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曼凌
夏銘凌穿過锃亮的長長廊道,環(huán)顧四周,今天是臘月二十八,恐怕不僅僅是醫(yī)生沒了看病的情緒,連候診室的病患及家屬也并沒有想象的那樣多。
妹妹銘潔與母親正在后邊慢慢走著。
為了照顧母親的情緒,銘凌與妹妹銘潔商討了許久,由銘凌先與醫(yī)生打個招呼,以免母親忽然知道自己的病情而加重心理負(fù)擔(dān),失去了活著的勇氣。
在診室門口,一個大約六十多歲頭發(fā)花白的男人,懷里抱著一盆不起眼的花卉,此刻正緊緊蹙著眉頭,出現(xiàn)在銘凌面前。
“銘凌,我聽說你母親生病了,便匆匆從武漢趕回北京,她怎么樣了?”
銘凌瞥了他一眼,心中升起莫名的情緒。這個老男人叫曾皓哲,曾經(jīng)是母親的老同事,和母親多年來一直保持曖昧的關(guān)系,是銘凌與銘潔心中最不屑一顧的男人。
“銘凌,我知道我沒資格和你們說話,但是我確實(shí)是一番好意?。 ?/p>
好意?銘凌心里黯淡了一下,如果不是這個男人過分好意,父親又怎么能一氣之下喝酒駕車出了車禍,從此與她們天人永隔。
“哦,這是你母親最喜歡的曇花,她看到這花,心情會好很多?!蹦抢夏腥藳]有看出銘凌的不悅,匆匆忙忙地表達(dá)自己的心意。
銘凌推開他,苦笑著:“冬天曇花會開嗎?您這樣做,不過是徒增惆悵而已……我父親已經(jīng)死了五年了,如今我母親也要……您到現(xiàn)在還不滿意?”
她手中緊緊攥著剛剛做完的PET-CT檢查報告,雖然沒有經(jīng)過醫(yī)生最后的確診,她已經(jīng)知道母親患的確實(shí)是乳腺癌晚期。
她查看了一下診臺的掛號單,剛剛進(jìn)去的是第十三號,還差五個人就到自己了。
抬頭看了一眼面前的曾皓哲,自十七歲開始,記得這個男人就出現(xiàn)在母親的身邊,而父親經(jīng)常酗酒夜歸。她與銘潔各自呆在自己的小天地做完作業(yè),然后一聲不響地安睡。
那個時候母親還沒有退休,在油田單位工會做文藝宣傳工作。母親酷愛歌舞,經(jīng)常整天扔掉姐妹二人不管,不知去向。但回到家的母親,卻難得有過笑容。
唯一看到母親笑的一次,就是那年夏天,南窗臺的曇花被長長的粉紅色花萼托起,綻放出冰姿雪魄般的碩大花朵。母親看到曇花盛開的瞬間,流露出一種銘凌從來沒有看到過的柔和微笑。那微笑流淌著溫暖,徐徐灌入姐妹兩個人的心田。
銘凌記得,那恍惚瞬間,母親不再是那個脾氣暴躁,稍不如意就破口大罵的女人,也不再是那個成天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與那個叫曾皓哲的男人打電話到深夜的女人。
銘凌與銘潔都不喜歡自己的母親,有時候甚至希望自己不是母親十月懷胎的親生女兒,這樣就可以遠(yuǎn)遠(yuǎn)地將這個女人拋離自己的視線。
但銘凌始終不明白,這樣的母親為什么會喜歡那稍縱即逝的奇異曇花,曇花的氣味與母親的品性一絲一毫都不吻合。
“我說不用來看什么病吧,醫(yī)藥費(fèi)貴得嚇?biāo)廊?,都聽醫(yī)生的,人就都別活了……”正思索著,耳邊聽到母親的絮叨聲。
母親一如既往地在金錢上斤斤計較,銘凌心中發(fā)苦。剛剛做晚的PET-CT檢查就花了一萬兩千元,正規(guī)的治療還遠(yuǎn)遠(yuǎn)沒有開始。為了安撫住令人厭煩的母親,告知她檢查費(fèi)只花了五百元。即使這樣,母親依舊毒舌如刀,凌遲著姐妹兩個人的耳朵。
忽然聽到母親的聲音戛然而止。
再抬頭,看到母親原本僵硬冷漠的臉上線條漸漸緩和,視線最終凝固在曾皓哲的身上。
一旁的妹妹銘潔臉色青白,厭煩地躲了開去。
“你怎么來了?當(dāng)初不是說過,曇花不現(xiàn),永不相見嗎?”母親的聲音里含有一種讓人聽不懂的禪意。
“嘿嘿……你看……”曾皓哲舉起手中的花,撕開薄膜包裹的花蒂,“是呀,可是上天也見證奇跡了……”
盆中是幾串狹長的葉莖,仿佛沾染了天地的精髓與靈氣,柔柔伸展開來,花苞飽滿,帶著即將綻放的宣告,妖嬈勾起人間的眼球。
銘凌不想再看那兩個人大庭廣眾之下的丑態(tài),轉(zhuǎn)身看向診室,只見又一個病號已經(jīng)進(jìn)入診室。
“姐,這個人是我見過的最執(zhí)著的男人,這么多年一直沒有忘記媽?!便憹嵅唤猓@個陰魂不散的老男人總是要打破好不容易建立在母女之間的情感天平。
銘凌輕“哼”一聲,搖頭,看到那好不容易見面的兩個人已經(jīng)抱著花盆退到角落里的椅子上。
手中的檢查報告單已經(jīng)被她攥得出了指痕,看到眼前的母親正與自己糾纏多年的男人竊竊私語,仿佛沉浸在美好的回憶中。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即將面臨的命運(yùn)與兇險,此刻,作為她的女兒,還計較誰來看她這樣的小事有什么用。
遠(yuǎn)遠(yuǎn)望去,母親的臉依然沒有笑容,但表情凝重,似乎看破了紅塵往事,再難回首。
不知怎么,銘凌的身子竟然朝他們身邊湊了過去。
“皓哲,我知道我自己得的是要死的病,你怎么還來呀?”母親的聲音淡淡飄過,竟然有了幾分留戀。
“我怎么能不來啊?上天告訴我們要相聚啊!這曇花我守了五年,也開了五次,這最后一次我想和你一起看……”老男人捧著花盆,瞳孔閃爍著晶亮。
母親搖頭,“我不信,你居然能連續(xù)看到五次曇花綻放?”
曾皓哲笑了笑,伸出滿是褶皺的手,從身邊的包中摸索出一架數(shù)碼相機(jī),“看,這里我都記錄下來了,上邊都有日期,不由你不信……”
那是個被歲月凝固的鏡頭。兩個人頭緊緊相貼,共同看著相機(jī)里的視頻。
“這幾朵是八月三日開的,那天我給你電話,你只說了幾句話,說老人病重,沒心思多說了。這幾朵是七月二十九日開的,你說銘凌的孩子在哭,然后電話就斷了……今年真是很奇怪,夏天竟然沒開,我有些著急,就找了花卉專家咨詢,折騰了好久,到現(xiàn)在居然要開了,大概不是今晚就是明晚就一定會開……我想讓你親自看一眼,于是就跑來找你……”
身邊的銘潔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焦慮,拿著手機(jī)按來按去。
銘凌的眼光卻無法移開。冬日的暖陽從窗口鋪灑進(jìn)來,一半光線正投落在兩位老人的身上。endprint
許久,母親才回神。搖頭,又點(diǎn)頭,然后竟然微笑了一下。
陽光,母親,微笑,曇花,銘凌的心似乎被什么東西碰觸著,絲絲縷縷般疼痛。
“唉,這些年也是對不住你,也對不住孩子們,雖然現(xiàn)在孩子們已經(jīng)長大成家,事業(yè)也有成,也算是盡心照顧我,但她們心里終究還是怨我的?!?/p>
“怎么?洪瑛,你現(xiàn)在還沒有告訴孩子們,你和她們父親早在他離開前五年就已經(jīng)離婚了么?”
母親搖頭,“在孩子們的眼里,父親終究是父親,不能毀壞了他的形象。當(dāng)年他父親欠下那二十萬元賭債,我不得不和我的姐妹們瞞著單位到處去走穴演出,也沒照顧好她們……”
原來母親涂著夸張的紫色眼影和猩紅的唇膏,穿著奇形怪狀的衣服,天天將姐妹兩人丟在家里不管,都是為了幫父親還賭債?
“洪瑛,你這是何苦?當(dāng)年我答應(yīng)過你,每當(dāng)曇花盛放,我就帶你去臺灣旅行,到如今我還沒兌現(xiàn)諾言,你可怪我?”
“怎么能怪你?第一次是銘凌與銘潔的爺爺忽然患病需要花錢,我不能再燒包到臺灣去吧?”
“第二次是因為銘凌的孩子出生缺氧在溫箱里住了兩周,你不忍心丟下她們不管……第三次是她父親車禍去世,第四次是銘潔結(jié)婚,還是我當(dāng)時沒有能力幫助你,這次你生病恐怕又去不成了……”
母親幽幽嘆息了一口,說:“我的兩個女兒都是極其要強(qiáng)的孩子,學(xué)習(xí)上從來沒有讓我操心,生活上我也沒給予她們什么……有一次被單位知道我出去偷偷演出,差點(diǎn)沒開除我……我回家心情不好,銘潔那時又和我要這要那,我就急了,就狠狠打了她一巴掌……那孩子以后都不愛和我說話了……”
聽到這里,銘凌只覺得渾身的血液幾乎涌上腦部,而一旁狂按手機(jī)的妹妹也分明聽到了這些,此刻手上已經(jīng)停止了動作。
原來那次銘潔生日,銘潔看到別人生日禮物有花裙子,非要母親給買,母親打她竟然有此中緣由。怪不得后來再也沒有看到母親穿那些袒胸露乳的禮服,原來母親為此付出了代價,后來過了許久,才知道母親轉(zhuǎn)崗去當(dāng)了清潔工人。
幼稚的姐妹曾經(jīng)暗暗高興,終于看不到母親那妖嬈的樣子,也不用在同學(xué)面前為有這樣不知廉恥的母親抬不起頭。
難道這真的是一個乾坤扭轉(zhuǎn)的世界嗎?那曇花笑居然有這樣不為人知的故事。
“是呀,銘潔結(jié)婚的時候因為我藏了她婆家的禮金,幾乎與我反目……我那也是不得已……最后那筆賭債如果還不上,人家就要房子抵債了,萬一到那時候……讓孩子到哪里安身???我作為母親,不就更不負(fù)責(zé)任了嗎?”
銘潔的臉色由白轉(zhuǎn)紅,嘴唇嘀咕著:“姐,那五萬元錢后來媽給我了……那時候,你正在考研……”
銘凌豁然醒悟:“原來媽不讓我讀研,就是為了還你的禮金?”
想到這里,銘凌忽然笑了。原來這個集天下詭異為一身的母親竟然讓就是這樣兜轉(zhuǎn)人生的。當(dāng)年進(jìn)修讀研,自己并沒有想要母親的錢,可是當(dāng)時想起母親那算計的眼神自己竟然抑制不住朝她大呼:“我真懷疑你是不是親媽?”
那些年的沖突與矛盾,都是銘凌印象中的不滿,那些印象就是這樣歲月的土壤里根深蒂固地禁錮著自己的思維。從來都是這樣狹隘,從來都是小我,沒有想過那曾經(jīng)風(fēng)華絕代的母親為什么到今天看起來只是一個頭發(fā)花白、步履蹣跚,走向生命末尾的女人。
“姐,我還有一件事情沒有告訴過你,那時候我還在讀中學(xué),姐姐不在家,一群人闖進(jìn)家來,打了父親一頓,說父親又欠他們錢了,母親只有把陪嫁的翡翠手鐲和首飾都給了人家,就是那天晚上,父親喝了酒駕車出門才出了車禍……”
“夏銘潔!”銘凌怒了,真想揪住眼前這個不知死活的妹妹掐死她!自己一直以為父親是愛母親的,是被母親不檢點(diǎn)的行為給氣得成天酗酒,頹靡不振?!澳銥槭裁床辉绺嬖V我?你還有什么沒有告訴我這秘密?”
銘潔低著頭,咬了咬唇,說:“我知道我錯了,我確實(shí)還有一件事情是瞞著你的,爸走前曾經(jīng)寫過一封信給你……被我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但我給藏了……”
“你!”銘凌舉起右臂,真想狠狠抽眼前這個女人一巴掌。
四周的人的視線被姐妹兩個人吸引過來,連母親和曾皓哲都停止私語,疑惑地看著姐妹兩個。
“你們在干什么?”
“沒事……”銘凌擺了擺手,壓下聲音,“拿出來!”
“我沒帶在身上……”
“你!”
“姐你別生氣了,我是沒帶身上,但我將那信的內(nèi)容都拍了照片,在我手機(jī)里……”銘潔說著,遞上自己的手機(jī)。
銘凌選開相冊查看,果然看到是父親的筆跡:“銘凌,爸做了很多的錯事,這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你母親和你們姐妹兩個,如果還有來生,我愿意洗心革面,重新來過……”
父親與母親的婚姻竟然是一場古老的報恩故事。祖父與外祖父原本是戰(zhàn)友,在執(zhí)行任務(wù)時候,祖父救了外祖父的性命,于是母親便毫無例外地嫁給了父親。天性活波好動的母親在婚姻的牢籠里一呆就是十幾年,也從來沒有想過,這一生居然為了生活而算計了一生。
“夏銘潔,你為什么要隱瞞這封信?”銘凌瞪著眼問。
“我討厭父親偏心,你看,這上邊居然沒有我的名字!還有,當(dāng)時我找到這封信的時候,你正在國外……”
“行呀你,夏銘潔,虧你還是大銀行的高管,居然能為了一個名字,為了嫉妒恨就干出這樣的事!”
“是,媽后來用咱家的老房子抵押貸款,居然也沒我的份!我是爹不疼娘不愛的,我為什么要那么高風(fēng)亮節(jié)呀?”銘潔毫不示弱。
“媽為什么要抵押房子?”
“讓我拿這些錢幫她買輛車……”
“天哪!她都這歲數(shù)了,還要車做什么?”母親退休后有足夠花的退休金,還有收入豐厚的兩姐妹的奉敬,幾乎衣食無憂,怎么還要這樣折騰?endprint
“媽說,她要學(xué)開車,然后幫你接送你的寶貝兒子,省的讓你煩心……你看,什么都沒我的份,還要我寬容大度……”
妹妹銘潔天馬行空地與自己對峙。從小到大,個性要強(qiáng)的兩姐妹就是這樣在唇槍舌戰(zhàn)中一路走過。
銘凌忽然“撲哧”一聲笑了,再看銘潔也是一個毫不在意的詭笑。但眼睛酸酸的,摸摸臉頰,竟然是咸濕的淚。
“我也有事瞞了你!”銘凌盯著銘潔說。
“哦?”銘潔習(xí)慣性的警惕起來。
“曾叔叔是我打電話叫過來的,我想病人的心態(tài)實(shí)在重要的,要想讓母親繼續(xù)充滿激情地活著,非要這個曾叔叔在身邊不可!”
“好哇!你,當(dāng)初是誰說,與這個叫曾皓哲的男人有不共戴天之仇,永世不得來往……現(xiàn)在居然又是你先賣乖……卑鄙……虧你還是大報社鼎鼎大名的記者……你有什么面目見人呀……”
銘潔的呼喚被助醫(yī)打斷:“誰是十八號?”
“到我們了!”銘凌與銘潔停止談話,手不由自主地握在一起。
看了一眼還在促膝交談的兩位老人。那盆曇花搖搖晃晃地顫著花枝,等待著最輝煌的時刻。
再看每個診室外都是等待就醫(yī)的人。每個人的人生許是都要在充滿來蘇水的地方交集,但并不是等待命運(yùn)的宣判,而是要被驗證你的前生和未來,做過的,沒做過的,錯的,對的,都會落在終點(diǎn)。
“我這輩子做了好多錯事,即使我因此而死,也是因果報應(yīng)!”
“我不信什么因果,我只知道,有我在,你死不了……”這一次,曾皓哲挽起心愛的女人,義無反顧地走了過來。
銘凌覺得雙腿軟軟的,每走一步,都如飄在云端。她知道,前邊的路還有好長,但總會充滿希望地走。金錢不能帶給我們什么,好的職業(yè)也不能帶給我們最終內(nèi)心的安穩(wěn),唯獨(dú)心中充滿了希望,才能走得踏實(shí)。
按照醫(yī)生的吩咐為母親辦完住院手續(xù)。銘凌看到銘潔不停地打電話,有些氣悶拍了拍她的肩膀:“還不快去買住院要用的東西?”
“親姐,我在給旅行社通電話,咨詢旅行的事?!?/p>
“你要做什么?”
“咨詢病人去臺灣旅行的事宜,媽說等到春暖花開的時節(jié),一定要和曾叔叔完成臺灣之行的心愿?!?/p>
銘凌凝神不語。她看到對面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抱著孩子急匆匆沖進(jìn)醫(yī)院,往急診室跑去,同時還撅著嘴對跟隨旁邊的老母親數(shù)落著:“都是你呀!不讓你給孩子吃那些東西,你非不聽,看現(xiàn)在拉肚子了,還要跑醫(yī)院折騰受罪!”
那抱著一堆孩子用品的老母親跌跌撞撞地緊跟著,竟然是滿含負(fù)罪感地對自己的女兒說:“看孩子愛吃,我就放松了一下,誰知道她接受不了……”
“孩子才不到四歲,哪里能承受得了?”女兒大聲喊著,恨意難減,似乎與母親隔閡漸深。
看著那祖孫三代漸漸消失的背影,銘凌感到,自己的心回來了。這個世界上有一種怨,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愛。還有一種愛,是漫漫歲月里殫精竭慮的謀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