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浦東
他像一縷奔跑的火光,溫暖著需要幫助的人們。
2016年,四川涼州一個名叫“懸崖村”的小山村成為互聯(lián)網(wǎng)上的熱搜詞,那里的孩子每天要爬兩個小時的懸崖藤梯去上學?,F(xiàn)在,懸崖村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2000多階鋼梯取代了破舊的藤梯,3億旅游產(chǎn)業(yè)投資落地簽約,還有銀行服務點、4G網(wǎng)絡、衛(wèi)生站、小賣部……這一切,都源于陳杰對懸崖村的報道。
作為《新京報》的首席攝影記者,很多人對陳杰并不熟悉,但只要提起《天津大爆炸“原點”》《騰格里沙漠排污事件》等圖片報道,大家就耳熟能詳了。從荷賽獎這樣的世界新聞攝影比賽大獎,到中國新聞攝影“金鏡頭”獎,陳杰是拿獎拿到手軟的大戶。
在當記者之前,陳杰在部隊當了5年兵,獲過三枚軍功章。因為愛好攝影,轉(zhuǎn)業(yè)時他選擇到一家地方媒體當攝影記者。2003年《新京報》在北京創(chuàng)刊,陳杰覺得這是一個更大的舞臺,決定到北京應聘。
當時面試他的是總編王躍春。她十幾秒就把陳杰精心準備的剪貼本和獲獎證書翻完了,問陳杰還會什么。陳杰當時覺得自己沒戲了,咬咬牙說:“我身體好?!彼f自己一個小時能做1800個仰臥起坐,練過格斗,曾
經(jīng)抓過小偷,斗過劫匪,幫助警察抓過犯罪嫌疑人——到現(xiàn)在還是這樣,寒冬酷暑,只要不是霧霾天,
他都堅持跑步。奔跑,是為了得到一個好的身體。良好身體素質(zhì),是為了一個執(zhí)念——用雙腳丈量更廣闊的土地,記錄這個時代。
就這樣,他成了《新京報》的一名攝影記者。
多年以后,王躍春在一次聚會時跟陳杰說,當年讓他進入《新京報》,是看中了他的身體好。王躍春的選擇是對的。從2003年陳杰進入報社之后,國內(nèi)發(fā)生的礦難等重大事件,他總是以最快速度出現(xiàn)在第一現(xiàn)場,成為拿到獨家新聞最多的記者。
因為突出的工作業(yè)績,2005年7月,陳杰被提拔為視覺部副主編,9年后,又成了主編。但陳杰并沒有感到快樂。離開一線激情澎湃的時光,他感覺自己當初做記者的很多勇氣和信念逐漸被掏空了。
陳杰醞釀了兩年,做了決定:辭去視覺部主編職務,去做“骨灰級”記者。他說,不為別的,就是喜歡。喜歡當記者,喜歡摸相機,喜歡自由。
陳杰離開管理崗位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騰格里沙漠污染的報道。
2014年8月的一天,一位年近60歲的環(huán)保志愿者告訴陳杰,騰格里沙漠遭工業(yè)污染。騰格里沙漠在寧夏、內(nèi)蒙古和甘肅三省交界處。沙漠地下富含第三紀殘留水,非常珍貴,而且它的植被也非常豐富。在沙漠交界的地方,這三個省在比學趕超地建工業(yè)園區(qū)。這些工業(yè)園把污染的水直接排放到沙漠里,不做任何處理,不僅污染了地下水,也威脅著8公里之外的黃河。而且這些工廠大量地抽地下水之后,會造成地下水位下降,對本來脆弱的生態(tài)造成了巨大危害。
環(huán)境污染事件是路人皆知的,環(huán)保、司法、媒體都知道。但是因為它背后巨大的利益鏈,沒有人能撼動。
陳杰把自己微博的簽名改成了:“若無質(zhì)疑,假象橫生。一絲微光,敢搏黑暗?!彼麤Q定要觸碰一下這個禁區(qū)。
他買了一頂當?shù)啬撩衿毡榇鞯恼陉柮焙蜕成馓祝虬绯僧數(shù)啬撩?。還買了個土黃色布袋,把相機放到里面,蓋上襯衣和干糧。一位好心的當?shù)厝颂嵝阉?,為防范本地人和不明身份的人接近排污點,化工園區(qū)有多輛摩托車組成的巡邏隊。為避免和巡邏人員相遇,陳杰放棄走公路,選擇徒步從騰格里沙漠腹地進入工業(yè)區(qū)。因為平時經(jīng)常跑1萬米,他的體能非常好。盡管沙漠到工業(yè)區(qū)只有3公里,但為了趕時間,在天黑之前拍到照片,他拼命跑,渾身上下都濕透了,一路上只聽到自己粗重的喘氣聲。
陳杰采訪中
現(xiàn)場拍攝
這一路,陳杰拍到了通到沙漠腹地的排污管,拍到了被污染變黑的大片沙漠,并將被污染的土壤取樣帶回去檢驗。
這篇《沙漠之殤》刊登于《新京報》后,立即引發(fā)了強烈的反響。寧夏迅速做出反應,關停了企業(yè),對企業(yè)負責人和環(huán)保局進行了追責。而內(nèi)蒙古面對鐵證如山的圖片和視頻,聲稱照片時間做過手腳,是移花接木,并以誣告和借助報社上級主管部門對報社和陳杰施以高壓,讓他寫檢討。
對于每一次施壓,陳杰都用詳盡的證據(jù)給出有力的回應。采訪時他有幾個習慣,第一,不僅拍照片,還拍視頻錄音,這是證據(jù)意識;第二,把土樣、水樣采集后通過機構檢測,這是對報道有利的力證。最扎實的報道和最有利的證據(jù)才是保護自己的好方法。
最終陳杰勝利了,他的這篇報道得到了國家主席的三次批示。國務院專門成立調(diào)查組,觸發(fā)中國環(huán)保風暴,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數(shù)十名官員被問責和處分,騰格里沙漠污染事件被環(huán)保部列為2014年中國十大環(huán)保事件之首,并寫入2015年3月全國政協(xié)工作報告。
騰格里沙漠的報道也在法律界、環(huán)保界,包括NGO(非政府組織)圈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線索蜂擁而至。此后陳杰又做了十幾篇重大環(huán)境污染的報道,一年有2/3的時間在全國各地跑,行程約20萬公里。一路上他不僅被跟蹤、圍追堵截,多次和企業(yè)安保人員對峙,還被企業(yè)以“可以提任何條件”“要多少錢都可以”等方式試圖收買。但這些絲毫沒有撼動陳杰的職業(yè)底線。
2016年5月,在一次赴西南采訪金沙江流域的污染問題時,陳杰得知涼山有一個幾近與世隔絕的山村,孩子們上學要冒著生命危險在懸崖上攀爬,他立即趕到了那里。
阿土勒爾村位于涼山州昭覺縣支爾莫鄉(xiāng)、獅子山的半山腰,海拔在1300米到1500米之間。這個村莊被稱為“懸崖上的村莊”。第一次來到懸崖村時,陳杰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在3名家長的保護下,15個孩子從山下的勒爾小學出發(fā),走崖壁,爬藤梯,用兩個小時才能踏上回家的路。他們走的路,腳下都是萬丈深淵。據(jù)村長介紹,在這條路上摔死過七八人,摔傷的人更多。上山容易下山難,遇到雨雪天氣,村里人就不再外出了。由于安全和貧困問題,阿土勒爾村一些適齡兒童還沒有進過學校。
為了體驗孩子們的感受,陳杰攀著藤梯爬了兩趟,結(jié)果滿頭大汗,心驚膽戰(zhàn)?;厝ズ?,陳杰以《懸崖上的村莊》為題,報道了阿土勒爾村,引起社會廣泛關注。涼山彝族自治州州委書記當即表態(tài):當務之急,是先施工一條鋼筋結(jié)構梯道,解決群眾出行安全問題;第二,讓規(guī)劃部門到這個地方設計一條道路,把四個懸崖村貫連到一起。實際上這里是四個懸崖村,有198個孩子在山下讀書。
為了推動事情的解決,陳杰一年里六次走上了懸崖村。其間,四川省幾次想讓陳杰停止這個報道,但是報社頂住了壓力。總編說了一句讓陳杰非常感動的話,她說:“我們所有人欠孩子一條路,我們必須要做。”
2017年6月第六次來懸崖村,是陳杰最開心的一次。和每次一樣,他帶來了村里人可能需要的東西:電飯煲、桌子、凳子以及孩子們的登山鞋。從默默無聞到舉國關注,峭壁上那些攀爬藤梯上學的孩子成為全國人民的牽掛?,F(xiàn)在,涼山州對落差800米高度所有存在安全隱患的路段,全部鋪設了鋼梯。72戶人家、400多人的命運發(fā)生巨大的變化,村子里出現(xiàn)了四個小賣部,以售賣食品和飲料為主。村莊受到外界關注后,有村民開始養(yǎng)蜜蜂,通過網(wǎng)上銷售,供不應求。如今的懸崖村有了無線網(wǎng)絡、農(nóng)家樂、賓館、幼兒園、金融服務點,衛(wèi)生站也在建設中,當?shù)厣钤O施正在逐步完善。
孩子們見到陳杰,興高采烈地圍了過來,爭先恐后地喊著陳叔叔,并七嘴八舌地和他講起勒爾小學五層樓的新學校,有食堂和能洗澡的新宿舍。一名小女孩說,她一定要好好學習,因為她的愿望是成為像陳杰那樣的攝影記者。聽了這樣的話,陳杰的心里像喝了蜜一樣甜。
夜深人靜,陳杰還沒有睡,他想起白天一個靦腆的孩子趴在他耳邊說的話:“陳叔叔,現(xiàn)在的路修好了,是不是以后你就不來看我們了,我們想你可咋辦?”他回答:“我會一直拍攝懸崖村上的你們。從小學、中學、高中、大學、工作、結(jié)婚生子,直到你們能夠獨立決定自己的命運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