廣州》更關注的是“現(xiàn)在進行時”的框架——聚焦過程和細節(jié)的展演,以及社會與人際關系的運作。著力于跨文化中“他者”與“自我”的相互觀照。
詹姆斯·弗農(James Vernon)在《遠方的陌生人: 英國是如何成為現(xiàn)代國家的》一書中,一反主流史學的觀點,認為工業(yè)革命和啟蒙運動并非促成現(xiàn)代社會誕生的主要因素,由鄉(xiāng)村的傳統(tǒng)熟人社會向城市“陌生人的社會”轉移,以及隨之而來的政府管理與經濟交易模式才是現(xiàn)代社會形成的動因。在全球化的“脫域”與跨境過程中,“陌生人的社會”在世界各地越來越普遍,超越了早期的城市現(xiàn)代性,而成為了后現(xiàn)代貿易與信息時代的一個顯著的特征。不過,有別于福珂式的“政府管理”與規(guī)訓的視角,全球化與跨境時代在世界各地形成的“陌生人社會”,需要的不僅僅是國家的強力管控措施,也需要“文化調適”與和諧共生的社會服務與互惠精神。
《非洲人在廣州》一書,其主要的貢獻不僅在于作者所說的記錄(documentation), 而且在于觸及了當今社會在全球化的進程之中,所顯示出的廣泛的流動性(“人”)、開放性(“地”)、與適應性(“文化”),也在一定的程度上,展示出在中國這樣一個非移民國家里,國際化與族群化相互交匯、和諧共進的可能。
2017年9月29日 于溫哥華
作者簡介:
彭文斌,滇西科技師范學院首席教授,加拿大哥倫比亞大學亞洲研究所特聘研究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