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墟
作者有話說:噓噓哥一直覺得帝后的相處之道甚是微妙,介于夫妻與君臣之間,既要交心又要保持一定的距離,于是通過文中女主的故事進行了探討。等到多年后,她終于坐上高位,可是,身邊已經空無一人,希望大家能喜歡這個小故事。
這十年漫漫,她將自己困在自欺欺人的謊言里,回首望去,依舊是舊日恩愛的場景。
1.
午后雨勢漸大,打得美人蕉彎下了腰,蘇吟靜坐窗下,聽了大半日雨聲。
元澈這兩年召見她的次數少了許多,蘇吟為后多年,早已告誡自己不必再計較這些,只是,偶爾回溯舊事,終究忍不住有些顧影自憐。
好在這絲落寞沒有持續(xù)多久,殿門忽然開啟,長子璟暉慌張地走了進來,玄色常服讓雨水打濕了大半。
蘇吟合上書,詫異地問:“璟暉,你怎么了,內侍沒有給你打傘嗎?”
他緊緊抿著唇,緩了片刻,才告訴蘇吟:“母親,方才在瓊華殿,我闖了禍……”
今日是嘉柔公主的生辰,嘉柔幼時曾被養(yǎng)在蘇吟膝下,璟暉對這位異母妹妹甚是喜愛,便去送了賀禮。不料,與嘉柔同母所出的三殿下璟叡也瞧中那株小珊瑚盆景,哭鬧著要搶過去。一時場面混亂,璟叡摔倒在地,額角被珊瑚枝劃出一道血痕。
瓊華殿的寧妃與后宮諸妃不同,她出身低微,來歷并不明朗,五年前入宮起,盛寵不衰,元澈私下里也最偏愛這位。
蘇吟柔聲安撫長子,喚女官將他帶去偏殿換一套干凈的衣裳,十來歲的少年心底藏了許多的事,臨去前依舊緊鎖眉頭。
她輕輕一笑:“且安心去洗漱吧,你父皇不會怪罪你的?!?/p>
掌燈時分,元澈果真來了鳳儀宮,他近來為邊關戰(zhàn)事煩憂,后宮紛爭傳到耳中,他原先并不在意,只是想起許久未看過蘇吟,這才過來。
令他意外的是,蘇吟著一身素衣,跪在殿中向他脫簪請罪。
蘇吟道:“今日太子莽撞,誤傷了三殿下,是臣妾平素管教不周,還請陛下降罪?!?/p>
“太醫(yī)說璟叡的傷并無大礙,寧妃也已經為璟暉解釋過了,孩子間的打鬧,皇后不必放在心里?!痹簰咭暳私桃谎?,“還不快將皇后扶起?!?/p>
近侍前去攙扶,蘇吟卻依舊跪在地上,火燭投下柔和的光,她施了淡淡的脂粉,眼角的細紋不再明顯,眉目仍是那樣溫婉,宛若多年前,元澈心中一動,朝她伸出手。
宮人們識相地退至殿外,他牽著她往帷帳深處走去,踏著一地細碎的月光,她有些彷徨,片刻后,又堅定地握住他的手。
她為他脫下外袍時,元澈蹙起眉,神色似有些難受。從去年起,他便無故患上心痛的怪病,太醫(yī)瞧不出毛病,說是陛下為國事憂慮,需要好生調理,可吃了許多湯藥,也沒見好轉。
蘇吟心細,便問:“陛下近來定是又操勞過度了?!?/p>
“與北戎的仗打了將近兩年,北地三州百姓苦不堪言,不過好在大俞獲勝,蘇將軍很快也要回來了?!彼嗽斨K吟的眉眼,低嘆道,“這些年,蘇燮一直領兵在外,是朕委屈了皇后。”
蘇吟笑得溫婉:“臣妾不委屈,能陪伴陛下左右,臣妾便知足了?!?/p>
帷帳落下,掩去了一室旖旎。
夢里還是那重復的場景,蘇吟驚醒過來,元澈依然沉沉地睡著,她輕輕湊過去,將頭靠在他的肩上,滿目凄楚,聲音放得極低:“阿澈,我夢見阿燮戰(zhàn)死了,而你再也不愿意見璟暉和我。”
殿外風雨大作,她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與他相識十三年,她曾以為自己永遠不會有這樣的顧慮。
2.
永明二年,蘇吟在華容長公主府當差。那時,謝家權傾朝野,靖帝即位兩年,于朝政仍然無所建樹,甚至連出入宮也常被限制。
初春,謝家新家主掌權,與靖帝的矛盾緩和了些,靖帝偶爾出宮來華容長公主府上聽戲。他與華容長公主同母所出,先帝駕崩后,姐弟二人處境同樣艱難,倒生出一絲相互慰藉的意味。
蘇吟清楚地記得,她初見元澈,是寒食節(jié)到來之前。
靖帝照例來公主府聽戲,那日,府上分外忙碌,因上菜時不慎將湯濺到天子近侍王赟的衣袍一角,蘇吟挨了掌摑,被主事罰跪在后院。
王赟是何人?他原先只是宮里一個不起眼的內侍,先帝薨逝后,他率先投向謝家,一路青云直上,不久就成了謝家安插在靖帝身邊最得力的棋子。
無人敢為她解圍,蘇吟便只好在那條石子小路上跪著,及至黃昏,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兩個男子撐傘從遠處走來,為首那人穿一身玄色長袍,衣料看起來十分素凈尋常,袖口繡了銀色云紋用作點綴。
蘇吟垂下眸子,卻聽見那人怒道:“王赟未免太過狂傲,這里是長姐府上,又不是禁庭?!?/p>
年紀稍長的男子勸慰:“一個小小婢女,您便當作沒瞧見?!?/p>
那人說:“與我共撐一把傘,把你的傘勻給她?!?/p>
他兀自走至蘇吟的跟前,又道:“起來吧,回你該去的地方,沒有人會再為難你?!?/p>
她應聲抬頭,瞧見一個年輕男子,年不過十八九,面如冠玉,眸如濃墨,帶著一層薄薄的怒意。
蘇吟恍然悟出他的身份,接過天青色紙傘,倉皇地向他行禮。
漫天雨色中唯有他撐的這把紙傘,給了她一方寧靜的天地,他們的交集也止于這場雨中。
回去不久,蘇吟害了一場風寒,蘇燮為她請了土郎中,病還未愈,華容長公主那邊就派了婢女過來。
自那以后,蘇吟被調至華容長公主身邊當差,除了端茶送水,有時嬤嬤也會教她一些禮儀。
寒食節(jié)過后,宮里傳出靖帝與大司馬謝述當面起爭執(zhí),一連數月,靖帝再未來過公主府。
直至初夏,京中菡萏競相盛開,靖帝借賞荷之名終于得以出宮。
午后,一絲風也無,蘇吟坐在窗下打盹,嬤嬤將她喚醒,說是華容長公主喚她去書房送冰鎮(zhèn)梅子湯。
她端著紅木托盤行至書房,門外無護衛(wèi)把守,房內依稀有人絮絮低語,她識趣地往回退去,忽然響起一道低沉的男聲:“何人在外頭?”
蘇吟進了屋,伏跪在地,額上沁出細密的冷汗。
華容長公主笑著道:“是陛下幾月前救下的那個婢女,臣見她聰慧伶俐,便調到身邊當差了。”
元澈道:“長姐是何意?”
“平素照料陛下起居的宮娥,數月前已讓王赟那廝找借口杖斃?!比A容長公主頓了頓,才說,“臣想著,陛下身邊總得有個女子照顧,她若能入宮,自是她的福分。陛下若瞧不上她,臣再去尋些別的女子?!?/p>
元澈沉默了好一陣,就在蘇吟以為他是拒絕了時,他終于出聲:“抬起頭來。”
蘇吟應聲照做,他淡淡地掃視了一眼,道:“皮相生得倒不錯,你可愿入宮?”
蘇吟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回答了他:“稟陛下,婢女愿意?!?/p>
如果這樣就能為胞弟蘇燮換來一份好的前程,讓他成為公主府的府兵,不必終日在馬廄從事低賤的活計,又有何不可?
3.
初入宮的日子并不好過,元澈的權力被大司馬架空,宮人們多半看謝述和王赟的眼色,侍奉不周,私下克扣物資是常有的事。
承明殿里皆是謝述的眼線,蘇吟如履薄冰,仍是被挑出許多錯處。王赟知曉她是長公主特意送來的,責罰她時多半會避著元澈,誰也不敢提起這樁事。
元澈發(fā)現她被罰是在一個冬日,他原本在清泉行宮賞梅,臨時起意提前一日回宮,還未下轎輦,發(fā)覺承明殿的石階下跪了一人。
蘇吟的眉間發(fā)上凝著冰霜,面上血色盡失,身形搖搖欲墜。
元澈遠遠望著,心底生出一絲憐憫,為她,亦為自己。他拾級而上,解下鶴羽大氅披在她的身上,不顧內侍勸阻,將她打橫抱回承明殿。
她一直昏睡到后半夜才轉醒,元澈坐在炭盆邊,晃了晃杯中酒:“朕不過是謝述手里的傀儡,賜不了你榮華富貴,你無須做到這般地步,不如像他們一樣投奔謝家,好歹還能保全性命?!?/p>
蘇吟咬了下唇,勉力起身,跪在元澈的面前:“婢女入宮前,長公主曾答應婢女提拔婢女的胞弟,那么,婢女同樣要完成對長公主的允諾,盡心侍奉陛下?!?/p>
“可朕身邊已經慘死過一個宮婢了?!彼淖旖歉∩弦荒嘈?,“你叫什么名字?!?/p>
“婢女姓蘇,單字一個吟?!彼K于不顧僭越,定定地望著他。
她待元澈,并非一味把他當成可以攀緣的高枝,若僅是如此,她又何須在虎狼環(huán)伺的禁庭里真心站在他的身后。
可他已不記得她,連同那場早春的迷離煙雨,一并拋卻腦后。
她的目光堅定溫暖,元澈落塵已久的心弦似被一雙無形的手輕輕撩撥,驟然鳴音。于是,他輕輕握住她的手:“殿內燒著地龍,怎么還是這樣涼?”
細雪簌簌,無聲地落下。
蘇吟道:“婢女的身體并無大礙,望陛下保重自己?!?/p>
元澈抬手撫過她如云的鬢發(fā),湊近她的耳畔:“你幫朕鏟除逆黨,朕給你想要的一切?!?/p>
永明三年春,大司馬謝述以天子名義下詔書改吏制,施行苛政,一時間民怨載道。同年暮春,靖帝納了第一位妃嬪蘇氏。
是元澈主動提出的,王赟平日里雖然肆意打壓忠心伺候他的宮人,但念在他是名義上的主君,到底會給幾分薄面,不至于太過為難蘇吟,而事成后,她想離宮,也不是難事。
蘇吟的處境比起之前動輒挨罰要好上許多,王赟有意將她安排在偏遠的含涼殿,好在元澈時常過來探視。
他每回過來,必定要留宿含涼殿,卻不與她同枕共眠,從來都是他睡床,她蜷縮在小榻上將就一宿。
蘇吟知曉自己心中對元澈有意,但這份情意與報恩糾纏在一起,就連她自己也難以分辨。元澈倒未在意,他很快尋到打發(fā)時間的樂趣——教她寫字。
4.
蘇吟與弟弟蘇燮自小被賣入公主府為奴,未曾正式念過書,只勉強識字,真正提筆寫的字簡直難以入目。
元澈師承書法大家,一手金錯刀自顯霜竹風骨,蘇吟在他眼皮子底下練字,便免不得要吃不少苦。他尋出幼時用的字帖,讓她對著臨摹,奈何她在習字一事上天賦全無,大半年過去僅是學到囫圇模樣。
他并非溫和的人,被拘禁宮里數年,更是將心性磨礪得冷硬,偶爾動怒時,舉起細柳條佯裝要抽她,見她雙目泛紅,眉眼怯怯的,模樣似是委屈極了,便又不忍苛責。
元澈扔了柳條,道:“你身份低微,不便出宮,若是想念家人,大可修書托人送去?!?/p>
晚風入殿,拂亂一沓宣紙,蘇吟用白玉鎮(zhèn)紙壓住,欠身行禮:“妾知曉了,謝陛下恩德?!?/p>
皇宮里出去的書信都要經查驗,內侍拆了十來封,報上去的皆是些瑣碎無趣的家書,久而久之,王赟不再過問。
那信里其實暗藏玄機,真正的收信人并非蘇燮,而是華容長公主。
謝家的眼線遍布京中,即使是去到公主府上,元澈也只能與她談論宮中雜事。重要的秘密都藏在蘇吟的一封封家書中,按特定順序拆字方可拼湊出完整的信息。
朝中并非沒有支持元澈的臣子,可出于懼怕謝氏一族的滔天權勢,他們并不敢當庭與謝述翻臉。元澈即位不久,就被拘禁宮中,華容用了整整兩年的時間游說籠絡老臣,私下操練府兵,蟄伏在暗處以待時機扳倒謝家。
元澈不再隱瞞,索性向蘇吟袒露一切,她聽完,輕聲告訴他:“妾會一直陪伴陛下左右,直至陛下與長公主功成?!?/p>
這是她給元澈的允諾。
永明三年冬,大雪簌簌落了十數日,承明殿缺衣少炭,元澈不出意外地病倒了。他素來身子康健,這一病,竟臥床大半月,服藥后癥狀越發(fā)加劇,慢慢開始咳血。
夜里只有蘇吟一人侍疾,元澈從昏睡中醒來,捧著的暖爐涼透,被子又不御寒,冷得他直打哆嗦。
見狀,蘇吟解了外衫為他蓋上,他仍是覺得寒冷。蘇吟垂眸,似是終于下定某種決心,掀開被子躺在了他的身側。
柔軟的身子緊緊地貼著他,將溫熱傳了過來,他沉聲道:“你會后悔的?!?/p>
“此刻不會,今后也不會?!碧K吟不敢直視他的雙眸,聲音細細的、輕輕的,“兩個同樣孤獨的人,就應該彼此給予溫暖?!?/p>
元澈心里那道冰封的長堤驟然倒塌,隱藏已久的情愫傾瀉而出,可他將她推開,道:“離我遠些,莫將病氣傳給你?!?/p>
她的手臂如藤蔓般靈巧,纏繞上來,他終是不忍,將她攬到懷里,聽見她輕聲說:“王赟讓人端來的藥,陛下莫要再喝了?!?/p>
蘇吟托人求來新的藥方,想法子避著宮里的耳目煎好后,給元澈送去,他的身體這才漸漸好轉起來。
5.
元澈以蘇氏侍疾有功為由,命其弟蘇燮入禁衛(wèi)軍中,賜了一個小小的虛銜。
詔書甫下,朝堂嘩然,元澈執(zhí)意這樣做,謝述倒未明確反對。
禁衛(wèi)軍大統(tǒng)領一向親近謝家,蘇燮在軍中待了整整一年,官職并未升遷,甚至面見靖帝的次數都是屈指可數。時日一久,這位年輕將官也就被朝臣們遺忘了。
真正令謝述憂懼的,是大俞各地不斷爆發(fā)的起義,這些起義軍無一不打著清君側的旗號,而元澈不再似前兩年那樣隱忍怯懦,當庭與他意見相左,已成了常事。
永明四年,蘇吟有孕。
于元澈而言,這個孩子到來的時機并不妙,他與謝述已是水火不容,蘇吟此時有孕,無疑會令他分神。
蘇吟知曉他的憂慮,在他無意間蹙眉時,牽著他的手,放在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
元澈微怔,旋即安撫她:“阿吟,我定會保護好你們母子?!?/p>
蘇吟搖頭:“妾并無此意,只希望陛下如愿,必要時可適當取舍?!?/p>
元澈望著她,想探究她內心的想法,她便笑:“起初御醫(yī)診出有孕,妾并不想留,但想到腹中是自己的骨肉,到底不忍心。可陛下是大俞百姓的主君,不能因為私心,誤了天下子民?!?/p>
是年深秋,起義軍南渡,謝述施行暴政,民怨沸反,元澈明白時機將至。
不料,謝述搶先逼宮,可禁衛(wèi)軍中的底層士卒多半倒戈,宮城血戰(zhàn)一整夜,謝述敗退,占據宮城的西南一隅死守,等待援軍到來。
蘇吟坐在含涼殿里靜聽金戈聲,天將明,一位內侍入殿,說陛下擊敗叛軍,在承明殿等候。她起初不信,內侍取出元澈的親筆詔書,這才隨他出發(fā)。
她去了,方知是謝述的計謀,那詔書是請了高人臨摹偽造得來的。
步輦將她抬到一處偏僻的宮殿,謝述身披鎧甲坐在主位上,他冷冷地盯著她,漠然道:“憐嬪娘娘怕是要臨盆了,只是不知,陛下愿意為你等到幾時?!?/p>
蘇吟被羈押在一座角樓,如此過了兩三日,竟還未聽到禁衛(wèi)軍攻來的消息。
逆黨援軍被長公主的府兵阻截在京郊,勤王的兵馬陸續(xù)趕至,謝氏一族已成強弩之末,元澈卻遲遲不肯下令,像是在等待什么。
第四日夜,禁衛(wèi)軍發(fā)動攻勢,謝述親自指揮殘部作戰(zhàn),蘇吟坐在被釘死的窗下,晚風透過窗牖的罅隙,吹來濃郁的血腥氣,她心中一絲波瀾也無。
門被踹開,闖進來的卻是謝述,他周身浴血,身后只余三五個親衛(wèi)。
蘇吟自知難逃,嘆道:“在大司馬殺我之前,想請大司馬幫我捎句話給陛下?!?/p>
許是太過輕視一個被俘的女子,謝述果真走了過來,于是,她含著笑,將一支打磨鋒利的銀簪送入他的心臟,那是她暗藏起來的、最后的利器。
無論今夜是誰得勝,她必然無法活著離開角樓,但至少臨死之前,她還能幫元澈做最后一件事。
便當作是還他當年雨中贈傘的恩情,謝他拾起了一個小婢女所剩無幾的尊嚴,蘇吟想,待到多年后,他鬢發(fā)搖,殘齒落,回顧往事,興許還會憶起她。
謝述嘴角浮起一抹笑,氣息微弱:“甚好,甚好……”
那幾個親衛(wèi)提劍沖了過來,凌厲的寒光映著月色,蘇吟垂下眸,腹部傳來一陣急劇的痛楚。
劍氣還未拂到面上,門外數支弩箭嗖嗖破空而來,親衛(wèi)應聲倒下,蘇燮放下弩機快步沖進來,滿面焦急之色:“阿姐!”
“陛下命我率暗衛(wèi)先行潛入角樓救出阿姐,叛軍尚未清除干凈,陛下稍后便過來?!碧K燮抱起她往外走去。
蘇吟僅是輕輕應了聲,蘇燮低頭,忽然見她滿臉冷汗,神色痛楚,不由得大驚失色:“阿姐,你怎么了?”
她攥緊蘇燮的衣袖,艱難地吐出幾字:“恐怕是要提前生產了?!?/p>
……
世人皆說蘇皇后命好,婢女出身,憑借誕下皇長子入住中宮,又有個爭氣的弟弟,出征北戎五戰(zhàn)五勝,靖帝甚至將華容長公主下嫁給蘇將軍,以示器重。
多年后,蘇吟坐在鳳儀宮的小窗下,督促璟暉練字,聽到這些閑言碎語也只是彎了彎嘴角,笑意里染著一絲苦澀。
璟暉問她:“母親,舅舅難道不是大俞國最厲害的將軍嗎?”
蘇吟糾正他:“以后可不許這么胡說,是你父皇識人善用,才有了舅舅如今的一點小小軍功?!?/p>
璟暉有些不服氣:“璟叡總說他母妃舉薦的李將軍比舅舅厲害,分明就不是?!?/p>
蘇吟正色道:“你是皇長子,要為弟弟妹妹們做出表率,怎可妄議國政?!?/p>
璟暉擱下狼毫,小聲道:“兒臣知錯了?!?/p>
蘇吟看著長子,撫了撫他的發(fā),滿目溫柔。
自打璟暉出生起,他就被寄予了厚望,元澈親自教他騎射,而元澈至今未立儲君,不免惹來諸多懷疑和揣測。
元澈對她的情意磨滅在漫長的時光里,她或許已經不在意他一年中有多少時日是宿在瓊華殿,有多么寵愛幼子,她只想保全自己唯一的骨血。
6.
不出半月,元澈又將蘇吟召了去,原是璟叡右臉的傷口久久未愈,寧妃心焦,多次請御醫(yī)查看,在傷口處和珊瑚枝丫上發(fā)現了微量烏夜草粉。
這種草粉沾到傷口上會加速潰爛,嚴重者甚至毀去容貌,京中不常見,北地倒是用得多。寧妃攬著三殿下哭得梨花帶雨,告到元澈跟前。
元澈被她鬧得沒了法子,讓宮人把皇后請來。
蘇吟去到承明殿,見璟叡怯生生地依偎在母妃的懷里,寧妃時不時抹淚,越發(fā)楚楚動人。
她向元澈行了一禮,道:“此事并非臣妾所為,陛下若想要查,臣妾必定盡心追查到底?!?/p>
元澈頓了頓,卻說:“即便是北地所出,也不能證明什么,寧妃未免太過多疑,許是宮人們端盛時不小心沾染上的?!?/p>
寧妃張口欲要說話,元澈覷她一眼:“璟叡被你帶來,國子監(jiān)也未去成,帶他回瓊華殿溫習功課吧。”
寧妃清楚元澈的脾性,便知爭辯無用,順從地帶著璟叡退了出去。
待寧妃離開,元澈才對蘇吟道:“她一直就是這樣的性子?!?/p>
“陛下既然知道并非臣妾所為,又為何要將臣妾召來承明殿,陛下總是縱容著她?!碧K吟看著他,眉梢微挑,“寧妃今日種種,不過是怨臣妾當初撫育嘉柔,令她們母女生疏?!?/p>
她生璟暉時傷了身子,此后再未有孕,元澈陸續(xù)又納了幾位妃嬪。不過,他待后宮妃嬪一向疏離,多數時間都宿在鳳儀宮。
永明七年冬,元澈于靈毓寺祈?;貙m,稱在山上撿到一個小棄嬰,心下不忍,便帶了回來。蘇吟為小嬰孩取名嘉柔,養(yǎng)了兩年后,發(fā)覺嘉柔與元澈眉眼相仿,追問之下,才得知他瞧上了一個民間女子,一直將那女子藏在靈毓寺。
后來,寧氏入宮,誕下三殿下璟叡,便將嘉柔要了回去。
元澈不愿聽她提及舊事,當即冷了神色,道:“召皇后過來,是為了告知皇后北境調動一事。蘇燮身負舊傷,此戰(zhàn)凱旋,便讓他留在京中養(yǎng)著,朕會派人接手北境駐防?!?/p>
“陛下還是認為寧妃舉薦的李德能鎮(zhèn)住北境嗎?”蘇吟禁不住擔憂地道,“長公主病逝后,阿燮常駐北境,至今七年有余,朝堂里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北戎騎兵的弱點?!?/p>
“夠了?!痹憾溉话l(fā)怒,捂住胸口,“皇后這般,是想讓朕百年之后再養(yǎng)出一個謝家嗎?”
元澈一向忌憚外戚,蘇吟不敢再觸怒他,靜默地跪著請罪,直至他開口:“你出去吧?!?/p>
行經后院,蘇吟遇到正在賞秋海棠的寧妃,寧妃微微欠身向她行禮,眼角眉梢不免有些許得意:“聽聞陛下斥責娘娘,生了好大的氣?!?/p>
蘇吟看著她道:“烏夜草有微毒,寧妃莫再亂用,畢竟是自己的親生骨肉?!?/p>
寧妃嫣然笑著道:“皇后當真以為自己還是當年蒙受盛寵的蘇氏?”
“盛寵與否并不重要,本宮最后替他親手除去逆黨,這便足夠了?!碧K吟瞥她一眼,不含喜怒,“這后宮里,見不得光的爭寵手段,本宮可以裝作視而不見,但如果再拿無辜的稚子做文章,本宮必定管這樁閑事。”
寧妃眼底的冷意如淬了毒的匕首,蘇吟微微一笑,繞過她,徑直離去。
7.
第一場雪落下,蘇燮終于抵達京中。
朝堂述職過后,蘇燮前來鳳儀宮拜謁皇后與皇長子,璟暉歡喜得很,纏著蘇燮陪他攢了大半日雪團,才肯放他與母親說話。
蘇吟含笑遞給他一盞茶:“在北境多年,必定吃了不少苦,此次回京就多住些日子,別再回去了?!?/p>
蘇燮心下一動,當即明白過來,問她:“阿姐,李德無將領之才,陛下當真要讓他接管北地三州的駐防?”
“我寫的勸諫奏疏,他都不曾翻閱,想來是決定好了?!碧K吟道,“既然如此,你也不必再過問,好好養(yǎng)著身體。若是悶在府里覺得無趣,可以同從前禁衛(wèi)軍中的老朋友多走動走動,或者幫我打聽一個人?!?/p>
蘇燮靜默片刻,答道:“也好。”
年關將近,靖帝嘉賞北境將士,下旨變動了北境布防,調長平侯蘇燮回京,隨后事宜由兵部尚書李德接管。
詔令初下,朝野嘩然,許多老臣上諫反對,皆被靖帝駁回。
元澈心絞痛的癥狀越發(fā)加劇,除夕宮宴上,他無故倒地,至此一病不起。
蘇吟前去承明殿侍疾,他病懨懨地躺著,仍有些喘不上氣。兩人前些日子鬧過不快,蘇吟不愿再惹他惱怒,便想趕在他醒來前離開。
元澈比尋常早醒半刻鐘,及時牽住她的衣袂一角:“皇后,讓他們退下?!?/p>
宮人們依次退出去,偌大的宮殿里只余下她與元澈,他握了握她的手:“很久沒有這樣與你獨處過了?!?/p>
蘇吟看著裊裊升煙的香爐,輕聲說道:“臣妾倒是想起了一些往事,十一年前,也是這樣冷的冬天,那時陛下身邊只有臣妾?!?/p>
過了良久,元澈問她:“阿吟,如果璟暉成為儲君,日后你可否放過寧妃母子?”
蘇吟沒有回答,只是一點點將手抽出,心中悲涼如剛燃盡的香灰,明明已經無力回天,卻偏要帶著余熱,做最后的企盼。
次年開春,元澈的病才稍稍好轉,請求他早日立儲的奏疏堆積桌案,可他在人選上猶豫許久未決。
皇長子聰慧機敏,是中宮所出,但相較于近些年備受冷落的皇長子,皇三子更得靖帝寵愛,朝堂上偏偏多是請求立嫡立長。
十數日后,元澈擬定詔書,還未頒布,宮中突然出了事。
先是鳳儀宮的宮人揭發(fā)皇后蘇氏行厭勝之術詛咒靖帝,而后內侍從殿后的梧桐木下挖出厭勝物,分別對應靖帝與三皇子。
宮中平素最忌諱這些邪術,靖帝氣得面色發(fā)白,厲聲質問皇后蘇氏事情的原委,蘇氏緘默不言,被罰禁足鳳儀宮,立儲一事不免往后延了許久。
蘇氏被禁足期間,朝臣們?yōu)楸茱L頭不敢出聲,便連她的弟弟長平侯蘇燮也選擇了沉默,一時廢后的流言盛行,連皇長子也被靖帝勒令從鳳儀宮帶走。
細數來,蘇吟被拘禁鳳儀宮已有二十日之久,吃穿用度一律如常。元澈雖薄情,但有一點做得好,他將規(guī)矩立得端正,宮人們不敢踩高捧低,故而她的日子并不差。
無人前來探視,寧妃曾來過一回,被內侍擋在殿外。
春日的雨一場連著一場,整座鳳儀宮成日泡在水霧中,沉郁的氣息令蘇吟有些難受。她沒有給自己上書辯解,耐心等待著,等待她與元澈最后的結局。
終于,承明殿的近侍冒雨過來傳報,說陛下要見皇后。
起因是蘇燮往鳳儀宮捎信,這封信不出意料地被內侍截住,呈遞給了元澈,而元澈閱過后,竟召見了寧妃,據傳動了大怒。
蘇吟入殿,寧妃跪坐殿中,面上淚痕未干,怨毒地盯著她。她并未理會,兀自向元澈行禮,他仍在氣頭上,將兩個木偶扔到她的面前,冷聲道:“你既知寧妃蓄意陷害,為何不為自己辯解?”
她容色沉靜:“相識十數年,陛下比任何人都清楚臣妾的品行,可陛下心中不肯相信臣妾,臣妾辯白又有何用?”
也許是他太過害怕蘇家權勢變得強大,也許是他對她的情意當真消失殆盡,他數次放任旁人攻訐她,一次次的失望令她終于寒了心。
元澈翻開那沓信紙,又問:“你何時知道她是謝氏余孽?”
蘇吟道:“起初只是懷疑,后來讓阿燮幫忙查探,搜集了證據?!?/p>
寧氏對她的恨意太深,甚至不惜以傷害自己的孩子為代價誣陷她,終于引起她的警覺。
元澈問她是否愿意放過寧氏,她無從回答。她可以放過寧氏,但寧氏絕不會放過她,因為十年前叛軍之中,是她殺了謝述。
而當年謝家滿門被誅,謝述收容的孤女不在九族之內,僥幸逃過一難,從此再無蹤跡。數年過后,她改了姓氏,借住在靈毓寺,與元澈生出糾葛。
她恨元澈,同他生下的一雙兒女自然也不會疼惜,嘉柔與她生分,平日常被她冷落,而璟叡的境遇稍好些。
這樣的秘辛直接呈給元澈,他也許不會拆開來看,但如果是蘇燮寫給她的信,那么,他必定會過問,他是那樣提防著她,提防著蘇家……
寧氏自知敗局已定,撲上前要掌摑蘇吟,無奈被內侍制住,她忽然大笑:“元澈,你以為你還能活很久嗎?瓊華殿的香薰爐里我投了慢性毒藥,經年累月,才讓你有了心痛的怪病,你與這賤婦都是要入無間地獄的。”
內侍將她拖出承明殿,凄厲的詛咒仿佛還在耳畔,地磚的涼意沁入肌膚,蘇吟的雙肩微微發(fā)顫起來。
原來他經年未愈,連天下名醫(yī)也未能探出究竟的怪病,竟是因此而來。
元澈沒有多少時日了,這些年的猜忌、冷落、離心幾乎耗盡了他們之間的所有情分,可如果他愿意回頭……
“嘉柔還是你來撫育,至于璟叡,朕會把他托付給合適的嬪妃?!痹簩⑹治粘扇?,抵在心口,容色平靜,未見痛楚,“阿吟,恭賀你,得到了想要的一切。”
她望著他,眸中蓄滿淚:“我想要夫君與我恩愛白頭,可他愛上了旁人。我想要親人平安康健,可我的弟弟常年在邊關枕著風霜刀劍,換回一身舊傷與主君的猜疑。我想要璟暉歡喜,可他因為種種原因,注定備受父親冷落。陛下,我究竟得到了什么?”
這十年漫漫,她將自己困在自欺欺人的謊言里,回首望去,依舊是舊日恩愛場景。
蘇吟起身,朝殿外走去,終究沒有流下一滴淚。
她對元澈所有的期待與愛,消弭在時光里,愿意在長夜里向她坦露心跡的男子早已遠去,他們是一對再尋常不過的帝后。
尾聲
永明十五年夏,靖帝病重,立皇長子為儲君,由太子監(jiān)國。
立儲詔書由蘇吟親自寫下,她的字是元澈教出來的,加之十年來,她一直有意臨摹他的金錯刀,旁人難以看出端倪。
蘇燮曾問她是否要看元澈當初擬好的詔書,她搖頭,將那份詔書連同紫檀木匣一起投入炭盆。
元澈病情加劇,再無法下地行走,御醫(yī)束手無策,建議好生將養(yǎng),蘇吟將他送去了清泉行宮,那里要暖和些。
蘇吟極少去探視,宮人們將他照顧得很好。
景泰二年春,她去清泉行宮,元澈的精神意外好了些,問過她京中近況,得知北戎來犯,蘇燮再度領兵出征,擊退胡人,戰(zhàn)死在了越州城。
他久久不語,眼底依稀有淚光。
蘇吟離去,淅淅瀝瀝下起雨,他出聲將她喚住,接過宮人遞來的紙傘,交到她的手中:“拿去避雨吧?!?/p>
蘇吟側過頭,天地間水色迷離,她怔怔地望著,只說:“今后我不會再來看你,你多珍重。”
當夜,使者入宮報喪,靖帝心悸而亡。
他們相遇于一場雨中,又在十五年后一場春雨里道別,這一別,竟是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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