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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兩叢荊棘長到一起的時候,嘉慶建成了山谷中最嚴密的城堡。
不僅僅是退休后的寄托,他把壓抑了大半輩子的心性傾注到這項工程里。他做夢都想有一塊由著自己來的地,但像兒子說的,“理想從來就不是工作”,你得是磚,天南海北任人搬,是螺絲釘,哪里需要哪里擰,想要的生活,只能從退休后開始——還不一定。他們這一輩的人不都是這樣的嗎。
嘉慶夫婦曾在紅嶺水泥廠郊外一處幾近四十五度角的紅泥坡上開荒種旱藕,收獲的時候一失手,那些肥大的根莖就會隨著土球骨碌碌滾到右江河里。就在嘉慶琢磨著如何建起更穩(wěn)固的旱藕梯田時,一場暴雨把坡地沖刷得稀巴爛。這意味著家里用旱藕充當主食的日子宣告結束,兒子當時念小學,聽到這,高興得跳了起來,被他狠狠扇了一巴掌。
他們還在舊廠址一個廢棄的小足球場上種過棉花,薄土上的收成積攢兩年,有了二三十斤棉花,打了三床被子,一床給升初中的兒子帶到學校去,另兩床夫婦兩人蓋到現(xiàn)在。在一場極有望改變收成的施肥后,廠里把地塊收回去,建起了職工宿舍樓。
他們甚至在廠里的螢石場種過貓豆。立窯車間排出的廢水將地塊染得黑漆漆的,如同采油基地,下雨的時候,從水洼的反射中還可以看到變了形的七彩天空。收來的貓豆曬干后,一瓣瓣敲開,成袋運到那坡鎮(zhèn)藥材廠收購站,一斤能賣三塊四。收成季節(jié)里,除了能給念高中的兒子寄去生活費,給鄉(xiāng)下的母親預留出下一年的生活費,家里的吃穿還能寬裕一陣。但好景不長,后勤處主任以肅清廠貌為由,禁止了所有閑置地的耕植。
最后一批貓豆裝袋封口時,克芬說:“因為那不是我們自己的地。”
因為克芬的農(nóng)轉非遲遲辦不下來,轉不了合同工,幾十年來光靠嘉慶一個人的工資,家里花費總是吃緊。他嘴上不說,暗地里沒少對她動過無名火。聽到她這話,他想起她仍然保留的下堯村戶口,以及農(nóng)村戶口搭連的這塊小小的林地,他倏然看到了自己最后也是最理想的安置地。
他趁探親假無數(shù)次勘察過這里。這塊林地位于村坳上,與其說是林地,不如說是石林,像一捆捆攢到一起的刀尖,稀疏盤纏著幾株老毛竹,簡直無從下腳。盡管毗鄰碎石縣道,村人都沒發(fā)現(xiàn)它有任何被打磨的價值。嘉慶退休回下堯村下地腳那天,所有人都覺得他瘋了。
嘉慶上過民國私塾,解放初期的縣級小學和初中,工廠在七十年代初期派送進修的職工大學。憑借著基礎而扎實的運算,他在石林上完成了精確的布局和設計,包括一棟傍山而建的房子,連底層的儲物間,共有三層半;以及一個種有四季蔬果花卉的園子。建筑風格簡潔、方正、實用,延續(xù)著浸淫了他大半輩子的工業(yè)風。
浩大的工期持續(xù)了整整五年。除了房子澆筑天面請人,其余每樣活計都是夫婦一手操持。就連用的將近兩噸水泥,也是嘉慶在退休前的幾年里讓克芬到廠里的成品倉庫一點點掃了攢下來的。因為計劃周密,所有開支都在預算之內(nèi),兩人供兒子念完大學所剩不多的積蓄和嘉慶每月微薄的退休金可以承擔。
村人自澆筑天面那些天見過石林上園的雛形,就再也沒有看過它完工后的樣子。即便如此,正在完形的局部還是讓他們嘖嘖驚嘆。最費周章的要屬引水環(huán)節(jié)。村人吃水都要到坳里的公共泉口挑,而嘉慶已經(jīng)建成了私人引水系統(tǒng)。他在石窩處掏挖了個十平見方的蓄水池,在山上找到泉眼后,通過深埋于地下的管道將泉水引入園中,除了日常用水,還能灌溉園中的蔬果花卉。
不斷有人撞見嘉慶將山上的植物移植到園里去,包括紅心番石榴,捋了葉片就可以生吃的鐵皮石斛,山葡萄藤,絕壁上的蘭花。林林總總的物什讓他們對石林上園的想象平添了一層又一層,卻又止步于嘉慶用碎石塊、天然石崖、荊棘構筑的圍墻。村里歷來沒有見不得人的秘密,但嘉慶狡黠地置身于規(guī)則之外,他既不到別家串門,別人也不好到他家串門,就連澆筑天面請人,每個人的工錢他也論小時算得分毫不差,讓人情沒有余地可講。
“不合群”曾是嘉慶在廠里的年終考核得到的評鑒,雖說是缺點,但不足以致命。小咎放到一只上好的青花瓷瓶是缺陷,但對于一只普通的瓷碗來說,又算什么呢!多年來,他自認為以普品的偽裝生活在那群藍螞蟻工友中。盡管兒子會不時提醒他,不少職工子弟對他在半廢棄的足球場上耕植也頗多微詞。這聽上去簡直是一個糅雜了小市民和小農(nóng)特征的人物白描,但他依舊相信自己深藏了不為人知的與眾不同,以此對抗日常瑣碎自知或不自知的侵蝕。他并沒有意識到,這只是在自欺欺人。
嘉慶其實很享受與村人的隔閡。在經(jīng)營石林上園時,他感到某種自我判斷終于獲得了肯定和釋放。在廠里人眼中,他仍未擺脫小農(nóng)秉性;而在村人眼中,他早就是端上鐵飯碗的城里人了。事實上,上初中后,他就很少回村。之后便是農(nóng)轉非進廠務工。母親去世之前,他也只有探親假才回來。正是因為這樣,園子的存在獲得了輿論上的合理性。
計劃內(nèi)的一切都很完美。每天清晨嘉慶站在自家露臺上,視野可以直接略掉坳下的雞鳴狗吠,直達郁郁蔥蔥的魁山,甚至更遠處葬著他祖輩的感秧山,而他也終將會葬在那里。園子里的菜地出產(chǎn)最新鮮的蔬菜,木瓜樹和香蕉樹保證一年四季不間斷的水果供給。賣肉人會第一個摁開他們家的門鈴,他們可以先于他人挑出肥瘦相宜的肉塊,并在村人聚攏之前早早關上院門。
除了與兒子的聯(lián)系。
嘉慶的原計劃是通信。兒子在省城南寧念大學。郵差每周會到村里來一趟,一來一往最快也要大半個月。用兒子的話說:“像穿越對話。”他的信越寫越短,越寫越少,大學畢業(yè)后徹底絕跡。沒有兒子的音信,他還好說,克芬一個女人家全無著落。
果鎮(zhèn)倒有電話。從村里到鎮(zhèn)上去有過巴士,龍何村首富買的,沒過幾年,在碎石路上顛成了長方塊的廢鐵。沒辦法,到鎮(zhèn)上去還是得坐摩的,讓山風在臉上刮一個小時,單人跑一趟十五塊,來回三十塊。讓嘉慶不能容忍的是,計劃外的開支在他有限的工資里生生剜去不小的一塊。他下了禁令,夫婦兩人每個月只能到鎮(zhèn)上去打一次電話,每次限一個人去。
從來順服的克芬當著他的面,從鞋底、衣角、衣柜犄角旮旯抽出一卷卷新舊摻雜的錢。
嘉慶詫異于自己防范嚴密,屋子的窟窿里還是塞滿了私房錢。
“這是兩千八,你再添一千,到鎮(zhèn)上去,把天線電話帶回來?!?/p>
嘉慶聽過克芬說的“天線電話”。那是通信公司曾經(jīng)針對公共通信訊號尚存死角的偏遠地區(qū)推出的一種過渡性電話。它長著固定電話的樣子,但安裝要復雜得多,成本也更為高昂,因此無法風靡開來,一個村子最多有一部,多成了收費的公共電話。
“我這輩子可沒求你給我買過什么!”克芬撂下一句狠話。
這話堪比一記耳光,讓嘉慶的臉燒到耳根??朔夷贻p時候長得清秀,不是沒有過更好的選擇。追她的人里有個鄉(xiāng)村教師,后來當上了縣組織部部長。嘉慶想起自己婚前跟克芬說過:“我一個人的工資,兩個人花足夠了,你愛怎么花怎么花?!钡麖奈唇o她添過一件新衣。她在廠里打零工賺些苦力錢,除了個人的日常開支,他要求都要上交,權當家庭公用金。她也沒有過怨言。幾十年過去,他當初的承諾變成了謊言,卻被時間掩蓋得剛好,直到現(xiàn)在被擊碎。
嘉慶很快把和天線電話相關的物什買了回來??梢幌氲讲糠衷O施要置于園外,他禁不住擔憂。早在建園之初,他曾想把理想化的耕植推及山谷,甚至整個下堯村地界,但事與愿違。
嘉慶在曾鞍馬山下的泥水池里放養(yǎng)過一鋁皮壺的泥鰍,以結束喀斯特地界沒有魚類養(yǎng)殖的歷史。泥鰍們驚人的繁殖力很快讓那個池子變得局促。無所不至的放牛人知曉后,池里的泥鰍一掃而空?!按蟛糠帚@到了泥漿里,他們抓不到。”他對克芬說,也是自我安慰。但早早到來的旱季讓放牛的老少們有機可乘。小小的泥水池變成了放牛人的狂歡場。他們一把把掏出半濕不干的土塊,就能抽出一條條肉乎乎的小魚。光是三叔公就抓了一小簸箕,用花生油煎后,當了三天的下酒菜。
嘉慶還在村關口外克芬名下的一畝三分山地種了嫁接的桃李。青壯年大規(guī)模外出務工后,村里基本空了,但周邊的山地卻因閑置繁茂起來。嘉慶不曾記得喀斯特地界的水土竟如此適宜植栽。春末夏初,白花熱鬧過后,樟腦丸大小的綠果子一夜之間被采得精光。半個月后,有人在廷禮玉蘭家吃到了鹽漬的桃李。
對于石林上園之外的防范,嘉慶心有余力不足。但最讓他驚悸的莫過于,自己精心構建的園子的圍墻竟然也有疏漏。他在掏挖的景觀池放養(yǎng)過十只初生的中華龜,兩公八母,不定期投到池子里的番薯和菜葉被它們啃噬精光。后來它們已長得有如白瓷碗大小。大晴天里,它們還會爬到池子里的石背上,翻曬自己的甲殼,稍有響動,便“噗通”一聲撲到水里。但還沒等它們開花結果,一場五十年不遇的暴雨便突襲了八百里石山區(qū)??λ固氐亟缫荒甑筋^都是濕的,但要找到人畜飲用水卻很難,石灰?guī)r中有太多的暗道,將水引向中空的地心。至今仍讓嘉慶感到遺憾的是,園子的布局和設計只考慮如何最大限度地蓄水,沒有涉及如何排水。十只龜隨著景觀池溢出來的積水悉數(shù)走失。石山有千萬條下行的暗道,他猜它們應該是爬到了坳里。但他避人耳目搜尋了半個月,一無所獲。一個月后,有人看到廷禮在村尾的毛竹林里倒了一堆砍成方塊的龜殼。
嘉慶摸透了天線電話的彎彎繞繞,在臘月一個極寒的霧雨天清晨,趁著坳里的人還沒有醒來,他帶著干糧、矮腳凳,和相關物什,只身上了魁山。他將天線裝到了半山。周邊的雜木把它掩藏得很好。在這里,它將會盡己所能,去捕捉在空中胡亂飛躥的信號。至于接收器和蓄電池,則被他安置在附近一個從未進過雨水的山洞,洞壁上都是泛白的硝土,地上還有躲避鎮(zhèn)上計劃生育工作隊的育齡婦女們偷偷開灶留下的炭骨。最后,他把接收器電線偽裝成一般的電線,借著暮色牽引下山。
嘉慶所知道的那些村中事,大都是小核桃告訴他的。他在院里做木工的時候,那孩子就哧溜兩大長串鼻涕,隔著門跟他嘟嘟囔囔,同時不忘警惕地左顧右盼,仿佛兩人在做著什么見不得人的交易。嘉慶對這背后的示好并不領情。他種在院門口的三角梅開得正旺的時候不翼而飛,門鈴剛裝好后常有人摁了就跑,細究起來,小核桃都難逃干系。對絕大多數(shù)村人來說,家長里短之外總有更重要的事情,譬如說填飽肚子,嘉慶的園子再唬人,也只是飯后的談資,除了到了入學年齡還在家門口晃蕩的小核桃。他常像蜘蛛一樣趴在嘉慶家院門上,朝九晚五。一次,要不是嘉慶喝斷,他甚至試圖貼著石壁爬到園里。
克芬提醒嘉慶,讓別人看到一個七歲的孩子被關在門外,難免會說他們刻薄。但他并不打算破例:“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他還是嫌吵,最終把活計搬到園子里,躲了個清靜。
當電話鈴聲第一次響起的時候,嘉慶察覺到石林上園設計的又一疏漏。一聲尖利的聲響穿破了所有嚴密的偽裝??朔遗d沖沖抓起了電話,而他恨不得用被面把那小玩意悶死。
循聲而來的小核桃又一次搖響了院門。
嘉慶沒有提醒他,那鐵門剛漆過,心想不過是再刷一遍罷了,反正他那身棉襖也臟得看不出底色了。
“我聽到鈴聲啦!”那孩子使出了吃奶的力氣說。
“那是我裝的另一部門鈴?!备糁F門,嘉慶這樣地回答他。
但他迎來了最稚嫩也是最直接的拆穿:“你家里不會是藏了一部電話吧,我在電視上聽過!”
2
院門再次被搖響。嘉慶就知道小核桃沒那么容易消停。讓他憤憤然的是,為了給石林上園的防護添加些許正式感,他安裝了一只碩大的自制門鈴,并在木板上用紅漆標識清楚,但村人還是習慣于用最原始的方式叫門。那只為文明秩序而生的門鈴,淪為了一個浮夸的飾物。
沒想到是廷禮,光腳穿了雙人字拖,在門口瑟瑟地抖。
“嘉慶哥嘉慶哥,看見我家玉蘭了嗎,她已經(jīng)兩天兩夜沒回家了!”
嘉慶沒開門,冷冷地說:“沒注意?!?/p>
等到廷禮走遠,克芬說:“大前天你不是還指給我看,說嶺上哭著往關外走的那個人像玉蘭?”
“有了第一句,就會有第二句,沒完沒了!”
廷禮才四十多歲的人,總是佝僂著腰,像個小老頭子,是為數(shù)不多的留守青壯年,他家也是少有的土草屋。嘉慶對他沒好氣,澆筑天面那天找了他,哪知他純粹就是耗工時,還嚷嚷著要抽好煙喝好酒。還好他老婆干活實在,飯食也不挑,“有米酒拌飯就行,香甜?!彼傉f。要不是看在他老婆份上,嘉慶是不會把他工錢結全的——不過就算給了他,那錢也不會在他手上溫多久,一夜好賭,又花落別家。
第二天,三叔公提著一條分量充足的臘肉敲開了院門,身后還跟著小核桃。嘉慶苦心營造的防線就這么被打破,克芬并沒接他眼色,只管招呼來人到堂屋就坐。
臘肉上了神桌,三叔公撇開一條跛腿開了腔。沒剩幾顆牙,他說起話來腮幫子一鼓一癟的,給一張核桃臉添加了幾分喜感,一對扒拉開的眼縫,渾濁中透著光亮。他開腔的中心大意,就是嘉慶是他看著長大的。這套路嘉慶再熟不過,他在水泥廠的三十五年里,他這一撥,加上克芬那一撥,兩路好友親朋到家里來求接濟,都是先攀交情做的鋪墊。他理性到近乎冷血地拒絕了絕大多數(shù)人,因此,微薄的薪金在應對幾件花錢如流水的人生大事后,還略有盈余。除了慳吝的名聲,他覺得也沒什么不好。但這一次,只要數(shù)額不大,他倒愿意爽快掏錢,只求快些把他們送走。
“你們昨天夜里聽到狐貍叫了嗎?”
嘉慶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沒接話。
“沒聽到?”三叔公嘆了口氣,“要不怎么說,只有快死的人自己才能聽到吶!”
“是要做村社了嗎,份子錢我們給。”嘉慶小時候是聽母親說過,狐貍一叫,多半會死人,但做了村社,說不定也就能扛過去。話是這么說,但也沒聽說有誰聽過。
“有比村社更要緊的事,就是要我外甥國軍過年回家。”
嘉慶正琢磨這些彎彎繞繞和自己的關系,三叔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切入了正題:“你們家電話能借我用用嗎,我想給國軍打個電話。我都七十多歲的人了,去不了鎮(zhèn)上了,聽到狐貍叫,想著興許它喚的就是我呢,我走也要定好了接班人再走,年輕一輩里算來算去,也就國軍八字合適,再說,他也要回來照顧兒子不是?”他適時推出了小核桃。
小核桃歡快地點了點頭,雞窩狀的頭發(fā)像打了蠟,顫也不顫。
三叔公是村里唯一的師公,村人待他比村主任還尊貴。他在話里下了這么重的本,嘉慶不好戳穿。嘉慶見過他在山上放牛的樣子,還像只長臂老猿似的,精準勾住樹枝,在石叢上跳來躍去,采集那些從石窩里冒出來的蕨菜芽和地衣。但嘉慶實在不愿輕易就范,好比幾十年里不得不借出去的錢,總還要暖暖手才松開,而其中絕大部分一放手就成了永訣。
局面僵持不下,還是克芬?guī)椭铝藳Q心:“三叔公,國軍在廣東什么地方,你有他電話號碼嗎?”
“具體在哪他沒說。小核桃跟著我,錢他寄回來過幾次,每一次地址都不一樣。去年春節(jié)我聽小五說,國軍和他們進了城中村一家皮鞋作坊,小五給我留了老板的電話……”
三叔公掛斷電話,帶著淚糊糊的小核桃出了院門。嘉慶迫不及待插上了門閂。
“有了第一個,就會有第二個!”他恨恨地對克芬說。
“開門不攔笑臉人,何況他還是叔輩?!笨朔姨崞鹆松褡郎系呐D肉,切下一小塊,放到沸騰的白水里焯??朔倚∷鍤q,清瘦的身板讓她行動起來比工廠里的同齡人要靈活得多。
聽她口氣,要不是他一個勁地使眼色,她指不定還會留他們下來吃飯。他躁怒起來:“我連通到村里的小路都沒修,你以為我是為了省材料吶!”
“兩斤臘肉打一通電話,你不虧!只不過臘肉這東西,你吃,我不吃,再不吃!”
嘉慶在這話里隱約聽出了挖苦的意思。在工廠生活中,勢均力敵的對話在他們這個工農(nóng)結合的家庭不會出現(xiàn)。經(jīng)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她注定是他的依附。他從沒動手打過她,但沒少給她罪受,他吃準了她不會還手?!芭D肉事件”就是無數(shù)次冷暴力中的一樁。在工廠的黃昏市場上,他以半買半送的價格包圓了小山一樣的肥肉堆,并依照賣肉人附贈的秘方,將肉條蘸上花生油,晾了一竹竿的臘肉,試圖抵消那個冬天在肉類上的所有花費。沒到一個月,兒子說見到臘肉就想吐。他自己也吃不動了,胃里像刷了厚厚一層油膜,吃了一星期的清水煮蘿卜才刮除干凈。那一溜透明的肥肉條淌著讓他心疼的油水,日以繼夜。節(jié)儉的天性和對饑餓的記憶讓嘉慶對食物有著狂熱的強迫癥。它們既已無法煉出油,他更不忍心把它們當垃圾扔掉,唯一的處理辦法,就是讓克芬統(tǒng)統(tǒng)吃掉。帶著對這次花費的懊惱之情,他嚴苛地監(jiān)督她的食用進度。直到她嗓子啞了,剩下的肉條連同竹竿在兒子回校前神秘消失,這事才算收場。
嘉慶想起昨天,他跟廷禮說沒看見玉蘭,克芬當下是沒回嘴,但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她把懷里的一簸箕菜摔到了地上。他忽然想到,剛才她開院門招呼三叔公和小核桃進來,不是沒注意到他的眼色,而是壓根就沒把他放在眼里。如果他知道這是他余生里她無數(shù)次冒犯的開始,或許他不會過早大動肝火。
“下堯村從來就沒來過狐貍!”他咬著牙說。
3
澆筑天面的時候,曾有族人提議嘉慶修一條通到坳里的小路。他不置可否。
和嘉慶不同,直到今天,村人仍舊結群而居,他們像集體遷徙的候鳥和海洋魚類一樣,涌入城市的工廠和工地。
在廣東東莞城中村一家皮鞋作坊,工人們剛從操作臺上下來。從他們手上做出來的皮鞋,會被打上各種知名或不知名的商標,以低于100元的價格在農(nóng)貿(mào)市場和地攤上出售,回到和它們的制作者一樣的人手里。制造皮鞋用的刺激性化學藥水不但腐蝕工人們的指紋,還腐蝕他們的神經(jīng)。讓他們對簡易桌上兩大盆菜飯全然無感,只求能夠快速填飽肚子。每年回鄉(xiāng)做短暫停留后,他們便集結在大城市的邊邊角角謀生?!鞍园 笔抢习逭泄l件中最討喜的一項,白米飯管飽,油水是不寡淡,雞皮炒蘿卜,肥肉炒白菜,輪著換,因為便宜。下堯村打出的第一個電話,在這里被人接了起來,這劃時代事件讓小作坊沸騰起來,大家爭先恐后扒拉進來,只為跟電話里的人打聲招呼,場面一度失控。電話被掛斷后,大家才想起,三叔公要找的國軍早就因為酗酒被辭工了。
皮鞋作坊的小五去大排檔吃燒烤的時候,把消息告訴了玩具廠的小六;小六去打桌球的時候,告訴了桑拿城的小七;小七去借摩托車聯(lián)誼的時候,告訴了酒店的小八;小八去野馬歌攤K歌的時候,告訴了網(wǎng)吧的小九;管理網(wǎng)吧的小九在QQ上復制粘貼,把消息發(fā)送給了每一個他認為有可能知道國軍下落的人。伴隨著消息的擴散,嘉慶的電話號碼也傳遍了廣東的喀斯特工友圈。
工廠電話、報攤電話、公共電話,甚至是剛推出不久的黑白手機,在外的村人們用各種端口朝著下堯村這唯一的端口打來,線路變得擁擠不堪。嘉慶田園笙歌戛然而止,比電話機更不堪重荷的,是他的神經(jīng)。在園子里男耕女織的日常成了奢望,嘉慶一接起電話,克芬就要扒拉著山石枝葉下到坳里去喊人,甚至還要到外村去。為了防止村人到園子里亂竄,嘉慶把電話機搬到了離院門最近的獨立儲物間,并在通往園子的過道上加了一道門,在放人進來之前早早上鎖。
三叔公打頭陣的臘肉條成了接打電話的收費基準,嘉慶家被紅豆綠豆黃豆、蕨菜干芥菜干豆角干、紅薯芋頭葛根等等土產(chǎn)填滿。甚至還有稀奇古怪的草藥。包括一串雞砂囊內(nèi)壁,龍何村赤腳醫(yī)生帶來的“雞內(nèi)金”,說是能健脾胃,而他被瘋傳曾讓病人誤食蘇木籽身亡。那人來給念護理學校的女兒打電話。他第二次來的時候,帶的是一把在山洞里掏的蝙蝠屎。他對嘉慶說:“我看你的肝不太好,這是夜明砂,清肝明目?!?/p>
得到的和失去的嚴重失衡。嘉慶有時候忍不住想,自己耗時五年,傾盡大半家財,到頭來不過是給村人造了一所世界上最好的電話屋。這想法愈發(fā)讓他百爪撓心。他認為自己既已從生活的桎梏中殘喘下來,就應當珍惜這小小的升華。
“家里就像個田鼠洞!”一送走來人,嘉慶就跟克芬抱怨。
收到的東西類多量少,還好他之前自制的柜子以抽屜多見長,有足夠的空間可以收納??朔覜]有順著他的意思說下去,她抓著一小包綠豆,站在和中藥鋪藥材柜一樣多的抽屜前咕噥:“其他豆子放哪里了呢,晚飯不如煮八寶粥吧……”
這茫然恰逢其時。茫,是克芬臉上常有的神情。嘉慶覺得這在她臉上是合理的,因為學歷的關系,畢竟她只念完高小。但后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差點被她騙過——她無非只是選擇了糊涂的時機。這高明的世故,為她在接人待物上贏得了好口碑,如今卻讓他生厭,他覺得守護石林上園變成了自己的單人陣營。
“惡人我做,好人你做!總有你做不成的時候!”
他用毛筆在木板上刷了字,拿到院外。
小核桃仍然扒著院門,近段時間他都這么守著,好尾隨接打電話的人進來,在電話里蹭問國軍的下落。
嘉慶“哐當哐當”把木板釘在門外,轉身看到小核桃一臉不解,沖他嚷嚷道:“沒上過學是吧!看不懂是吧!上面寫的是‘收費電話:接電話每次5元,打電話每分鐘3元!”
話費變現(xiàn)大大遏制了村人接打電話的熱情。嘉慶幸災樂禍地發(fā)現(xiàn),對錢慳吝的,不光是自己一個人。村人帶來地上長的和山上采的土產(chǎn),一折算成錢,其實大部分要比木板上標出的數(shù)字要高,但面對具體的數(shù)字,不管多少,他們總會面露難色。打電話的人基本絕跡。不得不來接電話的人拿著話筒,像握著個燙手山芋,在嘉慶的眼皮底下,他們極盡曲折地暗示電話那頭的人,沒事再不要往家里打這破財電話。石林上園雖說沒能像以前一樣與世隔絕,至少在大部分時間恢復了平靜。
“他們也沒什么好聊的,不過是‘吃了嗎,別餓著,要不就是‘多攢點,別亂花?!?/p>
嘉慶不無嘲諷地說,瞟了一眼克芬。
她正坐在門檻上擺開剪發(fā)工具。不管他是贊美、抱怨,還是詛咒任何人、事、物,她照例要附和。家里只能有一個人的聲音,兩人幾十年都是這么過的。但這一次,她只顧著給剪手推上機油。這無視不帶任何修飾。
“我不是上個月剛剪過頭發(fā)嗎?!”
“這回可不是給你剪的!”
她舉起剪手推,不銹鋼齒在陽光下咬合著閃閃的銀光。她站起身來,朝院子里走去,接下來便是開院門的聲音:“來,小核桃!”
4
克芬現(xiàn)在快活了,事實上,嘉慶從未見她這么快活過——腳下是分到她名下的地;柜子里的錢和物雖說是話費,卻也是她的好人緣帶來的;在家里時不常還能跟兒子聊上天。就她有限的人生經(jīng)驗而言,美滿不過如此吧,嘉慶想。
克芬甚至不顧他反對,把小核桃放到園里來,給他洗頭,洗澡。有一天,嘉慶看小核桃身上的小外套眼熟,盯了半天才想起來,那是兒子小時候克芬給裁的。
從工廠轉到鄉(xiāng)村,嘉慶在家庭關系中的權重其實是下降的。自農(nóng)轉非后,村里的“分田地到戶”便和他沒關系了。倒是早早嫁過來的克芬,分到了三畝林地和一畝三分耕地,也就是現(xiàn)在他們腳下的這片石林和他種下桃李的那片果園。
使嘉慶在家中地位迅速下降的,還有兒子大學畢業(yè),經(jīng)濟獨立,不再依附于他。
“兒要窮養(yǎng)”的古訓,給了本要窮養(yǎng)兒子的嘉慶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不要說玩具,兒子八歲以前的衣服,他一件沒買,倒不是從親戚那搜刮的,那些窮親戚還等著他接濟,而是和雙職工家庭的工友討的,說是“百家衣”,穿了好養(yǎng)活。直到有一次,他和一個工友起了罅隙,那個工友揶揄道:“人家孩子的‘百家衣就一件,你家的還真是一百件!”兒子小時候不懂事,還像其他小孩子一樣跟他討這討那,被他打哭了幾次后,就再也不鬧了,只是怕他。他一動怒,兒子就躲到克芬身后去,探出頭來,看著他。
嘉慶覺得自己對兒子是嚴苛了,但并不后悔,一個人的工資養(yǎng)三個人的工薪家庭,時不常還有推脫不掉的親戚接濟,可不都是這樣的嗎?他心存僥幸認為兒子長大后會理解,但兒子沒有。寒暑假兒子回來,父子相對,除了尷尬,就是沉默。
自“臘肉事件”后,嘉慶一直清楚他們母子同盟的存在,只不過還沒影響到他的權威,至少沒有像現(xiàn)在這么明目張膽,他也就沒有橫加干涉。他一直留心找機會沖克芬大發(fā)雷霆,不為別的,只為再度確認自己在家里的地位。但她一直沒有給他留出什么破綻。他甚至以天線電話話費貴為由,規(guī)定她一星期只能給兒子打去一次電話。而她連這個指標都沒用上,兒子和她約好了,他打過來,她只管接。
兒子打電話回來,要是嘉慶接的,兒子會直接問他:“我媽呢?”有一次,克芬在園子里忙,嘉慶接的電話,喊了她。在她走過來之前那一小段雞肋時間,掛斷了沒必要,放著又可惜,嘉慶只得繼續(xù)拿著話筒跟兒子打哈哈,沒想到他自己吐出來的,也還是村人常跟在外的兒女們叨叨的那兩句:“吃了嗎,別餓著”;“多攢點,別亂花”。而克芬一到,一接,照例笑語歡聲。有時候克芬接著電話,看到他站在門口,還會下意識放低了聲音,背過身去。
現(xiàn)在看來,克芬不但維系著嘉慶和他出生地之間的聯(lián)系,也維系著他和骨肉之間的聯(lián)系。意識到這一點,他震怒中帶著惶恐。
兒子重要人生節(jié)點的所有訊息,他都是通過她獲得的,但她也只是挑著說。有時候在他看來,簡直是這對母子同盟拋出來的施舍:
“曉光實習了。”
“曉光找到工作了,編外的?!?/p>
“曉光拿到編制了?!?/p>
“曉光離開原來單位了,和幾個朋友一起干,過年加班,不回來了?!?/p>
“曉光談了個女朋友?!?/p>
“曉光打算明年買房子,現(xiàn)在在攢首付,到時候加上裝修、家具家電,得二十多萬?!笨朔以陲堊郎细螒c說這話的時候,語氣是陳述而不是祈使,大概她也知道家里所剩不多。而依照他的秉性,是不會傾盡所有,或是去榨干人情借外債的。
沒有比讓一個六十歲的人妥協(xié)更難的事,但比起讓嘉慶放棄現(xiàn)有家庭權威來,總還是要容易一些。他倒吸了一口冷氣,說:“首付家里幫著出?!?/p>
“哪里還剩什么錢!”
“從現(xiàn)在起,回到戰(zhàn)備狀態(tài)?!彼f的是以前一個人的工資養(yǎng)活三個人的境況。
“鄉(xiāng)下攢的錢城里花,這個坑怎么填?”
嘉慶盤點了所有的收入和產(chǎn)出。他的退休金是定量的,每個月九百八十二塊,二十萬要攢到猴年馬月,都是可以算出來的。但他不愿就此承認被難倒。在他看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這世上的關口,只要硬著頭皮上,總是能過去的??伤麄冏儸F(xiàn)的產(chǎn)出實在有限,不過一個自給自足的園子和一畝三分果子被偷后疏于管理的果園。至于電話屋,自從他把牌子掛出去,門可羅雀。
持續(xù)不斷給他送錢過來的,只有廷禮和玉蘭。廷禮是打,玉蘭是接?!靶》汲鱿⒘恕!币粧焐想娫挘⒍Y就喜笑顏開。這話讓嘉慶當下聽來愈發(fā)刺耳。小芳是廷禮的女兒,說是在外打工,一直也沒回來。更讓廷禮高興的,是郵差騎著摩托車沿著碎石路進村,用擴音器喊著他的名字,他便拿了戶口本,從坳里連攀帶爬上來領錢。玉蘭則背著廷禮來接女兒電話,一接就把趴在邊上的小核桃轟出去:“……你弟弟明年初中畢業(yè)就可以出去打工養(yǎng)活自己了,家里再不需要什么大錢。你再寄回來,還不是讓你爸拿到鎮(zhèn)上去賭。你趕緊回來吧,交年吃口粽子,就二十八了,再不成個家,你要做老姑娘嗎!”
一天,嘉慶送走玉蘭,小核桃還在院子里晃蕩。嘉慶一看克芬不在,沖他說:“你再不走,我可要關門了!”
小核桃沒說走,也沒說不走,噥噥囔囔了好一陣,摸遍上下左右內(nèi)外的口袋,給嘉慶掏出了一把皺巴巴的毛票:“要是我爸打電話回來,我能接嗎,不夠的以后我再補上。”
嘉慶沒有接那團不知道是沾了鼻涕還是玉米糊的毛票,他看著小核桃滴溜渾圓的眼睛,猶疑了一會兒,忽然有了主意。他快步走到院門外取下了牌子,把“5”和“3”全改成了“1”:“不用補,你現(xiàn)在的錢,夠接三次了?!?/p>
5
薄利多銷的營銷策略很快讓電話屋客似云來。
院門口種下的三角梅被偷后,嘉慶就著留下的坑補了一棵。他把熬煮到?jīng)]味的豬骨炒到焦黃,搗碎,培到根部。替補的三角梅吸飽了養(yǎng)分,撒野一樣攀上院門,蓋過了整個院子。在大片紅花下,嘉慶擺開象棋和條凳,打開了院門。當然,他還是把通往園子的過道門關上了,那是他最后的底線。
“這是兒子新房的首付賬本。”嘉慶拿出了一本硬皮本,對克芬說。
形勢愈加嚴峻,這是繼建設石林上園后嘉慶家發(fā)動的又一次財務戰(zhàn)役。電話屋的每一筆進賬都被他登記起來。雖然每天的收入總在個位數(shù)和十位數(shù)之間相持不下,但密密麻麻的流水賬還是讓他有了每天朝著那個天文數(shù)字大踏步邁進的錯覺。他意外發(fā)現(xiàn)這并不是負擔。做不到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他只能與自己較真,卻也奇妙無窮。在這一點上,他承認自己和絕大多數(shù)小老百姓一樣。錙銖必得,更容易讓人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得到滿足。
“要等到取得階段性勝利,再告訴兒子?!彼f。
而克芬壓根沒打算說,她不覺得這足以撼動那個龐大的基數(shù),但她低估了他的戰(zhàn)斗熱情。
唯一無法跟上嘉慶意志節(jié)拍的,是他的身體。
嘉慶十二年前生過一場大病。三班倒的工廠連軸作業(yè)和制成車間的重度粉塵污染,侵蝕了他的肝和肺,病歷里赫然加了“肝硬化中期”和“肺塵埃沉著”兩項。出院后因為克芬照顧得當,它們在他身體里沉寂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他五十五歲在工人崗上退休。
他開始夢到自己的器官。在夢里,他能觸摸到自己像鉛塊一樣硬的肝,和覆蓋著厚厚一層煤黑色粉塵的肺。靈肉分離的夢總是不祥,醒來的反應,就是疼痛和無力。有時候,他覺得指令從腦子到軀干的距離,像從一個星球到另一個星球那么遙遠。好幾次開門關門,他都無法在五次以內(nèi)將鑰匙插入鎖孔。鑿園子里的景觀池時,他直接砸到了自己的左手大拇指指甲蓋上。他確信不是視力的問題,只能說,他開始頻繁脫殼了。
像機器老了要進廠維修一樣,他每年總要到縣里去住院。他不確定打幾個吊瓶能頂什么事,但好歹能延長些服務年限。光看門診是不值的,因為不能報銷。多住幾次院也不行,因為每年的報銷總額是定量的。唯有一年住一次院,能報銷百分之八十,是性價比最高的住院方式。
一年一度的住院都是克芬照看他,但今年他要自己去,容不得商量?!澳愕昧粝聛恚娫捨菀^續(xù)開張!”他對克芬說。他忍著病痛,把去住院的日子推到八號,也就是退休金發(fā)放的日子。他估摸著還可以順便到銀行領個錢。那天他背上兒子用過的土黃色帆布袋,包里裝著他的洗漱用具和換洗衣物。在克芬的最厲堅持下,他沒坐摩托車。好不容易才等到了一輛帶有防水篷的拖拉機,他身材胖壯,她艱難托舉,才把他推到后箱去。車開遠了,他還扶著擋板朝她喊:“收到百元大鈔要留心,光有水印不行,還要在毛主席領子上摸到小格子……”
沒有音訊的一個星期后,嘉慶在克芬的焦慮不安中平安歸來。他不光是鐵青的皮色有了些黑紅,帆布袋也被撐得老鼓。一進院門,他見了小核桃也不避嫌,就跟克芬嚷道:“這一趟路費花得值,領了錢,住了院,還辦了這個!”他給她遞過來一塊小小的牌,她一看,是“煙草經(jīng)營許可證”。他在邊上已經(jīng)迫不及待倒出了袋子里的東西,好幾條青竹、紅梅、紅塔山和玉溪,他花了一個月的工資買的?!懊總€月的外水至少會翻上一番!”他的信心毋庸置疑。
年關將至,零星返鄉(xiāng)的青壯年到嘉慶的院子接打電話,抱怨缺這少那。他們每一次抱怨都能讓嘉慶發(fā)現(xiàn)新的商機。他列出貨品清單,托龍何村運蔗糖的卡車司機幫他帶貨。而鎮(zhèn)上日雜批發(fā)店的老板娘總能準確地猜出他龍飛鳳舞的手寫,揀貨打包。
但抱怨還是不斷。后來嘉慶摸清了,那些人只是在用這種方式炫耀自己見過的世面。作為應對,他搬出了兒子在省城那套并不存在的房子,每當這時,全場靜默,他收獲了預想的敬意。以至于到了后來,無論來人說什么,他都能輕松把話頭接起,帶到兒子買房的事情上去,并延續(xù)了抱怨的話風:
“是啊,城里什么都好,就是東西死貴,我兒子在省城買的房,首付要三十萬?!?/p>
“對啊,哪有什么長長久久的事,像我兒子在省城買的婚房,光首付就花了三十多萬,也只能住七十年。”
“你說的沒錯,鄉(xiāng)下風景好空氣好,城里的風景好的地方不多,得看地段,像我兒子兒媳在省城買的房,首付四十萬,風景不錯?!?/p>
……
人氣一旺,嘉慶賬本每天的進賬穩(wěn)穩(wěn)停留在十位數(shù)上,偶爾一兩次沖到百位。連賣肉的小販都會在他院門口開攤;郵差下村也會到他院子里歇腳。他的糖煙酒電話屋也變成了下堯村最權威的新聞發(fā)布中心。偶然間聽到開了近半個世紀的紅嶺水泥廠關張,年輕一撥工友被買斷工齡,嘉慶覺得自己曾經(jīng)過于迷信“鐵飯碗”了,他甚至覺得,當初要是去做個低進高出的投機商販也不賴。
唯一躲著熱鬧人流的,是廷禮和玉蘭。他們月黑風高時先后來叫門。廷禮還是打,玉蘭還是接。廷禮通話時間短,玉蘭一接起來就哭個沒完。一個女人哭哭啼啼的,嘉慶在場不好做,叫克芬出去照應完事。一來二去,玉蘭打完電話也不急著走了,兩個女人在一處,能嘰嘰咕咕上好一陣。
一天晚上,玉蘭正接著電話,渾身酒氣的小五闖進了院子要買兩瓶紅星二鍋頭和三瓶桂林三花酒。
玉蘭慌忙掛了電話。
小五見了她,滿臉堆起笑:“嬸,又來給小芳打電話呀,去年酒店的小八還說見到她了呢,男朋友一天一個,不重樣……”
向來敦厚的玉蘭提高了聲音:“話不能亂說,屁不能亂放!我家小芳在江蘇,他認錯人了!”
嘉慶聽到動靜,要出來息事寧人。
但還沒等小五回嘴,玉蘭已經(jīng)忙不迭出去了。
別人是喝多了舌頭打結,小五是喝多了說話順溜:“‘認錯人了,‘認錯人了,小八跟小芳打招呼,小芳也這么說,怎么就錯了,口音不還在呢嘛!”
克芬給他倒了一碗熱水:“這種話以后你可別再胡說了。郵差給他們家送來的匯款單我見過,真是江蘇寄來的,不是東莞?!?/p>
“廷禮的單子,你當真見過?”第二天嘉慶在院子里做著木工活,忽然想起這事。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笨朔以诓鹨桓迸f被面,末了一甩,被面已經(jīng)被她縫制成了一張紅底大團粉花的簾子。她讓小核桃?guī)椭巡己熖羝饋?,掛到電話屋門框上。
她告訴他:“以后有人在里面打電話,你就在簾子外面等著,別進去。”
小核桃皺眉想了想,點了點頭。
6
在嘉慶看來,面對死亡,村人都有一種應說不出的懶散態(tài)度。相對工廠的規(guī)章制度而言,村人對自然規(guī)律的接受更為順理成章,日月東升西落,草木一歲一榮枯,久而久之,他們把自己的生死當成了其中的一部分。臨了不掙扎,不叫喊,把自己交給命數(shù)。嘉慶小時候聽過,1949年前,龍何村一個九十歲的老太要遠嫁的女兒無論如何回來一趟,七十歲的女兒回到家那天,她安然離世。1949年后,有個放牛少年,用礦物土塊在電線桿上寫下“我是樂工”后,爬上電線桿,試圖吹奏那些懸式瓷瓶,讓高壓線齊根劃斷了脖子。
嘉慶知道自己還沒準備好。但就像考試,無論之前答得有多不圓滿,總要在交卷之前查缺補漏。他還清楚地記得,兒子小時候因為吃穿用被打了,躲到克芬身后探出頭看著他的樣子,那小鹿一樣委屈又晶亮的眼神。尤其是克芬告訴他,這年秋天,兒子會帶著未來兒媳回來的時候,抱著與時間賽跑的決心,他開啟了錢財累積的倒計時,妄圖給那個天大的窟窿打上補丁。
而三叔公說的狐貍叫時不常蹦跶出來,敲打嘉慶的天靈蓋,提醒他時日無多,當他用竹篾攬起花木的時候,當他給烏龜逃空了的景觀池清淤泥的時候,甚至他和廷禮下象棋的時候。
“這些天你聽到狐貍叫了沒?”
“我喝大酒,睡早了?!?/p>
嘉慶立馬后悔,村里上了年紀的人不少,自己為何挑了這么個人來問,就算真有因果,廷禮也應該是最不信的一個人吧,即便他真的聽到了狐貍叫,又怎么會往心里去呢。但偏偏就是這個人,下得一手好棋。
沒有人懷疑,象棋是嘉慶的天生嗜好,工廠里很少有人能像他一樣幾十年投身于此。事實上,這是嘉慶權衡利弊得失后選擇的零成本娛樂。家里那副象棋連同棋盤在內(nèi)也都是他自己做的,棋子比百貨商店里賣的最大號還要大半號。和現(xiàn)在不同,那個時候手工品等同于廉價品,“大些拿著稱手”,他這么跟別人解釋,以彌補底氣不足。而廷禮是村里唯一一個能夠在象棋上和嘉慶過招的。“賭錢練出來的吧!”嘉慶一輸,就這么嘲弄他?!白聊ミ@個,肚子里得有點墨水,我好歹是高中畢業(yè)。”他每每辯解道。
“真要是狐貍叫,就該做村社了?!?/p>
“三叔公不張羅?”
“他身上不太好,這幾天還是我?guī)退诺呐?。他就是要撐到國軍回來。嘿,等也是白等,國軍現(xiàn)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p>
嘉慶一看小核桃沒在,問:“怎么?”
“國軍出去這么多年,就寄回來兩次錢,小核桃還是三叔公辦花事養(yǎng)活的?!?/p>
嘉慶顧不上對廷禮的嫌惡,湊近了問:“小核桃的媽是怎么回事,我回來建房子那年他們不還是一家三口嗎?”
“國軍老婆是他在電子加工廠認識的,當時她也沒多大,十八九歲吧,生了孩子,跟著國軍回來一看,土屋,還漏風,丟下孩子跑了。國軍說是出去打工,還不是找老婆去的,找什么呀,他連那女的身份證都沒見過,上哪找去?要我說,村里最適合接班三叔公的人,還是我,等過了年,你看哪個年輕人愿意留村里,但生老病死不都還要回來嘛,花事沒個引路人怎么辦,三叔公年紀也不小了——我倒不是為了那幾個錢……”
“不是為了錢,這話你自己信不?”嘉慶叩下了棋,“將軍!”
狐貍叫的事,嘉慶沒跟克芬聊過。她本來就比他小五歲,女人多數(shù)也比男人長命,這是他在《右江日報》“澄碧湖”副刊看到的,說是日本生命科學家最新的研究結論。
“開源節(jié)流”是攢錢的萬全之法?!凹依镌疽惶斓娜饬垦又羶商焐踔寥?,蔬菜自產(chǎn)不用買,夫婦就像兩叢靠光合作用就能活下去的綠植。但“開源”的確不是嘉慶擅長的。元宵過后,村里的青壯年陸續(xù)離開,電話屋的入賬被打回原形,唯一一筆小小的橫財,是龍何村赤腳醫(yī)生送來的一串蛤蚧干,嘉慶以七十五元的價格轉給賣肉的泡壯陽酒。
電話屋成了唯一的希望。資費下調(diào)后,嘉慶不止一次暗自后悔。既然不好對村人三連調(diào),他只好附加了一條:“外村接電話5元”。這意味著,每個打往外村的電話價格是本村的五倍。嘉慶一接起外村電話,就笑得分外爽朗,他讓克芬優(yōu)先去叫。
自嘉慶生了那場大病,體力大不如前,尤其在退休后,之所以還能完成石林上園這項龐雜而繁復的工程,是因為克芬很好地執(zhí)行了他的指令。在她挑土填滿園子里的洞坑后,他曾讓她到山上去挖回一批野生的桃樹,只因為他小時候吃到野生桃子時的回甘無法從記憶里抹除。像一場漫長的背叛,那批野生桃樹在填土里生長了三年,依然不能結出如他所愿的果子。一怒之下,嘉慶讓克芬挖掉所有桃樹,到龍何村去取回火龍果苗。而那種長著三角面的長條帶刺植物,對石頭比泥土更為親近。瘋長了一年后,它們幾乎要吞噬夫婦兩人一手建造起來的園子,并像一把把令箭插入門窗,有月亮的夜晚還會在房子里開出曇花一樣的花朵。嘉慶又不得不讓克芬揮刀砍掉了大半火龍果樹,只留下一面向陽圍墻作為它們的領地。它們被馴化后,每年都能給夫婦兩人提供三季果實,且再不敢越雷池一步。對于所有的勞苦,克芬沒有異議?!斑@些勞苦本來就是我的,如果我身體沒壞掉的話?!奔螒c覺得自己沒有推脫的意思。
打往龍何村的電話在凌晨四點響起來的時候,嘉慶并無抱怨。電話那頭是說著帶口音的普通話,但不是這邊的口音。聽了半天,嘉慶才明白原委。龍何村一個外出打工的十八歲男孩,在群架中被人用磚頭砸了后腦勺,領架的鳥獸散。和他住一起的工友把他背回宿舍。工友翻遍了他的行李包和鞋襪,都沒找到足夠的錢把他送到醫(yī)院去。最后,工友在他枕邊的手抄歌本里找到了這個電話號碼,邊上備注著:“老家”。
遲遲不到的南風天在那天凌晨悄然到來。沒有一滴雨,但院門口石灰?guī)r鋪成的門檻在路燈下反射著膩膩的油光,整個山谷像從水里撈上來的。幸好嘉慶睡前關了門窗,否則屋里怕是比屋外還要濕些。
“你現(xiàn)在就去,”嘉慶給克芬翻出了一根手杖,用園子里砍下的野生桃木削成的,和它們桀驁不馴的精神相匹配的,是它們同樣堅硬的骨骼,“回暖了,會有蛇蟲,帶上這個,一路上敲打過去,就不怕了”。
克芬沒有跟話主一起回來。那個原本矮壯敦實的老頭,在南國初到的四月天凌晨哆嗦成了篩糠。清晨的時候,克芬被廷禮發(fā)現(xiàn)在關口下,左腿骨折,臉色跟她身邊的芒草一樣青。
龍何村赤腳醫(yī)生很快趕來,削平任豆樹枝給她做了夾板,并在紗布里裹上一團團搗得跟新鮮牛屎一般松軟的草藥。草藥要三天一換,但他拒絕透露配方,只說了換藥時間他會過來,并承諾不再增加費用,因為他接打電話也沒少給嘉慶夫婦添麻煩?!斑@可是祖?zhèn)鞯拿胤剑页燥埖氖炙?!”他說。八年后,赤腳醫(yī)生在夢里去世,后人在他箱底翻到一摞摞“文革”時期出版的醫(yī)學紅寶書,首頁赫然印著主席語錄,里面都是當時衛(wèi)生部門發(fā)動各家各戶上報的祖?zhèn)髌?,這些形形色色的偏方被他用于鄉(xiāng)里,賦予了他醫(yī)生的美名。而當嘉慶夫婦兩人問赤腳醫(yī)生何時會好時,他并沒有往時那般言之鑿鑿,相反,他保守地給出了一個算命先生式的結論:“兩個月,三個月,六個月,說不準,上了年紀的人,骨頭長起來跟鐘乳石一樣慢。”
7
嘉慶從來沒有面對過這樣的情況。克芬雖說比他清瘦,但體質(zhì)一直比他好。在工廠里的時候,她和其他職工家屬一道,到地磅去卸下一車車制造水泥用的礦物土、螢石和石膏;農(nóng)忙時節(jié),她會回來耕種那一畝三分地,這片土地上生長的玉米、豆子和花生被她一季季地帶到工廠里。但這次骨折折的不是她的腿,而是她的半條命。她氣息變得虛弱,走路要貼著墻,到了最后,連端起碗筷都吃力。
幸而石林上園的工程已經(jīng)接近尾聲,嘉慶只需擔下日常的種種繁瑣。他沒想過,他結婚后就再沒染指的家務諸如洗衣、做飯、打掃,會在他將要頤養(yǎng)天年時前來叨擾。起初,他還帶著負債者的愧疚盡職盡責——他也明白,全仰仗她,自己才能偶爾從生活的重壓下抽出身來假寐。
在別人眼里,嘉慶的唯一愛好是象棋,但更多的時候,他會待在廠里鮮有人光顧的閱覽室讀書看報。他還會從車間辦公室順回成沓抬頭印有“紅嶺水泥廠”字樣的信箋,在上面胡寫亂畫,主要是歌頌故鄉(xiāng)的山水花草蟲鳥,并在文末例行臆造他對故鄉(xiāng)狂熱的愛——這也是當時他在報刊上經(jīng)常見到的散文體例。他試著給行業(yè)系統(tǒng)的油印小報投稿,并制定好了詳細的遠景規(guī)劃:小文在行業(yè)系統(tǒng)報一發(fā),他再轉投到鉛印的市報,在市報上刊發(fā)后,他就用粉筆全文謄抄在他義務負責的工廠墻報上,尤其要在標題下注明“原載于《右江日報》‘澄碧湖副刊”。到那個時候,和那些真正的大學生一樣,他就可以把原子筆插到上衣口袋,無須受輿論的指摘,而他因為出身問題沒能上大學的缺憾多少會得到彌補。但投往油印小報的稿子石沉大海,這一計劃他后來也就放下了。反正他這輩子憾事不少,無非就多了一樁。
和建造石林上園這一類事情不同,日常家事像個爛泥潭,時日一長,重復,瑣碎,又無趣,嘉慶實在無法從中獲取零存整取的成就感。
更讓嘉慶難消受的是村人接打電話前不識趣的叨叨,內(nèi)容一般是家里的糟心事。秘密放在坳里是不安全的,有無數(shù)被傳播和夸大的暗道,直到有一天,被當事人截獲,連他們自己都大吃一驚。但這在嘉慶家,就像到了貔貅的嘴里,只進不出。他的淡漠,被村人視為一種守口如瓶的美德。繼克芬之后,他成了村里又一個理想的傾聽對象。以前這些都由克芬擔著,現(xiàn)在全落到了他頭上。嘉慶建造石林上園的本意,就是為了避免摻和村人的事,但沒想到因為這個電話屋,他知曉了村里每一戶人家的秘密。等到他們吐干凈了,擦了眼淚,抹了鼻涕,心滿意足回到坳里,留下他一個人百般糾結。
而這一切,全賴克芬的骨折所賜。一天,嘉慶怎么都沒法把粥鍋從灶上提起來。他氣沖沖找來了把鐵鏟,朝鍋底使勁一拍,金黃色的玉米粥點濺得到處都是。他“啪”地把鏟子摔到地上,對克芬說:“骨折不會有這樣的并發(fā)癥!”
“這是十二年前落下的病根?!笨v然端起碗筷都吃力,克芬此刻卻并沒有像過去一樣讓步。
十二年前,兒子還在念高一,嘉慶重病纏身,家運懸于一線??朔野滋旖o嘉慶送飯,晚上住到城郊販菜的親戚家。眼看好不容易攢下的家底被醫(yī)院一點點掏空,嘉慶跟克芬雙手一攤:“不治了!回家去,還能給你和孩子留下一萬三千塊錢!”當時夫婦兩人坐在市醫(yī)院小花園的假山池邊。假山是用黑黃鐘乳石砌的,品相不好,像一大堆剝光了的芭蕉爛在一起。池壁上貼著扎眼的長方條白瓷磚??朔以谏厦驿侀_報紙,把鋁提盒里的飯菜一一擺出來。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嘉慶在這話后面補上了他這時候跑出來的原委:他的同室病友,一個郁郁寡歡的中年人,被診斷為糖尿病,一個愣頭青醫(yī)生查房時,提醒了他將會伴隨他后半輩子的綿長痛苦,等醫(yī)生走后,那人當著嘉慶的面,從房間走廊跳了下去,被人抬了回來,這會兒就在原床位上搶救,怕是不行了??朔衣牶竽樕钒?,她頭也不回地奔向住院部,取回嘉慶所有的個人用品。她告訴他:“我讓醫(yī)院給你換了另一個房間,我們就在這里等一會兒?!贝纱u涼,她又給他坐的地方鋪了件厚外套。
每每陷入絕境,嘉慶便用壞脾氣來自戕,但在克芬這里總能得到合宜的回應,屢試不爽。時日一長,他便視為理所當然?;蛘哒f,這是他自救的方式。至于她聽了怎么想,他是不管的。他總覺無端落水的人是他,而她不是一家之主,無須擔事,她能跳下來,陪他下行一段也好,反正到了最后,繼續(xù)下沉的也還是他,而她遲早撇下他,回到水面上去的。兒子會在那上面等著她。
克芬如今的回擊似曾相識。道義的脅迫,正是之前嘉慶對她慣用的伎倆。無論表面上看上去有多不平等,夫妻關系就像一場蘊藏著種種反復和反轉的持久賽。命運的手杖一指,甩出去的,多晚還是會輪轉回來。
嘉慶在樓道的花窗上搭了竹竿架子,擺上一排秋天收來的南瓜,陰涼處的風將它們吹得瓷實。那天他走下樓道,抬眼看見這一排帶著硬梗的南瓜,在透過花窗的陽光下散發(fā)出金色的光芒,在那針芒中,他感到一陣死寂的光,像廢墟之上的靜止的空氣,他仿佛看到死神從窗外掠過,向他投來一聲嘆息。往日寬窄合適的樓梯忽然間變得狹窄無比,眩暈讓他緊緊抓住了扶梯。從那聲嘆息開始,死亡的氣味在家里彌漫得到處都是。
克芬臥病在床的消息不脛而走。族人,甚至是村人紛紛到病榻前來,留下他們的禮錢:十塊,二十塊,五十塊,讓家屬去給病人買任何她想吃的東西。這是喀斯特地界從貧苦年代流傳下來的儀式,針對不治之人的。
將那些零碎的票子一一入賬的時候,嘉慶停下筆,他忽然想到,夫妻兩人走得早的那個不一定是他。
聽到風聲的兒子在電話里暗示,如若嘉慶擔負不起照顧母親的重任,他會出錢在族里找一位能夠把病人照顧得更好的嬸婆。就連小核桃,都能在克芬身邊蹦跶逗趣。仿佛串通好了似的,所有人的仁慈都在反襯嘉慶的刻薄。事到如今,他只能臣服于命運的手杖,要么被愧疚壓死;要么乖乖去盡自己的責任,任憑瑣碎折磨。他選擇了后者。
只是電話屋的接叫業(yè)務變得棘手。外村的接叫已經(jīng)叫停,本村的也為難。嘉慶的身體因臃腫變得笨拙,讓他踩著刀尖一樣的石簇下到村里,簡直能要了他的命。以前他是礙于情面,寧可讓克芬下到坳里,也不肯到露臺上喊人,現(xiàn)在只得硬著頭皮朝山下阿三阿四地喊,這樣一來,他覺得自己跟那些動不動就高聲喊叫的村婦也沒什么不同。
這天,嘉慶接到了玉蘭的電話,她說她帶著一對兒女在廣東海邊的沙地上挖淮山,一個人一天八十塊錢,包吃住。之前她已經(jīng)失蹤了整整一個月。就在廷禮發(fā)現(xiàn)克芬骨折的那天凌晨,玉蘭帶著兒子卷鋪蓋跑了。玉蘭為了勸廷禮戒賭,沒少賭氣躲過山洞,廷禮找遍了附近所有的山洞,包括她曾經(jīng)藏身的和有可能藏身的,都沒有找到母子兩人的影子。
嘉慶趕忙跑到露臺上喊:“廷禮,廷禮,電話!”
廷禮端個大海碗在檐下遠遠地回道:“是小芳嗎?”
“不是!”
“那是誰?”
坳下的人聽到了動靜,三三兩兩放下了手中的活,抬起頭來向上望。廷禮臉皮再厚,嘉慶也覺得當著村人的面嚷嚷不厚道,于是他喊:“你自己上來不就知道了?!”
“那就不接啦!”
嘉慶氣得在心里直罵娘。他知道廷禮是想省話費,玉蘭帶兒子走后,小芳再也沒有給家里打過電話,當然也就沒有寄錢。他轉身看到小核桃在院門外探頭探腦,他招手把小核桃叫了過來:“你下到村里幫我把廷禮伯叫上來,就說玉蘭嬸找他?!?/p>
小核桃巴眨著一對滴溜圓的眼睛看著他,站在原地不動:“我的錢用來買粉筆了,要是我爸打電話回來……”
嘉慶懶得和他啰唆:“這樣,以后你幫我去叫人,村里我收一塊,就給你提一毛,村外我收五塊,就給你提五毛,到時候你來接你爸電話,就在那里面扣,怎么樣?”
8
電話屋業(yè)務復歸常態(tài)讓嘉慶在混沌中稍感安慰,他暗自后悔沒有早些把小核桃迎進門。
“小核桃小核桃,你為什么要叫小核桃呢,我們八百里石山區(qū)一棵核桃樹也沒有呀!”他也開始和小核桃逗趣起來。他發(fā)現(xiàn)小核桃讓克芬收拾后,和兒子小時候一樣,圓臉大眼,也是個討喜孩子。
“我媽媽給我起的,我外婆家一山一山的,全是核桃樹!”
嘉慶一聽,不說話了。
小核桃還不會數(shù)數(shù),嘉慶就幫他在電話屋的賬本上記著,告訴他每天金額小計和迄今為止的總額。
“你的工錢越來越多,這樣下去,我怕有一天我兌不起呀!”嘉慶指著賬本上密密麻麻的“正”字告訴他。
“我不兌,我全用來接我爸的電話!”
“等你爸回來,我不還是得付給你嘛。”
“不用,三爺爺說了,我爸寄回來的錢花不完!”小核桃忽然站了起來,朝魁山上看:“他們在山上干嗎呢?”
嘉慶順著他的手勢一看,三五個人抬著個鐵架子樣的東西往上一點點地使勁,已經(jīng)到了山腰。嘉慶也注意到他們好幾天了。披荊斬棘的隊伍移動的速度以天為計,傍晚的時候,他們會就地支起軍綠色的帳篷,并燃起一支細細長長的炊煙。
“他們是在架電線嗎?”
“架電線不會爬那么高?!?/p>
“那是在干嗎?”
“有的事,我知道的不會比你更多?!?/p>
那筆錢注定要在嘉慶電話屋的賬本上永遠存下去。入秋的時候,廷禮把老婆女兒兒子帶回村,也帶回了一個讓村人不安的猜想。這個消息當天就被玉蘭和小芳帶到了嘉慶這里。村里在網(wǎng)吧做管理員的小九說,他在網(wǎng)上看過一則認尸啟事,尸體在城郊的小樹林發(fā)現(xiàn)的,從照片上看,已經(jīng)腫脹,眉眼和國軍有幾分相似,包括右嘴角下的痣。這則啟事是年前發(fā)布的,也就是說,尸體早就進入了應有的處理程序。種種不祥讓村人傳播這則消息時分外小心,生怕沾染了其中的晦氣。在嘉慶家,也就克芬問了,玉蘭才在病榻前說的。
玉蘭堅持要讓小芳給克芬留下禮錢:“你在外面打工的時候,你嬸對我們家可照顧了,還有你伯。”
克芬握起了小芳的手:“這次回來了,就別走了,在本地找到合適的,就嫁了吧!”
嘉慶看那姑娘生著一雙丹鳳眼,細皮嫩肉的,和那些進廠的同齡女孩比,也許是真見過些世面的,她聽了這話,也沒躲閃,拉長調(diào)子甜甜答應了一聲:“哎——”
嘉慶看的沒錯。在相了近四十個人后,小芳閃婚了龍何村的前首富。那人曾把做包工頭賺到的錢投到了第一輛村際大巴上,但那輛車沒有成為他壟斷八百里石山區(qū)客運的起點。小芳嫁給他時,他也就是一具空皮囊。不久,一場起于廣東的傳染性非典型肺炎席卷了全國乃至全世界。比疫情更容易感染的,是莫名的恐慌。各種道聽途說的疫情通過天線電話傳遍了整個喀斯特地界,又在這里發(fā)酵蒸騰。那段時間,嘉慶家的電話炙手可熱。在紛紛擾擾中,龍河村前首富捕捉到了一條尚未證實的消息:板藍根和白醋可以預防甚至根治“非典”。不知道他從哪里搞到一大筆錢,在全國搶購狂潮掀起之前,買斷了果鎮(zhèn)所有的板藍根和白醋,并以高于原價十倍的價格秘密出售。針對這一場前所未有的疫情,地方學界后來提出了一個驚世駭俗的猜想,他們認為喀斯特地界的人之所以無一人患病,是因為他們是古駱越人的后裔,這支古老的族群長期生活在重瘴之地,基因里有對抗這類病癥的抗體。但村人并沒有渠道接觸到這一觀點,他們認為自己能從這場瘟疫中存活下來,是因為家里有足夠的板藍根和白醋鎮(zhèn)宅,就切實的效果而言,龍何村前首富算不得投機倒把。憑著這個決策,龍何村前首富又一次將“首富”坐實。一年后,他率先到平治縣城買了臨街的小產(chǎn)權房。
9
克芬可以扶墻下地了。這會兒在曬臺上翻曬陳年的棉花和決明子。棉花是他們在紅領水泥廠犄角旮旯種的,在太陽地里曬了五六季,不但沒有板結,只怕比新收的還要膨些;決明子是克芬在附近山上采的,縫到白棉布袋里當枕芯用,聽赤腳醫(yī)生說,可以清肝明目。
為兒子兒媳歸來而做的準備工作,他們一刻不停地準備了大半年,入秋后愈見緊迫。
“該給曉光他們打床新棉胎了?!?/p>
“我脫不開身,等廷禮去趕集,托他捎上好了?!?/p>
嘉慶已經(jīng)有好些日子沒見到廷禮。小芳給廷禮配了部手機。那些把鐵架子抬到后山頂?shù)娜?,架設了中國移動基站,強大的信號網(wǎng)絡覆蓋了八百里石山區(qū)任何一個角落,除了魁山頂。然而,手機不是人人都能買得起的,更不是人人都能養(yǎng)得起的。嘉慶堅信電話屋還能運營個三五年,陪他們家渡過最后的難關。
此時嘉慶正用砂紙打磨剛做好的雙層小茶幾。茶幾是用在水塘里沉了三年的任豆樹板材打的,卯榫結構,沒有一根釘子。等上了清漆,它會被放置到一層朝東的房間去。那是家里最大的房間,里面早就擺上了質(zhì)地厚實的大衣柜,一高一低兩個書架和一套桌椅。嘉慶從電視上了解到,現(xiàn)在在外面“手工”的東西多少要比流水線的值錢。一想起來,他心里便掠過一絲狡黠的快慰,仿佛自己歷來的勤儉種種終于得到了正名。
按克芬的吩咐,小核桃取來了被單和枕巾。克芬接過來一抖開,都是紅底黃花,排滿了大紅“囍”字。
“也不知道曉光他們喜歡不喜歡?!?/p>
“還都是新的呢!”
話雖這么說,到底心虛,沒人比嘉慶更清楚這一批被單枕巾的來歷。十五年前的一天,他發(fā)現(xiàn)工友們?nèi)宄扇嚎缰孕熊囃罱男℃?zhèn)趕,所有人都亢奮又詭秘。他截住個工友纏了半天,才知道那坡鎮(zhèn)老牌國營百貨商店關張,貨品一概賤賣。他不允許自己錯過任何一次折價包圓,當即回家取了所有的現(xiàn)錢,推出自行車加入了這支隊伍?,F(xiàn)場一派瘋狂,貨品從貨架上被清了下來,人們既要護住已搶到的貨品,又要想辦法空出四肢去搶占還沒有主的,他們一輩子都沒這么忙亂過,也沒這么為難過。那天公認中了頭彩的,是立窯車間的一個胖大嬸,她霸下了三臺小彩電,說是要等兒子孫子結婚時逐一啟用,這輝煌戰(zhàn)績在短短幾年后變成了紅嶺水泥廠人人皆知的段子。嘉慶搜尋了半天,才看到了這一大捆落在角落的被單枕巾,雖說是同一花色,但用在自家床上,誰看呢,他自己就更不在乎了。即便沒人和他搶,他也要死死護著,他感到踏實,他知道下半輩子的被單枕巾有了著落。
果不其然,克芬說:“我說的是花色。”
這話就像一道小裂痕,以被單枕巾為原點,擴散到整個石林上園。嘉慶忍不住放下手里的活,站了起來,注視著五年來在他手上一點點成形的園子。
所有花木蔬果及物什都在該待的位置,稍一挪位都能引發(fā)他心理乃至生理上的不適。這種感覺在他看來,幾乎等同于完美。而此刻他忽然意識到,自園子建成以來,除了他們夫婦——園子的締造者——還沒有任何一個局外人被允許入園,因此他也從未有機會聽過別人對園子的評價。他不知道這會不會像被單枕巾上的花色一樣,自己滿意,在別人看來卻并不那么討喜。
他試圖以局外人的視角去看園子,這種嘗試讓他焦慮:沼氣池的位置是不是太明顯,用來盛放滴水觀音的石槽石臼會不會太寒酸……至于通往園子的水泥柵欄面過于粗糙,他倒是確信無疑的。那時園子工期將近結束,就剩一灰桶水泥,他往里摻入了遠遠超過正常配比的米石,這個草率的決定讓他追悔不已。還有那個六角池子,是他生造的,前無古人,估計也不會有來者,他覺得挺好,但兒子見到的時候,會不會覺得怪異?小時候他稍有冒犯,嘉慶就會揚起拳頭掄過去,但現(xiàn)在就算他笑出聲來,嘉慶也沒辦法,兒子早就比他高出了半個頭,再說了,到那時候兒媳應該也在旁邊吧。
關于未來兒媳,嘉慶有過自己的理想樣板。模樣不用太漂亮,周正就行;家庭出身最好不是省城原生,和自家跳脫得太厲害,婚姻也不穩(wěn)固。至于學歷,嘉慶倒要求女孩得和兒子一樣是大學生,夫妻學歷相當,有共同語言,比他和克芬強。不過,這個標準嘉慶只在心里琢磨,沒跟兒子說,他跟兒子沒熱絡到可以談這個的地步。
兒子沒讓他省心,找了個省城的獨生女。嘉慶見過那一家人,在兒子寄回來的照片里。他們在給女孩過生日,兒子和女孩一邊,未來的親家另一邊,他們退休前的身份分別是醫(yī)科大第一附屬醫(yī)院的醫(yī)生和醫(yī)科大學的教授,紅木飯桌上擺了個櫻花粉的蛋糕,身后的落地窗一角透進來的光線,足見客廳的寬敞。這是個名副其實的小康之家。女孩瓜子臉,雙頰荔紅,短發(fā)齊耳,一只涂了櫻花粉指甲油的手半托著腮,人偎依在兒子身上。
白富美嬌小姐不日將至,嘉慶如臨大敵。廁所是鄉(xiāng)下住宿的命門。早先他把廁所設在底層,化糞池擱上木板,通過地下通道,連通園子里的沼氣池,相對于鄉(xiāng)下人家連擋雨棚都沒有的半露天糞坑,設計已是上佳。然而嘉慶一想起女孩周身自帶的櫻花粉,心里還是咯噔了一下。
嘉慶擺出了最后的建材珍藏:水沉五年以上的苦楝樹板材;從右江河邊背回來、細細篩過的兩大筐砂子;他還預出部分退休金添了三袋水泥。前前后后在園子里忙了半個月,他自信又一個絕無僅有的工程誕生了。
他想著兒媳從緊貼屋子的階梯下來,會看到粉色的指示牌,從土種月季叢里擎出來。那月季形色和玫瑰差不多,是嘉慶跟龍何村一個小學老師討的,三年里,他用兩根筷子大小的枝條培出了這一大叢。小路他鋪上了青石板,即便下雨也不會濕鞋。園子里常有小蛇出沒,他又在路犄角撒了硫黃粉,以防它們爬來花枝上嚇到人。
整個路線設計嘉慶極盡曲折:景觀池,番石榴林,火龍果墻,蘭花壁……為的是讓來人一步一景,窮盡整個上園。
走過六角池的小拱橋,她會看到他鑿在壁上的幾句:“歲寒虛度有千秋,老景瀟然清更幽。不雜囂塵終冷淡,飽經(jīng)霜雪自風流?!睘榱颂钛a壁上的空白,嘉慶曾在舊書攤上淘來的四大古典名著里生生翻過一輪。起初想在《紅樓夢》里挑揀,但小姐丫鬟公子哥的脂粉詩賦跟野氣橫生的園子實在不是一路,后來他看中了《西游記》里玄奘和樹精藤怪的對詩,定了個老竹精的句子——過了這面石壁,廁所前確也栽了一小片八渡竹林。
竹影掩映中,鋼筋混凝土小間愈顯隱蔽。在紅嶺水泥廠工作了一輩子,嘉慶第一次知道,原來只要舍得下水泥,清水面也可以灼灼發(fā)光,而不管是他之前在紅嶺的棚戶宿舍,還是現(xiàn)在的水泥磚房,都因為摻入了太多的米石和砂土,幾季雨水過后,青苔便像海洋浮游生物牢牢附著在粗糲的表面。和主人一樣,它們愁苦的面容遠比實際年齡要老。亭子后的出口處有一藤野生金銀花,嘉慶又牽引過來在小間周圍繞了好幾道。他盡可能小心,為的是不碰落最后的花簇。
飯桌上,嘉慶對石林上園這項最后的工程津津樂道。克芬從不搭腔。嘉慶猜她大概覺得這事不該拿到飯桌上來說。但在他眼里,這個極盡繁復的小間已經(jīng)遠遠超越了廁所的概念。他向克芬鄭重保證,就算兒媳婦家里裝了最好的抽水馬桶,它依然能夠讓兒子掙足面子。
“他們不回來了?!笨朔液鋈徽f。
“胡說八道!”
“曉光來過電話?!笨朔夷蒙鬃尤ヒ酥啵珱]再動筷,“敏敏害喜,吐得厲害?!?/p>
嘉慶端起了碗,大口吸了玉米粥。
“他們打算婚禮和百日一起辦”,克芬好像下定了什么決心似的,“新房首付用不著我們操心,女方家出了,年底交房。”
嘉慶只覺得臉上刺剌剌地痛。碗已經(jīng)見底了,但他仍把碗叩在臉上,“嗤呼嗤呼”吸得山響。
10
離開下堯村之前,詹積泰登上了魁山。
山頂原來是一片苔園。風很大,連小叢灌木都無從生長。他赤著雙腳踩在苔原上,毛茸茸的苔蘚直往腳趾縫里鉆。成千上萬的苔蘚匍匐著,牢牢抓住整個山頂。軟軟的腳感讓詹積泰覺得眼前這一切并不真實。魁山其實沒多高,他爬了一天,也就到頂了。下堯村其實也沒多大,他一個巴掌伸出去,也就遮住了。
像黃昏中焦黑的石塊,躺上去是溫熱的,夕陽一寸寸收回去后,慢慢就涼透了。人們從坳里陸續(xù)遷出?,F(xiàn)在的村子,像極了一個空心蘿卜的剖面。坳里空瓦房推倒了的,地基收拾出來當了菜地,一畦畦的,像生字簿上的方塊格子;沒推倒的,日曬雨淋,沒人氣的房子很快也會坍塌下去的。仿佛有一股巨大的浮力。所有人都在向上,向上,向上……新起的房子擠兌在公路兩旁。山腰那條細細的白線被拖曳得臃腫。房子一概是火磚樓房,樣式是從中國絕大部分縣鎮(zhèn)生搬過來的,大家都這么著,平日里他也覺得并無不妥,但現(xiàn)在從這個角度看下去,那些豬肝紅的長方盒子局促又詭秘。然而它們同樣是空的,連老人和小孩也都搬去了平縣縣城。這是外出打工者的意思,他們?yōu)榱羰氐募胰俗庀路孔?,不定期寄回錢,為的是讓后代享受和城里人一樣的教育。
石林上園就在那里。詹積泰沒有能在第一時間把它找出來。歷經(jīng)無數(shù)季雨水的沖刷,嘉慶建園用的水泥磚塊已經(jīng)和喀斯特山地的黛青長到一起。而之前嘉慶在磚塊里加入的,其實也是就地取材的石灰?guī)r米石。沒有人比詹積泰更想讓園子維持原貌,但除了園子中心的那小片洼地,它在他手中就像一匹脫韁的野馬,難以歸廄。園子里嘉慶曾經(jīng)讓克芬砍掉的那些野生桃樹,不知道哪一年又長了出來,在克芬的放任下占據(jù)了大片礫石地。它們看起來病態(tài)又纖細,而地表之下,它們蠻橫地從地縫中汲取了所有的養(yǎng)分,不顧周邊植物的死活。它們和被移植前的樣子已經(jīng)沒有什么不同。
詹積泰忘不了第一次被嘉慶喚到園子里的情形。
“小核桃啊小核桃,跟我到園子里拉墨斗線吧!”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抬頭看嘉慶,嘉慶的五官不知道什么時候起已經(jīng)松垮了,和那些上了年紀的老人一模一樣,瞳孔里是渾濁的藍。他吃了一嚇,之前他一直把嘉慶視為“大人”,而不是“老人”。為什么沒歸結到“老人”,他不知道,也許是因為從他記事起,嘉慶就總在折騰和年紀不相稱的事,把邊界擦掉了。
這是他無數(shù)次流著哈喇子夢見的園子。他第一次看到喀斯特地界傳說中的“藕花”,在嘉慶的六角池子里,顧名思義,就是生在水里,根莖會結出藕塊的花——其實是家養(yǎng)的碗蓮,嘉慶在白瓷碗里養(yǎng)活了,再置到池子里的,花朵和葉子都只有銅錢大小。那風一吹的嬌盈樣,在苦水的地界有著驕奢的美好,讓人憐惜,就算后來他在魚米之鄉(xiāng)看到連到天際線的蓮塘,心底引發(fā)的震動還是難以跟這次初遇相比。
伴隨著激動,他腹部一陣陣脹痛。嘉慶給他指引了廁所的方向,那個隱藏在竹叢后的小間?!胺胖彩欠胖?。”嘉慶頹然地撇撇嘴。而身為第一個使用者,這殊榮幾乎要讓他昏厥過去。嘉慶事先告訴他,那個穿底木桶樣的東西叫“馬桶”。但他坐在那上面,怎么都放不出來。這么個費時費工的工藝品,怎么能當生活用具呢?巨大的罪惡感讓他屏住了氣。他悄悄把那個光滑渾圓的圓柱體撤了下來。
嘉慶說到園子里拉墨斗線是為了整地塊。園子中心有三分洼地,蓋著石林之上難得的薄土,有嘉慶和克芬一點點刨出來的,也有嘉慶讓克芬一擔擔挑回來填的,為了物盡其用,必須規(guī)劃得分毫不差。可小核桃四處一看,三角麥,紅薯藤,莜麥菜,上海青……一畦畦就像用尺子量了裁出來的一般,哪里還插得上手。剎那間他明白過來,這不過是嘉慶邀他入園的托詞,他對人情世故就此開蒙。他眼里滿著淚水,不知道用什么來回饋嘉慶隆重的邀約,思來想去,他決定托出坳里聽來的飛短流長,像過去他做的那樣。
村尾二嬸婆在久不翻曬的柴垛下找到了自家六只雞,此前她已經(jīng)為它們干嚎了好幾天。細致的尸檢過后,人們發(fā)現(xiàn)它們的脖子上都開了一個小小的豁口,它們的血就是從那里被吸凈的,而它們腿上的精肉也一概被啃得精光。蛇鼠是村人養(yǎng)雞的大患,老一輩人常用竹篾穿了小雞褪下的殼,串成串,掛到下層牲畜房門上權當障眼法,宣告“本舍無雞”,然而收效時好時壞。
“一定是狐貍,害蟲!”彼時小核桃還搞不清“蟲”和“獸”的區(qū)別。
嘉慶下意識否定了這一說法。他認為像狐貍那樣高冷而敏感的生靈,是不會輕易放下身段到村里來覓食的。他認定是黃鼠狼,渾身釉紅,身長腿短,行蹤鬼祟,遇人追打便會放出臭雞蛋味的屁。
“反正狐貍就是不好,長大了我要把它們通通殺掉!”按村人的說話,在野地里和狐貍打上照面,就像看到蛇蛻皮一樣,是會帶來災禍的。
嘉慶聽了這話,停下了活,手里還抓著把四葉草。沉吟良久,他告訴他:“災禍不是狐貍引來的,它只是來接你上路的——你該去念書,去經(jīng)事,會有明白的一天?!?/p>
詹積泰至今仍不明白嘉慶為何會給予這種報喪的生物這份寬容。事實上,第二天他就要去大學報道,那所大學據(jù)說在南寧西郊一個叫“西鄉(xiāng)塘”的片區(qū),這個略帶土味的名字,倒是讓第一次離開喀斯特地界的他稍感安慰。
他聽到自己的上下牙床咯咯打戰(zhàn)的聲音,這才發(fā)覺魁山頂上的風已經(jīng)在暮色中變得緊湊而鋒利,在臉上剜,往衣縫里鉆。他哆嗦著拉上了外套拉鏈。像山頂?shù)奶μ\一樣,他腳趾扒拉進苔衣下的泥土,以防自己被無遮攔的風刮跑。他想起自己曾說過要把狐貍殺光的話,喀斯特地界盛傳狐貍的窩就在魁山頂上,他四下里一掃,在這片云天交接的黃綠底上隨時跳出一團赤紅,甚至一窩赤紅,也并不是沒有可能。他一陣悸動,腹部一沉。他同這個荒誕的想法相持了許久,才把它壓制了下去。
風驟然停歇。苔原上泛起一層水汽,和天上最低的薄云層走到一起。他覺得自己變輕了些,輕得連最微弱的氣流都可以感知到。山谷里響起遠近高低的蟲鳴,葉尖輕微地顫抖,寥寥幾聲狗吠,九天上銀河倒掛,天地交接處仿佛在屏氣斂聲。忽然,他感覺到有一股強大的氣流從村坳中旋起,繞經(jīng)魁山腰,往感秧山上去。他從沒聽過狐貍叫,如果說那聲音真有形狀,他覺得它一定長這樣。它勾勒出所有村人的路徑,他們在坳里生,最終由著受過戒的廷禮引路,往感秧山上去。十二年來,那里也有了他認識的人:三叔公,嘉慶,克芬。如果他能找到客死在外的父親,他也會把他安頓在那里,和族人們在一起。
11
那天夜里,嘉慶起夜。
秋夜山谷里冷清清的。恍惚間,他看到露臺外有一個懸空的人影。他只覺得頭皮一麻,倉皇中打了個踉蹌,那人也照著他的樣子動了動。他第一反應是出竅了,只是分不清哪一個才是自己的真身。胃痙攣的體感讓他驀地意識到,肉身在這邊,而那邊只是自己映照在霧雨中的影子。就在這時,他聽到了狐貍叫,從對面魁山上傳下來的,隔著迷霧,既遠又近:
嗷呼——
嗷呼——
嗷呼——
他忽然想起自己小時候是聽過狐貍叫的,只是當時依偎在母親的臂彎下,說不清醒著還是在夢里。而現(xiàn)在他與死的距離,同那時候與生的距離一樣近。在一個人醒著的夜里,這聲音親切得像母親的呼喊:
來哦——
來哦——
來哦——
命運在彼岸這般召喚,冥冥中,他知道那邊是星辰般的永恒。金黃的光束投射過來,只能由他自己走完的旅程變得溫暖又明亮。他感覺到肉身像蟬殼一樣蛻下來,落在這世間最后的棲所。他登時輕松了,仿佛這一輩子吃過的苦都不曾有,所有經(jīng)歷過的和未經(jīng)歷過的一樣清冽醇美。
責編手記:
父輩的故事和喀斯特地貌的村莊,一直是潘小樓近年最為關注的題材,似乎這里寄托了某種溫暖的情感和一份淡而綿長的鄉(xiāng)愁。小說里未曾露面、不愿放下心結的兒子,和最后故事的講述者小核桃,仿佛都是作者的影子。主人公嘉慶,是漸漸遠去的那一輩人的一個略顯夸張的縮影,從物質(zhì)貧瘠、個體必須服從于整體的年代中突圍而出的他,用異常的慳吝和不近人情的冷漠,鍛造了自己的鎧甲。他的“石林上園”是自我靈魂的具象投影,深深庭院中盛放著一個工匠兼農(nóng)夫的烏托邦之夢。古老的鄉(xiāng)村倫理,樸素的民間真情,先是以夢的闖入者的對立姿態(tài)走入嘉慶的生活,但卻漸漸褪下他的偽裝,為他的夢留下了深深淺淺的印跡。三叔公、小核桃、廷禮、玉蘭這些真誠而悲苦的靈魂是夢真正的呵護者。嘉慶帶來的城市文明裝點了他們的生活,而他們裝點了他的夢。
在為文章起題目時,作者曾在“狐貍叫”和“下堯電話屋”中徘徊,也許那傳說中的叫聲和在寂寞山林響起的鈴聲本就是一種聲音,是獨屬于鄉(xiāng)間,喚起柔軟和牽掛的聲音,是甘甜清冽的聲音。它們從古老的傳說走到現(xiàn)代文明,從父一輩到子一輩,從未停止召喚。
責任編輯 孫 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