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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陰謎底,深藏記憶里

2018-02-23 19:29水生煙
南風(fēng) 2018年2期

水生煙

那些青春里難懂的謎題,終有時光可解。

米粟第一次參加同事聚會時,坐她身邊的陳錦問她名字中的含義。米粟因?yàn)椴缓靡馑纪凭苤鞴艿膭窬疲@會兒臉頰微紅,身體像是遇了風(fēng)的氣球似的,輕飄欲飛。她還沒等答話,陳錦已然笑得酒杯里的液體也顫抖著快要溢出,說:“既有米又有粟,真是余糧多多啊?!彼镁票p輕碰了碰米粟的,“干杯!”

米粟笨拙地推拒著,“我真的不能喝?!?/p>

“怕什么?”陳錦向她一亮杯底,“再說你又住得那么近。”

有同事接過話茬:“你住的那個小區(qū)可不便宜啊,工資都付房租了吧?”

米粟笑著,“是啊是啊?!?她剛轉(zhuǎn)為正式員工的第二個月,租住的房子因?yàn)榈囟魏茫饨鹱匀徊槐阋?,可是考慮到安全與方便,貴也值得。想到這些,就不免想到安瑋,這些都是他告誡過她的話。

隔了一會兒,等大家的關(guān)注點(diǎn)轉(zhuǎn)移之后,米粟忍不住給安瑋發(fā)了條微信:“你還好嗎?”

直到聚會結(jié)束,安瑋仍舊沒有回復(fù)她。夜風(fēng)拂面輕輕吹,米粟忽然如夢初醒,安瑋如今身在加拿大,并且早已有了女朋友。只是那條微信明晃晃地在那兒,想撤回早已來不及。索性長按,選擇了刪除。掩耳盜鈴,眼不見為凈。忘記一個人,仿佛抽絲剝繭,總要一點(diǎn)一點(diǎn)來,不是嗎?

米粟和安瑋是高中同班同學(xué)。從高二下學(xué)期開始,安瑋便每晚送米粟回家。米粟的家在一條窄巷深處,安瑋每晚自習(xí)課后,先送米粟回家,再返回另個方向自己的家。在一年多的時間里,除卻假日,每日如此。

高考之后,米粟去過安瑋家里。她的母親不知從哪里聽聞安瑋每日送她回家的事情,執(zhí)意要她帶了營養(yǎng)品去他家里拜望他的爺爺奶奶,以示感謝。

安瑋父母離異,各自重組家庭,他只跟著祖父母生活。米粟的媽媽看出女兒的心事和暗生的情愫,忍不住旁敲側(cè)擊,說起原生家庭環(huán)境可能會對一個孩子造成的影響,性格和情緒,以及接收和給予情感的能力與方式。

當(dāng)然,米媽媽的告誡與說教,并非他們關(guān)系止步不前的原因,而是因?yàn)榘铂|的若即若離。譬如他用了一年多的時間送她回家,卻從未在那條走熟了的路上說過諸如喜歡或者允諾的話。他只是慣常地沉默著,陪她走在那條路上。這讓米粟迷惑,如入迷宮般,找不到出口,卻連入口方向也忘掉。

米粟所在的公司,經(jīng)過兩年前的改制,正呈欣欣向榮之勢,中間的艱辛米粟未能親歷,應(yīng)聘而來時辦公樓已遷新址,而她一介小卒自然也無緣得見傳聞中雷厲風(fēng)行的首腦人物。

只是,行政人員間也難免有傾軋與勾心斗角。米粟初來乍到,一邊忍受著諷刺與嘲笑,一邊盡力去完成那些屬于她或者不屬于她而強(qiáng)加于她的工作,直到辦公室又新進(jìn)了實(shí)習(xí)小妹,大家才轉(zhuǎn)移了注意力。一個群體中,似乎總要有那么一個人,被排擠在圈子外圍,承載著其他人與工作有關(guān)或者無關(guān)的多余情緒。

窗邊的工位上,陳錦正與斜倚著辦公桌的男同事說話,米粟聽到他們提起一個名字,陳錦說:“現(xiàn)在誰還往國外跑啊,都在國內(nèi)的大環(huán)境中如魚得水呢,咱們小趙總當(dāng)然回國了。”

趙嘉楠這個名字,讓米粟覺得熟悉,但她并沒有多想。

那天傳說中威風(fēng)八面的趙總來時,身后跟了一群人,他很少露面,因而更顯威嚴(yán)。大家都屏息凝聲,目不斜視地專注于工作。米粟不知道有位年輕男子一直盯著她看,走過了又回頭過來,停住腳步,直到隊(duì)伍魚貫進(jìn)了總經(jīng)理室,米粟聽到一個在這安靜空間里稍顯突兀的聲音,含著驚喜叫道:“米粟嗎?”

米粟下意識地應(yīng)了:“?。俊?/p>

男子笑起來,“真的是你!”又指了指自己,“我,趙嘉楠啊?!?/p>

米粟愕然,驀地被他臉上的笑容感染,“真的是你!”

男子正要說話,卻有人叫他:“嘉楠,趙總等你開會呢?!?/p>

趙嘉楠應(yīng)著,對米粟比了個打電話的手勢,“那我先去忙了?”

他用的是征詢的語氣。不知道為什么,米粟覺得他的聲音溫和得,幾乎可以用溫柔形容。

趙嘉楠看著她,想要說句什么,卻終是沒有說,只是笑著對她點(diǎn)點(diǎn)頭,又好像面部表情不夠表達(dá)似的,已經(jīng)走到門口,仍舊半轉(zhuǎn)過身,對她揮了揮手。

趙嘉楠剛一離開,米粟就接收到了許多異樣的目光,猜度的、打探的、甚至還有討好的,讓她頗感不適。陳錦伸過腦袋壓低了聲音問道:“你們怎么認(rèn)識?”

米粟說:“我們是高中同學(xué),但是不同班的。”

陳錦的臉上便露出了高深莫測的笑容,輕推了一下米粟的手臂,說:“那以后要請你多關(guān)照嘍!”

米粟笑一下,剛想反駁,桌面上的手機(jī)震動了一下,留下一則信息?;_,是安瑋發(fā)來的:“注意身體,好好照顧自己,保重?!?/p>

三個詞組表達(dá)的意思差不多,卻同樣輕飄飄并無切實(shí)力度,如同隔靴搔癢。她又一次感受到蓄力重拳擊打在棉絮上的徒勞無望,竟像極了訣別。

趙嘉楠和米粟約了一起吃晚飯。地點(diǎn)是趙嘉楠訂的,胡同里的私房菜館,安靜得如同居家。與白天的西裝革履不同,此刻的趙嘉楠穿了件卡其色半袖衫,看上去舒適又隨意。他的眉毛濃密而黑,像是畫家筆下的著力點(diǎn),他又總喜歡皺起眉毛微笑,整個人的狀態(tài)因此顯得明朗輕快又有幾分桀驁不馴。

他注意到米粟停留在他臉上的目光,于是又輕皺起他好看的眉毛,眼神明亮地笑著說:“怎么了小米粒,一年沒見,被我?guī)浀搅???/p>

米粟垂著眉眼笑,趙嘉楠便彎下身,看她試圖藏起來的笑容。他說:“快承認(rèn)吧,是不是被我?guī)浀搅耍俊?/p>

“好吧好吧?!泵姿诒凰暮⒆託舛盒?,“被你帥到了?!?/p>

包房里陳設(shè)簡單,餐桌臨窗,風(fēng)吹樹葉的颯颯聲入了窗子,清風(fēng)拂在皮膚上,極為舒爽。米粟的身后有一個紅木花架,架上擺了盆梔子花,只零星地開放了三兩朵碩大的花,充盈了滿屋子的花香。米粟伸手指去觸摸那厚實(shí)瓷白的花瓣,抬起頭來時,趙嘉楠對著她舉起手機(jī)的手尚未放下。

“干嘛?”米粟問道。endprint

趙嘉楠并不回答,只是笑著收起手機(jī),像是唯恐被人搶走。

“照片給我看看吧,”米粟說,“一定很丑?!?/p>

“不給。”趙嘉楠說,“你是在質(zhì)疑我的拍照技術(shù),還是否定你自己的容貌?”

米粟笑得眉眼彎彎,“都有!”她隔著桌面伸出手,跟他討手機(jī),說:“給我看看?!?/p>

“你會刪掉它的。”趙嘉楠笑著說,卻隨手從桌上花瓶中抽出一朵白玫瑰,放在她攤開的手掌里。米粟倏地紅了臉,白玫瑰橫放在她手上,叫她收手也不是,放手也不是。

有那么幾秒鐘的時間,米粟希望趙嘉楠能夠從自己的手掌里拈起花枝,將它重新插回水瓶里,但是趙嘉楠沒有,并且他還托著下巴坐在那里,笑吟吟地看著她紅透了一整張臉。于是米粟只得自己動手,將白玫瑰放回去。這個過程中她表現(xiàn)出了少有的嬌嗔模樣,連語氣也是溫軟柔聲的:“趙嘉楠你變得不老實(shí)了呢。”

趙嘉楠忍不住大笑起來,說:“你倒是一點(diǎn)沒變,還是當(dāng)年的模樣?!?/p>

米粟微微斜了眼睛看他,掩飾著心里涌出的復(fù)雜情緒,笑著調(diào)侃:“我都工作這么久了,你還說我像個高中女生,不如直接罵我幼稚鬼好了?!?/p>

“不要變?!壁w嘉楠執(zhí)意地說:“這樣很好?!?/p>

米粟不好意思地垂下頭,聽見他像是自言自語地輕聲說:“我也沒有變?!?/p>

那頓飯吃得很開心,各自說了一些近況和往事,趙嘉楠提出喝一點(diǎn)酒的時候,米粟積極地響應(yīng)了,她的眼眸亮如星辰?!耙稽c(diǎn)啤酒吧,”她說:“我就只能喝一點(diǎn)啤酒。”

趙嘉楠看著她,忽然很想伸手拂一拂她的頭發(fā),但面前的桌子寬大相隔,他亦不敢貿(mào)然伸出手去。

他了解她曾有過的勇敢執(zhí)意,卻像是因此消磨掉了自己的銳氣。他知道她在高三的那年冬天被班主任叫去辦公室里談話,她離開時在走廊拐角與趙嘉楠擦肩。他看見她的眼淚,目光里卻不見后悔。他一走進(jìn)辦公室,便聽見她的班主任正對別人說,這樣的女孩子,簡直是不要臉。

少年趙嘉楠一下子紅了臉,仿佛被指責(zé)的那個是他自己。

他也知道大學(xué)時的米粟,為了攢錢給安瑋買一款他在社交網(wǎng)絡(luò)上偶然提起的手表,不足百斤的她也學(xué)著人家減肥。那款手表后來去了哪里?安瑋的女朋友當(dāng)著安瑋的面,對米粟說,小姑娘你看好了,然后手輕輕一揚(yáng),手表便在太陽底下劃出一道晶亮弧線。

彼時趙嘉楠在美國,聽朋友在越洋電話里給他講起這些,克制不住的心酸與黯然。他一直都相信,喜歡或者拒絕,都應(yīng)是件溫存而執(zhí)意的事,可是,他要怎樣去避免,不傷害別人,也不被別人傷害?這是一道千古謎題。

回去時仍要經(jīng)過那條窄而長的巷子,轉(zhuǎn)一個彎,餐館便看不見了。米粟抬起手臂,去觸摸粗糙的磚石墻壁,笑著說:“很像從前我們家外面的那條巷子?!?/p>

“是的,特別像。”趙嘉楠說:“我第一次來的時候就覺得特別像。”

光線昏暗中趙嘉楠攙扶了她的手臂,他手掌的潮濕溫?zé)嶂睋粼谒嗦愕氖直凵?,讓她心底驟然一緊,旋即錯拍。這樣的情緒,想來趙嘉楠也有,因?yàn)榫驮谀且豢?,她聽見趙嘉楠的聲音近在耳畔,他問:“你還沒忘記他嗎?”

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還是趙嘉楠的問話過于突兀,或者是有關(guān)安瑋的往事在她心底放置太久,已然發(fā)酵至陳腐脹痛程度,卻又無人可訴,如今一旦放任情緒,便難以克制,何況,他是她身邊目前唯一知曉往事的人。米粟忽然覺得委屈難言,眼淚便倏然而下。她忘記了此時是在黑暗的巷子里,趙嘉楠看不清她的臉,仍舊用雙手捂住臉孔,任溫?zé)岬臏I水透過指縫。

趙嘉楠自知說錯了話,卻不知怎樣安慰,遲疑了一會兒終于將她拉進(jìn)了懷里。抬頭時,望見暗藍(lán)色天空綴了無數(shù)不甚明亮的星星,如蒙輕紗。

“對不起?!彼p聲說。距離那么近,米粟聞見啤酒的麥香氣息,竟分不清是來自于他或是自己,便不合時宜地想到他與她碰杯時的微笑。熱燙涌上臉頰時,她慌亂而莽撞地推開了他。

“對不起?!壁w嘉楠又說??墒撬那敢鈪s并沒有得到米粟的諒解,反而被她詰問:“你哪里來的這許多個對不起?”

趙嘉楠不答,只溫柔地說:“我送你回去吧?!?/p>

“不用?!泵姿跉鈵灥卣f,不知是氣他還是惱恨自己,因?yàn)楣饩€昏暗的原因,她不得不扶著墻壁。

“以后都不會有安瑋這個人出現(xiàn)在你的生活里了?!壁w嘉楠有些懊惱地大聲說。米粟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已經(jīng)快走到巷子盡頭,他看見明亮光線從她的身后投射過來。他知道這句話大概會惹怒她,卻還是忍不住將心里話一股腦兒地說了出來:“以后我每天送你回家,不管刮風(fēng)下雨,不管天多晚,好嗎?”

米粟沒有回答,卻覺得眼眶再蓄不住溫?zé)釡I水。重逢后趙嘉楠表現(xiàn)出的在意和溫暖,以及他提及往事時自己心中的委屈與不堪,成為兩股攪動在一起的情緒洪流,而這一切來得太快太洶涌,讓她一時難以分辨、難以自處。她倉惶地向前走著,竟恍惚不知自己是要走向哪里。趙嘉楠在身后,沒有說更多,也沒有追上來。出了巷口,視線里霎時燈火輝煌。米粟忽然就想,這天大地大,處處艷麗輝煌,趙嘉楠又何必追上來呢?

米粟快走幾步,上了停在路邊的一輛出租車。

凌晨居室清涼,米粟卻睡不著,索性起身坐在窗邊,望著遠(yuǎn)處的燈光和月光。心神不寧時倒將趙嘉楠說的那些話反復(fù)記起。他說,一年多沒見了,可是米粟記得,自畢業(yè)后四年多,他們并不曾見過。是他健忘嗎?

米粟覺得自己并不健忘。她也是真心感激他的。高二那年春天,夜晚涼風(fēng)肆意。她下自習(xí)后一個人回家,胡同里是如常的安靜,不知哪里傳來的音樂帶著夜晚特有的慵懶奢靡氣息。沿途的路燈壞了好幾盞,一些昏暗,一些眨著眼。母親極少接她,她是醫(yī)院里的護(hù)士長,很忙。

米粟走到胡同拐角,遇見那個豎著衣領(lǐng)的男人。米粟側(cè)身躲避,而他一下子將她的身體抵在墻壁,大手迅速地捂在了她的嘴巴上。她拼命掙扎,跺腳踢腿,將身體扭動成撞上繩網(wǎng)的麻雀。趙嘉楠是在這時候出現(xiàn)的。他歪著頭,書包斜搭在肩膀上,他大聲說:“你要錢是嗎?你放開她,我給你?!彼贿呎f就一邊從褲袋里掏出錢包,舉在頭頂,“這里,你放開她!”endprint

那男人松開按著米粟的手,沖過去搶下趙嘉楠手里的錢包,又不甘心地?fù)v了趙嘉楠一拳,趙嘉楠側(cè)身躲避,竟順勢將書包揮了起來,砸在那人的腦袋上,那人罵罵咧咧地跑遠(yuǎn)了。

米粟回家后,幾次張嘴想要對母親提起,見她滿臉疲憊不快的模樣,終是將一肚子的話咽進(jìn)了肚子里。好在接下來的兩天,有趙嘉楠送米粟下課。他仍舊是那副桀驁不馴的模樣,走在米粟前面,哼著歌,把自己當(dāng)大俠。他不承認(rèn)自己是在護(hù)送她,若她說出感謝之類的字眼兒,他便瞪著眼睛說:“我在走我自己的路啊,你干嘛跟著我?”

米粟失笑:“你家什么時候也搬到了這條巷子里?”

“我以后搬,不行嗎?”他壞笑著說:“這么誠懇地要我承認(rèn)是在護(hù)送你,干嘛?借機(jī)感謝我?想要以身相許?”

“不要臉!”米粟罵他,伸手推他一把。而他哈哈大笑,忽然湊近前來,問:“小米粒,我那天晚上是不是很帥?”

幾年后,米粟想起當(dāng)時趙嘉楠的模樣,仍舊忍不住彎起嘴角微笑。忽然就想,如果送她回家的那個人,一直都是趙嘉楠,那么,她用了整整四年追求和等待的那個人,是不是就不會是安瑋?

連續(xù)幾天,趙嘉楠沒有到公司里來。像他當(dāng)初一樣,送了米粟兩天后便再不見人。

而放學(xué)路上的相送,安瑋從不缺席。他和趙嘉楠不同,他總是走在米粟身后,不多話,卻溫和有禮。

漸漸地,大家都認(rèn)為他們是男女朋友關(guān)系,米粟開始習(xí)慣在人群中找尋他高大的身影,在成績榜單上尋找他的名字,在體育課、球賽后像真正的女朋友那樣給他送水、拿毛巾。然而和她的主動不同,安瑋除了按時送她回家,風(fēng)雨無阻之外,并無其他表現(xiàn)。只是他的淡漠和若即若離,卻無疑讓米粟更加欲罷不能。

深秋的一個夜里,走在前面的米粟放慢了步子,等他近前時,猛回頭抓住了他的胳膊。她是蓄謀已久。她的手掌漸漸下滑,握住了他的手。他沒有回握,卻也并沒有掙開。

米粟聽見自己的心跳,如夜空中炸開的煙花般,響亮且有著燦爛炫目的美感。

她以為沉默的伴隨,便是少年所能做到的極致了。她從不掩飾自己對于安瑋的喜歡,任由旁人的打趣、議論、猜疑。

即使填報(bào)高考志愿時,安瑋騙了她。

倒是許久不曾見到的趙嘉楠來找過她,問她報(bào)哪所大學(xué)。彼時米粟尚且不知道安瑋并未和她報(bào)同樣的志愿,她揚(yáng)著陽光快樂的笑臉,告訴趙嘉楠:“我會和安瑋在一起?!?/p>

她問:“你呢?”

“我?”趙嘉楠嬉皮笑臉地說:“離你們遠(yuǎn)點(diǎn)就是了?!?/p>

大束的香檳玫瑰被送到了公司前臺,米粟抱著它走回自己的工位上時,大約所有嗅覺靈敏的辦公室同仁都猜測出了送花人的姓名。米粟有些暈眩,不知是因?yàn)榛ㄏ?,還是花束中間的那張卡片??ㄆ嫌霉ふ淖舟E寫著略顯囂張的語句:昨晚的一枝不過借花獻(xiàn)佛,這一束的清新雅麗才最配你。

米粟編輯了幾個字的微信:趙嘉楠你別鬧了,卻又逐字刪除。

趙嘉楠悄然無聲,也并不露面,但香檳玫瑰卻送了三天。米粟知道,三天已經(jīng)是她自己的承受極限,她不能忍受辦公室同事的目光與議論。那個上午,她有些心神不寧,暗暗決心午休時便打電話給趙嘉楠。

上午十點(diǎn),闊別三日的趙嘉楠卻忽然空降,沒有了上次的前呼后擁,許多同事并未發(fā)覺他走進(jìn)來,卻對他說話時絲毫不肯壓低半分的嗓音無法忽略。他敲著米粟的辦公桌,輕描淡寫卻又不容拒絕地說:“你跟我來一下。”

“為什么?”米粟抬起眼睛。不知道為什么,此刻她的心跳得厲害。

趙嘉楠并不解釋,走出去兩步遠(yuǎn),才又回頭重復(fù)著說:“跟我來一下?!?/p>

米粟氣惱起來,“我還有事。”她說,看著他眼中的疑惑,和漸漸皺起的眉毛。

他靜默了一會兒,壓低了聲音,“我讓你跟我來一下?!?/p>

不等米粟拒絕,他接著說:“青天白日的,你怕什么?”

這句話是有含義的,青天白日的不必害怕,那自然是說非青天白日便有畏懼。而這畏懼何來,人人心中猜想不一,卻又大抵殊途同歸。

他看著米粟紅透的臉頰,乘勝追擊:“我有事和你說。你不肯跟我進(jìn)去,那就在這兒說?”

米粟一下子從座位上彈了起來。雖然她一邊跟著他向辦公室走一邊懊惱,向他的后背拋出了若干把眼刀。

他關(guān)門時,米粟伸手?jǐn)r住了他?!坝w彌彰有什么意義?”趙嘉楠笑著說:“現(xiàn)在外面那群人一定在討論我們倆的關(guān)系。”

米粟瞪了他一眼,“你知道就應(yīng)該避免?!彼滩蛔〖又亓苏Z氣,說:“現(xiàn)在你是我的老板,我是你的職員,你能不能正常點(diǎn)?你知不知道我每天抱著那束花回來,都會聽見空氣中有很多人在竊竊私語著你的名字,趙嘉楠、小趙總,我覺得自己就像是蹩腳總裁故事里勾引二世祖的妖艷賤貨,特別特別難堪?!?/p>

“可是你當(dāng)年不是很享受做流言蜚語的女主角嗎?”他笑著,語氣中卻有著難言的氣惱和苦澀,“如今是我這個男主角讓你感覺丟臉了嗎?”

這正是米粟不能承受的軟肋,而他說的卻顯得輕而易舉。米粟忽然說不出話來,想要奪門而出時,趙嘉楠卻握住了她的手臂。“放手!”她沉聲說。

“我不會再放手了?!彼f。

“干嘛?玩霸道總裁嗎?”她覺得自己明明是笑著的,卻嘴唇顫抖,“可惜我不感興趣。趙嘉楠,拜托你別再給我送花了,好嗎?我覺得俗不可耐!”

“可是,喜歡一個人,不就是將所有俗氣的事情都做一遍嗎?”趙嘉楠的語氣軟了下來,許多話梗在喉間,一時卻不知從何說起。屋門半開,趙嘉楠看見門外有許多張望的腦袋。米粟也看到了,她用力想要掙脫被他手掌束縛住的胳膊,“放手!”她低聲說。而他沉聲叫她:“米粒!”

她愣怔了一下。她不知道,粟與栗形近,栗與粒同音,很久之前他在成績榜單上看到她的名字,一不小心便叫錯,被好友嘲笑很久,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他便留心了這個女孩。從此她的名字在他心口,輾轉(zhuǎn)吞吐,如蚌含珠。endprint

他一直想,有那么一天,他會把許多心事一一告知,卻始終慌亂惶惶,欲待開口便橫生枝節(jié)。他也曾經(jīng)以為自己已經(jīng)忘記,卻在再次遇見她時,發(fā)現(xiàn)渾然不曾。她不是最美麗,卻最為契合他的審美。

上大學(xué)之后的米粟,在不多的假期里因看望安瑋而往返兩地。大學(xué)生活中的安瑋如魚得水,以兼職改善之前的清貧境遇。是的,是有些姑娘好逸惡勞,眼高于頂,但也總有一些姑娘被他的才華與刻苦吸引,何況他儀表堂堂、冷靜睿智。她們可能是因?yàn)檎娴牟⒉辉谝飧∪A,也可能是因?yàn)樽陨斫?jīng)濟(jì)條件足夠優(yōu)渥,在她們那里,錦已經(jīng)有了,欠缺的只是愛情一朵,便成錦上添花。

比如安瑋的女朋友。她高他一屆,畢業(yè)后等了他一年,而后雙宿雙飛去了加拿大。彼時恰好趙嘉楠回國,他們還見過一面。

米粟不知道。雖然安瑋的熟人們都知道他有一位忠實(shí)的高中女同學(xué)兼追求者,卻無人知曉安瑋曾護(hù)送過她整整四季寒暑。米粟來找他時,總是站在男寢樓下的棕櫚樹旁,她身材高挑纖瘦,烏黑長發(fā)扎成馬尾,瞳仁清澈黑亮,有人向她打招呼時,她的笑容總是明媚。雖然,安瑋面對她時,臉孔一日日地冷淡下來。除了她自己,大約所有人都明白,安瑋給她的,從來都不是愛情,卻是最傷人的長久曖昧。只有她安之如怡,渾然未覺。

安瑋出國前與趙嘉楠的會面不甚愉快。

“你從來都沒有喜歡過她嗎?”趙嘉楠問。

他答:“喜歡不喜歡有什么重要嗎?”

趙嘉楠又問:“你走了,米粟怎么辦?”

“她從來都不是我的?!卑铂|說,“并且,我覺得現(xiàn)在很輕松,因?yàn)橹澳銈儌z所做的那些,讓我感覺像是在接受調(diào)戲。”

“胡說八道!”趙嘉楠有些氣惱地斥道。

安瑋笑了,他說:“趙嘉楠你很笨,知道嗎?這樣下去,你可能會孤獨(dú)終老?!?/p>

趙嘉楠才不想孤獨(dú)終老,并且他覺得自己的斗志前所未有的昂揚(yáng)??墒撬俅巫哌M(jìn)米粟的辦公室時,才吃驚地發(fā)現(xiàn)米粟離職了。

趙嘉楠驅(qū)車去她家里,用力鑿開房門,看見排在地上的行李箱。她收拾好了東西,已經(jīng)準(zhǔn)備離開。趙嘉楠震驚,他覺得自己像個棄婦似的,拉扯著她的手臂反復(fù)追問緣由,她說:“我沒有時間陪你大少爺玩霸道總裁的游戲。”趙嘉楠急切之間,不知道怎樣分辨,竟言辭鑿鑿地向她說出珍重了二十多年不曾出口的三個字,可是這讓米粟嗚咽起來:“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好騙?”

后來的趙嘉楠想,如果不是她說這句話時,淚光瑩瑩的眼睛,自己不會沖動地將當(dāng)年的一些事情說出來。包括自己深藏太久的喜歡與愧疚。

當(dāng)年他之所以會出現(xiàn)在她家的巷口,是因?yàn)橄胍蛩戆住K攘怂焱砩?,卻不好意思開口。他也想每晚送她,卻不會是安瑋那般默然,因?yàn)樗性S多話想要對她講,那些開心的,不快樂的,他都想跟她講一遍。可惜他父親回來之后,便對他嚴(yán)加看管。他沒有在外逗留的機(jī)會。安瑋的夜夜相送,實(shí)際上是受了趙嘉楠的酬金。他只顧了她的安全,卻沒想到因此繁生出的枝節(jié)。安瑋從未說出真相,是對他自身形象的維護(hù);趙嘉楠不肯說,是因?yàn)楹髞硎虑榈陌l(fā)展背離了自己的初衷,他卻仍舊不想破壞她記憶里少有的美好。

她更加不知道,他在國外三年,卻每年都會去她的學(xué)校里看她。他見過她一個人坐在圖書館角落里的模樣;見過她和室友一起走在深秋的甬路,銀杏葉飄落在她肩頭;還見過她在服裝店里試穿一條藏藍(lán)長裙,笑著對鏡顧盼,又默默換回了牛仔褲。

趙嘉楠設(shè)想過對回憶的描述,該是在晴朗的天氣,聽自己講故事的女主角唇角帶著溫暖笑意,陽光透過玻璃窗,灑了滿地??墒桥c他的意愿相悖,此刻的米粟愣愣地看著他,如陷大夢一般的神情讓趙嘉楠有了深深的負(fù)罪感——像是一手導(dǎo)演了一個女孩肥皂泡似的夢境,又將它狠狠打破。

她會惱怒嗎?她會原諒自己嗎?他不知道。因此他說完了,便悄然離開,輕輕帶上了她的房門。

他們沒有再見面,直到三個月后。

那次聚會,趙嘉楠到的晚,進(jìn)入包間時,眾人已經(jīng)到齊。他沒注意坐在角落里的米粟。主人向他介紹,到米粟時,趙嘉楠愣了下,但米粟臉上柔和的笑容鼓勵了他。他隨即展開一個溫柔的微笑,說:“這個姑娘我認(rèn)得,是我學(xué)生時代的女神,至死不渝的念念不忘。”

大家都笑了起來。米粟的目光清澈如水,笑著說:“他總是喜歡開玩笑?!?/p>

趙嘉楠忽然覺出了眼眶里的溫?zé)?,他伸出手:“你好,我是趙嘉楠,重新認(rèn)識一下吧?!?/p>

“米粟?!彼斐鍪郑χf,一副任由他胡鬧的模樣。但她心里知道,自己和他都是認(rèn)真的。如果能將從前全忘懷,那么一切從今日起始,未嘗不是最好的一件事。

他用了些力氣握她的手,問:“我可以叫你米粒嗎?太久了,改不過來?!?/p>

他并不等待她的回答,自顧自地接著說:“自今日起我所做的一切努力,只為修正你對我的所有質(zhì)疑?!?/p>

眾人起哄著問他是什么樣的質(zhì)疑,他卻不肯說。因?yàn)樗恼嬲\,遠(yuǎn)非言語可證。

其實(shí)米粟也想好好問一問他,這一次,能不能不再逃跑?

他的笨拙心意,她遲早會懂,像是他舉起酒杯打算一飲而盡時,明確無誤地接收到了她從斜對面看過來的目光。他抬眼,看到她眼底的瀲滟水光。

那晚的星光與月光,可以見證一個深深擁抱,他說:“對不起?!彼穑骸爸x謝你?!?/p>

那些青春里難懂的謎題,終有時光可解。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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