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宗子
在《回憶魯迅先生》近結(jié)尾處,蕭紅講到魯迅和一幅畫的故事:
“在病中,魯迅先生不看報,不看書,只是安靜地躺著。但有一張小畫是魯迅先生放在床邊上不斷看著的。
“那張畫,魯迅先生未生病時,和許多畫一道拿給大家看過的,小得和紙煙包里抽出來的那畫片差不多。那上邊畫著一個穿大長裙子飛散著頭發(fā)的女人在大風里邊跑,在她旁邊的地面上還有小小的紅玫瑰花的花朵?!?/p>
在蕭紅筆下,這幅魯迅病重時愛不釋手的木刻畫,如此的唯美和浪漫,讀者聯(lián)想到愛情,是很自然的。
和世上所有人一樣,在魯迅的內(nèi)心世界,也有隱秘的角落,不那么“猛士”氣,存了他的希望,延伸著他的幻夢,那些因為不曾萌發(fā)而不曾幻滅的,又因為小而不易為世人所知的夢。蕭紅則注意到這些方面,盡管只是一點一滴。
蕭紅和魯迅親密無間,是亦師亦友的關(guān)系,還有近似父女的感情。惟有在魯迅面前,她是快樂和無拘束的。由于親近,加上小說家的觀察力,在回憶魯迅的文字中,少有人像蕭紅那樣,寫魯迅的音容笑貌那么傳神,這只要和許壽裳、郁達夫、孫伏園以及曹聚仁等一比,就看出來了。
蕭紅的長文,以《世說新語》一般的簡淡,把一個個親切的片斷連綴在一起,初看都是家常小事,反復讀過才明白,那是一個冰雪聰明的女子,從記憶中挑選出來的,對一位敬愛的長輩最珍貴的紀念。
蕭紅的回憶使“風中女人”這幅“蘇聯(lián)木刻”成為許多文章探討的題目。蕭紅的疑問是:魯迅有那么多畫,為什么選了這一張放在枕邊,以便時時觀看?這也是今天很多讀者的疑問。許廣平說她也不知道,大概這種虛無縹緲的問題確實很難回答。有人說,這是魯迅最喜歡的一幅畫。喜歡是肯定的,說“最”則夸張了。一個人喜歡很多東西,很難說哪一件是他“最”喜歡的,就是他本人也難以說清楚。然而為何喜歡?喜歡什么?仍然不得而知。病榻之上,一幅畫放在手邊不斷把看,要么是喜愛這幅畫,要么是這畫有畫外的特別意義,比如得自某個場合,屬于某人所贈,是一段生活的紀念,等等。關(guān)于后者,如果沒有資料,不宜妄加猜測。那么,我們姑且就畫論事。
討論這幅畫的文章,我能讀到的有限,但就所見而言,雖然議論痛快,卻都沒有稍稍費心去查證一下,魯迅看的,究竟是什么畫?他們可能覺得,蕭紅的描寫夠詳細,也太精彩了,足以說明問題,于是徑自引申發(fā)揮。其實,事情不一定是這樣的。心細如蕭紅,記憶也未必可靠,何況那時她掛懷的,是魯迅先生的病情,一幅畫引起的好奇畢竟只是小插曲。
對這幅畫,蕭紅的描述并不完全,也可以說,并不準確。
畫出自蘇聯(lián)版畫家畢珂夫之手,是他為波斯詩人哈菲茲《抒情詩集》首頁作的插圖,寬11.3厘米,高15.4厘米,現(xiàn)藏北京魯迅博物館。在這幅彩色木刻上,畫的左半部,是詩人哈菲茲著長袍的全身像,右手持書,左手撫胸,低頭作深思狀。畫的右邊,又分為上下兩部分。下邊,是蕭紅看到的那叢玫瑰。上邊,就是蕭紅說的“飛散著頭發(fā)在風中奔跑的女人”。
哈菲茲是畫的主體,但在蕭紅的描述中,哈菲茲被忽略了。蕭紅記下了她關(guān)注的細節(jié),她覺得對于魯迅有意義的部分。也許魯迅看畫時的神情,以及過去的某一次言談,使她有理由認為,魯迅著眼的,是畫中的女子。誰知道呢?也許哈菲茲,哈菲茲的某一首詩,他詩中的波斯風情,才是魯迅所惦念的。
錢理群教授在一次演講中談到這個故事,他說,這反映了魯迅對美的特殊的敏感,對美的沉湎,美的沉醉,美的趣味,美的鑒賞力。這表現(xiàn)了魯迅作為真正的藝術(shù)家的本質(zhì)。他進一步指出:
“那個披著長頭發(fā)的,穿著長裙子的在風中奔跑的女孩,是美的象征,愛的象征,健全的活的生命的象征。魯迅生命最深處是這個東西,這是魯迅的反抗的底蘊所在?!?/p>
摘自《視野》,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