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頤
“我把干枯的柳枝/扔進湖水中/為了讓春天的小鳥/落在柳枝上/快樂地洗澡/我把干枯的柳枝/編織成鳥巢/為了讓春天的小鳥/住進這里/天天看湖邊的風景/愛是小鳥?!?/p>
這首小詩,叫《愛是小鳥》,作者是一個8歲的小女孩兒。
遇見這樣的詩,心里癢了一下,仿佛被一根羽毛撓了撓。我們走過一生,長長、長長的路上,難免會覺得累。某些時刻,灰暗消退,種子破土發(fā)了芽,內(nèi)心一片透亮。在我如今已經(jīng)漸老的年紀里,忘記了曾經(jīng)也擁有過那些悅納自我的瞬間,而我還記得,似乎就在不久前,其實已經(jīng)隔了蠻遠,有一天,我在切西瓜,孩子在旁邊,看著看著,他忽然說:“西瓜大大,西瓜圓圓,切開西瓜,變成紅月亮?!蹦菚r,他三歲。
每個孩子,都是天然的詩人。只是啊,在后來的一個、一個日子里,教育、習俗、科學、規(guī)范、社會化,賦予兒童長大的能量,同時剝奪天真的資格。沒有人可以做永遠的彼得·潘。太遺憾??v使很老、很老,假如還能想起,從前歌詠的小鳥,還有西瓜,多么好。即使成了外表庸碌的中年人,依然渴望,珍存一顆童心,偶爾冒點傻氣。
幸有詩歌,或能達成愿望?!耙粋€人懂了詩歌,他就懂了——生活著,要自然要自由,這樣才能得自在?!边@句話是詩人樹才說的。我很喜歡。樹才還說:“寫詩的能耐,本來就在孩子們的天性里。為什么?因為他們擁有童心。而我相信,童心即詩?!迸c我不謀而合。但我的想法只停留腦海,樹才卻努力將之付諸實踐,他用詩歌課來引導孩子們的興趣,讓那些靈光一閃的小火苗,燃燒得更持久。
借助網(wǎng)絡(luò)視頻,在兩年的時間里,樹才完成了三十九節(jié)課時,現(xiàn)在精選集成《給孩子的12堂詩歌課》(以下簡稱《詩歌課》)。樹才是詩人,是翻譯家,也是兒童文學工作者。他對兒童心理和文學普及的程度,把握得相當好。樹才主張孩子要多寫詩?!稅凼切▲B》,就是學生樓筠庭的作品。選自一堂名叫“愛是什么”的主題課。樹才從自身經(jīng)歷引入,打開孩子的思維,暢所欲言?!对姼枵n》附錄孩子的詩歌,年齡集中在5~10歲。讀著讀著,我就好喜歡。
7歲的海寶寫道:“枕頭,你為什么軟軟的???那是因為我的肚子里裝著棉花??;枕頭,為什么我睡下去的時候你會彈起來……”這是詩嗎?這是孩子和枕頭的一場對話。這難道不是詩嗎?孩子的詩,活在平凡的日子里,天真的童言,讓大人們習以為常的場景,變成有韻味的詩。原來,生活啊,真的是一首詩。
6歲的悠悠說:“風車是風的爸爸/他讓風騎在脖子上/風車不管是夜晚還是早晨/只要風寶寶纏著他/他就會一直轉(zhuǎn)……”悠悠肯定有一個很愛她的爸爸,爸爸讓她騎在他的脖子上,這樣,她就可以看得更多,更遠啦。愛呵護著詩的小芽兒,蓬蓬勃勃地搖曳。悠悠接著寫道,“但風總是纏在身上不離開/有從東邊來的/有從西邊來的/要是風走了/風車會紋絲不動/等著風回來/就像我的爸爸”。她已經(jīng)隱約體會到了親子的關(guān)系。總有一天,孩子會像風一樣,飛翔,向更多、更遠的地方。因為寫過這樣的詩歌,我想,悠悠會始終牽掛“風車”爸爸,不管將來她吹向了何方,她的“風車”會轉(zhuǎn)動很長、很長時間。
還有,5歲的柏森、7歲的子言、9歲的子夏……這些孩子,我一個都不認識,可是恍然間,每一個,都熟悉。他們,有點像我的兒子,有點像隔壁的多多,也有點像,我以為早就忘記的小時候的自己。孩子們寫詩,寫的就是自己。樹才的詩歌課,并不講授技法,并不打算把孩子們裝進套子里,而是讓他們自由地表達,快樂地傾訴。
樹才說,詩歌沒有道理可講?!八褪亲屝睦锏母星橹苯拥亓髀冻鰜怼!边@里說的“道理”,指具體的方法。樹才緊接著說,詩歌有一種特質(zhì):說它沒有規(guī)則吧,還是有規(guī)則的,這個規(guī)則,是看不見的,這個看不見的規(guī)則,他把它稱為“詩的原理”。什么是詩的原理呢?做人有做人的道理,作詩也有作詩的道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情感有相通之處,表達卻各有各的精彩,這就是詩人帶給詩歌的特質(zhì),他稱之為“個性”。詩歌課,不是讓小朋友學習怎么寫詩,而是讓他們?nèi)ンw會自己的內(nèi)心,把自己的“語言天才”與“表達個性”發(fā)揮出來。
12堂詩歌課,與其說是學習寫詩,不如說是學習做人。進入詩歌的殿堂,有“個性”的詩人,一個又一個,正在前方等待?!对姼枵n》的主要內(nèi)容,就是去尋訪這些獨特的閃閃亮的星辰,沐浴光芒,領(lǐng)悟人生。“在詩的世界里,個性比鉆石更珍貴”。
學新詩,寫新詩,古詩詞不能丟。新詩的長處在自由,古詩詞則是傳統(tǒng)瑰寶,是文化的底蘊??鬃诱f:“不學詩,無以言?!边@里的“詩”,指的是《詩經(jīng)》。中國詩歌的源頭。從《詩經(jīng)》一路而下,《楚辭》、魏晉、唐宋、元明清,梳理是簡單的,也是清晰的。這么多詩人,不可能講全,也很難把某個人講透徹,能做的,就是抓住一個核心。中國詩的核心是什么呢?詩三百,一言概之,“思無邪”。不懂格律,不懂典故,不要緊。但要做到“感人心者,莫先乎情”。這是白居易說的,也是樹才推崇的“中國詩論”。
樹才現(xiàn)任職于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1990至1994年曾任中國駐塞內(nèi)加爾使館外交官,2008年獲得法國政府頒發(fā)的“教育騎士”勛章。樹才熟悉外國文學,特別是法國文學,還和一些世界知名的大詩人有交往。
敘利亞詩人阿多尼斯說:“我沒有童年?!眹@這句話,樹才敘述阿多尼斯的人生經(jīng)歷和變幻不定的中東局勢。滿目瘡痍的大地,希望猶存。阿多尼斯的詩歌,卷起春潮,一波一波向外涌動?!耙蛔笊娇恳恢缓某岚蚓湍茱w起來?!薄霸姼?,是所有的言說者都陷入沉默時唯一的言說者。”“我只能是我自己。我只能是另一個人。我活在兩個死亡之間。”當阿多尼斯的詩句響起,整個世界都會沉默,所有的孩子,都揚起頭,安靜地聽。
泰戈爾是我少年時代最喜歡的外國詩人。樹才的講述勾起我往昔的記憶。我翻找書柜,把《新月集》《飛鳥集》《吉檀迦利》,攤開在書桌上。頁邊泛著時間留下的微黃痕跡。泰戈爾的詩歌,表達對萬物生靈的虔誠,對女性的同情和兒童的喜愛。印度人說泰戈爾是誕生在歌鳥之巢中的孩子。他的詩歌散發(fā)著自然而真摯的大愛。我也贊賞樹才把日本詩歌形容為“閃電的力量與溪流的清澈”。小林一茶的俳句,描摹弱小的小動物;金子美玲的童謠,洋溢純真的氣息;谷川俊太郎的詩歌,智慧地處理活著和語言的關(guān)系。這幾位日本詩家的人生遭際,都不太好,然而在他們的詩歌里,看不到陰暗,始終活潑鮮亮。
我最喜歡的,還是關(guān)于法國詩歌的那幾章。體現(xiàn)了樹才的審美旨趣,也體現(xiàn)了他的教育觀念。對小朋友講詩歌,我們通常會選取明亮、溫暖的,但在我前文論述的幾位詩人里,我已經(jīng)注意到,樹才有意識地向孩子們展現(xiàn)殘酷的命運。詩歌,不一定必須追求美好,它也可能是頹廢的、敗落的、病態(tài)的。這就是巴黎的都市文化。有一位知名的法國詩人,他叫波德萊爾。他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他的詩寫的都是什么呢?樹才說,你們可以自己去讀讀看。
一首好詩長什么樣?沒有答案。不需要答案。詩是多品位的,生活是多層次的。世界如此之大。喜歡讀詩、寫詩的孩子,看到的風景,會更多一些斑斕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