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方儀
繁瑤活過的16年中,只回過三次老家?,F(xiàn)在正要回第四次。
她不喜歡那個靠著小山的村莊。兒時只是因為那滿村的塵土和陰沉的老屋。長大了,她開始厭煩那些滿口方言,干著各種農(nóng)活,會隨便坐在門檻邊上吃飯的,她并不熟識的鄉(xiāng)親。
或許那其實是羨慕。繁瑤不會說家鄉(xiāng)話,不懂得田里的活計,城市里也沒有院落和門檻。
總之她不想回去,每次都找各種理由留在城里的家,可這次不管用了。
那曾嚇哭過五歲繁瑤的老屋,要被拆掉了。
車里,一家人的神情都很沉重,除了繁瑤。她摸出耳機,不想再聽爺爺說過無數(shù)遍的老屋的故事。奇怪,拆村子是為修大路,修路可是好事,怎么能不支持呢!更何況,拆了舊平房,就有高樓可以住,怎么還是舍不得呢?
聽完三首歌的時間,車子就停在了村口。入眼仍是滿路的黃土,無邊的莊稼,灰綠色的山丘和不熟識的鄰居。
“爸爸,我想去轉(zhuǎn)一轉(zhuǎn)?!闭驹诨牟堇p繞的院中,繁瑤扯扯父親的衣袖,輕聲說道。
“你不再看看這老屋嗎?以后就看不到了?!?/p>
繁瑤輕輕搖了搖頭,走向了院門。爺爺看著她的背影,也搖了搖頭。
……
這是一個大泥坑。上次見它的時候,泥中還有些許水分,像是沼澤。而現(xiàn)在,坑中一道道裂痕交錯。繁瑤試著踩了踩,硬的。
據(jù)說在她爺爺小的時候,有水向山下流,形成一條淺溪,溪水甘甜可飲。在她父母小的時候,沒了溪流,但池塘還是滿盈的,孩子們有時來抓小魚。輪到繁瑤這輩,就只剩下爛泥。喔,不對,現(xiàn)在只有干坑了。
所以當爺爺回憶那甘甜的溪水,父母想念池邊的歡樂時,繁瑤不能理解,也無法認同。其實,這村莊也一樣。愛著它的人都曾見過它的美,繁瑤不曾見過。
目光順著池底裂痕延伸,很意外,池子正中心居然還有些水分。繁瑤走過去,蹲下來,卻見爛泥中有一點閃光。將它挑出來拭盡了泥,是一只鮮紅透亮的耳墜,環(huán)、鏈銹了大半,泛著點點銳光,興許是鍍銀的。那墜子倒是很清亮,陽光一照,光華流轉(zhuǎn),好像水波一般。
繁瑤低下頭,神奇的一幕出現(xiàn)了。那是深青色的水波!她所在的池塘中心,池水過腰。
她驚叫一聲,幾步退出水池,定了定神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衣服一點都沒濕。而面前波光粼粼的小池,不正是那干裂的泥坑嗎!
“真是奇怪……”繁瑤抬頭四顧,卻發(fā)現(xiàn)了更怪的事。
她明明記得,這天空氣污染指數(shù)特別高,可現(xiàn)在她目力所及竟是一片湛藍。幾絲白云拖著尾巴飄過,陽光刺眼。
她明明記得,老家的屋頂樹梢都蒙著一層薄灰,臟兮兮的??涩F(xiàn)在,房屋雖簡陋卻有了生氣,樹林碧綠,清亮如翡翠。
她明明記得,鏟車已將村南的山頭削去了一塊,露出大片紅土和巖石,荒涼可怖??涩F(xiàn)在,那山模樣周正,草木郁郁蔥蔥。
這不像她眼中的老家,倒像是……長輩口中那逝去的、美麗的村莊。
繁瑤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倒吸一口涼氣。
是幻覺嗎?可自己從來未見過這樣的景象。難道僅憑聽來的描述就能想象出這樣逼真的場景?
是真實嗎?可剛剛自己明明站在了池中,如果是真正的水,衣物怎會一點都沒濕呢?
難道,是因為這個?繁瑤看看手心的耳墜,不知何時它身上的污泥退盡,光亮如新。
忽然,一陣腳步聲從身后小道傳來,繁瑤將耳墜塞進衣兜,扭頭看去。
來的是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個頭和繁瑤差不多,黑黑瘦瘦的,短頭發(fā),藍衫藍褲,鞋上粘了泥土。她走走停停,眼睛盯著路邊的淺溝,好像在找東西。
女孩看見了繁瑤,好奇地朝她走來。
離得近些,繁瑤看清了女孩的五官,大眼睛,大嘴巴,眉毛又黑又密,眼神清亮??雌饋砗苎凼欤爆幋_定自己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孩,她的衣著太奇怪了,好像與自己差了二三十年。
不過看對方那好奇的眼神,自己的打扮對她來說也是很稀奇的吧。
恐怕是猜對了。繁瑤輕輕地吸了口冷氣,自己居然回到了過去。
“你不是我們村的,你是哪的人?”女孩已站在繁瑤面前問道。
“我……”繁瑤遲疑了一下,說:“我從城里來?!?/p>
“縣城嗎?”
“不是……”繁瑤絞盡腦汁想編下去。
“那就是南邊的大城了。不過……”女孩湊近了些,看看繁瑤的臉,奇怪地說:“你看起來怎么一點也不累?”
“累?”不過是聽幾首歌的時間,就到了。
“我十歲的時候跟著大人去過大城一次,可走了整整一天呢!”
繁瑤語塞。
女孩又問,“你是大城的人,來這小村子做什么?”
“這里很漂亮,我想來看看?!边@是繁瑤的真心話。
女孩笑了:“這里有什么好。城里才好看呢!”
那笑容中帶著一點點得意,一點點向往。繁瑤捉住了它,腦中閃過一個念頭。
“你看這樣好不好,我不認識路,你帶我在這兒轉(zhuǎn)一轉(zhuǎn),我給你講城里的事。”
“唔……功課做好了,活兒也干完了……別的……”女孩歪著頭想了一會兒,“沒問題,現(xiàn)在就走吧,可以玩一個下午呢?!闭f罷,非常自然地拉起繁瑤的手,朝那座幾十年后被削了頂?shù)纳筋^上跑去。
山頭不太高,但綠油油、圓敦敦的?!拔移綍r最喜歡到這里玩了。我就帶你去我常去的地方吧?!迸⒄f著,把繁瑤拉上一條小山路。路很窄,不能并排走。女孩在前,走得飛快,繁瑤在后面卻總邁不開步。山路一邊是深溝,有細細的水流從大小石塊間探出頭來,彎彎繞繞地向下奔。另一邊是山壁,壁上攀著雜樹和野花,勾人的眼。靠下一點長著細長葉片的淺綠色野草,牽人的衣。這一切是那么新奇有趣,繁瑤怎么看都看不夠。等她回過神,女孩已走出老遠,正回頭奇怪地看向她。繁瑤加快腳步追上去,可沒幾步遠,又叫花花草草迷了眼。女孩只好停下來等她。
走走停停,兩人好不容易到了山間平地。女孩帶繁瑤穿過一片林子,里面的樹棵棵都有三四層樓高。繁瑤還看到幾棵幾人才能合抱的大樹,驚嘆不已。女孩卻絲毫不覺得稀奇。走著走著她們又遇到了先前溝里的小溪。現(xiàn)在它在平地上緩緩踱步?!鞍研摿税?,我們可以蹚水走。”說話間女孩已將布鞋拎在手中,跳進了溪水。繁瑤猶豫了一下,也脫掉鞋子,小心翼翼地將腳探進水里。她感覺到?jīng)鲆?,但并沒有碰到水的觸感。
是啊,這是已逝去的,我無權(quán)享受的東西。
踏過了清淺的水流,斑斕的卵石和細小的魚蝦,小小的山谷對她們張開了懷抱。
“你看!是不是……”女孩指向前方,扭頭正要招呼繁瑤,卻發(fā)現(xiàn)她早已呆住了。
真是沒想到啊……繁瑤直勾勾地盯著面前山巖上的縫隙,一條纖細的白綾從中滑下,墜入小潭,激起的水花染綠了巖壁上的蔓草,有風吹過,將水珠帶到了繁瑤的面頰上,她一個激靈,回過神來。
其實,也不是很罕有的景色。若是這小瀑布生在名山之中,恐怕無人會為它駐足??伤尤痪筒卦谶@林邊,這山都算不上的小丘中。最關(guān)鍵的是,它離人那樣近,一伸手就能握住那清流。它靜靜地生著,就像鄰家的姐姐在沖你微笑。
這樣誘人的美麗,如果以前繁瑤見過,那她是絕對不會討厭這里的。只可惜,這河怕是在繁瑤出生前就斷流了。
欣賞著昔日之景,繁瑤腦中忽然生出一個念頭。這個村子的美麗,有多少是她未能見到的?現(xiàn)在,趁此良機,她又能追回多少?
“這里有沒有高一點的地方?能看到整個村子的那種?!?/p>
“有啊,就是遠一點,快走吧?!?/p>
女孩的步子加快了,繁瑤不得不小跑才能跟上。不知走了多遠,前面的女孩猛然停步,繁瑤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撞上了她的后背。
“怎么停下來了?”
“你看這個?!迸⑸裆袔е唤z敬畏。繁瑤這才發(fā)現(xiàn),路邊站了一株巨大的青桐樹,碧綠的樹干怕是兩個人都抱不攏。枝綠葉展,形成一大片陰涼,幾乎比得上剛才空地上的一整片林子。
“好大的樹啊!”繁瑤脫口而出。
“這是我們村的樹神,逢年過節(jié)都要拜的。”
看著女孩近乎虔誠的神情,繁瑤很是不解。不過這樹確實大得叫人吃驚,被當做神明,也不算太古怪。
過了神樹,又進了山。走著走著,繁瑤就看慣了那牽衣的草,筆挺的樹,奔流的泉,心情平靜了下來,只是跟緊女孩的腳步。
或許正是因為太平靜,登上山頂向下看時,繁瑤又一次驚訝得張大了嘴巴。
身前,是曾經(jīng)路過的一個個山頭。現(xiàn)在,它們都在腳下了。那是一塊塊綠的翡翠籽料,溝中的黃土亂石流水是一縷縷俏色。遠方一塊塊農(nóng)田平鋪開來,方方正正,多半是綠的,但每一塊都綠得不一樣。偶爾有幾塊金黃夾雜其中,明亮逼人卻不突兀。山與田之間,藏著那個小小的村莊。這時它身上還沒有塵土。屋檐是略略上翹的,將要向西去的太陽點亮了屋脊上陶魚的雙眼?!罢婷姥剑 毕﹃栂?,金色的村莊美麗到模糊,繁瑤感到一種強烈的不真實感,但它們確實存在過。
其實,繁瑤的作文水平還不錯。文中不乏優(yōu)美的詞句??墒牵芷婀?,今天她的腦袋好像銹掉了,只能吐出一句又一句干巴巴的贊嘆。
或許,這贊嘆也是很多余的。連風經(jīng)過這里,也要慢下腳步,怕驚了這流動的畫卷。
“你看好了嗎?”女孩拉拉繁瑤。
“喔,好了?!逼鋵嵅]有,但繁瑤想起二人的約定??峙绿栂律?,女孩就要回家了。“我們就在這聊吧。你想聽什么?”
兩人坐到一塊大石上,它被白天的烈日曬出了溫度。女孩低著頭想了一會,問:“城里人是怎么用煤的?”
“???”
“我每次上學都要遇上拉煤的車。車經(jīng)過處,兩邊的路和樹都黑了,我可不喜歡了。但大人都說,煤是拉到城里去賣錢的。你們到底要那么多的煤干什么?”
繁瑤答不上來。她知道老家有煤礦。不過現(xiàn)在基本上不采了。幾十年的煙塵抹花了整個縣城的容顏,很多地方成了沉陷區(qū),泉水的干涸也與此有關(guān)。
“好像是用來發(fā)電……或者供暖用的吧,其實我也說不清楚?!?/p>
“哦……”女孩臉上帶了不太明顯的失望,旋即又問:“城里人是不是都有自行車?”
“差不多,有的人還不止一輛?!?/p>
很多人早就兩輪換四輪了。繁瑤把嘴邊的話咽下了一半。
“你有嗎?”
“有。小時候就有了。”
“那多好??!以前我沒有自行車,再遠的路也要走過去。好不容易有了,可那車快比我人都高了,老是翻到溝里去。哎,對了,城里的路,是不是都修成了柏油路?”
“是啊。”
“柏油路可比土路好多了?!迸M眼的向往,“村里的路,一下雨就成泥塘,我舍不得鞋子弄臟,只好提著鞋光著腳走路。你說柏油路什么時候能修到這兒???”
繁瑤不知道。在她的印象中,柏油路、水泥路早就網(wǎng)住了這大片土地。她沒見過泥水橫流的路。
“可能還要有幾年吧?!?/p>
又是幾問幾答,天邊的云泛起鮮紅色。女孩問累了,說:“要不,我不問了?你給我再隨便講些什么吧,我快該回家了?!?/p>
“好啊?!狈爆帒?yīng)答后,又過了很久才繼續(xù)開口?,F(xiàn)在,她的心里腦子里塞得滿滿的,她也想說些什么了。
“城里比這兒熱鬧,比這兒方便,能看到這兒看不到的,吃到這兒吃不到的,人們穿得光鮮亮麗,住在高樓大廈里,你一定很想待在那里吧。”
“但是,城里沒有山,沒有溪流,只有一排排一模一樣的行道樹,城里的天是灰的,可能那些煤全用來把白云抹黑了。也有很多城里人,受夠了吵鬧,想回鄉(xiāng)下去?!?/p>
女孩盯著繁瑤,眼神認真中透著一點點疑惑。
“我以前特別討厭那里?!狈爆幹赶蜻h方漸漸暗下去的村莊,“老覺得該早點把它拆了,修個路建個樓才好?!?/p>
“但是現(xiàn)在我不明白了,城里和這里,哪個好。”
“都好?!迸⑿α?,“城里也好,我們村也不差?!?/p>
太陽已經(jīng)看不見了,火紅的云彩仍在燃燒。
又回到了剛見面時的水潭邊。繁瑤停下腳步:“就到這吧,你快回家吧。有緣再見!”
“好,再見!”女孩笑著招招手,扭頭向村子的方向跑去,沒幾腳又折回來:“我家在村東的楊樹下第二戶,你記住再來的話,去找我!”
“好,我要是再來,一定去找你玩。”繁瑤嘴上答應(yīng)了,心里明白,她不可能再回來了。女孩的身影融進了遠方。繁瑤收回視線,坐在水池邊,盯著池水,看它一點點流逝,一點點變臟變淺。
不多時,熟悉的干泥塘出現(xiàn)在眼前,灰白的天空中,陽光若隱若現(xiàn)。一切都恢復到來時的模樣。
……
開始拆遷了。
只見鏟車揮動大鐵鏟,瓦屋轟然倒塌,揚起漫天的塵土,久久沒有散去……
三個小時后,繁瑤坐上了返回的車。氣氛更加沉重,還夾雜了些許傷感。她悄悄掏出耳墜想再看一看,母親卻從玻璃的反光中敏銳地捕捉到那一點鮮紅。
“你這是哪來的?”
“撿的。”
“咦?這可真奇怪?!蹦赣H又打量了一會,“這耳墜怎么這么像我小時候丟的那只?”
繁瑤一驚!
“那天本來是能找到的,結(jié)果碰見一個城里來的小姑娘,我們一塊玩得太開心了,結(jié)果到第二天我才想起耳墜不見了?!?/p>
原來如此!
車窗外,土紅色的山頭在繁瑤的眼中不見了,變成了那眼熟的藍衣女孩,好像就站在山頭,向她揮手作別。
她無聲地嘆了口氣。
一周后,繁瑤試探著問母親,以前老家是不是有棵大樹。母親說是啊,聽人說,那樹經(jīng)了幾次大旱,都活得好好的,多狂的風,多大的雪,它連一個小枝都不掉,都說那是樹神。不過,前些年,被哪個單位看上移至城里,沒種活死了。“你是怎么知道有這棵樹的?”
幾年后,繁瑤又回了一趟老家。那時,新農(nóng)村的高樓已拔地而起。又一座山缺了半邊,鋪上了水泥。人們從樓道走出,翻過大路中間的水泥樁隔離帶,去向各自的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