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蓉
我的微信朋友圈里有兩個(gè)好玩兒的老頭兒,一個(gè)住揚(yáng)州,一個(gè)住武漢;一個(gè)六十歲上下,一個(gè)不知道幾歲;一個(gè)成日間往街上淘買些小頑石,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拿回家自賞,還給它們?nèi)∶?,“花心”、“深深拜”、“屁股扭扭”、“達(dá)摩面壁”等;一個(gè)得空就去花鳥古玩市場,揀購些舊瓷器,瓷片瓷罐瓷缸瓷壺,捧回家自個(gè)兒把玩,不是與瓷上美人對坐,就是與瓷上蟲鳥逗樂;這倆老頭兒暇時(shí)也寫寫小文章,一個(gè)下筆俏皮,讀來有其所淘頑石的味道,一個(gè)落墨沉靜,文韻氣息一如其所揀之舊瓷器;一個(gè)說,玩兒是他一生的大志,一個(gè)說,世上最好的光陰,就是拿個(gè)小刷子刷刷舊瓷片。這倆老頭兒,我所以喜歡得緊,實(shí)因他們活得甚似金庸筆下的小說人物周伯通。別人習(xí)武,不是想著與人一比高下,就是想著爭什么武林盟主,奪什么天下第一。周伯通不屑,他自創(chuàng)左右手搏擊術(shù),自己和自己打,且打得不亦樂乎,好玩兒極了。
好玩兒是什么?是率性,是有樂子,是小興致里有大天真,是懂得并擅于自我取悅。
取悅自己,比取悅他人好玩兒。
汪曾祺就是這樣一個(gè)好玩兒的老頭兒。孩子們說,他們的爸爸若腹稿成熟,就如憋了蛋的母雞,滿屋子急打轉(zhuǎn)。某夜,汪曾祺寫完一篇文章,拿著稿繞書齋念誦一遍,后意甚自得云:“你小子真他媽有兩下?!蓖羰衔恼抡娴挠袃上?,小說樸素好看,散文清淡好看。汪曾祺說他寫散文“是摟草打兔子,捎帶腳”。我倒覺得,吃喝拉撒、花鳥魚蟲,什么好玩兒他寫什么。他寫下酒菜:菠菜洗凈,焯熟,剁成泥,擠去水,以手于盤中摶成寶塔狀,上堆香干末蝦米末姜蒜末兒,再調(diào)醬醋及香油汁輕輕自塔頂淋下,吃時(shí),用筷子將菠菜塔推倒。讀這樣的文字,人分明能覺出他舉箸推倒菠菜塔時(shí)的盛大快樂。梔子花朵大香膩,文人雅士多嫌棄,他作文替梔子花鳴不平:“去你媽的,我就是要這樣香,香得痛痛快快,你們他媽的管得著嗎!”汪曾祺還畫畫。他說他的畫畫是“嶺上白云”,只堪自娛,不堪贈人。當(dāng)然,這是老頭兒自謙。不過,他的畫畫,真有“自娛”意。他畫畫,不正襟危坐著畫,什么時(shí)候想畫就畫。所畫,亦多白菜蘿卜花花草草。畫作題句則更有趣,有一云:“煮面條等水開作此”,另有一云:“明日即往成都”。還有,他畫畫時(shí)手頭若沒了顏料,就隨手用各樣蔬菜汁取代。
文章乃至文學(xué)的底蘊(yùn),說到底還是作者自身的底蘊(yùn)。他人的好玩兒,或許只是好玩兒。汪曾祺的好玩兒,則是文如其人、人如其文的好玩兒。
好玩兒的人,我喜歡。好玩兒的文章,我更喜歡。
文章在別人來講,或許是千古事,是流芳百世的事。然在我來說,寫,不過是秘戲,先求自娛,再說別個(gè);讀,則不過是自處的方式之一,遂好玩兒是首要的。若寫文章非得像李長吉吟詩一樣,天天背個(gè)詩簍子到處尋,弄的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甚而為其要嘔出心瀝出血來,真是犯不著。而讀文章也是,枕上、廁上、途上,無論何時(shí)無論哪里,有興就翻翻,無興就拋開,若非要刻意擺出個(gè)讀書的樣子,不是要以書勵(lì)志,就是要從書中讀出個(gè)“黃金屋”或“顏如玉”來,也迂腐得很。
做人,作文,好玩兒,才好玩兒。
黃永玉也是個(gè)好玩兒的老頭兒。最初“瞄”上這老頭兒,是因其某書中近乎自孽的自畫像:瘦身,矮個(gè),長臂,大腳,赤身搭一條黑短褲;發(fā)如亂草,中禿;肚若鐘鼓,臍紅;更有額紋似水,短須似芽;大嘴突兀,叼一大煙斗,若吸非吸,一副天地不懼陶然自得的神情。一個(gè)肯出自己的丑,逗別人開心的老頭兒,好玩兒。黃永玉畫畫,極善用色,大紅、大綠、大黃、大紫、大藍(lán)、大黑,經(jīng)他手一調(diào)和布局,便覺濃而不繁、重而不艷了。黃永玉說,他的畫畫,就是玩兒。還說,若把畫畫提高到深刻的意義上,例如文化貢獻(xiàn)什么的,全是扯淡的。據(jù)聞,他一九十多歲的老頭兒了,還著牛仔褲,還穿洞洞鞋,還聽搖滾、玩跑車,還會夜半拉著夫人去吃冰淇淋。別人問他養(yǎng)生之道,他笑答:“愛抽煙,不吃水果,少休息,不愛鍛煉?!碑?dāng)然,有人頗不喜歡他,說他這了那了的。不過,就其長的那個(gè)頑皮樣,說的那些無忌話,還真是叫人討厭不起來的。早前,某友曾送我一套《永玉六記》,有事沒事的,我總愛拿起來翻翻,不為別的,就覺得好玩兒。
好玩兒,也有式樣。汪曾祺的好玩兒,有樸誠味兒;黃永玉的好玩兒,則有妖俏味兒。汪曾祺的好玩兒,是清粥小菜;黃永玉的好玩兒,則是生猛海鮮。
我還頗喜流沙河這個(gè)老頭兒,他也好玩兒。流沙河的好玩兒,既不同于汪氏,亦有別于黃氏,而是筆墨紙硯,是有書齋味的。流沙河是個(gè)瘦高老頭兒,他曾作文說,自己瘦的像一根搖曳在風(fēng)中的豇豆。早前他吸煙,后來戒了兩次不成功,某回,買了兩條發(fā)霉的煙,憤怒下下決心:“再不戒便是狗?!绷魃澈訍鄯N樹,偏不愛種花。流沙河還愛舞弄漢字。我一直覺得,漢字是世上惟一有喜怒哀樂的文字。流沙河舞弄漢字,即在發(fā)覺這些表情。如“二”,古字“麗”,意即兩只好看的小鹿??梢姡湃俗畛跫s是以獸計(jì)數(shù)。又如“粥”,原作“鬻”,字底意為“鼎”,篆書“鬻”的上方左右非“弓”,而是曲線狀,由下而上裊繞著,意即稀飯?jiān)诨疱伾厦俺龅臒崞?。又如“萬”,原非數(shù)字,是一只舉著雙鉗、翹著尾刺的蝎子。后來,我一看到“腰纏萬貫”這類詞,就忍不住要笑。流沙河說,曹雪芹當(dāng)年著《紅樓夢》,純是窘迫日子里的一點(diǎn)自尋的樂趣與安慰,絕對想不到自己是在紙上給后來的紅學(xué)家們留下了飯碗,供眾人開礦藏似的挖掘。但愿他泉下無知的好,若有知,聽說二百五十年后人們?yōu)榱送谕氪蚣?,定會哭笑不得的。呵呵?/p>
想來,人于世走一遭,有世俗觀念左右著,生活中又不免或少或多的苦楚,遂活得成功、活得富貴、活得左右逢源八面玲瓏似都不難,然活得好玩兒,就不易,也不簡單。環(huán)顧周身,動輒是所謂指點(diǎn)迷津的老師、大師,動輒是所謂桂冠晃晃的專家、大家,可真正好玩兒的人卻不多。即此深冬欲雪夜,窗外陰濛濛冷著,人靠在屋里的小沙發(fā)上,掌一盞小燈,開卷,與如上幾個(gè)好玩兒的老頭兒“坐坐”,投緣,適意,一室活潑春氣。
摘自小歇庵的微信公眾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