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夏
一
落葉谷傍晚極靜,疏月踩著一地楓葉進(jìn)谷,這才發(fā)現(xiàn)谷中有一個小山莊。她在山莊中尋了許久,都沒找到要找的人,正看見一處竹屋素簾微垂,隨風(fēng)晃動,底下露出繡著云紋的錦袍衣角。她踏步上前,離那簾子數(shù)步之遙時聽見門后一道聲音:“姑娘何人?為何追到我這谷中?”
疏月猶疑地往里看,揚(yáng)聲道:“有人逃進(jìn)了你這谷中,我是來找他的。”
那道清越的聲音又問:“姑娘尋這人何事?”
疏月試探著往里看了兩眼,屋內(nèi)被簾子遮得嚴(yán)實(shí),她也不欲再廢話,拋出幾枚短刃攜風(fēng)襲向簾后的人。
正在此時,那簾子卻被掀開了,著白袍的男子信手接住了暗器,眉眼溫和,唇邊略帶笑意:“姑娘過于急躁了些,事情尚沒問清楚就動手。我這山莊里都是病人,殃及無辜就不好了?!?/p>
她這才想起落葉谷中好像住著一位神醫(yī),姓顧,醫(yī)術(shù)精妙,江湖無雙。
疏月向屋內(nèi)看了看,里面并沒有其他人。顧銜大大方方地讓開身由著她打量屋內(nèi),溫聲道:“姑娘要找的人有怎樣的特征?也許我見過了,能幫上忙也說不定?!?/p>
“流云劍派的弟子,穿著云紋錦袍,身負(fù)長劍,右臂受了傷,”她狡黠地一笑,“確切地說,是中了毒?!?/p>
顧銜從屋內(nèi)走出,又問:“姑娘找這人何事?”
疏月理所當(dāng)然地道:“帶回去試毒,然后殺了。”
“哦,”顧銜淡淡地應(yīng)了一聲,隨即搖了搖頭,“那可不行,這人現(xiàn)今是我的病人了?!?/p>
疏月惱極,語氣蠻橫:“你早點(diǎn)把這人交給我為好,否則,這山莊里的人,一個也逃不了干系?!?/p>
顧銜不為所動,鳳眸里略帶笑意,仍是語氣溫和地說:“饒過他不行嗎?”
“那可不行,他看見我們家少主的相貌了?!?/p>
顧銜奇道:“你家少主又不是什么閨閣小姐,也不是秦樓楚館中千金難得一見的姑娘,別人怎么就看不得了?!?/p>
這人眼眸微彎,笑得像只狐貍,疏月不耐煩,甩出一把袖箭,同時欺身上前,衣袖微掀,散出一把毒粉。
顧銜從容不迫地避開那些帶毒的暗器,用一把折扇將毒粉攏下,身形向后退了數(shù)步。在疏月手上那把飛刀射出之前,他便右手握著一把短劍架在了她頸前。
“沒人告訴過你,”顧銜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行走江湖第一不能得罪的就是醫(yī)者嗎?”
疏月斜著眼睛瞪他,他又道:“我好為人師,今日便教給你,一來,人時有病災(zāi),總需為自己留點(diǎn)退路;”但見疏月不屑地一笑,他接著又道,“二者,行醫(yī)之人報復(fù)心甚強(qiáng),手腕也多,若是得罪了,怕是會倒霉。”
顧銜輕聲一笑,劍刃斜了幾分,在疏月頸間劃下一道傷痕,又補(bǔ)充道:“自然,我所說的醫(yī)者不過我一人而已,代表不了天下其他人。因而——”他放開疏月,不疾不徐地道,“你莫要得罪我就好?!?/p>
真是個怪人!疏月動作極快地躲到一旁,憤懣地看著他,怒道:“你一個大夫,何必?fù)胶徒???/p>
“不巧,”顧銜一笑,“在下甚愛多管閑事,且受過流云劍派的恩惠?!?/p>
二
疏月那日被“客客氣氣”地請出了落葉谷,之后便日日在谷外蹲守,卻沒再看見過那名弟子出谷。倒是那位神醫(yī),極愛在谷口那棵楓樹下賞景,瞥見蹲在暗處的她,也只當(dāng)沒看見。
她守了月余,也沒等到那人,想是落葉谷有其他暗道,可通往谷外。她思量過后,終是兩手空空,灰溜溜地回了唐門交差。
唐門與流云劍派水火不容,這次唐門少主唐栩外出,不巧正遇上了流云劍派的一眾弟子。
唐栩一貫戴著銀白色面具,此次卻被流云劍派一位弟子近身,掀開面具一角,看見了相貌。疏月雖然追上前去,用一把淬毒的劍傷在這人右臂上,卻還是被他逃進(jìn)了落葉谷。
她回了唐門,進(jìn)了少主的房間,很乖覺地到唐栩面前請罪:“少主,流云劍派那名弟子逃進(jìn)了落葉谷中,屬下無能,沒能把這人帶回來。”
站在窗前的男子緩緩轉(zhuǎn)過身來,散著墨發(fā),相貌清冷。他看了疏月一眼,緩聲道:“不是你的錯,那落葉谷中的顧神醫(yī)行跡神秘,功力深淺也少有人知?!?/p>
疏月松了一口氣,看著唐栩面色蒼白,額上也沁出冷汗來,忍不住問了一聲:“你怎么了?”
話音剛落,唐栩身形晃了幾晃,伸手扶住了一旁的窗。她心里一沉,連忙上前幾步扶住唐栩,聽見一聲嘶痛的聲音。
疏月正要動手去撩他的衣袖,唐栩卻自己將外衫解開了,右肩處的血跡已經(jīng)滲出里衣,看著便是觸目驚心的一片。她扒下肩上的衣衫,看傷口估計是幾天前的舊傷了。
“你自己沒用藥?”
唐栩沉默了一會兒,才道:“用過了,沒什么用,是蝶宗的寒劍?!?/p>
蝶宗同唐門一樣,被江湖正派歸為歪門邪道,行事毫無道理??商崎T與蝶宗素來井水不犯河水,為何平白傷了唐栩?
疏月心里生疑,聽見唐栩又低聲道:“我這次出去,不是以唐門少主的身份……”
他之前沒托唐門弟子去找大夫,硬生生地扛了這么多天,疏月心底猜測他是不想讓其他人知道,又聽見這一句才心下了然。唐門少主的身份太過拘束,日日在門中煉毒試毒,也只能以另一身份示人才能少些約束,此事還不能讓門中長老們知曉。
他如何得罪了蝶宗的人,看來也是私事,疏月便不再問。
疏月將心一橫,對唐栩道:“你等我回來?!?/p>
她這一次出門,又是奔著落葉谷的方向去。寒劍性冷,而雪蓮可散寒除濕。普通雪蓮易尋,真正能徹除寒性的天山雪蓮卻難得。
頭頂落葉簌簌,疏月順手拈過一片葉子,看著面前的谷口,深吸一口氣,重又走了進(jìn)去。
落葉谷集天下藥草,想必不會缺這一株雪蓮。
三
藥廬中果然各色藥材齊全,疏月偷偷潛了進(jìn)去,半晌才找到一株天山雪蓮。她剛將手伸過去,身后就有人在她肩上拍了一下。
疏月僵在原處,聽見了熟悉的聲音:“這雪蓮價值連城,姑娘就這樣順手牽走?”
“你——”她轉(zhuǎn)過身,仰頭看著顧銜,全無被當(dāng)場抓住的自覺,反倒眨了眨眼睛,“那我同你買,這一株雪蓮多少錢?”
屋內(nèi)藥草清香,半晌靜默,顧銜忽然笑了一聲,手從她肩上移開,撫到了發(fā)間,順手取走了木簪,調(diào)笑道:“就拿這發(fā)簪來抵吧,睹物思人,以慰相思?!?/p>
疏月怔愣片刻,反應(yīng)過來這大夫油嘴滑舌,也不多理會,淡然拿好了雪蓮。
此次她是正兒八經(jīng)被顧銜送出谷的,樹下顧銜帶著一抹笑,聲音溫和地勸她:“姑娘年紀(jì)還小,須早日棄善從惡,迷途知返才是?!?/p>
疏月回頭看他,略帶些挑釁地挑起了眉梢:“棄善從惡?不過才見了兩面,你又知道我是什么人了?”
“唐門中人,少主唐栩手下第一人——唐疏月?!彼溃耙娏藘擅?,但覺得姑娘不像是大惡之人?!?/p>
疏月笑容燦爛,道:“惡人哪能見兩面便看出來?顧神醫(yī)行醫(yī)救世,可唐門的事十分復(fù)雜你管不過來,你知道得太少了。”說罷,她轉(zhuǎn)身離開,一路策馬回了唐門。
疏月提著藥材趕回,直接進(jìn)了藥房煎藥。一帖藥給唐栩喂下去,半晌之后,他才清醒過來,神色有一瞬間的冷厲,而后又恢復(fù)平常。
疏月看了看他的傷處,皺眉道:“依你的身手,不該會傷成這樣才是。”
唐栩淡淡地道:“失手而已,上藥吧,我們約定過互不過問這些事的。”
疏月與唐栩是同月而生,從小到大一起長大,感情素來不錯,從不刻意分什么尊卑。她在唐門中已是最為自由之人,江湖游蕩,從來無拘無束。門中長老縱容她,其他弟子也早已見怪不怪,由著她任性妄為。說起來此事倒是稀奇,不過她極少在唐栩身旁出現(xiàn)在江湖中人面前,也未引得太多注意。
房內(nèi)的氣氛沉悶,疏月給他上好藥后站起身來,說:“我出去走走。”
唐栩這時才抬頭盯住她,眼神里是掩飾不住的恨意。她一時間無話可說,卻又伸出了手,輕聲道:“阿栩哥哥?!?/p>
“不要叫我,”唐栩閉上眼克制情緒,攥緊了手,傷口隨之裂開了些,“唐疏月,你知道我不喜歡你,也最好不要再干涉我的事情。”
疏月垂手,將藥放好,推門走了出去。
四
谷中午后陽光正好,正適合曬藥草,顧銜方從藥廬中出來,轉(zhuǎn)身就看見眼前多了一個人。
疏月邊瞇著眼睛扒拉著那些藥材,邊念叨:“紫蘇,半夏,細(xì)辛……咦——”她頓了一下,揀出其中一株全黑的藥草,仔細(xì)辨認(rèn),“這是……枯骨嗎?”
顧銜看過去,應(yīng)道:“是啊,沒想到姑娘還了解藥草。”
“自然,既要制毒,這些大概都要知曉?!彼靡獾匦α艘幌?,“比如說這株枯骨,如其名,便可制成讓人尸骨無存的化骨水?!本o接著,她又狐疑道,“你一個大夫,治病救人,怎么采這種毒草?”
“是藥三分毒,”顧銜淡然說道,指節(jié)分明的一只手伸過來,取走了疏月手上的三味,“這藥難得,可不能再給你了。”他又續(xù)上方才的話,“藥既有毒性,毒便也可入藥,不過于身體有損罷了?!?/p>
顧銜笑笑,攤開手心,枯骨在手中顏色黢黑,他緩聲道:“枯骨,又名三味,初入口時味苦,而后得甜,其后愈苦。若要描述,乃是肝膽俱裂之苦?!?/p>
他眉眼悠遠(yuǎn),仿佛看得很遠(yuǎn)的景色,眼中融入山川。
疏月尚未反應(yīng)過來,顧銜又看向她,問:“你怎么又來了?”
她卻開口問道:“我自小被拿來試毒,你可有辦法醫(yī)?”
“哦?”顧銜倒不驚訝,悠閑地?fù)芘幉?,“你過來,我為你診診脈?!?/p>
疏月遲疑著,說:“我身上的毒千奇百怪,你未必診得出來什么?!?/p>
顧銜無奈地道:“我再被稱作神醫(yī),可你不讓我診脈,我如何醫(yī)你?”
“那,”疏月想了片刻,才一點(diǎn)點(diǎn)描述起來,“大約從七歲開始,我試了許多的毒,各式各樣,有些我都不大能想起名字了。過了十?dāng)?shù)年,這些毒估計也都深入肺腑了,”疏月托腮看他,“你有沒有一種法子,一勞永逸,能將所有的毒一并除盡?”
顧銜從草屋綠蔭下走下石階,洗了手回來,抬眼看著疏月,似笑非笑地道:“你說的這人,究竟是你自己,還是他人?”
她頓住了,有些結(jié)巴,卻又理直氣壯地道:“自,自然是我了!你就直說你可有辦法?”
“若真要治,也須長期調(diào)養(yǎng),哪里是一時半晌可以治好的?”顧銜含笑,“我同你說了這么多,你還是不肯告訴我這人究竟是誰?”
疏月從欄上跳下來,道:“都說了是我了!”她頓了一下,又問,“那,易容換貌之藥你可能制成?”
顧銜不由得好笑,道:“你這要求怎么都奇奇怪怪的?不過倒可以一試?!?/p>
“真的?”疏月眼睛一亮,“那就多謝顧神醫(yī)了,不論此事能不能成,來日你若需要幫忙,盡管開口就好?!?/p>
“好,”顧銜在她一臉莫名的神情中伸出了小指,同她勉強(qiáng)伸出的碰了碰,“一言為定。”
五
數(shù)十年之前,唐門門主唐昭行事果決,心思深沉,武林中英雄輩出,也未湮滅這位女子的風(fēng)華。那時她一人撐起了整個唐門,于武林中占得一席之地。
十九年前唐昭生下了一個孩子,那個月份里唐門中一位堂主因難產(chǎn)而亡,亦留下了一個孩子。這兩人結(jié)伴長大,一個受千般呵護(hù),另一個則從七歲起被拿來試毒。
從小順風(fēng)順?biāo)L大的那個是疏月,唐昭的親生女兒,而唐栩則是真正被拿來試毒的人,又以少主身份出現(xiàn)在眾人眼前,替疏月?lián)踹^不少次殺機(jī)。
幼時兩人懵懂,相伴長大,感情甚篤。到了十三四歲的年紀(jì),唐栩漸漸明白過來,兩人便有了隔閡。
疏月曾無數(shù)次想過如何放唐栩自由,然而無計可施——她娘親留下的是一個死局,留在唐門是他唯一的活路。
疏月推開少主房門時尚是清晨,屋中無人。她剛要轉(zhuǎn)身出去,一身玄衣的唐栩就出現(xiàn)在了門口,未收起的笑意一瞬消寂,他問:“你在這里做什么?”
疏月在他面前一貫沒有什么底氣,微垂了眼簾,卻瞥見唐栩腰間短匕上多了一個小巧的劍穗,看起來不倫不類,也不妨礙他方才的笑意。她抬起頭,道:“你……”
唐栩繞過她走進(jìn)屋內(nèi),語氣里掠著寒意:“與你無關(guān)。”
“可你若是喜歡上了他人,”疏月聲音抬高了一些,“你當(dāng)知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
“那喜歡上你便有結(jié)果嗎?”唐栩譏諷道,“我心中自然有數(shù),死生自負(fù),不勞操心?!彼c疏月擦肩,聲音沉沉,“我這一生之苦,全都拜你所賜?!?/p>
“所以,不要再逼我了?!?/p>
疏月攥緊的手漸漸松開,轉(zhuǎn)身出門。闔上門那刻,她低聲道:“你好好休息。”
落葉谷四季的景色好像總是一樣的,兩邊是灰色的山,腳下是枯簌一地的落葉。疏月悄無聲息地潛進(jìn)去,一抬頭就撞見了顧銜。他正坐在涼亭中處理著臂上的傷,剛巧上完藥,將衣袖放下,頭也未抬地道:“你這次來總不是又來偷藥的吧?!?/p>
疏月嘻嘻地笑,也湊了過去,很熟稔地坐下,道:“自然不是了,來找你而已。你怎么受傷了?”
“采藥時不小心而已?!鳖欍曂崎_她伸過來的手,“你平白無事來找我做什么?”
她趴在石桌上,巴巴地看他,問:“顧大夫,你可有解憂的藥?”
顧銜輕笑了一聲,“若真有這種藥,我自己便先用了。不過我這里倒有忘憂的藥,前塵盡忘,你可要?”
疏月擺擺手道:“那算了,我已經(jīng)過得夠故作糊涂了,再用了這忘憂藥……”她笑了一下,泛著苦澀,“估計就要欠更多人的情了。”
兩人相談半晌,直到月亮漸漸升上枝梢,疏月抬頭看看天色,站起身來,道:“我也該走了?!?/p>
她方走出涼亭,便聽見身后一道溫潤的聲音問:“今夜月色正好,姑娘可要留下來飲一杯酒?”
六
她回過頭,看見顧銜提著一把銀壺,眉眼含笑看她:“上好的竹葉青,一飲即醉?!?/p>
等到疏月果真坐下準(zhǔn)備一品佳釀時,顧銜卻又取出兩片竹葉,道:“還是用這竹葉子吧,免得醉得狠了?!?/p>
說完,他將酒壺微傾,清酒落在竹葉上,也不過數(shù)滴。疏月嗤道:“你自己酒量不好,不必這樣拘束我。”
顧銜搖搖頭,道:“體弱不能多飲罷了?!?/p>
“算了。”疏月從他手上接過竹葉,抿去酒液,倒果真與尋常的酒不同,入口清冽,清香沁人心脾,但也極烈。
疏月飲過三次,臉上已經(jīng)緋紅一片,半瞇著眼看坐在對面的青衫公子。
那公子將五指在她眼前一晃,傾身湊近了些,問:“三年之前,你去過南坊,湖上隔船聽過一首曲子,與一人遙遙聊了一夜,你可記得?”
疏月眼前朦朧,晃了晃腦袋,迷惑地看著他。
“是了,果然不記得了。”顧銜自語道,重又看向她,緩聲問,“你是幾月的生辰?”
疏月眨了眨眼,道:“九月?!?/p>
他將折扇輕點(diǎn)在青石面上,又問:“那我問你第三句,你喜歡的人……是誰?”
沒等到回答,疏月的下巴點(diǎn)了幾下,便在顧銜的手伸過來接著她那刻睡著了。
四周是一片青竹,郁郁翠翠,尚是生機(jī)正濃。顧銜慢慢將手抽回,靜坐了許久,直到覺出寒意那一刻看向了疏月。他站起身來,笑意還沒漫開,忽然俯身咳出血來。
角落里一道蒼老的聲音急切地喚道:“公子!”
顧銜一只手用力按著心口,沖那處擺了擺手,緩了許久才停下咳聲。一旁的疏月還睡得安穩(wěn),酒意熏染上了兩頰。
他慢步走過去,將人抱了起來。她倒是沒有多重,看著那么囂張跋扈的一個姑娘,可抱在懷中也不過瘦瘦小小的一個。
次日,疏月是在鳥兒鳴囀中醒來的,她這一醉便睡到了日上三竿,一身懶散,晃悠著起床梳洗。倒是一直沒看見顧銜,只有一個老人告知她顧銜有事外出,她自己出谷便可。
唐門中近些時日也有事可忙,武林大會將近,各江湖門派,不論恩怨,不分正邪,大都是要摻和進(jìn)去的。
各堂向來散亂,一貫少有交集,唐栩這一次赴武林大會卻將七位堂主都一并帶上了。
疏月一路跟著,雖說名義上是唐栩身邊的婢女,卻也無事可做,一路上不過打量各個江湖門派的人。幸而他們還未曾撞上過流云劍派的人,否則一定少不了一場打斗。
說起唐門與流云劍派的恩怨,還是十三年前的事了,那時疏月不過六七歲的年紀(jì),唐門正是鼎盛的時候。
流云劍派掌門帶著數(shù)十名弟子外出,遇上了唐昭,一個小弟子無意間在一樁小事上得罪了她。唐昭當(dāng)時于江湖中名聲正噪,脾氣也一向狂妄,帶著幾個手下追殺了一路,一直到懸崖邊上。其間細(xì)節(jié)無人知曉,最后那位趙掌門帶著他的兒子跳崖身亡。
流云劍也跟著這位掌門一起銷聲匿跡,此后趙掌門的師弟葉城佑接管流云劍派,門派上下為趙掌門服喪,一片素白,自此也與唐門結(jié)下了不共戴天之仇。
七
到如今疏月聽說了她娘親的許多事情都還會不寒而栗,在她的記憶里,娘親教她用毒,卻少有疾言厲色。
疏月回過神來,看著空蕩蕩的屋子——唐栩近幾日單獨(dú)出去得越發(fā)頻繁,但心情似乎是好了許多,她也不再多問。
武林大會那一日卻出了事,外頭三場比試之后,流云劍派的人忽然哄鬧著闖進(jìn)來。打頭的竟是葉掌門,他濃眉橫豎,領(lǐng)著一眾弟子同屋內(nèi)的人對峙,道:“我們兩個門派之間素有齬齟,可也沒想到唐門竟會做出這等宵小之事,實(shí)在為人所不齒?!痹捯魟偮渚桶瘟藙?。
唐栩指尖輕壓著茶杯的邊沿,眼神一暗,將杯子擲了過去,問:“葉掌門什么意思?”
葉城佑用劍尖挑開那只杯子,茶水在半空濺了出來,落地就變成了一片焦黑色。他低頭看了一眼,情緒更加慨然。
“爹!”他身后一個姑娘站了出來,直直地盯著唐栩的臉,目光像是要把他臉上的面具扒下似的,“唐少主若是問心無愧,可敢摘下臉上的面具,讓我一驗?”
疏月聽得莫名其妙,伸手招了一個素來在外打探消息的唐門弟子過來,低聲問道:“發(fā)生什么事了?”
那弟子在她耳旁道:“流云劍斷了?!?/p>
流云劍一向是流云劍派的鎮(zhèn)門之寶,之前的趙掌門落崖,尸骨未存,這把名劍也隨之消失。五年之后聽說有人重新送回此劍,現(xiàn)今竟又?jǐn)嗔恕?/p>
唐栩方才確實(shí)不在,疏月下意識地看過去。他的聲音莫名地輕快:“不必驗了,我沒想過抵賴?!倍笏焓痔岢鲆粋€劍穗,神色淡淡,“葉姑娘看好了,是我嗎?”
“你……”葉婉咬了牙,提劍上前,這一劍夾雜著十足的恨意,動作迅疾。
疏月移步上前,手握短刀劃過劍刃,而后十指輕拂過劍面,毒針便擦過她的肩頭。葉婉悶哼了一聲,動作卻不頓,直朝唐栩而去。
緊接著,一支袖箭破空而來,正中葉婉膝蓋。她猝不及防地跪下,抬頭看著唐栩,語氣怨怒:“你騙我!”
她遇上蝶宗,為一個白衣公子所救,同她游歷山水,互許情意,到頭來,竟然是唐門少主步步算計,只為毀去流云劍。
葉城佑上前扶起她,看她傷處泛黑,雖是自己女兒輕率,輕信外人,也不好過多苛責(zé)。
“將她帶回去療傷?!比~城佑站起身后怒極反笑,“唐門真是厲害!今日便教這武林中人看看,欺騙一位弱女子,毀我門派寶物,十三年前害我掌門。而今還是當(dāng)著各路英雄好漢的面,使出這般下作手段,來日不知哪家會再遭毒手?”
出了這等大事,外頭比試暫停,各門派都齊聚在此,聽此都是竊竊私語,準(zhǔn)備相幫流云劍派。
唐門一向行事乖張,可也沒遇上過這般的情況,難保全身而退。
疏月?lián)]袖甩出一把浣花散,向唐栩道:“你先走?!?/p>
可眾人顯然都是沖著唐栩而來,層層圍堵,讓他脫身不得。
眼看情勢危急,唐栩身上也受了重傷,疏月心里暗暗思慮他今日做法的用意,不過一個閃神,便被葉城佑尋了間隙,硬是捱著幾根毒針挾持了唐栩。
危急時刻,她顧不得多想,手剛放在腰間就被人攔下了。這人一身銀灰衣袍,戴著斗笠。她正要出手,就聽見男子低聲道:“是我?!?/p>
顧銜?
他問:“你想好了?時下唐門不濟(jì),近來又得罪了眾多武林門派,你當(dāng)下拿出這個,便真要成為眾矢之的了?!?/p>
疏月偏頭看他,笑了一下,而后毫不猶豫地掙開了手,一字一頓無比清晰地道:“唐門令在此,我才是真正的唐門門主。今日之事,皆由我指使?!?/p>
八
堂上一片嘩然,皆盯著疏月手上的唐門令。唐門令素來由門主保管,以唐昭如此縝密的心思,怎么會讓唐門令落在外人手里?
門外又進(jìn)來一眾人,卻是朝廷中人,七君閣,領(lǐng)頭的人持一塊令牌,道:“照理說我們不應(yīng)干涉門派恩怨,但唐栩乃我閣中之人,還請諸位放人?!?/p>
疏月拿出唐門令,原是因為幾個門派之中有她娘親安排的眼線,都是老人,除非見唐門令,否則絕不會現(xiàn)身。然而,她未料到唐栩早有辦法脫身,不過是等著這一刻。
她呆立原地,直直地望向唐栩。他一雙眼睛頗為淡漠,向眾人道:“舊時恩怨,全因在下受制于唐門,難以自全,實(shí)則種種行事都是聽從門主命令,身不由己。而今真相大白,便告辭了?!闭f罷他一拱手,跟著七君閣眾人離開。
原來唐門門主陰險至此,行齷齪之事,還要拿他人當(dāng)傀儡,一時間眾人矛頭齊齊指向疏月。她不由得攥緊了手中的唐門令,默默無言。
然后,那幾位暗線適時出現(xiàn),護(hù)著她向外撤去。一雙手倏然握住了她的肩:“跟我走。”
她跟著顧銜回到落葉谷休養(yǎng)了數(shù)日,后來知曉當(dāng)日唐門折損了四位堂主,各門派因門中出了叛徒對唐門更是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而對于她的門主身份,顧銜卻從來只字不問。
解釋起來倒也不難,她母親疼惜女兒,知曉自己死后唐門必然衰敗,不愿疏月同她一樣為唐門所累。她還為唐門想得深遠(yuǎn),布好了一切的局,三位長老輔佐,各方暗線相助,另有一個名義上的少主擋在疏月身前,盡由她江湖自在,可看萬里。若疏月能遠(yuǎn)走江湖,不留掛念,那唐栩便留在唐門,成為繼任人;她若是繼任唐門,唐栩的下場只會是被除去或是留在唐門不得見他人。
疏月說這些事的時候神色淡淡的:“我不比我娘,胸?zé)o大志,怯懦膽小,又貪歡愛玩,可也不愿為了自己去害唐栩。我自小的玩伴便只有他一人,卻是最對不起他?!?/p>
“青梅竹馬,”顧銜笑道,遞過去一杯茶,“你對他有情?”
疏月茫然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最初知道他許是有了喜歡的姑娘時,我雖心里不痛快,可若是他開心一些也好?!彼鬼p笑,“現(xiàn)今想來,都是計謀而已,他找好朝廷為靠山,給唐門招惹麻煩,想來一步步都是算好了的?!?/p>
“可也不怪他,換作我,我也只會恨死我自己。”疏月聲音漸低了下去。
顧銜揉了揉她的頭,安慰道:“不怪他,可也不能怪你,他也不知道你一直為他謀劃脫離唐門之事。”
疏月有些驚訝,問:“你怎么知道?”
顧銜無奈地道:“你問我如何解毒,又問易容換貌的藥,用意夠明顯了。”
“那你早就知道我的真正身份了?”
“猜了七八分。”他又道,“那藥還真被我做出來了。”
“?。俊笔柙裸读艘幌?,“什么藥?”
顧銜一笑,“易容換貌的藥?!?/p>
九
那藥即便做出來了,卻也用不上了,白白辜負(fù)了顧銜的一片好心。
一個月后,疏月離開了落葉谷。她站在那棵楓樹下,身后映一片晚霞,眼眸彎彎,問:“這落葉谷,我今后可常來嗎?”
清風(fēng)緩緩拂過山谷之間,顧銜送別她,笑意溫和地道:“自然可以?!?/p>
疏月回了唐門,其間數(shù)次前往七君閣要求見唐栩一面,都被拒之門外。她以為這一生與他再不會相見,卻未料到兩個月之后唐門突遭滅頂之災(zāi)。
七君閣清剿唐門,因唐門本就樹敵眾多,先前武林大會一事更是招致不少仇怨,此次武林各門派皆坐視不管,更有甚者趁火打劫。
疏月這才曉得唐栩的棋局約莫到此時才算落定,他要對唐門一網(wǎng)打盡,不留后患。
門中血流成河,有一位長老最后帶著她藏進(jìn)毒室。然而唐栩自小在此長大,對其中各種毒物暗器早已熟知于心,便輕巧地帶著眾人到了他們眼前。
那位長老被帶了下去,獨(dú)留了疏月一人。兩人在這方陰暗的毒室里兩相靜默,許久后她才開口問:“你一定要趕盡殺絕?”
唐栩沒有回答她的話,提劍走了過來。
劍刃割裂皮膚,硬生生地刺進(jìn)她的肩頭,他慢慢說道:“我從小替你受過,替你擔(dān)門中事務(wù),替你承天下罵名。而你娘親倒是為你選了一條干干凈凈的路,前半生無憂無慮,待你真正想清楚的時候,或是退隱江湖,或是接任門主。各堂堂主,幾位長老,她為你精挑細(xì)選腳下的墊腳石,為你機(jī)關(guān)算盡每一步棋。她給了你足夠選擇的權(quán)利,可我呢?”他話到后來語氣有些激動,又漸漸緩和下來,嘲諷道,“可惜你不如她愿,不能干脆拋卻唐門,也不能斬情斷疑留下,幸而就給了我這可乘之機(jī)?!?/p>
他語氣淡淡,手下動作卻未留情,“這十二年的債,便用十二劍來償還,若你捱過,從此我放過你,兩不相欠。”
疏月淡淡地望了他一眼,低下頭時唇邊笑意卻緩緩漫開了。所謂用心,又有幾人要聽呢?總歸結(jié)果是唐栩最后得償所愿,憑一己之力,干凈利落。
眼前唐栩的神色卻忽然僵住了,疏月看向他身后,驚喜地喚道:“顧銜!”
顧銜在唐栩身后點(diǎn)了穴,上前把她扶起來,說:“唐門出事,就知道你自己定然逃不出來,跟我走?!?/p>
他帶著疏月一路逃了出去,中途卻順利得異常,所經(jīng)之地也未遇見多少七君閣的人。
十
落葉谷其后果然有密道,密道外面通往湖上。
這一處山岸聳立,底下碧波萬頃,湖面上只漂著一葉小船。
碧裙的女子喋喋不休,顯然已經(jīng)恢復(fù)了精神:“我那時去七君閣找他,本來是想去問問他,他要是喜歡過我,我就給他一巴掌,讓他不好好珍惜我,然后我會來找你;他要是不喜歡我,就當(dāng)我前幾年都是自作多情,我轉(zhuǎn)身還回來找你?!?/p>
旁邊的顧銜只含笑聽著,沏一壺清茶,說:“好了,那藥你該吃了?!?/p>
唐門被滅,對外傳言是一人不剩,疏月自然不能“活著”。那日她在眾目睽睽之下亮出唐門令,再頂著原來的臉無論是被江湖中人看見還是被朝廷中人看見,都會不得安寧。
顧銜潛心研制的藥還是派上了用場,他輕聲勸慰疏月:“這藥有副作用,吃了之后你許是會忘記往事……不過也好,便當(dāng)做是重來一次?!?/p>
疏月不以為意地道:“失憶了也沒關(guān)系,你就把我留在你身邊。等我醒了,半年一年,你那么好一個人,我肯定喜歡上你了?!?/p>
顧銜無奈地一笑,道:“我沒辦法那么卑鄙。”
她又問道:“那你把我送走了,什么時候來找我啊?”
“三月之后我要收一個徒弟,正在南坊,我將這兩字寫在花箋上塞進(jìn)送你的香囊里了。你醒來若看見,似有所感,肯定會去那處,到時你我能否再見,就看緣分了?!?/p>
疏月又高興起來,道:“我聰明又機(jī)靈,你一定一眼就能相中我。”
顧銜語意悠長地答:“是啊……一眼相中?!?/p>
疏月便躺下閉了眼,乖乖由著顧銜將藥丸塞進(jìn)嘴里,又想起有一句話還未說:你那么好,我要在心里留一塊干干凈凈的地方給你。
可這藥……怎么那么苦呢?
顧銜看她已經(jīng)昏睡了過去,才輕聲道:“這藥名塵屠,自然該拋卻前塵,重新開始?!?/p>
這時,湖面上又拐入一條船來。那船上走出一個發(fā)須皆白的老人來,看著兩人,嘆氣道:“公子,你可值得?”
顧銜不語,未有留戀地踏到那條船上,道:“錢伯,將她送走吧?!?/p>
想來不值得——當(dāng)初唐昭害他父子兩人落下山崖,他父親為護(hù)他身亡,而他全身重傷,被當(dāng)初的神醫(yī)救治后卻也身體極弱,連走路都要費(fèi)上一番力氣。
他每月用枯骨續(xù)命,強(qiáng)撐著身體習(xí)武學(xué)醫(yī),是為報仇。他將流云劍交給葉掌門后,卻未選擇回門派,仍一人在江湖上漂泊。
他與疏月在南坊初遇,到后來猜測出她的身份,唐栩做的事他在其中推波助瀾不少,倒是沒想過要害她——這真正仇人的女兒。
方才所說,他倒是不在意卑鄙與否,自然想將疏月留在身旁??僧吘顾麜r間不多了,拿枯骨續(xù)命,等同過耗,他這十幾年深受其苦,如今也算夠了。
小舟行過兩岸青山,湖中水秀,與一座山峰交錯而過。顧銜無聲地笑了,他留的那張花箋,寫遍了這世間山水秀麗之處,卻唯獨(dú)離蜀地遙遙,讓她再想不起這個地方。
前程天高地闊,而這江湖又哪有什么念念不忘,身在刀鋒劍光間,眼中常見青山流水。時人語:且將青山常相見,也知江湖無情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